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燕
紙扎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歷史悠久且分布廣泛的文化現(xiàn)象,學(xué)界雖有某些研究有所涉及,但尚缺乏系統(tǒng)全面的梳理和闡釋。筆者曾在有關(guān)“梅州香花”的田野調(diào)研與相關(guān)理論分析中有所探討。*張小燕:《眾溪匯潭:廣東僑鄉(xiāng)梅州客家香花儀式的文化源頭分析》,《世界宗教文化》2015年第6期。在后續(xù)的研究中,筆者越來越認(rèn)識到梅州香花儀式中在臨時搭建的儀式壇場內(nèi)外使用的紙扎,它們對于儀式壇場中不同的使用對象所具有的象征意義和儀式功能,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拘于一地的香花儀式本身。
學(xué)者們普遍認(rèn)為紙扎是為一門民俗藝術(shù),并從廣義和狹義兩個層面予以了闡釋。*關(guān)于紙扎的基本定義與范圍,參見張小燕:《儀式中的宗教藝術(shù)象征與儀式功能探析》,《世界宗教研究》2017年第6期。在本文中筆者將從狹義的紙扎(紙冥器)在中國宗教文化中的出現(xiàn)入手,進(jìn)而探討廣義的紙扎在中國宗教文化中的演變,最終梳理出其演變的基本脈絡(luò)。為了便于討論,筆者將用于宗教祭儀中相關(guān)的各種紙質(zhì)器物的類型(平面、立體)都?xì)w于紙扎這個范疇之內(nèi),平面類紙扎包括紙錢、紙月、紙衣、紙人(折、印)等;立體類紙扎包括紙人、紙服裝(帽、靴等)、紙馬、紙樓閣、法船等。
在中國古代紙還沒有被發(fā)明之前,在有關(guān)死亡喪祭的古文獻(xiàn)中,我們只能看到對明器的記載?!洞呵镒髠髡x》注疏“明器”為“謂明德之分器”*(晉)杜預(yù):《春秋左傳正義》卷四十七《昭十四年,盡十六年》。?!秲x禮注疏》中解釋“明器”為“明器,藏器也”?!抖Y記》云:“孔子謂:為明器者也,知喪道矣,備物而不可用也……其曰明器,神靈之也。涂車芻靈,自古有之,明器之道也。”*(漢)劉熙:《禮記·檀弓下》第四?!夺屆分杏涊d:“送死之器曰明器。神明之器,異于人也。”*(漢)劉熙:《釋名》卷八《釋喪制》第二十七。《閱微草堂筆記》中記載:“明器,古之葬禮也,后世復(fù)造紙車紙馬。”*(清)紀(jì)昀:《閱微草堂筆記》卷五《灤陽消夏錄五》。
從以上古代文獻(xiàn)中我們了解了明器的稱謂及其功能。“明器”,也叫“藏器”“盟器”。*關(guān)于明器的更多歷史記載,參見張小燕:《儀式中的宗教藝術(shù)象征與儀式功能探析》,《世界宗教研究》2017年第6期。直到宋代《云麓漫鈔》中出現(xiàn)“冥器”并給其定義為“用紙制成的明器”:“古之明器,神明之也。今之以紙為之,謂之冥器,錢曰冥財。冥之為言,本于《漢武紀(jì)》:‘用冥羊馬?!蝗粲妹髯譃榻旁??!?(宋)趙彥衛(wèi):《云麓漫鈔》卷五。也就是說,這個紙做的“冥器”應(yīng)該有三個基本的限定:一是送死之器,二是用紙制成,三是用這個“冥”字是近古以來的說法。“明器”和“冥器”都是“送死之器”“神明之器”,前提是為死亡專屬(亡魂、喪祭儀式、冥界的神明等)。由明器到紙冥器是一個重要的演變,但是從唐朝開始就已經(jīng)超出了死亡的專屬。
作為紙冥器之一的紙錢在歷史中出現(xiàn)較早,《封氏聞見記》對紙錢的歷史演變做了簡要描述:
