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文 任卓君
摘 要:本文通過口語引出實驗,探討漢語口語中移位動詞的句式類型及使用情況。研究共發(fā)現(xiàn)9種不同句式,其中4種為圖形賓語,3種為背景賓語,還有兩種特殊的準雙賓語句式。實驗還發(fā)現(xiàn)圖形賓語句使用范圍更廣,且使用頻率遠高于背景賓語句式。這些結果說明說漢語使用者在口語中傾向于使用圖像框架來編碼移位事件。
關鍵詞:漢語 口語 移位動詞句式
一、英語移位動詞及其句式
英語移位動詞(locative verbs)及其論元結構一直是語義句法領域的研究熱點(Rappaport&Levin;,1985;Pinker,1989;Gropen、Pinker、Hollander etc,1991;Chang、Bock & Goldberg,2003;Levin,1993,2013)。移位動詞表示某物質或對象(圖形)向某容器或某個物體表面(背景)的轉移。例如:
(1)a.John poured water into the glass.
b.*John poured the glass with water.
(2)a.*John filled water into the glass.
b.John filled the glass with water.
(3)a.John loaded hay onto the truck.
b.John loaded the truck with hay.
根據(jù)圖形或背景是否可以充當句子的賓語,移位動詞可進一步分為:圖形移位動詞、背景移位動詞,以及可轉換移位動詞。例(3)中,a、b兩句不同論元結構之間的轉換即為移位動詞的論元易位(locative alternation)。
盡管(3)a與(3)b表達了大致相當?shù)囊饬x,研究者認為不同的論元結構是有語義差別的。(3)a表示“X致使Y移動到Z”,(3)b則表示“X通過把Y移動到Z,致使Z發(fā)生改變”。前者側重的是移動的方式或路徑,后者側重的是狀態(tài)的改變。兩類不同的句式可以表示為:
移動的方式:X V NPfig PPgr(圖形框架)
狀態(tài)的改變:X V NPgr PPfig(背景框架)
不同論元結構的語義區(qū)別也解釋了圖形類動詞“pour”“spill”等不能進入背景框架的原因是它們描述的是物體的移動;而背景類動詞如“cover”“fill”等不能進入圖形框架,是因為它們描述的是物體的狀態(tài)改變。
二、漢語移位動詞句式研究及存在問題
最早對漢語移位動詞展開詳細研究的是加拿大學者Juffs(1996)。他總結了6種移位動詞句式:
1.X PPgr Vasp NPfig(圖形框架)。例如:
(4)農民往果樹上噴農藥。
2.X yong NPfig Vasp NPgr(背景框架)。例如:
(5)農民用農藥噴果樹。
3.X ba NPfig V PPgr(圖形框架)。例如:
(6)我把水倒在杯子里。
4.X yong NPfig ba NPgr Vasp(背景框架)。例如:
(7)我用果醬把面包涂了。
5.X yong NPfig ba NPgr RVC(背景框架)。例如:
(8)我用果醬把面包涂滿了。
⑥X ba NPfig RVC NPgr(圖形還是背景?)。例如:
(9)我把水倒進杯子。
其中RVC(Resultative Verb Compound)是表結果的復合動詞。Juffs無法確定第6種句式的賓語到底是圖形還是背景。
中國學者李來發(fā)(2008)認為,Juffs提出的背景框架沒有體現(xiàn)出英語相應構式所包含的“整體受影響”之義,因此專就這一語義,提出另一種結構:
X ba(Nlocational±localizer)ground V manresultative Asp NPfigure
(10)他把衣箱(里)塞滿衣服。
通過語義句法分析,李來發(fā)指出這一結構圖形與背景都可看作動詞的賓語,稱之為準雙賓語。顯然,這一句式是一個全新結構,說明Juffs對漢語移位動詞句式的描述并不完整。把“整體受影響”義局限于“滿”字,限制了其他潛在詞語進入這一構式的可能性。因此,筆者認為不妨把這一句式改寫為X ba NPgr RVC NPfig,是第7種句式。
以上學者的研究方法存在共同問題:這些句式主要憑借語感,而非通過語言事實獲得;在證明這些句型有效性時,主要通過可接受性判斷實驗。語法語義上可接受不等同于實際語言的“可說性”,更無法據(jù)此判斷這些結構在實際使用中的差別。
因此,筆者設計了口語引出實驗,通過分析被試實時產出的口語材料,回答以下問題:第一,這7種句式的“可說性”如何?第二,除了7種句式,被試在實際口語表達中還會產出其他不同結構嗎?第三,各個結構的分布及使用頻率如何?
