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泰軻
齊格蒙特·鮑曼被譽為是“后現(xiàn)代性的預言家”。作為一名見證過“現(xiàn)代性與大屠殺”并由東歐進入“西方社會”的“陌生人”,鮑曼對現(xiàn)代社會里“陌生人”所遭遇到的道德冷漠深有感觸與擔憂。他長期關注有關“陌生人”的“道德社會學”,呼吁正視“陌生人”的道德地位,保障“陌生人”的權(quán)利。鮑曼認為,后現(xiàn)代社會越來越成為“陌生人社會”,“我們”與“陌生人”生活在一起是無可避免的事實,“陌生人”的價值就在于其“差異性”,保護“陌生人”的“差異性”并意識到對其的道德責任,可以使“陌生人社會”的生活變得“更好”。
“陌生人”是鮑曼思想中的一個核心詞匯。鮑曼經(jīng)常用“我們”或“本地人”來對比闡釋何謂“陌生人”。按照一般的理解,所謂“我們”或“本地人”是指具有共同生活場域、共同生活規(guī)則、共同生活知識、共同生活夢想的人。在“我們”或“本地人”眼里,所謂“陌生人”即是那些并非“主動地”、“原本地”、“開始地”就歸屬于“我們”生活世界的“異鄉(xiāng)人”。
“陌生人”是通過“我們”而被定義的。“我們”又是通過什么而被定義的呢?鮑曼認為,“我們”的定義與對“現(xiàn)代性”的理解緊密相關。自主地建立一個充滿秩序的世界是現(xiàn)代性的重要尋求,現(xiàn)代性允諾了這樣一副生活圖景:人是有理性的存在,理性可以把一切雜亂無章的東西變得井井有條,只要理性不墮落,所有人都會被它安置在“合理位置”并實現(xiàn)“最佳利益”。“我們”是深受現(xiàn)代性上述允諾鼓舞的群體,具體說來,即是運用理性、推崇規(guī)則、相信進步的群體?!澳吧恕眳s不是這樣的群體?!暗湫偷默F(xiàn)代陌生者是國家建構(gòu)秩序之熱情的廢品?,F(xiàn)代陌生者并不符合設想中的秩序······在確定性和明確性理應支配一切的世界中,陌生者散發(fā)出了不確定性?!盵1](P17)在“我們”看來,“陌生人”是“非理性存在者”,是生活秩序的懷疑者、背離者、破壞者,是“混亂的縮影”,因而是“不受歡迎”的人。
現(xiàn)在的問題是:“陌生人”不是“意念中人”而是“門口之人”,“他們”切實生活在“我們”周圍,“他們”的非理性和不確定性對“我們”的生活造成了極大的威脅,“我們”時刻生活在“他們”難以預料的沖動所帶來的恐懼之中,“我們”總是得小心翼翼地防范著“他們”對“我們”有序生活的破壞。因為這樣的感受,“我們”把“陌生人”比喻成薩特所說的“粘液”——松脂、瀝青、蜂蜜、糖漿之類的東西,人在這些東西中洗澡,是被束縛的、不自由的、會窒息的,“我們”與“陌生人”生活在一起,也有相同的感受。
在上述問題的困擾下,“我們”認為作為潛在威脅的“陌生人”不應該長久地存在于“我們”身邊?!霸诂F(xiàn)代秩序建構(gòu)沖動的壓力下,陌生者生活在即將被消滅的狀態(tài)下。陌生者是有待糾正的異常者。他們的出現(xiàn)先驗地被定義為是臨時的,猶如即將到來之秩序的臨時/短暫的史前階段?!盵1](P18-19)為了給未來的美好生活準備好秩序,“我們”要想盡辦法對作為“異常者”的“陌生人”進行改造。
