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韶 軍

(華中師范大學(xué) 歷史文化學(xué)院，湖北 武漢 430079)

清朝光緒初年，中日之間發(fā)生了影響琉球國命運的“球案”，李鴻章在處理“球案”時，從當時清政府派駐日本公使何如璋于光緒四年(1878)的來函中提出的上、中、下三策中選擇了其中的下策①何如璋發(fā)給李鴻章的信函在國家清史編纂委員會編的《李鴻章全集》第32冊(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后引《李鴻章全集》，均為此版本)內(nèi)附于李鴻章給總理衙門信函之后，但不是何如璋來函的全文，而是節(jié)錄，作為李鴻章函的附錄。此函的全文收在吳振清、吳裕賢編校整理的《何如璋集》(天津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內(nèi)，以下引用何氏論處理“球案”三策的原文，都據(jù)《何如璋集》此版本的第95—97頁。。何氏提出的下策是“言之不聽，時復(fù)言之，或援公法邀各使評之，日人自知理屈，球人僥幸圖存”。與上、中二策相比，下策可簡稱為“言之復(fù)言之”之策，而上、中二策的不同之處在于不僅要言，而且要采取行動，可稱為言行兼舉之策，下策則是只言而無行的策略。

選擇下策與日本交涉琉球問題，最終的結(jié)果并沒有達到讓“日人自知理屈，球人僥幸圖存”的目標。而日本早在中國采取此策以前就已經(jīng)為實際吞并琉球而采取了不少行動，在何如璋提出處理“球案”的三策之前，清政府并沒有針對日本對琉球采取的一系列吞并行動而采取對應(yīng)性的有效行動，也沒有對此進行交涉。這種反應(yīng)遲鈍的態(tài)度，使中日雙方在處理琉球問題時處于完全不同的地位，即日本步步得手，中國初期沒有反應(yīng)和交涉，到日本對琉球“阻貢”之時，中國已經(jīng)處于極為不利的被動狀態(tài)之中。因此，何如璋雖然根據(jù)他對日本國內(nèi)各方面情況的了解而提出了三策，但李鴻章綜合各方面情況考慮，已經(jīng)沒有魄力采取何氏提出的上、中之策，只能選擇其中最為無力的下策。這一選擇使得日本有恃無恐，更進一步地采取更多的吞并琉球的實際行動，而在與中國進行口頭上的外交交涉時，則橫生枝節(jié)、蠻不講理，最終使得清政府在琉球問題的處理上不得不接受琉球被日本吞并的實際結(jié)果。雖然在條約的簽署問題上清政府采取了延宕之策而不與日本最終結(jié)案，但這種無可奈何的辦法也不能改變?nèi)毡就滩⒘鹎虻募瘸墒聦崱?/p>

更嚴重的是，日本通過觀察清政府處理“球案”的態(tài)度與手法，更進一步摸準了清政府處理外交問題時的脈搏，以后就更加肆無忌憚地制造朝鮮問題，逐步擴張自己，削弱中國，使中日兩國在琉球問題上的力量對比發(fā)生了更大的變化，從而使兩國在其后的發(fā)展中形成了完全不同的結(jié)局。

本文分析李鴻章根據(jù)何如璋提出的三策在處理琉球問題時的種種想法及其邏輯，探討影響李鴻章之所以如此考慮的各種因素，并以日本方面的言與行作為參照，由此看出李鴻章在處理“球案”時的無奈、無力、無策的尷尬狀態(tài)。