紙錢,今代送葬為鑿紙錢,積錢為山,盛加雕節(jié),舁以引柩。按古者享祀鬼神,有圭璧幣帛,事畢則埋之。后代既寶錢貨,遂以錢送死?!稘h書》稱盜發(fā)孝文園瘞錢是也。率易從簡,更用紙錢。紙乃后漢蔡倫所造,其紙錢魏晉已來始有其事。今自王公逮于匹庶,通行之矣。凡鬼神之物,其象似亦猶涂車芻靈之類。古埋帛金錢,今紙錢皆燒之。*(唐)封演:《封氏聞見記》卷六“紙錢”。
在《事物紀(jì)原》中記述了“寓錢”的發(fā)展簡史,與唐代的《封氏見聞記》相似:
今楮鏹也。唐書王嶼傳曰:玄宗時,嶼為祠祭使,專以祠解中帝意有所禳祓,大抵類巫覡。漢以來,葬者皆有瘞錢,后世里俗稍以紙寓錢為鬼事,至是嶼乃用之,則是喪祭之焚紙錢,起于漢世之瘞錢也。其禱神而用寓錢,則自王嶼始耳。今巫家有焚奏禱謝之事,亦自此也。*(宋)高承:《事物紀(jì)原》卷九《吉兇典制部》
從以上兩段文獻(xiàn)描述我們可以看出,隨著造紙術(shù)的發(fā)明,在魏晉時期的瘞錢被簡化為紙錢。這與現(xiàn)代考古學(xué)界,對吐魯番古墓紙冥器考古資料研究的結(jié)果基本相近,即紙冥器最早產(chǎn)生于南北朝后期。*陸錫興:《吐魯番古墓紙明器研究》,《西域研究》2006年3期。
在《夷堅志全集》中有少保王德亡魂還陽留下冥錢“楮鏹”的故事,我們得知,紙錢是由漢代以前的隨葬明器瘞錢演變而來的,在唐代稱“寓錢”,在宋代稱“楮鏹”。隨著造紙術(shù)的應(yīng)用和普及,從唐代開始,紙質(zhì)器物逐漸被使用在除了喪祭儀式之外的“巫家有焚奏禱謝之事”:
王德少保。葬于建康數(shù)十里間。紹興三十一年。其妻李夫人以寒食上冢。先一夕宿城外。五鼓而行。至村民家。少憩。天尚未明。民知為少保家。言曰、少保夜來方過此。今尚未遠(yuǎn)。夫人驚問其故。答曰、昨夜過半。有馬軍數(shù)十過門。三貴人下馬叩戶。以錢五千。買谷秣馬。良久乃去……夫人命取所留錢,乃楮鏹耳。*(宋)洪邁:《夷堅志全集》,《夷堅丙志》卷第十五《十二事·王少保》。
中晚唐時期的喪祭禮儀崇尚厚葬,從《封氏聞見記》中對紙錢“積錢為山,盛加雕節(jié)”*(唐)封演:《封氏聞見記》卷六“紙錢”。的描述,能使我們感知當(dāng)時喪祭禮儀的盛況。《貞觀政要》中有載:“閭閻之內(nèi)或侈靡而傷風(fēng),以厚葬為奉終,以高墳為行孝遂使衣衾棺槨,極雕刻之華,靈輀冥器,窮金玉之飾?!?(唐)吳兢:《貞觀政要·儉約》第十八。《司馬氏書儀》中也對這種情形進(jìn)行了描述:“自唐室中葉,藩鎮(zhèn)強(qiáng)盛,不尊法度,競其侈靡。”*(宋)司馬光:《司馬氏書儀》卷七《喪儀三·親賓奠、賻贈》。
至宋代,出現(xiàn)了專門制作紙扎的“作分”(作坊)。北宋初年,長安城的喪葬習(xí)俗繼續(xù)唐朝的奢華遺風(fēng)?!肚瀹愪洝分杏涊d:“長安人物繁,習(xí)俗侈,喪葬陳拽寓像。其表以綾絹金銀者,曰大脫空。楮外而設(shè)色者,曰小脫空。制造列肆茅行,俗謂之茅行家事?!?(宋)陶谷:《清異錄》卷下《喪葬·大小脫空》。也就是說,在這個時期,除了用絹綾金銀制作的“大脫空”之外,也出現(xiàn)了紙質(zhì)設(shè)色的偶像“小脫空”,即紙扎。在此時期,長安城內(nèi)制作和銷售“脫空”的店鋪稱作“茅行”,俗稱“茅行家事”。到了南宋時期,手工業(yè)分類為“團(tuán)、行、市、作分”等,經(jīng)營紙扎的小手工業(yè)被稱為“作分”(作坊)。《夢梁錄》中這樣記載:
又有名其他工使(役)之人,或名為“作分”者,如碾玉作、鉆卷作、篦刀作、腰帶作、金銀打钑作、裹貼作、鋪翠作、裱褙作、裝鑾作、油作、木作、磚瓦作、泥水作、石作、竹作、漆作、釘鉸作、箍桶作、裁縫作、修香澆燭作、打紙作、冥器等作分。*(南宋)吳自牧:《夢梁錄》卷十八“團(tuán)行”。
