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若兮的詩歌既透射出硬朗陽剛、魯莽決絕的鏗鏘之氣,又滲透著溫婉陰柔、羞怯低徊的柔弱之美,本文從作品詩寫域場、內部結構、語言風格三個方面進行分析,力圖揭示段若兮詩歌的特點。
段若兮的寫作個性,用徐克瑜教授的話說:“有‘閨閣作男聲’的寫作姿態(tài),這種寫作視角的選擇使其詩具有‘浩蕩不羈’的男性風格與‘怪異’的審美特征?!保ㄐ炜髓ぁ秾ε岳硐肷钆c美學形象的新建構——段若兮詩歌寫作的意義》)。在這種寫作個性的導引下,其詩歌場域呈現(xiàn)出浩瀚奇異的整體特征,囊括面極其深廣。
首先,段若兮敢于觸碰一些比較“宏大”的話題,比如靈魂。段若兮敢于詩寫靈魂這一類“虛無縹緲”的東西,是因為她有一種化虛為實的本領:“你說靈魂縹緲/那就給她重量和肉身/你說靈魂看不見/那就給她顏色和形狀/若是依然蒼白稀薄/就給她紅暈給她濃度/每平方厘米都充滿足夠的分子/你說靈魂居無定所/那就給她戶籍/給她在南街安一所大房子……”(《過來,我們談談靈魂》)。本詩步步緊逼,見招拆招,一邊設疑,一邊解惑,尤其是尾句“你仍然覺得靈魂離你越來越遠/你快要見不到她了/ 那就給她一個小家碧玉的名字/喚作秀芳 雅蘭 或者小云/就像是你老鄰居家的小女兒/你們在汲水的泉邊/天天碰面”,為虛無的靈魂賦形著色,把靈魂從虛幻的意識層面搬到了生活層面,給讀者以血肉豐滿的實體印象,同時揭示了人的靈魂和生活的關系。
其次,段若兮的詩敢于涉筆傳統(tǒng)文化中的言說恐懼區(qū),比如同性戀。她居然直接寫詩為同性戀唱贊歌:“她們是兩根久別相逢的肋骨/一個她有胡茬的暖/一個她有乳暈的甜”(《女同性戀》)。再比如死亡:《我一定是死了》《祝愿你死在夏天》?!澳憔彤斪魇撬烙谶^分甜蜜的唇/死于過分灼熱的吻/死于有毒的美酒/死于挫骨揚灰的相思/死于仇深似海的纏綿/死于別后天涯的擁抱/死于粉白的肚臍/死于鼓脹的胸”,把一首詩寫得纏綿而鋒利,隱忍而露骨,這不僅展示了段氏的膽氣,也顯露了她頗有功力的寫作技藝。
第三,段若兮敢于詩寫那些司空見慣的老舊題材,比如茶,比如水,比如酒。敢于觸碰這類人們早已大詩特詩的題材者,一般都有化腐朽為神奇的神筆和巧思,而段若兮在這方面的表現(xiàn)的確不俗,比如她的《與茶》:“葉尖上開出白荷花 綠荷花/葉底散開的是山腰的云霧”,這樣詩意的感受與想象,愧煞了像我這樣每天都要喝茶的人——我的眼里粗粗地只有茶,而人家的眼睛里卻細細地升起了云霧?!帮嬒逻@水墨的月光/不聽笙歌/身體里的青山醒轉/胸腔打開小小的柴扉/迎流水進來”“水本是空山/是茶給了他松香 鳥鳴/給了他到此一訪的白云/白云深處的人家,不問魏晉”,這些精美絕倫的句子,構成了其詩的錦繡質地。再如《寫水》:“水醉了便是酒/坐到你的身邊/便是你的女人/冷了 會是冰/暖了 就是桃花的臉”。只有平庸的詩人,沒有平庸的題材,段若兮能于人們熟視無睹的事物之上發(fā)現(xiàn)詩歌的存在并且用自己的語言喚醒和展示詩意,這位隴東的詩歌女將顯然有著一顆敏感而脫俗的心靈!