一、清政府對琉球問題的麻木不仁

日本決定對琉球采取吞并行動，早在何如璋向李鴻章提出“球案”三策之前。同治十一年(1872)，日本已經(jīng)由天皇發(fā)布詔書廢琉球國王為藩王，這對改變琉球國家性質(zhì)是一件極為重要的事件，但中國方面對此沒有采取交涉行動。到同治十三年(1874)，為平息日本出兵臺灣事件，中日簽署了《臺事專條》(即《北京專條》)。之后，參與此事的日方內(nèi)務(wù)卿大久保利通回到日本后就向政府上書，建議及早對琉球采取措施，其中說：“琉球兩屬形態(tài)，自中世以來，因襲已久，難于遽加改革，以至因循至于今日。”[1]100這一說法與后來日本與中國進行“球案”交涉時根本不承認琉球“兩屬”的說法完全不同。這一情況也說明了琉球國本來對于中日雙方是“兩屬”的狀態(tài)，而這是歷史形成的現(xiàn)狀，日本既不能否定，也難于遽加改變。但日本后來改變說法，不承認琉球的“兩屬”，而硬說琉球本來只屬于日本，則反映出日本政府為了達到目的而不惜采取賴賬的流氓態(tài)度。大久保利通當時還承認這種歷史上形成的現(xiàn)狀，因此提出了要進一步采取措施“斷絕其與中國之關(guān)系，自刑法、教育以下以至凡百制度，逐漸改革，以舉其屬我版圖之實效”。日本政府采納了這一建議，逐步采取措施，以達到改變琉球兩屬的狀態(tài)，使之變成專屬日本的目的。這一事實也反映了日本早就有心改變琉球兩屬的現(xiàn)狀，而清政府對此則沒有應(yīng)有的警惕，更沒有采取相應(yīng)措施。

到光緒元年(1875)三月，大久保在東京接見琉球三司官池城安規(guī)等人時說：“琉球藩尚成兩屬形式，今日若不改革，則將受中國干涉?！盵1]101池城等擔(dān)心中國政府不予同意，沒有答應(yīng)大久保的提議。日本政府于是馬上發(fā)出命令并著手實行，包括：廢止琉球?qū)χ袊某暫团汕彩构?jié)等；撤銷琉球在福州的琉球館；琉球與中國的貿(mào)易業(yè)務(wù)由在廈門的日本領(lǐng)事館管轄；琉球藩王更迭之際接受中國冊封之例予以廢止；琉球與中國的事務(wù)交涉，由日本外務(wù)省管轄處分，同時還在琉球設(shè)置了兵營。此年六月，日本派內(nèi)務(wù)大丞松田道之到琉球傳達上述命令，琉球方面表示不能奉命，但日本政府并沒有因此停止改變琉球現(xiàn)實狀態(tài)的腳步。光緒二年(1876)，日本政府就在琉球施行了新裁判制及警察制，并對琉球民眾施行海外護照制，徹底施行日本對于琉球發(fā)布的一系列新政之令。

到光緒三年(1877)三月，琉球王尚泰派其姐夫向德宏(日方稱其名為幸地朝恒)到福州，謁見清廷的閩浙總督何璟、福建巡撫丁日昌，哭訴日本禁阻琉球向中國朝貢的事件；又向中國駐日本公使何如璋控訴，并請求美、英、法三國公使出面仲裁。到這時，何如璋才向李鴻章發(fā)信提出上、中、下三策，所以，日本方面認為“至此事態(tài)漸呈表面化”[1]102，由此進入中日雙方為“球案”進行交涉的階段。

對這一階段有關(guān)情況的發(fā)展變化，李鴻章是否知道呢？他在光緒四年(1878)四月二十九日復(fù)何子峨的信中說：“邇年以來曾未認真議及。”據(jù)這一說法，似乎是說他知道近年以來的相關(guān)情況，只是沒有認真商議如何應(yīng)對。但他在光緒五年(1879)閏三月二十八日復(fù)丁雨生的信中卻說：“琉球距閩臺較近，今僅得何子峨東洋來信，究未知琉球?qū)嵲谇槭?。若?zhí)事為閩帥，必早專人確探回報。”[2]429這又表明福建方面的大臣沒有派人探聽情況和向李鴻章報告，所以他對近年以來日本對琉球的各種行動并不知道具體情況。但他并不是說對琉球的事情毫不了解，只是知之不詳。