《唐六典》中,清明、中元、寒食被規(guī)定為唐朝的法定節(jié)日,并成為當(dāng)時內(nèi)外官吏的法定休息日:
內(nèi)外官吏則有假寧之節(jié),謂元正、冬至各給假七日,寒食到清明四日,八月十五日、夏至及臘各三日。正月七日。十五日、晦日、春。秋二社、二月八日、三月三日、四月八日、五月五日、三伏日、七月七日、十五日、九月九日、十月一日、立春、春分、立秋、秋分、立夏、立冬、每旬,并給休假一日。*(唐)李林甫:《唐六典》卷二《尚書吏部》。
官方還以法令的形式,對當(dāng)時已在民間流行的“寒食上墓”的風(fēng)俗予以了認(rèn)可。這在《唐會要》和《舊唐書》中都有記載:
開元二十年四月二十四日敕。寒食上墓。禮經(jīng)無文。近世相傳。浸以成俗。士庶有不合廟享。何以用展孝思。宜許上墓。用拜埽禮。於塋南門外奠祭撤饌訖。泣辭。食餘于他所。不得作樂。仍編入禮典。永為常式。*(宋)王溥:《唐會要》卷二十三。
二十年五月癸卯,寒食上墓,宜編入五禮,永為恒式。*(后晉)劉昫:《舊唐書》卷八《本紀(jì)第八·玄宗上》。
雖然我們不能在典籍中找到更多的關(guān)于紙錢用于清明、寒食節(jié)的記載,但是在白居易《寒食野望吟》的詩“烏啼鵲嗓昏喬木,清明寒食誰家器?風(fēng)吹曠野紙錢飛,古墓累累春草綠”中,我們可以得見當(dāng)時清明寒食節(jié)紙錢的使用狀況。
宋代,隨著紙質(zhì)器物作坊數(shù)量的增加,其品類也不斷增多,紙扎廣泛應(yīng)用于祭祀亡魂的清明、中元節(jié)、寒衣節(jié)等各個重要的節(jié)日。清明節(jié)是宋代祭亡魂的重大節(jié)日,節(jié)日里有諸多禁忌,祭祀場面宏大。尤其當(dāng)街紙馬鋪里的紙扎可以制作成多層的樓閣,其工藝之精湛可見一斑。對此,《東京夢華錄》中有載:
尋常京師以冬至后一百五日為大寒食……寒食第三節(jié)即清明日矣。凡新墳皆用次日拜掃,都城人出郊。禁中前半月發(fā)宮人車馬朝陵,宗室南班近親,亦分遣詣諸陵墳享祀。從人皆紫衫,白絹三角子,青行纏,皆系官給。節(jié)日亦禁中出車馬,詣奉先寺道者,院祀諸宮人墳,莫非金裝紺幰,錦額珠簾,秀扇雙遮,紗籠前導(dǎo)。士庶闐塞諸門,紙馬鋪皆于當(dāng)街用紙袞疊成樓閣之狀。*(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七“清明節(jié)”。
七月十五日中元節(jié)這一天,祭祀亡者的民眾要買來紙制的靴鞋、幞頭、帽子、金犀假帶、五彩衣服、冥錢、盂蘭盆等焚燒,要買鮮花、果食,看“目連救母”的雜劇。官方也要在這一天專為陣亡將士設(shè)立超度亡魂的道場。
七月十五日中元節(jié)。先數(shù)日,市井賣冥器靴鞋、幞頭帽子、金犀假帶、五彩衣服。以紙糊架子,盤游出賣。潘樓并州東西瓦子亦如七夕。耍鬧處亦賣果食種生花果之類,及印賣《尊勝目連經(jīng)》。又以竹竿斫成三棚,高三五尺,上織燈窩之狀,謂之盂蘭盆,掛搭衣服冥錢在上焚之。構(gòu)肆樂人,自過七夕,便般“目連救母”雜劇,直至五十日止,觀者增倍……禁中亦出車馬詣道者院謁墳。本院官給祠部十道,設(shè)大會,焚錢山,祭軍陣亡歿、設(shè)孤魂之道場。*(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八“中元節(jié)”。