三、實驗
(一)實驗對象
某高校工商管理專業(yè)大二學生30人,其中男生12人,女生18人。
(二)實驗材料
由16幅目標圖片與16填充圖片組成。每一幅目標圖片展現(xiàn)一個施事致使圖形向背景移動的場景,涉及一個移位動詞。圖片中的施事、圖形與背景的名稱皆以黑體字標注,圖片下方給出一個動詞,要求被試根據(jù)這些給出的詞語用一句話將圖片內容描述出來。填充圖片由其他場景組成,這些場景涉及非移位動詞。
(三)實驗過程
主試向被試解釋實驗要求,并通過兩組訓練幫助被試了解實驗過程。待被試熟悉實驗流程后,實驗正式開始。主試依次向被試展示32幅圖片,被試根據(jù)要求說出句子。被試完成一幅圖片后,主試展示下一副圖片。整個實驗過程錄音,實驗持續(xù)15分鐘左右。
四、結果與分析
(一)句式類型
筆者將所有錄音轉寫為文字材料,共收集有效例句480句,從中觀察到以下8種句型:
1.X把NPfig V PPgr,例如:
(11)我把奶酪涂在面包上。
2.X PPgr V NPfig (I類),例如:
(12)我在面包上涂奶酪。
3.X PPgr V NPfig (II類),例如:
(13)工人給商品貼標簽。
4.X用 NPfig V NPgr,例如:
(14)修理工用布堵管子。
5.X用 NPfig RVC NPgr,例如:
(15)修理工用布堵住管子。
6.X用 NPfig 把 NPgr RVC,例如:
(16)他用防塵布把箱子蓋起來。
7.X把NPfig RVC NPgr,例如:
(17)工人把貨物裝上卡車。
8.X把NPgr RVC NPfig,例如:
(18)我把墻刷上油漆。
通過與前人提出的7種結構比較,我們發(fā)現(xiàn)新增兩類句型,即句式3和5;而Juffs的第4種句型,即“X用NPfig把NPgr Vasp”,未找到與之對應的例句,說明這一句式的可說性不強。下面我們將對新增句式,以及Juffs遺留的問題句式給予分析:
X PPgr V NPfig (II類)
這一句式中的“給”字也是介詞,表示目的和對象;Juffs句式中的介詞短語表示動作的方向或路徑。Juffs的句式可以轉換成“把”字句。如“我在面包上抹奶酪”,可以說成“我把奶酪抹在面包上”;而給字結構不可以。因此這是兩類不同的句式,我們把Juffs的介詞結構式稱為I類,給字結構式為II類。II類與I類一樣,同屬圖形框架。
X用 NPfig RVC NPgr
這一句式與“X用NPfig V NPgr”類似,都屬于背景框架。不同的是這里的動詞與表示結果的形容詞或副詞結合,突出動作的結果與狀態(tài)。
X把NPfig RVC NPgr
這一句式讓Juffs困惑不解。把字后面的NPfig可以看作句子的賓語,但是NPgr又跟在復合動詞后面,似乎也是賓語。要把這一點弄清楚,要從RVC的性質說起。Juffs認為漢語移位動詞有兩種表結果的復合詞,一種表狀態(tài),如“浸濕,塞住”等;一種表路徑,如“倒入,裝上”等。其實,Juffs所謂的表狀態(tài)的復合詞即漢語中的動結式,表路徑的復合詞即動詞與趨向動詞組成的動趨結構。試比較以下兩個例句(均來自此次實驗):
(19)媽媽把果汁倒進杯子。
(20)修理工把布堵住管子。
例(19)中的“進”是趨向動詞,作“倒”的趨向補語,表示“倒”的方向或路徑,“杯子”作“進”的賓語,表示移動的終點或處所。因此,“倒”的賓語是果汁,而不是杯子。所以A句是圖形賓語句。Juffs提到的表路徑的復合詞即屬于這一情況。需要指出的是,趨向補語不只表示趨向義,也可表示結果義。如“把貨物裝上卡車”,“把墻刷上油漆”,前者中的“上”表趨向,后者則表結果(關于漢語趨向補語,參見劉月華,1995)。例(20)中的“堵住”為動結式,“堵”的賓語顯然是管子,“住”表示動作的結果。但是“把”字又突顯出施動對“布”的處置性,“布”也具有賓語的意義。因此這一類結構和李來發(fā)提出的“他把衣箱塞滿衣服”具有相似性,NPgr和NPfig都可看作賓語。