鮑曼提到了“我們”改造“陌生人”的兩種策略:“吞的策略”和“吐的策略”。概而言之,“吞的策略”是想盡辦法將對方“同化進來”。例如,抑制“陌生人”與“我們”的語言、文化差別,禁止“陌生人”的歷史傳統(tǒng),給“陌生人”賦予新的秩序與規(guī)則等等,總之,“我們”想把“陌生人”變得與“我們”一樣?!巴碌牟呗浴笔窍氡M辦法將對方“排斥出去”。例如,禁止“陌生人”在“我們”有序的社會空間中出現(xiàn),阻止“陌生人”與生活在“我們”社會空間的人溝通、交流,通過立法構(gòu)建秩序,對“陌生人”進行分離、分類、分配,確立“陌生人”生活的邊界,要么把“陌生人”圈限在貧民窟中,要么把“陌生人”驅(qū)逐到某個可控的邊界之外,當然,離“我們”越遠越好。
“吞的策略”和“吐的策略”皆不會百分百有效。因為,“陌生者”不會百分百被“我們”同化,邊界線也不能將兩者百分百隔離。鮑曼認為,為達到改造“陌生人”的最優(yōu)效果,“我們”一般會混合使用上述兩種策略,連混合使用也不起作用時,就從肉體上消滅“陌生人”。歷史表明,人類社會不乏從肉體上消滅“陌生人”的實例,納粹主義者和前蘇聯(lián)的極權(quán)主義者將“陌生人”的純凈問題簡化為種族純凈問題和階級純凈問題,最終都走向了“大屠殺”。
“現(xiàn)代性”看重同一性、秩序性、必然性、穩(wěn)定性等特征。鮑曼認為,現(xiàn)代性所追求的目標——比如,整齊有序的世界——并沒有完全實現(xiàn),因為混亂總是與有序相伴,故而,現(xiàn)代性視域下的“陌生人”概念是經(jīng)不起推敲的。針對“有待糾正的異常者”一說,鮑曼反駁道:“使‘外面的人’變得與里面的人相似、‘同樣’或一致,模仿‘里面的人’的樣子,來重新塑造那些‘外面的人’;實質(zhì)上,‘相似的共同體’的這一理想,是一個孤芳自賞式的計劃方案。”[2](P282)
鮑曼認為,“現(xiàn)代性”已逐漸“流動”到“后現(xiàn)代性”。與現(xiàn)代性相反,后現(xiàn)代性對差異性、多樣性、偶然性、流動性等情有獨鐘。如今,后現(xiàn)代性的這些特征已被人們所熟知。鮑曼明確說:“當前生活關注每天所產(chǎn)生的世界圖像,缺少真實的或假想的穩(wěn)定性和持續(xù)性,而這一穩(wěn)定性和確定性通常是現(xiàn)代‘結(jié)構(gòu)’的標志?,F(xiàn)在,壓倒一切的情感是新型的不確定性感······當前生活的許多特征都導致了無法抵抗的不確定性感。”[1](P21)人們發(fā)現(xiàn),穩(wěn)固的東西容易變?yōu)椤邦B固的傳統(tǒng)”,“不確定性”并非就是壞事,它能夠動搖“頑固的傳統(tǒng)”,世界就是在“不確定性”中變得更新奇、更完善、更先進的。
在這樣的背景下,人們對充滿“不確定性”的“陌生人”的認識也有所改變。許多人意識到,與“陌生人”的遭遇不是喧雜的開始而是激動人心的開始?!啊吧摺稽c兒也不像粘液,他與沖浪一樣,是令人愉快的。陌生者經(jīng)營飯館時,他們有望帶來非同尋常的、令人興奮的經(jīng)歷;他們出售了外表古怪的、充滿神秘的物品,而這些物品則成了人們下次宴會上談論的中心;他提供了一些別人不愿意提供的服務;他帶來了一些有別于常人的智慧。陌生者是那些為你提供服務的人,而且,一旦他們不再帶來快樂時,你有權(quán)終止他們的服務。在此,陌生者在提供服務的過程中一點兒也沒危及到消費者的自由……顯然,陌生者是快樂的提供者。他們的出現(xiàn)是沉悶無聊的中斷,人們常常為陌生者的存在而感謝上帝。因此,在此怎么會有喧鬧和騷亂呢?”[1](P29-30)