之所以會如此，表明清廷對琉球事務(wù)并不關(guān)心，所以日本人在《對華回憶錄》中就說：“從來中國政府對于琉球，并不十分關(guān)心?！盵1]104日本人所以會這樣說，正反映了清政府對于琉球的命運確實是不十分關(guān)心的。所以李鴻章說“邇年以來曾未認真議及”，“究未知琉球?qū)嵲谇槭隆?，而閩帥也沒有早派專人探聽確實情況而向朝廷報告。這是事實，毋庸置疑。而這種不十分關(guān)心的態(tài)度，就使日本從同治十一年以來就敢于對琉球一步步采取各種吞并措施，而中國卻不聞不問。作為總理衙門大臣，難道不應(yīng)該督促閩帥及駐日本使節(jié)隨時探聽日本與琉球的情況，及時掌握相關(guān)變化，而隨時因應(yīng)嗎？清朝的大臣及官員們對此類事務(wù)都不放在心里，這就說明了當時清政府及其官員們在外交事務(wù)上是何等的把國家利益不當回事，反映了他們對于國家利益的認識是何等的短淺。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日本政府及其官員對于他們的國家利益的增長與發(fā)展又是何等的重視和有遠見。當時的中日雙方的這種完全不同的態(tài)度，決定了他們?yōu)榱烁髯缘膰依鏁鯓幼鲆约皶纬稍鯓拥牟煌Y(jié)果，這對于后人研究這段歷史又是具有多么重要的啟示意義。

二、何如璋在事態(tài)公開化以后所思考的對策

在日本吞并琉球的事態(tài)公開化以后，雖然清政府對于此前日本各種行動不曾關(guān)注和詳細了解，但當琉球向德宏等人來華訴求中國出兵救援之時[注]據(jù)何如璋的報告，向德宏向中國訴求時也對日本在琉球的一些行動避而不談，所以通過向德宏等人的訴求也不能詳細了解日本在琉球都做了什么。，清政府仍有機會采取有力行動阻止日本，使之不能最終吞并琉球。

仔細考察從事態(tài)公開化到日本最終徹底吞并琉球，這一段時間還有兩年，即從光緒三年(1877)三月向德宏來華求援，到光緒五年(1879)三月，日本政府發(fā)布對琉球的廢藩置縣令，并命松田道之率“步兵半大隊”到琉球宣布此令[注]現(xiàn)在有些文章說松田道之率警官及警部巡查160人，或說率兵500人。與日本方面出版的《對華回憶錄》對比，至少是士兵500人，不可能只是警官和警部巡查160人。20世紀的抗日戰(zhàn)爭時，日軍陸軍編制是師團、旅團、聯(lián)隊、大隊，一個步兵大隊約1215人，則日本人的《對華回憶錄》說的“步兵半大隊”就應(yīng)當是500-600人左右。又據(jù)《李鴻章全集》第32冊第434頁光緒五年四月二十三日的“與美前總統(tǒng)晤談節(jié)略”：“日本今春遂派兵四百名入中山，擄其世子、大臣至東京?！?00之數(shù)亦與500接近，而與160人相差較多。，到四月四日以太政大臣三條實美名義布告廢止琉球藩，設(shè)沖繩縣，并任命縣令，到六月，最終逼迫琉球王移居?xùn)|京。只是到了這個程度，日本人才說“琉球完全統(tǒng)一在日本的府縣制度之下了”[1]103。

在從事態(tài)公開化到日本完全把琉球統(tǒng)一為它的府縣制度之下，李鴻章及清政府又做了什么呢？在這兩年的時間里，清政府實際上又浪費了一年時間，即到光緒四年(1878)四月，何如璋才向李鴻章提出了著名的上、中、下三策，而這一年時間內(nèi)，清政府仍然是無所作為。

考察清政府向日本派出正式使節(jié)，是在光緒二年(1876)八月中，許鈐身為正使，何如璋為副使，但許鈐身實際并未成行，所以到此年十二月初，又任命何如璋為駐日本正使。也就是說，在向德宏向華哭訴求援之時，何如璋已為駐日大使。他為什么到光緒四年(1878)四月才向李鴻章報告有關(guān)情況并提出上、中、下三策呢？考察這一過程，又可看出當時清政府的官員做事是如何拖沓，完全不能適應(yīng)當時世界各國相互來往的最新潮流。

據(jù)何如璋《使東述略》[3]68-78記載，雖然何如璋在光緒二年(1876)十二月就被清政府任命為駐日正使，但他到次年光緒三年(1877)七月才接到正式的敕命和國書，這中間就拖延了半年多的時間。之后又拖了三個月，這是何如璋為了前往日本赴任而做各方面的準備，即準備成行就花了三個月的時間。