重陽節(jié)之后,在九月下旬,人們就要開始采買“冥衣、靴鞋、席帽、衣叚,以十月朔日燒戲故也”*(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八“重陽”。,到“十月一日”,“宰臣已下受衣著錦襖。三日(今則五日),士庶皆出城饗墳。禁中車馬出道者院及西京朝陵宗室車馬,亦如寒食節(jié)”。*(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九“十月一日”。
初唐《冥報記》中的兩則故事,提及了給陰間鬼神用的紙質(zhì)器物(紙錢)。一則故事是睦仁茜和名叫成景的鬼交往的故事:
初文本將設(shè)食。仁茜請有金帛以贖之。文本問是何等物。茜云。鬼所用物。皆與人異。唯黃金及絹。為得通用。然亦不如假者。以黃色涂大錫作金。以紙為絹帛。最為貴上。文本如言作之……見正哭經(jīng)營殯具。山龍入至尸傍。即蘇。后日剪紙作錢帛。并酒食。自送于水邊燒之。*(唐)唐臨:《冥報記》卷中。
另一則故事是刑部侍郎宋行質(zhì)死后兩天復(fù)生的故事:
又蘇?!酢醺婕胰?。買紙百張作錢送之。明日□□又病困。復(fù)見吏曰。君幸能與我錢而惡不好。□□復(fù)辭謝。請更作。許。又至二十一日?!酢趿钜粤X。買白紙百張作錢。并酒食。自于隆政坊西渠水上燒之。既而身體輕健遂愈。*(唐)唐臨:《冥報記》卷下。
在《北夢瑣言》中也記載有司徒王潛燒紙錢的故事:
唐王潛司徒與武相元衡有分,武公倉卒遭罹,潛常于四時紙錢以奉之。王后鎮(zhèn)荊南,有染戶許琛一旦暴卒,翌日卻活,乃具榜子詣衙,云“要見司徒”。乃通入于階前問之,琛曰:初被使人追攝至一衙府,未見王,且領(lǐng)至判官廳,見一官人凴幾曰:“此人錯來,自是鷹坊許琛,不干汝事,即發(fā)遣回?!敝^許琛曰:“司徒安否我即武相公也。大有門生故吏鮮有念書于身后者,唯司徒不忘,每歲常以紙錢見遺,深感恩德。然所賜紙錢多穿不得。司徒事多,檢點不至,仰為我詣衙具道此意。”*(宋)孫光憲:《北夢瑣言》卷十二“王潛司徒燒紙錢”。
《廣異記》中還記載有兩則關(guān)于用紙錢買命延壽的故事,一個是御史判官張某,另一個是洛陽令楊某:
張某,唐天寶中為御史判官……鬼云:唯二百千。某云:若是紙錢,當(dāng)奉五百貫。鬼云:感君厚意,但我德素薄,何由受汝許錢,二百千正可。某云:今我亦鬼耳,夜還逆旅,未易辦得。鬼云:判官但心念令妻子還,我自當(dāng)?shù)弥?。某遂心念甚至,鬼云:已領(lǐng)訖。須臾復(fù)至,云:夫人欲與,阿奶不肯。又令某心念阿奶,須臾曰:得矣。某因冥然如落深坑,因此遂活。求假還家,具說其事,妻云:是夕夢君已死,求二百千紙錢,欲便市造。*(唐)戴孚:《廣異記》卷三“張御史”。
開元中,洛陽令楊□,常因出行,見槐陰下有卜者,令過,端坐自若……喜謂曰:“今夕且幸免其即來,明日,可以三十張紙作錢,及多造餅饣炎與壺酒,出定罪門外,桑林之間,俟人過者則飲之。皂裘右袒,即召君之使也。若留而飲饣炎,君其無憂,不然,□難以濟(jì)……今地府相招未已,奈何?再拜求救者千數(shù),兼燒紙錢,資其行用?!惫碓疲骸案惺┐蠡荩魅?,當(dāng)與府中諸吏同來謀之,宜盛饌相待。言訖不見……俄從缺墻中入,遲回聞哭聲,遂獲免?!?(唐)戴孚:《廣異記》卷五“楊□”。
在以上這些有關(guān)記載生者與亡魂的交往故事中,我們可以了解到生者通過焚燒紙錢的方式,得以連接陰陽兩界,使生者和亡魂可以交往。生者為亡魂燒紙錢,不僅使亡魂可以感知生者的祭奠,甚至還可以買命延壽。
在《宣室記》中記載了一則“王先生”為拜訪者楊晦之展示用紙刻成月亮形狀施法的故事:
有王先生者,家于烏江上,隱其跡,由是里人不能辨,或以為妖妄……既而謂七娘曰:“汝為吾刻紙,狀今夕之月,置于室東垣上。”有頃,七娘以紙月施于垣上。夕有奇光自發(fā),洞照一室,纖毫盡辨。晦之驚嘆不測。及曉將去,先生以杖畫地,俄有塵起,天地盡晦,久之塵斂,視其庭,則懸崖峻險,山谷重疊,前有積石盡目……先生笑曰:“子無懼也。所以為娛耳。”于是持帚掃其庭,又有塵起。有頃,塵斂,門庭如舊。*(唐)唐臨:《冥報記》卷下。