“陌生人”的“不一樣”給人們帶來了許多新奇的“差異感”。鮑曼說:“我們處在了一個喜歡差異的年代。對于關注(或者,確切地說是被迫關注)靈活性和開放性的追求刺激者或?qū)で篌w驗者而言,差別是十分珍貴的……在一個一致的、單調(diào)的和同質(zhì)性的世界中,我們將會喪失許多珍貴的可以改善生活的價值……后現(xiàn)代時期的特征則是近乎一致的認同:差別不僅是不可避免的,而且也是好的、值得珍視的、需要保護和發(fā)掘的。”[1](P32)鮑曼認為:倘若說,在現(xiàn)代性視域下,“陌生人”是有待糾正的“異常者”;那么,在后現(xiàn)代性視域下,“陌生人”則是值得保護的“差異者”。鮑曼明確表示:“如果說現(xiàn)代陌生者是需要被消滅的,因此,他們在秩序建構(gòu)過程中充當了正在發(fā)展的分界線的邊界標志,那么,后現(xiàn)代的陌生者則是被普遍接受,不管是興高采烈地接受還是勉強地接受。用伏爾泰評價上帝的話說,即使他們不存在,他們也肯定會被發(fā)明出來……他們恰恰是作為陌生者的身份才是有用的;他們的陌生性是應該受到保護并值得保存下來的。在沒有方向的道路上,他們是不可或缺的路標?!盵1](P31-32)總之,后現(xiàn)代社會熱情呼喚“陌生人”的不斷涌現(xiàn)。
在后現(xiàn)代,“陌生人”依舊難以被認知、被歸類,他們的不穩(wěn)定性仍讓“我們”有所恐懼。鮑曼建議把對“陌生人”的恐懼稱為“蛋白質(zhì)恐懼癥”——因有多樣化的選擇而不知道怎樣繼續(xù)的恐懼,它是一種缺陷,卻也為選擇者提供了諸多的選擇機會。鮑曼認為,后現(xiàn)代社會不能夠同時也不打算消除“蛋白質(zhì)恐懼癥”,相反,它還會有意無意地補充蛋白質(zhì)的庫存。鮑曼的比喻為人們?nèi)绾螐暮蟋F(xiàn)代的視角重新理解“陌生人”提供了很好的啟發(fā)。
在現(xiàn)代性視域中,“陌生人”是與“我們”不一樣的“他者”,是不屬于“本地”的“異鄉(xiāng)人”。鮑曼說:“成為異鄉(xiāng)人,也就意味著要遭到拒絕,意味著放棄自身構(gòu)造、自身界定、自身認同的權(quán)利。成為異鄉(xiāng)人,也就意味著要從本地人的關系中以及從本地人審視的目光中獲得自身的意義。成為異鄉(xiāng)人,也就意味著要忘卻將秉承的‘素材’制成有意義的模式的技能。成為異鄉(xiāng)人,也就意味著要放棄自主、放棄使自己的生活具有意義的權(quán)力。成為異鄉(xiāng)人,也就意味著要能夠生活在永遠的矛盾性之中,過著裝腔作勢的替代性生活?!盵3](P136)這是說“陌生人”不能為自己作主,處于被“修理”的境地,他的事只能由“我們”說了算。一個不能成為自己主人的人,往往容易淪為奴隸或動物般的存在,而奴隸或動物皆是“低劣的他者”。在現(xiàn)代性視域中,“陌生人”其實也是“低劣的他者”。
