趙蕾
女兒悠悠到現(xiàn)在還不理解死亡的含義。每天從幼兒園回來,她進門還是喊“三寶,胖胖(寵物小名),妹妹回來了!”看不見在門口迎接的三寶,她先在家里搜一遍,然后問我三寶為什么不回來。
如今,被冠以“治愈”標簽的貓狗逐漸出現(xiàn)在更多年輕人的生活中。知乎上關于“為什么喜歡養(yǎng)寵物”的回答中,出現(xiàn)最多的字眼除了依賴,還有孤獨。
越來越多的人基于情感訴求將寵物抱回家,在大多數(shù)城市家庭里,它們承擔著重要的家庭成員角色,而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具備“看家護院”或“養(yǎng)著玩”功效的動物。
寵物殯葬行業(yè)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顯示,北京市的寵物數(shù)量約776萬,平均每年大概有23萬只寵物死亡。
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寵物與人的故事都在上演,荒誕與溫情同時發(fā)生。那些與寵物建立深厚感情的人,如何面對它們生命的最后一刻?
這家醫(yī)院有20年的歷史了,我2009年來這里,開始給寵物看病。
無論一只貓狗如何被主人疼愛一生,難免要迎來生老病死。單就我們醫(yī)院來說,寵物死亡的原因大概分三種,其中生病占比最高,25%左右,自然死亡約20%,剩余的由車禍、中毒、中暑等多種意外情況造成。
在寵物醫(yī)院,主人對寵物的感情總是一目了然。
有個70多歲的老太太,家里養(yǎng)了四只流浪貓。每年,她都帶著貓來打疫苗。5年前的一天,她忽然把家里的四只貓全都抱過來,求我們收留。仔細一問,她80多歲的老伴住院,她需要陪床照顧,每天抽空回家給貓喂食,鏟屎讓她力不從心,只能狠下心送到醫(yī)院來。那些貓的年紀已有八九歲,丟到外面只有死路一條,院長猶豫了幾秒,還是收下了。
可惜,有兩只貓從來的第一天就鬧絕食,不喝一口水,不吃一粒貓糧。老太太和她閨女都來看過,誰也沒辦法讓它們張口吃飯。據(jù)說這兩只貓和她老伴關系好,因為天天見不到,又換了新環(huán)境,以為自己被遺棄,患上抑郁癥,到第九天就死了。剩下的兩只貓比較穩(wěn)定,現(xiàn)在一只14歲,一只12歲。老伴去世后,老太太今年查出尿毒癥,身體每況愈下,但她還是堅持每月來看一次貓,和它們說說話,呆上二十分鐘。
也不是所有主人都和寵物有如此堅固的感情。兩個月前,一對看起來不到30歲的夫婦從商鋪買來一只法國斗牛,回家后狗忽然開始咳嗽,送來檢查。兩人聽說狗得了肺炎,扭頭就走,說這狗不要了。
遇到這種特殊情況,我們都會先救治,再給它們打疫苗,發(fā)布領養(yǎng)信息。加上流浪的貓狗,平均一年里,被遺棄在醫(yī)院的寵物估計有20多只,大部分都能被有愛心的人領養(yǎng)走。我們自己長期養(yǎng)的貓有6只,狗2只。
其中情況最糟糕的是一只2歲的流浪貓,我給它起名叫咪咪。4個月前,咪咪差點死于車禍。一個路人把它送來時,它的左前肢已經被車輪碾壓,后肢骨折,失血嚴重,我立刻給它做了切除和外固定的手術?,F(xiàn)在咪咪恢復得不錯,可以三條腿正常走路,還胖了一圈,考慮到可能不會有人領養(yǎng)它,我準備為這只橘貓養(yǎng)老送終。
在這座城市,寵物的救助與遺棄每一天都在發(fā)生,相比起寵物主人,醫(yī)生與寵物的相遇不過是萍水相逢。但只要遇見,救助它們,讓生命得以延續(xù),也是我的責任。
我選擇做寵物殯葬,源于一次寵物火化的體驗。
2009年和2010年,我先后養(yǎng)了兩條哈士奇犬,一母一公,分別叫jojo和lucky。5年后的10月6日,lucky突發(fā)犬瘟離世,22天后,jojo因癲癇發(fā)作,撞墻而死。它倆出現(xiàn)在我事業(yè)起步階段,在北漂最艱難的時期,陪我度過了很多個寂寞的夜晚。它們的死亡讓我有一種生活停止運行的錯覺,我從不知道原來道別這么苦澀。