第四,在愛情言說方面,段詩超越了愛的浪漫回歸到愛的現(xiàn)實。段若兮是一位女性詩人,所以我格外地注意她詩歌中的愛情想象: “我不小心想你了/把我的心想出了豁口/我修補不了/你要賠償我”(《賠償》)。寫得很調皮,更調皮的是詩中次第出現(xiàn)的諸多“你要”:“你要去放羊/要在門前的山坡上種滿大豆和高粱/還要栽種十萬畝糯米團一樣香甜的月光/你要去砍柴/挑到南莊的集市上去賣掉/為我買布料做衣裳/還要再翻一座山/請求那位快要盲眼的阿婆/在我的裙子上繡滿芍藥和海棠/……把你奶奶留下的翡翠手鐲給我/把你母親留下的瑪瑙耳墜給我/你要把你的姓氏和名字抵押給我/你要把你的身體打開/把多余的骨頭和心臟都扔掉/讓我住進去”。這首詩簡直是古老民歌“十想情郎”的現(xiàn)代版,充溢著古典味、田園味甚至傳說味的愛情想象,尤其是一連串的“你要”,這種嶄新的書寫方式讓人耳目一新,把女子戀愛時的那種嬌嗔、貼心貼肺、癡、憨、死心眼、甚至蠻不講理的情態(tài)刻畫得入木三分,而用的卻是最簡單的句式和最樸素的語言,毫無技巧卻寫出了好詩、純詩。
《我要做個庸俗的女人》可看作是《賠償》的龍鳳胎一樣的“兄妹篇”。她對他說的“你要”,要的都是優(yōu)雅的,而在后者里,她對自己說的“我要”,要的都是“庸俗”的:“讓這雙手也要變得粗糙/不再觸摸絲綢和風/只日日洗滌碗筷和男人衣領袖口的油污/從這脾性中去除棉質成分/會打罵孩子 又抱在懷里哄他/哄睡后自己再去偷偷地哭/這嘴唇里說出的語言是干燥的/有沖撞力的/適合去菜市場討價還價/適合和對街那個肥碩的女人/為一只鴨的模糊死亡而對罵/坐在窗簾的陰影里計算水電費/關心晚餐和菜價/從不想念初戀的人/不穿高跟鞋/不研磨咖啡/與所有涂抹口紅的女人為敵/……不讀任何一首情詩/不懂前戲/讓我的男人/習慣我身體上的蔥花味和油煙味”。徐克瑜教授是這樣評價段若兮此詩的:“從表面看,詩中的‘我’要做一個生活中極度粗俗不堪的女人,現(xiàn)實生活中大多數(shù)女人不就是這樣終其一生而生活的嗎?但在骨子里‘我’卻渴望做一位有精神追求的女人。這兩種女人或許是生活中的兩種類型,或許是一個完整女人身上存在的兩種不可分割的完整屬性(生活的與精神的、世俗的與理想的)?!保ㄐ炜髓ぁ秾ε岳硐肷钆c美學形象的新建構——段若兮詩歌寫作的意義》)徐教授用“表面”和“骨子里”區(qū)分了段若兮愛情詩中的多重人格,并用“生活的與精神的、世俗的與理想的”這兩個層面區(qū)分了段若兮愛情詩中上述的矛盾表現(xiàn)。多少年來,我們“崇高”(我們因此而感覺好累),時至今日,我們“崇低”(我們就是為了活得輕松一些),在這樣的忽高忽低之間,我們尋找的其實是自由、真實!《我要做個庸俗的女人》正是作為女人的段若兮對生活一種歸真返樸的認識,同時也是作為詩人的段若兮從千姿百態(tài)的人生假想中對俗世女性群體生活樣貌的一次還原。
此外,對古典文化的繼承和對南國風物的唯美歌吟也是段詩的重要特色與標識。段若兮的詩,熏染著軟糯旖旎的江南風味,同時滲透著古典文學的語言痕跡。她的《把江南許配給我》就是古典文化豐厚積累和江南韻味的集中鋪陳之作,此處不再贅述。
段若兮生于隴東,但她的詩歌并不滯粘于隴東風物,也并不拘泥于當下的時勢。她說:“只有與詩為伴,我的心才是安寧的。是在故鄉(xiāng)的檐下看雨落青竹夭桃漸暈時的安寧,是在他鄉(xiāng)的泊船里聽清風暗度漣漪初綻時的安寧。”這一句句,都是南國的調子,古人的情懷。我沒有見過段若兮,但是讀她這樣古香古色的詩句,我有時會不由自主地想象:她一定有一副溫柔賢淑的“絲綢面容”。