通過“吞的策略”和“吐的策略”,人們可以更清楚地看到“陌生人”作為“低劣的他者”的情況。鮑曼認為“我們”對“陌生人”的文化同化問題“其實等于再次確認異鄉(xiāng)人的生活方式是低劣的、不合社會道德標準的以及不合適的;等于宣布異鄉(xiāng)人的初始狀態(tài)是一個必須洗刷一凈的污點;等于承認異鄉(xiāng)人生來有罪”[3](P108)。這即表明,只有“陌生人”先意識到并且承認自己天生低劣、污穢、有罪,“我們”才去同化“他們”?!澳吧恕迸Φ靥蕹陨淼脑形幕虿⒆兊门c“我們”一樣,但“我們”認為“這種努力不可能有窮盡。更不可能獲得一個不會引起任何懷疑以及沒人表示懷疑的地位,因為無論復原(rehabilitation)有多么驚人,仍然是不徹底的、表面的,或者說,是一個假貨”[3](P109)。這就是說,即便被“同化”了,“我們”覺得“陌生人”的“劣根性”仍然存在?!爱愢l(xiāng)人本身沒有任何屬性,是一個真正沒有品質(zhì)的人??梢再x予他一個肉身并因此使他從虛空中擺脫出來的任何品質(zhì),都是恩賜的,因而也可能在一念之下被統(tǒng)統(tǒng)收回?!盵3](P136)這意味著,倘若已被“同化”的“陌生人”與“我們”有抵牾之處,“我們”仍會想到“他們”的原本身份:從前的異鄉(xiāng)人,會毫不猶豫地將其剔出“我們”的生活圈,就像拋棄一個剛領回家規(guī)訓但又不聽話的小狗一樣。
對那些難以同化或不愿同化的“陌生人”,“我們”采取“吐的策略”,把“他們”安排到“我們”生活區(qū)域之外的一個固定的空間里。“陌生人現(xiàn)在可以被公然盯住而不恐懼——就像動物園的獅子一樣:雖然有怒吼的野獸的寒意和蠕動,但是沒有(野獸)的尖牙靠近皮膚的任何部位(的感覺)。”[4](P210)經(jīng)過安排,“陌生人”所在的區(qū)域“是一個沒有約會的區(qū)域,感情上空虛的區(qū)域,既不適合同情也不適合敵意居住的區(qū)域;一個被剝?nèi)チ藰酥?、沒有表明位置的地域,一個在生活世界內(nèi)部的野生保護區(qū)。因為這個原因,它必須被忽視”[4](P182)。在“吐的策略”下,“我們”干脆把“陌生人”視為“動物”圈隔起來,讓“他們”遠離“我們”并確保對“我們”不構(gòu)成威脅,目的達到后,“他們”自然就從“我們”的視野和記憶中消失,“我們”再也不會看到、不會想起“他們”。
“吞的策略”與“吐的策略”顯示,“我們”視“陌生人”為“低劣、污穢、有罪的存在”,視其為“沒有任何屬性和品質(zhì)的存在”,甚至視其為“動物園的動物般的存在”。這些都表明,“我們”根本不承認“陌生人”擁有值得“我們”關注的道德地位,“我們”也根本不承認對“陌生人”有任何道德責任?!昂茏匀唬袝r代和一切地域的本地人都會盡力去分別、限制、流放或毀滅陌生者,相對于他們的努力目標,陌生者被喻為虱子和細菌……可將他們與陌生者的搏斗,理解為保護健康者免受病菌攜帶者的侵襲?!盵1](P8)顯然,“虱子”和“細菌”是沒有道德地位可言的,“我們”對它們也是無需承擔任何道德責任的。一般地,“我們”往往采用三種辦法來對待“細菌”的困擾:化掉、隔掉和忘掉。事實上,這也是“我們”對待“陌生人”的基本方法。
鮑曼認為,如此對待“陌生人”使得“我們”身上存在著明顯的“道德冷漠”或“道德沉睡”現(xiàn)象,之所以出現(xiàn)這種情況,乃是“我們”以“認知的態(tài)度”而非“道德的態(tài)度”來對待“陌生人”。在“識心開,道心閉”的情況下,對“陌生人”分門別類的冷峻處理自然就代替了對其噓寒問暖的熱情關注。