帶jojo去火化時,那家殯葬機構不僅收費高昂,處理遺體的粗暴細節(jié)和冷漠操作讓我難以接受。寵物就不值得被體面地送行嗎?我萌生了做寵物殯葬的念頭。
根據(jù)寵物殯葬行業(yè)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北京市的寵物數(shù)量約776萬,平均每年大概有23萬只寵物死亡。其中,60%以上的人會直接把動物尸體掩埋或隨意丟棄,10%左右的人選擇交由醫(yī)院處理。僅二成左右的寵物遺體會被火化,而火化才符合對動物遺體無害化處理的要求。
作為寵物殯葬師,我更專注于在遺體告別和火化的環(huán)節(jié)上體現(xiàn)人性化服務。我們的標準流程是:被送來的寵物,都會先進入遺體告別室,讓寵物躺在鋪滿鮮花和軟綿墊子的床上,與主人進行最后的告別。結束后,我們帶著寵物進入火化間,依據(jù)主人需求,先進行一些簡單的儀式,比如上香、禱告。
在火化前,殯葬師必須按照步驟用濕紙巾和鑷子擦拭清潔寵物的毛發(fā),再用剪刀適當修理遺容,最后送入火化爐內。寵物主人可目睹火化過程,自己拾取骨灰,裝進訂制骨灰盒。從客人進門店到帶著骨灰離開,整套過程需要時間為30分鐘到2小時左右。
這兩年,加上公益火化的流浪貓狗,我們一共服務了3426只寵物。很多寵物主人的情緒都在這里得到了釋放,哭一場后逐漸緩解了悲痛。偶爾也有特例發(fā)生,9月初,一個四十多歲的女客人,看見狗被火化后,哭得停不住,我和另一位同事對她進行了六七個小時的心理疏導,才讓她平復下來。
寵物活著與死去,于我們是微小又重大的事。 每一次道別,可能只有一次機會,送它們體面地離開,我想把每一次都做好。
去年情人節(jié),我們家的三寶,一條10歲的金毛,在從包頭回北京的途中咽了氣?!叭龑?,你難受的話,就走吧?!甭牭竭@句話,它望向我,想要抬起的眼皮掙扎著挑了一下,緩緩閉上了。那一刻,我的眼淚就像開關失靈的水龍頭,一直嘩啦嘩啦地流。
醫(yī)生曾告訴我,大型犬進行脾臟血管肉瘤術后,平均存活時間是44天,三寶已經堅持到第85天。
悠悠到現(xiàn)在還不理解死亡的含義。每天從幼兒園回來,她進門還是喊“三寶,胖胖(小名),妹妹回來了!”看不見在門口迎接的三寶,她先在家里搜一遍,然后問我三寶為什么不回來。
人和寵物感情的深淺理應和相處的時間成正比,但我覺得,悠悠比我更離不開三寶。悠悠成長這5年,三寶每天不離左右。悠悠哭鬧,三寶會扯著我的衣角去查看;悠悠玩過家家,三寶就配合的充當玩伴,讓悠悠給帶上圍裙、帽子等各種裝飾。
以前三寶不會睡午覺。一天午飯后,兩歲的悠悠靠在三寶身邊玩游戲,等我走過去,看到他倆倒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相擁而睡。三寶的眼睛還睜著,呼吸卻均勻無聲。它怕吵醒悠悠,正在努力裝睡。
三寶走后,悠悠總是鉆在我懷里睡。后來我給她買了個一米高的毛絨絨的金毛玩具,她睡覺時都緊緊摟在懷里,生怕它再離開。
春暖花開的五月,我把三寶的骨灰分成了三份,一份埋在小區(qū)樓下,一份撒在永定河支流邊,那是它最心儀的游泳處,還有一份放在山海關它常去撒歡的山坡下。
不久前,我?guī)е朴迫タ戳穗娪啊秾舡h(huán)游記》,講的是亡靈世界的故事,如果世界上還有人記得你,你就會在亡靈世界一直活著。悠悠問我,怎么沒見三寶回來?我說,每個節(jié)日它都回來看我們的,只是你看不見它。悠悠聽了很欣慰。
“愛會阻止我們遺忘”。我想,無論發(fā)生什么,我都不會忘記三寶陪伴我的這十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