在《舊唐書》中介紹祠祭使王玙生平時,也提到“玙專以祀事希幸,每行祠禱,或焚紙錢,禱祈福祐,近于巫覡,由是過承恩遇”*(后晉)劉昫:《舊唐書》卷一百三十《列傳第八十·王玙(道士李國禎附)》。,也就是說從唐初到唐中期,紙錢既用于跟死亡有關(guān)的事件,也用于巫術(shù)之中。
《夷堅志全集》記載的三則故事,描述了宋代如何將紙錢用于驅(qū)鬼和法術(shù):《靈泉鬼魋》講給有鬼怪的土堆(鬼魋)燒紙錢;《大洪山跛虎》講用燒紙錢來制服傷人的跛虎;《沅州秀才》講沅州某秀才擅長巫術(shù),用紙折人和紙折棺施法的故事:
莊僧遣信報長老凈嚴(yán)遂師云、當(dāng)路有跛虎。出頗害人。往來者今不敢登山。殊懼送供之不繼也。凈嚴(yán)即命肩輿而下。至虎所過處。下輿焚紙錢。遙見其來。麾從仆及侍僧、皆退避。獨踞胡床以待。少焉虎造前。蹲伏于旁。弭耳若聽命。*(宋)洪邁:《夷堅志全集》,《夷堅丁志》卷第十《十三事·大洪山跛虎》。
田中有墩。墩上巨木十余株。徑皆數(shù)尺。藤蘿繞絡(luò)。居民目為鬼魋。幽陰肅然。亦有歲時享祀者。王將伐為薪。呼田仆操斧。皆不敢往……王撻其為首者二人。曰。只是老樹皮汁出。安得血。群仆知不可免。共買紙錢焚之。被發(fā)斫樹。每下一斧。即呼曰。王撫干使我斫。竟空其林。*(宋)洪邁:《夷堅志全集》,《夷堅丁志》卷第五《十五事·靈泉鬼魋》。
沅州某邑村寺中。僧行者十?dāng)?shù)輩。寺側(cè)某秀才善妖術(shù)……俄聞鈴鐸音。若數(shù)壯夫負(fù)巨木。欲上復(fù)下。如是三四反。又若失腳而墮。遂悄無所聞。天明出視。得四紙人于階下。旁一棺亦紙為之。漫折于懷中。少頃眾至。見之驚。爭問夜所睹。具以本末告之。且云、彼人習(xí)邪法。*(宋)洪邁:《夷堅志全集》,《夷堅丁志》卷第四《十四事·沅州秀才》。
此外,在《嶺外代答》中也有廣西群巫在行巫術(shù)時用到紙轎、馬、旗幟等物的記載:
廣西凌鐵為變,鄧運(yùn)使擒之,蓋殺降也。未幾鄧卒,若有所睹。廣西群巫乃相造妖且明言曰:“有二新圣,曰鄧運(yùn)使、凌太保。必速祭,不然,癘疫起矣!”里巷大讙,結(jié)竹粘紙為轎、馬、旗幟、器械,祭之于郊,家出一雞。既祭,人懼而散,巫獨攜數(shù)百雞以歸。*(宋)周去非:《嶺外代答·志異門》第二八五“新圣”。
唐中期《廣異記》中有一則故事,士人浚儀王氏的女婿裴郎醉酒被誤葬入陰間、后返回人間。故事里提到了紙質(zhì)奴婢的明器,也就是最早紙扎的雛形:
浚儀王氏,士人也。其母葬,女婿裴郎飲酒醉,入冢臥棺后,家人不知,遂掩壙……眾鬼見裴郎,甚驚,其間一鬼曰:“何不殺之?”妻母云:“小女幼稚仰此,奈何欲殺?”苦爭得免。既見長筵美饌,歌樂歡洽。俄聞云:“喚裴郎?!蹦硲植桓移?,又聞群婢連臂踏歌,詞曰:“柏堂新成樂未央,回來回去繞裴郎。”有一婢名華,以紙燭燒其鼻準(zhǔn),成瘡,痛不可忍,遂起遍拜。諸鬼等頻令裴郎歌舞。饑請食,妻母云:“鬼食不堪?!绷钊∑恐惺撑c之。如此數(shù)夜,奴婢皆是明器,不復(fù)有本形像。*(唐)戴孚:《廣異記》卷六“浚儀王氏”。
唐中期還流行一群著紙衣修行的僧人,曰“紙衣禪師”,《太平廣記》轉(zhuǎn)引唐陸長源《辨疑志》曰:
大歷中,有一僧,稱為苦行。不衣繒絮布絁之類,常衣紙衣,時人呼為紙衣禪師。代宗武皇帝召入禁中道場安置,令禮念。每月一度出外,人轉(zhuǎn)崇敬。后盜禁中金佛,事發(fā),召京兆府決殺。*(宋)李昉:《太平廣記》卷第二八九《妖妄二·紙衣師》。