“我們”認為認知深淺是判定人我親疏的重要依據(jù)?!拔摇吹酶玫摹ê喍灾褪牵覍ζ渚哂懈嗟恼J識),我理解為‘更近的’;我的知識越缺乏、越草率,目標看上去越朦朧,它們就離我們越遠。陳述‘這些事情越近我認識得就越好’和‘我認識得較好的是較近的事物’是在反思和距離、知識和社會空間之間糾纏不開的鏈條上(事實上,同一性)兩個同等的斷言?!盵4](P174)按照這樣的理解,“我們”所“熟知者”即是“我們”表示“親近者”,“陌生人”是“我們”知之甚少的人,自然也是“我們”不表親近的人。
在現(xiàn)代性視域中,最根本、最重要的知識是關于“本質(zhì)”的知識。共同享有關于本質(zhì)的知識是“我們”共在的終極依據(jù)。只有“我”明確“他人被賦予了一種在本質(zhì)上與我一樣的意識”,還明確“我可以遵照他人行事,他人也可以根據(jù)我行事”這樣的“對稱關系”,“我”才堅信“與他者共在”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4](P172-173)?!拔覀儭弊哉J與“陌生人”不一樣,這個“不一樣”,終極的即指對本質(zhì)的理解不一樣?!拔覀儭睂ψ约簻蚀_把握有關世界本質(zhì)的知識深信不疑。這一點,從“我們”對自己“安定有序、未來可期”的生活信心中便可看出來?!拔覀儭闭J為“陌生人”只有靠近并借助“我們”才能把握世界本質(zhì),才能與“我們”和諧共處,才能像“我們”一樣過上安定、有序、幸福的生活。
在相當多的語境中,鮑曼用“他者”指代“陌生人”,列維納斯的“他者”思想為鮑曼思考“陌生人”問題提供了重要借鑒。列維納斯認為:命令“他者”向“自我”靠攏并與“自我”一起歸于“同一”,這必會造成對“他者”的壓迫與冷漠;再者,認為“自我”是“同一”的體現(xiàn)者和守護者,這對“自我”也是一種限制,因為,“自我”總有一種溢出“同一”的封閉性而奔向“無限”的欲望。列維納斯還認為,“他者”的外在性、陌生性、開放性、多元性等特點能夠啟示“自我”對“無限”的追求。
在列維納斯看來,正是“他者”易被“我們”壓迫和啟示“我們”奔向“無限”的雙重特征,讓“我們”仔細注視“他者”之臉?!八咧槪瑳]有救助,沒有安全,袒露在我的注視之下,處于虛弱和可朽之中,但卻是在命令我:‘不許殺人’。在臉中,有著至高權(quán)威在命令,如我一直說的這就是上帝的話。臉就是上帝的話的位置,在他者中有上帝的話,一種不可主題化的話?!盵5](P151)“他者”之臉有兩個奇特的特征:一是極度的脆弱,容易被傷害、被踐踏,需要“我”去關懷;一是極度的神圣,是一種權(quán)威、一種命令,需要“我”去聆聽。這表明,“他者”不是有待“同于我”的人,而是“弱于我”或“強于我”的人。“他者”的這種特征使得其首先不是“我”知識認知的對象而是“我”道德關切的對象。列維納斯認為,“我”與“他者”之間存在著道德義務,但我們的道德義務是“非對稱”的。因為,不管是“他者”之“弱于我”(像孤兒寡母)還是“他者”之“強于我”(像我的主人),“我”總是承擔著對“他者”比“他者”對“我”更多的義務,總要“為他者而在”,總要說:“您先請!”