到了十月，何如璋才從上海乘船出發(fā)，在日本登陸后，前往東京的途中，又經(jīng)過了許多地方，每地都要停留，與當?shù)厝耸拷煌鶓?yīng)酬。這不禁讓我想起南宋時的陸游從家鄉(xiāng)紹興前往四川夔州赴任的情況，為此他寫了一本《入蜀記》，前后也是綿延了大半年，他在《入蜀記》中仔細記載整個準備成行以及一路上的見聞、與各地官員人士相互交往應(yīng)酬的情況。這與何如璋赴日本出任正使時的情況非常相似，所以他也會寫成一本類似《入蜀記》那樣的赴任日記。這也說明了中國古時歷代官員的文人習(xí)氣及其拖沓作風(fēng)已經(jīng)成為傳統(tǒng)。

何如璋直到十一月二十日[注]吳國儀《略論清政府開始向國外派遣常駐使節(jié)》(《外交學(xué)院學(xué)報》1990年第2期)一文中說何如璋于此年11月30日到達日本，這是不確切的。仔細閱讀何如璋的《使東述略》就可知道。才到達日本首都東京。也就是說，何如璋作為清政府派駐日本的正使，是在向德宏哭訴求援的八個月后才正式開始他的外交使命的。然后又經(jīng)過了一段時間，可以理解為在這一段時間內(nèi)是要了解日本的各方面情況，之后到次年即光緒四年(1878)的四月，才寫信給李鴻章，論及救援琉球之事。

據(jù)這封信所述，可知何如璋是在用心了解日本國的各方面情況的基礎(chǔ)上才向李鴻章寫信提出具體建議。正是在這一期間，日本抓緊實施了吞并琉球的計劃。前面說到清政府對日本從同治十一年(1872)將琉球國王廢為藩王，到光緒三年(1877)事態(tài)公開化，五年之間，清政府對琉球的命運不予關(guān)心，置之不問。而事態(tài)公開化之后，又因如上所述的緣故而使事情的處理拖延了近一年時間。一方是緊鑼密鼓地采取種種吞并措施，一方則是按部就班不慌不忙地做著官員的事務(wù)，隨著時間的流逝，清政府在處理琉球問題上的主動權(quán)就一點點消失了。

即使這樣，日本方面也還沒有走到最后的地步。清政府還有一年的時間來采取有效的措施挽救這已經(jīng)極不樂觀的局面，在這個時候，扭轉(zhuǎn)局勢的關(guān)鍵是何如璋給李鴻章的來函及其中的上、中、下三策。

何如璋在光緒四年(1878)四月二十八日給李鴻章發(fā)來了“與總署總辦論球事書”[3]95-97，這封信向李鴻章詳細匯報了何如璋來到日本后所了解的相關(guān)情況，在此基礎(chǔ)上分析日本在中國開始交涉琉球問題后可能會采取什么行動，最后向李鴻章提出了著名的上、中、下三策。仔細閱讀何如璋這封信，才能了解何氏提出的三策是否可行。

何如璋認為中國如果開始與日本交涉琉球之事，當然必須慎重，“稍有不慎，邊釁易開，是事大且有關(guān)于安危利害”，但也表明了他的態(tài)度是最好不要因為琉球之事而引起中日間的戰(zhàn)爭，這也符合李鴻章的想法。在這樣的前提下，如何處理此事才好呢？何氏說明他到日本后“細揆日本近情”，發(fā)現(xiàn)此前福建大臣的有關(guān)說法“有未盡得其要者”，而這種耳聞之說，會影響李鴻章的決斷，所以何如璋要為李鴻章做盡量詳細而可靠的報告。如前所述，李鴻章曾對丁雨生說過他對福建方面未能及時提供相關(guān)情報有所不滿，而這也印證了何如璋所說不虛。何如璋信中所說的日本各方面的情況，都是李鴻章為處理琉球事件所急需的情報資料，但也反映了當時清政府及其官員對日本的相關(guān)情況的掌握是多么匱乏和多么遲鈍，這無形中可以看出李鴻章在做出決斷時的無奈。