可見盡管都是表示結果的復合詞,其內在的語義與句法是不同的。因此我們必須把兩類復合詞區(qū)別開來,分別表示為RVCd(“d”代表“directional”),RVCr(“r”代表“resultative”)。通過上述分析,我們可知“X把NPfig RVCd NPgr”屬于圖形賓語,“X把NPfig RVCr NPgr”屬于準雙賓語。其他句式中的RVC,我們也將作趨向義與結果義的標注。
(二)句式分布及使用頻次
圖形賓語共有384個例句,在所有有效例句中占有高達80%的比例。其中句式①可用于所有動詞,而且這一結構的使用頻次遠遠高于其他任何結構。為什么會出現(xiàn)如此高的使用量呢?筆者認為,除了“把”字句在現(xiàn)代口語中的高使用率外,更為重要的是“把NPfig V PPgr”這一句式最好的契合了“致使圖形以某種方式移動到背景”這一語義。這種形式—內容上的對應,使被試在實時語言產出時優(yōu)先選擇了這一句型。這一結果也說明漢語移位動詞沒有所謂的不可轉換背景動詞。母語為漢語者趨向于把移位事件識解為“致使—移動”,從而編碼為圖形賓語句式。這一結果也與Juffs的結論一致。
三個背景賓語句式一共出現(xiàn)57個例句,使用頻次并無太大差別。進入背景賓語類例句較多的是“蓋、堵、捆”這三個動詞,說明與其他動詞相比,這些動詞有較強的“致使—改變”義,因此被試會把這些移動事件識解為“X通過把Y移動到Z,致使Z發(fā)生改變”。這些動詞在英語中皆為不可轉換的背景動詞。
準雙賓語句式共14個例句,盡管數(shù)量不多,卻是漢語中獨特的句法現(xiàn)象,也是母語非漢語者難以理解的句式。
五、結語
本文通過口語引出實驗,檢驗前人提出的漢語移位動詞句式的可說性,探討漢語口語移位動詞句式類型及使用情況。研究共發(fā)現(xiàn)9種不同句式,4種為圖形框架,3種為背景框架,還有兩種特殊的準雙賓語句式。其中使用最廣、頻率最高的句式是以圖形為賓語的“把NPfig V PPgr”句式。
這些結果表明,英漢語移位動詞之間不存在一一對應關系,它們的句法也各有特點。母語為漢語者趨向于把移位事件識解為“致使—移動”,從而編碼為圖形賓語句式。
參考文獻:
[1]Chang F.,Bock K. & Goldberg A.E.Can thematic roles leave traces of their places?[J].Cognitions,2003,(90):2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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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李來發(fā).英漢語物移動詞與其論元易位對比分析[D].上海:上海外國語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8.
[9]劉月華.趨向補語通釋[M].北京:北京語言大學出版社,1998.
(周小文 浙江寧波 寧波大學科學技術學院 315212;任卓君 浙江寧波 浙江工商職業(yè)技術學院 315012)
現(xiàn)代語文(語言研究)2017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