鮑曼十分贊同列維納斯的上述觀點。鮑曼認為,將“他者”作為“脆弱的力量”或“強大的力量”來關注,這在知識形成之前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但在本體論視域下,“我們”對“他者”的關注需要先通過知識進行“解釋和保證”,與“我們”有一樣的知識者“我們”才與其“共在”,否則視其為“異類”加以排斥,這樣,認知擠走了道德,“同一”之爭代替了“注視”之情,結(jié)果,“我們”少了對“他者”的道德沖動,放棄了對“他者”的道德責任,道德冷漠也由此而生,列維納斯的貢獻就在于他啟發(fā)了“我們”重視“他者”的道德地位及履行對“他者”的道德責任——“他者”不是有待“同一”于“我們”的“低劣者”,而是不能夠被“同一”的“優(yōu)先者”,是“我們”必須關懷、聆聽的對象,“我們”要“為他者而在”。鮑曼評論說,列維納斯將西方傳統(tǒng)中毫無意義地分配給“自我”的優(yōu)先性給予了“他者”,這是對現(xiàn)代倫理學原則最具戲劇性的顛倒[4](P99)。
在鮑曼看來,道德不是遵循某種真理的結(jié)果,而是一種情感的結(jié)果,即是在行為選擇糾結(jié)之痛的情感過程中,不斷反思自己行為的弊病及不斷懷疑自己是否還足夠道德的結(jié)果。“陌生人”身上“弱于我”及“強于我”的混合特征令“我”對其“愛恨交加”,恰恰在這個“愛恨交加”的情感糾纏中,“我”沉睡的道德意識被喚醒,“我”直面對“陌生人”的道德責任,“我”唯恐對“陌生人”做得不夠。因為有了上述認識,鮑曼說:“在后現(xiàn)代倫理學中,他者不再是一種犧牲品……作為替代,他將是道德生活的守門人。”[4](P99)
鮑曼認為,現(xiàn)代性不是“凝固的”而是“流動的”。隨著“流動的現(xiàn)代性”的加速發(fā)展,“我們”對“陌生人”的認知及態(tài)度也變得“流動”起來:某一天,“我們”發(fā)現(xiàn)保衛(wèi)自己安全的界限已經(jīng)失效,身邊的“陌生人”越來越多,“我們”對此習以為常;再某一天,“我們”頻繁地接受身邊“陌生人”的服務并承認受惠于他,認為“他們”的存在是“我們”生活必不可少的條件;還有某一天,“我們”有了羨慕身邊“陌生人”的念頭,比如,“我們”對那些“觀光客”贊嘆不已,認為他們擁有強烈的好奇心、追求快樂的激情、豐富的人生閱歷及自由自在的生活狀態(tài),反觀自己的生活,枯燥無味、平淡無奇,“我們”夢想著能夠像“他們”一樣作一次環(huán)球旅行,“我們”認為這是“衡量進步的里程碑”;又到某一天,“我們”發(fā)現(xiàn)社會精英都是通過“在外地主”的模式來塑造自己的,于是,“我們”自己也離開故鄉(xiāng)走向遠方而成為異地的“陌生人”。
在后現(xiàn)代,“我們”與“陌生人”之間的界限已變得模糊起來,乃至“我們生活在陌生人之中,而我們本身也是陌生人”[6](P51)。鮑曼說:“‘我們’與‘陌生者’之間的差異開始消失。陌生者不再能像以前那樣通過權(quán)威而被預先選擇、定義和區(qū)分?,F(xiàn)在,他們?nèi)缤陨淼恼J同一樣,是不穩(wěn)定的和變化無常的。自我與非自我(non-self)、‘我們’與‘他們’之間的差異,不再是由世界預先規(guī)定的形狀所給定,也不再由高高在上的命令所給定。他需要同時從雙方反復不斷地被建構(gòu),任何一方都不會自詡比對方更具有持久性,或者確切地說,更具有‘既定性’(givenness)”[1](P25-26)鮑曼指出了后現(xiàn)代“我們”與“陌生人”和平共處的關鍵:“放下武器,停止讓陌生者離開的邊界沖突,拆除使人們相互隔離的日常生活中建立起來的柏林墻……關注每一個公民選擇自己認同的權(quán)利……人類共處的可能性依賴于陌生者的權(quán)利,而不是誰(是部落還是國家)有權(quán)決定誰是陌生者的問題?!盵1](P35-36)