在宋代依然有隱士著紙衣修行的記載:
山居者常以紙為衣,蓋遵釋氏云,不衣蠶口衣者云也。然服甚暖,衣者不出十年,面黃而氣促,絕嗜欲之慮,且不宜浴,蓋外風(fēng)不入而內(nèi)風(fēng)不出也。亦嘗聞造紙衣法,每一百幅用胡桃,乳香各一兩煮之。不爾蒸之亦妙,如蒸之,即恒灑乳香水,令熱熟印干,用箭桿橫卷而順蹙。*(宋)蘇易簡:《文房四譜》卷四《紙譜·三之雜說》。
甄棲真,字道淵,單州單父人。因授煉形養(yǎng)元之訣,且曰:“得道如反掌,第行之惟艱,汝勉之?!睏嫘兄?,漸反童顏,攀高攝危,輕若飛舉。乾興元年秋,謂其徒曰:“此歲之暮,吾當(dāng)逝矣?!奔磳m西北隅自甃殯室。室成,不食一月,與平居所知敘別,以十二月二日衣紙衣臥磚塌卒。*(元)脫脫等:《宋史》卷四百六十二《列傳第二百二十一·方技下·甄棲真》。
明清時期紙扎繼續(xù)發(fā)展,其一是成為上至宮廷下至民間喪祭禮儀中的必需品,二是逐漸成為一些與死亡無關(guān)的祀神儀中的儀式用品。
在《明史》記載祭祀家廟的禮儀中,除了規(guī)定祭祀的時間、地點、祭品(香、酒、三牲等)、祭祀者的位次、祭拜的次序等,最后還要“焚祝并紙錢于中庭,安神主于櫝”。
洪武六年,定公侯以下家廟禮儀……凡公侯品官,別為祠屋三間于所居之東,以祀高曾祖考,并祔位。祠堂未備,奉主于中堂享祭……贊拜,皆再拜。主祭者詣香案前跪,三上香,獻(xiàn)酒奠酒,執(zhí)事酌酒于祔位前……每獻(xiàn),執(zhí)事者亦獻(xiàn)于祔位。禮畢,再拜,焚祝并紙錢于中庭,安神主于櫝。*(清)張廷玉等:《明史》卷五十二《志第二十八·禮六·群臣家廟》。
清政府也明確規(guī)定了從王室成員到官府機(jī)構(gòu)(一品到七品)的隨葬紙錢,這一律令在《清史稿》中就有記載:
皇子福晉喪,定制……初祭引幡一,楮幣十二萬,饌筵二十五,羊十五,酒七尊,讀文致祭。繹則陳楮幣三千,饌筵十二,羊、酒各七。百日、周年、四時致奠禮同……公筵十五席,羊七,楮四萬;侯筵十二,楮三萬六千;伯筵十二,楮三萬二千:羊俱六。一品官筵十,羊五,楮二萬八千;二品筵八,羊四,楮二萬四千;三品筵六,楮二萬;四品筵五,楮萬六千:羊俱三。五品筵四,楮萬二千;六、七品筵三,楮萬:羊俱二。*(清)趙爾巽:《清史稿》卷九十三《志六十八·禮十二·兇禮二》。
據(jù)《帝京景物略》描述,京城從三月到十月幾乎都有很多節(jié)日跟紙扎有關(guān),如清明節(jié)祭祀亡者要燒紙錠和紙錢;五月十三日要用八十斤的刀和兩丈高的紙馬祭拜關(guān)帝;七月十五日中元節(jié)寺廟設(shè)盂蘭盆會,晚上還要放河燈;八月十五祭月要焚“月光紙”;十月一日要焚五彩或白色紙質(zhì)冥衣“送寒衣”。*(明):劉侗:《帝京景物略》卷二“春場”。在《帝京景物略》的生動描述中,我們首先看到的是清明、中元、十月一這三個重要時間節(jié)點中紙扎的使用:
三月清明日,男女掃墓,擔(dān)提尊榼,轎馬后掛楮錠,粲粲然滿道也。拜者、酹者、哭者、為墓除草添土者,焚楮錠次,以紙錢置墳頭。望中無紙錢,則孤墳矣。
(七月)十五日,諸寺建盂蘭盆會,夜于水次放燈,曰放河燈。最勝水關(guān),次泡子河也。上墳如清明時,或制小袋以往,祭甫訖,輒于墓次掏促織,滿袋則喜,秫竿肩之以歸。
十月一日,紙肆裁紙五色,作男女衣,長尺有咫,曰寒衣,有疏印緘,識其姓字輩行,如寄書然。家家修具夜奠,呼而焚之其門,曰送寒衣。新喪,白紙為之,曰新鬼不敢衣彩也。送白衣者哭,女聲十九,男聲十一。*(明):劉侗:《帝京景物略》卷二“春場”。
其次,我們也看到紙扎在其他月份的廣泛使用。在《帝京景物略》中載有五月紙馬祭關(guān)公、八月焚月光紙祭月、掛折紙人祈雨停之俗。