何如璋為了提出上、中、下三策的可行性，首先分析了日本方面不敢“遽開邊釁”的四個原因，這是對于整個形勢的基本分析和采取何種對策的基本前提，也是符合慎重處理又不引起邊釁的根本宗旨的，應(yīng)該說也符合李鴻章主持整個外交事務(wù)時的基本思路的。

何如璋判斷日本“不敢遽開邊釁”，其根本前提是對日本國情的實際了解，即他在信中說的：“論國事者，百聞不如一見。閩中向時所傳東耗[注]“閩中向時所傳東耗”，這一句如實反映了當時清政府是如何了解日本相關(guān)情況的?！皷|”指東國，即當時清人稱日本的一個名稱。耗指消息?！皷|耗”即關(guān)于日本的消息。通過這一說法，可知清政府是通過福建官員的匯報而了解日本情況的，雖然這不是唯一的消息來源，但既被何如璋特別提起，也可看出是當時清政府據(jù)以獲得日本方面的相關(guān)情況的重要來源。而下一句說明福建方面進行匯報的信息大都是來自商賈的傳說和報紙的報道，又可證明清政府及福建方面都沒有派人前往日本進行實地的考察與探知。只有等到何如璋到了日本之后，他才通過各種渠道了解到日本的一些比較具體的情況，這就比福建方面向朝廷匯報的信息詳細多了，但就國家決策的需要來看，這仍然是遠遠不夠的。這也說明中國對日本的了解一向是極為疏略的，這背后就是中國一向以大國自居，而不把周圍小國放在眼里的自大心態(tài)的充分表現(xiàn)。，皆出自商賈無識及日報夸大之詞，多非其實?！比缜懊嫠f的“閩函所言，有未盡得其要者”，即出于這一因素。何如璋首先說明這一點，也是針對當時國內(nèi)對日本實情不能真實了解而有夸大以生恐懼的心理，而這就會引導(dǎo)人們在處理相關(guān)外交事務(wù)時會產(chǎn)生誤判而采取不正確的對策。

何如璋根據(jù)他所了解的日本實際情況，理出四個理由說明日本“不敢遽開邊釁”，第一是因為“日本疆域不逾兩粵，財賦遠遜三吳，民細而質(zhì)柔，惟薩摩、長門人稍稱才武”，即日本與中國相比，是“大小懸殊”，所以日本的“執(zhí)政知時局艱危，深維唇齒，欲倚我為援”。這是說日本當時的國力與中國不能相比，日本執(zhí)政者也不想得罪中國，還想維持中日唇齒相依的關(guān)系。這是何氏到日本后通過“旁觀目擊[注]“旁觀目擊”四個字，說明何如璋了解日本的情況也是非常膚淺的。這都說明當時的清政府對于日本根本沒有專門的機構(gòu)與人員和相應(yīng)的辦法去搜集和掌握相關(guān)的各方面的情報資料。這也可以說是李鴻章在處理“球案”時感到非常沒有把握的一個重要原因?！倍私獾降娜毡痉矫娴摹扒閭巍敝弧?/p>

第二是日本的財力情況，何如璋說：“日人自廢藩后，改革紛紜，債逾一億，去歲薩亂[注]“薩亂”，即明治十年(1877)薩摩藩反抗明治政府的叛亂。，以民心不靖，復(fù)議減租，國用因之愈絀。頃下令借公債一千余萬，以繼度支，聞民間未有應(yīng)者，其窮急可知。邇年賴以敷衍者，紙幣耳，若興兵構(gòu)怨，則軍火船械購自外國者必須現(xiàn)金(故去歲有向我借槍子之事)。東人雖巧，恐不能做無米之炊?！边@是說日本當時的財政情況也不允許遽開邊釁。其中說到的“現(xiàn)金”，不是日本國內(nèi)使用的紙幣，而是真金白銀，所以說日本就算是想開戰(zhàn)，在財力上也不能支應(yīng)。