結(jié)合鮑曼的這兩段話,在如何對待“陌生人”的問題上,“我們”應該有以下幾點明確的認識:第一,不以自己為標準來排斥“陌生人”;第二,接受“陌生人”的差異性;第三,積極地與“陌生人”互動交流;第四,尊重“陌生人”的權(quán)利。鮑曼認為,要做到以上幾點,最為根本的是以“道德的態(tài)度”而非“認知的態(tài)度”來對待“陌生人”,因而要拆除擠壓“道德空間”的“認知空間”,并且,還要明確“道德責任”是建造“道德空間”的唯一資源。
鮑曼的思考對“陌生人社會”的和諧發(fā)展具有重要的啟示價值,從“熟人社會”向“陌生人社會”轉(zhuǎn)型的中國社會亦可從中得到些啟示。隨著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的加快及對外開放大門的越開越大,中國社會的“陌生人”越來越多,對“陌生人”的管理隨之成為社會管理的一個難題。改革開放后,中國嘗試了從“暫住證”到“新市民”等管理“陌生人”的各種政策、制度。不管上述政策、制度的成效如何,從鮑曼那里,應該被啟示并明確:承認“陌生人”所擁有的道德地位是制定、實施各種政策、制度最為基本的前提。“當我們把某個存在物自身的利益或價值當作判斷一個行為或規(guī)則是否符合道德的一個因素時,該存在物就獲得了一種道德地位,成為道德共同體的一個成員?!盵7](P29)顯然,只有關注了“陌生人”的道德地位,才會在制定、實施政策、制度的時候尊崇“陌生人”的價值,也才能進而保障“陌生人”的權(quán)利,最終實現(xiàn)與“陌生人”和諧共處。
應該看到,鮑曼所謂的“陌生人”之“優(yōu)先于我”的道德地位在中國社會還未穩(wěn)固奠立: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一些人視“陌生人”為“利用人的危險者”、“伺候人的服務者”、“逗樂人的搞笑者”及鮑曼所謂的“有缺陷的消費者”,將“陌生人”當作“不如我”的存在者,忽視了“他們”的人格尊嚴;一些人能夠視“陌生人”為“同于我”的存在者,意識到“他們”具有與自己同樣的人格尊嚴,但對其視而不見——大家彼此獨立、互不侵犯、視若陌路,造成一種“去道德化的尊重”或“冷漠的尊重”。這些表明,中國社會仍存在著某些人不尊重身邊“陌生人”、對身邊“陌生人”道德冷漠的現(xiàn)實。有學者認為“相對于熟人社會的溫情脈脈,陌生人社會更多地表現(xiàn)為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緊張、疏離與冷漠……化解現(xiàn)代社會的冷漠與疏離,確立起陌生人社會秩序的價值基礎就是必須尋找到并逐步培養(yǎng)起陌生人之間的信任感與責任感?!盵8]鮑曼所提倡的“為了他者”的道德責任正是化解中國“陌生人社會”道德冷漠與人際關系疏離的一劑良藥。
不過,也有一些學者認為,鮑曼所謂的“為了他者”的道德責任是一個“有毒的道德禮物”,因為它僅僅強調(diào)個體天生的前社會的道德沖動,不僅忽視了人性本質(zhì)的二元性,片面發(fā)展了人類道德動機的單一畫面,而且還缺乏社會實踐和社會化的維度,更為嚴重的是,它極容易引出一個新的本體論——個體的優(yōu)先性和他內(nèi)在的前社會沖動[9](P21-22)。這其實對鮑曼所設想的“為他者而在”的道德社會能否全面實現(xiàn)提出了質(zhì)疑。當然,鮑曼“為了他者”的思想是否有其理論局限性,還可以再討論。本文著重認為,透過其思想,鮑曼至少給人們展示了“陌生人社會”的生活有變得“更好”的可能。因為,鮑曼“為了他者”思想的一個重要價值就是警醒現(xiàn)代人對“陌生人”的道德冷漠,他告訴人們:對待“陌生人”,你做得還不夠,你還可以做得更好,而“陌生人社會”的生活正是在“您先請!”中變得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