(五月)十三日,進(jìn)刀馬于關(guān)帝廟,刀以鐵,其重以八十斤,紙馬高二丈,鞍韉繡文,轡銜金色,旗鼓頭踏導(dǎo)之。
八月十五日祭月……紙肆市月光紙,繢滿月像,趺坐蓮華者,月光遍照菩薩也。。紙小者三寸,大者丈,致工者金碧繽紛。家設(shè)月光位,于月所出方,向月供而拜,則焚月光紙,撤所供,散家之人必遍。
雨久,以白紙作婦人首,剪紅綠紙衣之,以苕帚苗縛小帚,令攜之,竿懸檐際,曰掃睛娘。*(明):劉侗:《帝京景物略》卷二“春場”。
紙扎在清代應(yīng)用較前幾代更加豐富,紙錢在這個時期成為官府機(jī)構(gòu)劃分等級的標(biāo)識。如果說在明代,從正月到十月還有沒有用到紙質(zhì)器物的月份,則到了清代幾乎每個月都能用到。在這些月份中,除了清明、中元、寒衣節(jié)要用紙扎、法船之外,紙扎還用于正月祭神祭祖、二月祭祀太陽神、七月祭祀地藏菩薩、八月祭祀月神的儀式。*如據(jù)清潘榮陛《帝京歲時紀(jì)勝》記載,從正月元旦開始,“士民之家,新衣冠,肅佩帶,祀神祀祖;焚楮帛畢,昧爽合家團(tuán)拜,獻(xiàn)椒盤,斟柏酒,飫?wù)舾?,呷粉羹?《帝京歲時紀(jì)勝·正月·元旦》)。二月初一“中和節(jié)”要焚“太陽錢糧”:“焚帛時,將新正各門戶張貼之五色掛錢,摘而焚之,曰太陽錢糧”(《帝京歲時紀(jì)勝·二月·中和節(jié)》)。另外,紙錢還用于民間辟邪驅(qū)鬼,如新房落成要紙錢、祈順產(chǎn)燒紙錢、去病燒紙錢等。
據(jù)《帝京歲時紀(jì)勝》記載,當(dāng)時的普濟(jì)堂和育嬰堂要在清明這一天做“赦孤”和“濟(jì)孤魂會”兩種濟(jì)度儀式,祭祀對象不是祖先而是亡魂厲鬼:
兩堂清明日撿拾暴露骸骨及幼殤小兒殮葬,或化而瘞之,復(fù)延僧眾施食度薦,名曰赦孤。又祭厲鬼者,是日設(shè)儀仗陳鼓吹前導(dǎo),舁請城隍圣像出巡。于城南隙地奏樂薦享,中設(shè)神位,傍列孤魂座祭賽,焚其楮帛,名曰濟(jì)孤魂會。蓋仿古厲壇之遺意焉。*(清)潘榮陛:《帝京歲時紀(jì)勝·三月·赦孤》。
七月中元節(jié)的祭掃儀式變得比清明節(jié)更加隆重,各庵觀寺院,要設(shè)盂蘭盆會、施放焰口濟(jì)亡魂的宗教儀式。同時,還要在河里放錦紙制成的20多米的法船和琉璃制成的荷花燈盞。其中,法船儀式結(jié)束后需要焚化:
中元祭掃,尤勝清明。綠樹陰濃,青禾暢茂,蟬鳴鳥語,興助人游。庵觀寺院,設(shè)盂蘭會,傳為目蓮僧救母日也。街巷搭苫高臺、鬼王棚座,看演經(jīng)文,施放焰口,以濟(jì)孤魂。錦紙扎糊法船,長至七八十尺者,臨池焚化。點燃河燈,謂以慈航普渡。如清明儀,舁請都城隍像出巡,祭厲鬼。聞世祖朝,曾召戒衲木陳玉林居萬善殿。每歲中元建盂蘭道場,自十三日至十五日放河燈,使小內(nèi)監(jiān)持荷葉燃燭其中,羅列兩岸,以數(shù)千計。又用琉璃作荷花燈數(shù)千盞,隨波上下。*(清)潘榮陛:《帝京歲時紀(jì)勝·七月·中元》。
十月送寒衣,也由官方定為“國之大典”,民眾“家祭祖掃墓,如中元儀。晚夕緘書冥楮,加以五色彩帛作成冠帶衣履,于門外奠而焚之,曰送寒衣”*(清)潘榮陛:《帝京歲時紀(jì)勝·十月·送寒衣》。。
七月三十日是地藏菩薩誕辰,都門各寺廟都會建壇祭祀,“禮懺誦經(jīng),扎糊法船,中設(shè)地藏王佛及十殿閻君的繪像,更盡時釋放檐口焚化”*(清)潘榮陛:《帝京歲時紀(jì)勝·七月·地藏會》。。八月中秋祭月,除了香燈供品、團(tuán)圓月餅之外,還要做“云儀紙馬,則道院送疏,題曰月府素曜太陰皇君。至于先丁后社,享祭報功,眾祀秋成,西郊夕月,乃國家明禋之大典也”*(清)潘榮陛:《帝京歲時紀(jì)勝·八月·中秋》。。