詩歌其實是最不依賴于結構的一門藝術,以段若兮《雪花的成分》為例:
白牡丹 白荷 白菊花
和白梅花的香
白裙子的皺褶
白發(fā)里的霜
情詩里的淚水
淚水中析出的鹽
大米的白
白色乳汁的甜味
六角的形 白羽毛的身體
白玉石的光
葬禮上的白衣
女人肌膚上的沁涼
還有姓白的外鄉(xiāng)人
僅僅使用了羅列與鋪排這種最簡單樣式寫成了一首詩,由最初的幾種白色花朵的“香”到“姓白的外鄉(xiāng)人”,中間存在著一種微妙的遞進,以抒情的形式講一個完整的故事。但是詩歌并非只有意象并置這一種結構,詩歌寫作仍然是講究隨體賦形千姿百態(tài)的結構藝術。這要求詩人不僅要能寫出以一當十的詞語單兵和獨當一面的戰(zhàn)斗小組,而且要能把它們組織起來,形成一個互相呼應互為配合的強大陣列,這是對詩歌寫作者謀篇布局能力的考驗。
不要帶劍 也不要帶酒
不用刻意籌備清風明月的薄禮
不用描眉
也別穿新鞋子
就像黃昏時去菜園子
只是去看看豌豆花
開了幾簇
去見見你的仇人
就像去老鋪子買桂花餡的糕點
悠悠走過幾條老街
拐個彎 就到了店前
看過了就自己走回來
像從菜園子里回來
像從糕點鋪子回來(《去見見你的仇人》)
詩歌框架有“先”,有“再”,有“最后”,即為一個完整的結構——邏輯上完整、結構上閉合?!度ヒ娨娔愕某鹑恕吩诮Y構上具有起承轉合的封閉性,這首詩有三個“珠子”:第1、2節(jié)是一個,第3節(jié)是一個,最后一節(jié)是一個。第1、2節(jié)是去見仇人之前,第3節(jié)是去見仇人,最后一節(jié)是見了仇人之后。敘述的完整決定了結構的完整。此詩同時也巧妙地回避了見面時的情形。我認為每一個視詩歌為生命、視語言為骨肉、視語言的組織為血脈的人都應該學會感受并響應這種結構的呼喚。
詩歌的語言和思想應該是互為表里的,段若兮的語言密度大,有沖擊力,兼有溫柔、兇狠、樸素、驚艷、灑脫、纏綿、細膩、粗俗等特質,如《西北大旱》:“我借用高原斷裂的脊背愛你……我借用麥芒上的黃金愛你/原諒我/因為極度干燥/我已無法用一個女人的身體 /愛你”,又如《切洋蔥時你會流淚嗎》“我是深夜歸來的男人把一枚新鮮的女人在身下攤開碾碎”,她的另一首詩,也表現(xiàn)出她善于通過自己的經營把平常普通的敘述轉化為詩性抒情的能力,這就是我比較看好的《熱氣騰騰的人間》:“就像在村口支起一口大鍋/就像在大鍋下燃起大火/就像用大火煮沸冷水//就像幾個粗壯的漢子撲進豬圈/就像豬圈里的肥豬嘶叫著四處逃竄/就像用繩索捆綁住逃竄的肥豬……就像大火兇猛地把生肉煮成熟肉/就像一村子人端著大碗一邊吃肉一邊罵人/就像狗蛋媳婦的大屁股/坐到哪里 哪里就是熱的”全詩用原汁原味的語言,通過對一次農村殺豬場面緊鑼密鼓的敘述,展現(xiàn)了俗世生活的熱辣浪,如農村小店里買來的烈酒,一口喝下去,嗆得人直流眼淚。
詩人吳謹在對段若兮詩歌的一次跟帖中說:“這是一個怎樣境界的女子?飲茶,寫水,見仇人,索賠,做庸俗女人?!彼暮闷?,也是我的好奇——我們都在好奇地想象著段若兮詩歌中呈現(xiàn)出來的詩人形象,同時也對她的創(chuàng)作充滿期待,她有深厚的古典文化修養(yǎng)和現(xiàn)代女性的冒險意識,有著卓異的詩歌想象力和出眾的結構感以及奇幻不羈的抒情風格,期待段若兮在詩歌創(chuàng)作的路上越走越遠,為詩壇帶來更多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