第三是日本的軍力情況。何如璋說：“該國近更軍制，寓兵于農(nóng)，常備額陸軍三萬二千人，海軍不及四千人，兵輪十五號，多朽敗不堪使者，大炮數(shù)十尊，不盡新制。定購英石兵輪三號，以費絀，僅一號始抵橫濱，名為鐵甲，實鐵皮耳，每船價值僅三十余萬金，非鉅制也。其駕駛、兵法亦未精，尚非我軍敵。全國口岸紛錯，自防不暇，何暇謀人？”何氏通過自己到日本對其軍力的實際了解，包括上面提到的“去歲向我借槍子”，認為當時日本陸、海軍都還不是中國的對手，所以認為日本當時也不敢以琉球之事而與中國開戰(zhàn)。

第四是日本國內(nèi)的社會及民心情況。何如璋說：“廢舊藩時，收田土償以家祿，限十五年為期。近將屆滿，失職者日就貧困，怨望益深，故十年來禍亂迭起。若復(fù)傾國遠爭，內(nèi)變將作。且常額不敷征調(diào)，勢必役及番休，無故興師，徒滋眾怨。彼謀國者皆非輕躁之人，此種情形，諒籌之已熟?！边@是說日本國內(nèi)也不是萬眾一心、同仇敵愾，具備與中國開戰(zhàn)的高昂士氣。

基于這四點分析，何如璋認為：“四年以來，日人不遽肆惡于球者，慮我與之爭，或開邊釁，是以徘徊未發(fā)?！边@說明自日本對琉球逐步采取一系列行動以來，日本還是擔(dān)心中國與之強力相爭的，所以到何如璋發(fā)信之時日本還沒有采取最后的行動。

當時中國人對同治十三年(1874)日本出兵臺灣之事懷有恐懼心理，何如璋認為也不應(yīng)因此而擔(dān)心對日本采取強硬態(tài)度：“就令敗約尋仇、空國來爭，試思彼兵船幾何？海軍幾何？能令我沿海防不勝防乎？”他還分析了日本人對于出兵臺灣的實際想法：“若臺之役，則西鄉(xiāng)隆盛實主之，非執(zhí)政本謀，長崎臨發(fā)，追之不及，因?qū)㈠e就錯，使大久保來中議結(jié)……西鄉(xiāng)后復(fù)議攻朝鮮，執(zhí)政痛抑之，遂去官稱亂，自滅其身，即此一端，可知東人之不敢輕易生釁?！庇纱苏J為日本當時執(zhí)政者也不想馬上與中國翻臉用兵。

何氏并進一步分析事態(tài)可能會怎樣發(fā)展變化：“若以為日人無理如瘈狗焉，時思吞噬，果爾，則中、東之好終不可恃。阻貢不已，必滅琉球。琉球已滅，次及朝鮮。否則以我所難行，日事要求，聽之乎，何以為國？拒之乎，是讓一琉球，邊釁究不能免?！边@說明對于日本的要求，不論是聽之還是拒之，最終都不可能保持“中、東之好”，最后結(jié)果都對中國不利，所以在處理“球案”時就必須采取堅決果斷的措施，抑制日本不斷擴張的野心，如果處理“球案”軟弱無力，最終的結(jié)果必是“邊釁究不能免”。所以他提出的對策是：“先發(fā)制人，后發(fā)為人所制，凡事皆然，防敵尤急。今日本國勢未定，兵力未強，與日爭衡，猶可克也。隱忍容之，養(yǎng)虎坐大，勢將不可復(fù)制?！?/p>

這一分析判斷，是有先見之明的，說明當時中國對琉球的處理如果決策不得當就會引起更多的連鎖反應(yīng)，使中國更加無力應(yīng)對。何如璋對事態(tài)發(fā)展的這一邏輯，是符合事實的。而他的對策的基本點是先發(fā)制人，采取主動行動，占據(jù)主動地位，而其依據(jù)是雙方的力量對比，并不是狂妄自大和一味好戰(zhàn)。