紙錢除了祭祀祖先亡靈,還用于民間辟邪驅(qū)鬼?!堕單⒉萏霉P記》中就記載了有關(guān)紙錢和紙馬的兩則故事:一則是富家羅某仗勢逼貧家賈某賤賣自家房宅的故事,另一則是紀(jì)昀長子汝佶病危時焚紙馬的故事:
羅與賈比屋而居,羅富賈貧……羅經(jīng)營改造,土木一新,落成之日,盛筵祭神,紙錢甫燃,忽狂風(fēng)卷起著梁上,烈焰驟發(fā),煙煤迸散如雨落,彈指間寸椽不遺,并其舊廬癎焉。方火起時,眾手交救,羅拊膺止之,曰:頃火光中,吾恍惚見賈之亡父,是其怨毒之所為,救無益也。吾悔無及矣。急呼賈子至,以腴田二十畝書券贈之。自是改行從善,竟以壽考終。
然長兒汝佶病革時,其女為焚一紙馬,汝佶絕而復(fù)蘇曰:吾魂出門,茫茫然不知所向,遇老仆王連升牽一馬來,送我歸。恨其足跛,頗顛簸不適,焚馬之奴泣然曰:是奴罪也。舉火時實誤折其足。*(清)紀(jì)昀:《閱微草堂筆記》卷五《灤陽消夏錄五》。
在《閩雜記》中還提及紙錢會用在臨盆婦女祈順產(chǎn)的民俗中,“或言文忠將生,其封翁方子門外燃香燭,焚紙錢,閩俗謂之‘接生’,祈易產(chǎn)也”*(清)周亮工、施鴻保:《閩小紀(jì) 閩雜記》,來新夏校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63頁。。另外,清代章回小說中也有對度亡用的紙扎金銀山、紙質(zhì)冥幣、紙銅錢、彩色紙扎的記載:“疊金銀山百座,化幽冥帛萬張。紙銅錢怎買得天仙降?空著我衣沾殘淚,鵑留怨?!?(清)洪升:《長生殿》第三十二出《哭像·一煞》?!坝纸薪橙丝逃≈俱懗?;又叫匠人扎彩冥器,靈前墳上,各處搭棚?!?(清)西周生:《醒世姻緣傳》第十八回《富家顯宦倒提親 上舍官人雙出殯》。以上種種,皆說明紙扎的功能隨著人們宗教需求的演變而不斷拓展。
由明器到冥器是一個重要的演變。實物的祭品變成紙扎的象征物,不僅為祭品提供了制作上創(chuàng)新的可能性,同時也在宗教文化上為象征的發(fā)展提供了展翅的空間??v觀歷史,宗教祭儀的紙扎演變十分龐雜,但大致可以分辨出三條軌跡:紙扎由紙錢到紙馬、金銀山等的演變,可以概括為由點到面的演變過程;紙扎由“鬼節(jié)”前后的祭品變?yōu)槿晖ㄐ校梢哉f是時間上的全覆蓋;紙扎作為祭亡靈的冥器演變?yōu)榛蚣漓肷耢`之用,或用于黑巫術(shù),或用于驅(qū)鬼保平安,可稱作功能上的橫向收放。
總之,隨著紙的發(fā)明與造紙術(shù)的發(fā)展,紙扎作為一種宗教用品有著復(fù)雜的演變路線,無論是由“專一”到“跨界”的運(yùn)用,還是一些紙扎從“廣普”到“專一”的演變,它們都是宗教儀式的功能替代。然而更深層的演變在于紙扎作為一種宗教象征,其功能的轉(zhuǎn)變背后是更深層的文化定位的轉(zhuǎn)變。紙扎是人制作的,也是人在宗教儀式中使用的,在不同時代、不同地域用于不同的宗教文化空間,擔(dān)當(dāng)不同的宗教功能,有時看起來是同一方向的延伸,有時卻又是方向不同甚至讓人感到某種糾結(jié)。但實際上,紙扎作為宗教儀式的“器”物,它們的宗教象征意義如同其他宗教象征一樣,既是出于傳統(tǒng),也是出于當(dāng)下使用者的理解和情感。所以我們在梳理紙扎作為宗教儀式之“器”的諸多現(xiàn)象時,既看到形而下的器物之變,也看到形而上的象征意義日益豐厚。這一體二面的互動既是我們理解宗教象征的一把鑰匙,也是宗教象征自身演變的一種內(nèi)在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