在這種分析的基礎(chǔ)上，何如璋提出的上策是“一面辯論，一面遣兵船，責(zé)問琉球，征其貢使，陰示日本以必爭，則東人氣懾”。這一對策，是既要與日本辯論，又要采取派出兵船的實際行動，是言行并舉的方案，目的是向日本表示中國對于琉球的“必爭”態(tài)度，“即因此生釁”也“不能不爭”，表示中國即使因此生釁也不會退讓的強硬態(tài)度。這一對策之所以是上策，是由于中國采取主動行動，主動權(quán)在我，如何應(yīng)對，讓日本去選擇。在采取行動的同時與日本辯論(言)，言行兼舉，言則有力，行必有果。

次一等的中策是“據(jù)理與爭，止之，不聽，約球人以必救，使抗東人。日若攻球，我出偏師應(yīng)之，內(nèi)外夾攻，破日必矣。東人受創(chuàng)，和議自成”。這一對策是讓“球人”來對抗“東人”，中國“出偏師”進行策應(yīng)，對日本形成“內(nèi)外夾攻”的態(tài)勢，最后促成“和議”的結(jié)果。這一對策，中國有半主動權(quán)，日本仍是被動，而且中國的半主動隨時可以變成全主動，日本必須考慮自己的實力來選擇與中國抗衡的方案。

第三策是下策，既然稱為下策，就是最不好的對策，是上策、中策行不通之后才可采取的對策，而不是一開始就放棄更為主動優(yōu)勢的上策和中策，自動選擇最差的下策。這是人們之所以把對策分為上、中、下三等的道理所在。下策就是“言之不聽，時復(fù)言之”，中國對日本言而不聽，再“援公法邀各使評之”，這是讓其他國家來言，希望讓“日人自知理屈，球人僥幸圖存”。第三策之所以是下策，就在于全是靠言，希望通過中國不斷地“言”，加上各國根據(jù)援引“公法”的“評”，來達到“日人自知理屈”的目的。對這一策略，如果是了解實際情況的人，一定會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是完全沒有可行性的。

何如璋之所以提出三策而分為上、中、下，當然是要讓李鴻章明白哪種對策最好，哪種最差。下策之所以最差，就是因為“言之復(fù)言之”是毫無用處的，各國的“評”和“日人自知理屈”，也是完全不可能的。也可以說，這根本不是一策，只是做樣子自欺欺人罷了。一個國家的外交事務(wù)如果這樣來辦理，會是什么結(jié)果，誰都能想象得到。

何如璋提出三策之后，也替李鴻章考慮了他的為難之處，但天下事不可能都那么好辦，為難是在所難免的，關(guān)鍵是在為難之時拿出正確的決策，才能挽狂瀾，救中國。何如璋說：“如璋明知今日中國與諸國結(jié)約，決非用兵之時，況值晉豫旱饑，尤難措手。第揆之日本近情，其不能用兵，更甚于我?！奔慈毡疽灿兴臑殡y之處，兩者相爭勇者勝，誰敢先發(fā)制人，搶先采取主動行動，誰就占據(jù)了優(yōu)勢。這時不能只想到自己的為難，而應(yīng)考慮今后的結(jié)果。所以何如璋實際上是不贊成采取下策的：“若徒恃口舌與爭，則日本亦深悉我情實，決不因彈丸之地張撻伐之威，往反辯論，經(jīng)旬累月，必求如舊日之兩屬，誠無了期?！边@是告訴李鴻章，不能采取下策，不然就是“無了期”，這正應(yīng)了后來李鴻章采取延宕之法所造成的不了了之的結(jié)果。

何如璋認為外交上的“言”不能是孤立的“言”，必須有其他條件的配合。他說：“竊謂各國縱橫之局，必先審勢，而后可以言理。”“審勢”就是綜合考察各方面的情勢，包括雙方國家的國情、實力、執(zhí)政者的能力與性格、會采取怎樣的下一步行動的可能性以及其他國家與雙方國家的利益關(guān)系等。對這些情況審查不清楚或有遺漏，不能利用這些實際情勢，在言理時就會處于被動。所以下策的言之復(fù)言之，不能只是在口頭上與對方交涉，而是要根據(jù)情勢的變化與實際情況選擇如何言，言什么。

中國是有漫長歷史的國家，在歷史上曾有許多例子告訴后人，如何在外交上與對手“言”。李鴻章和何如璋等人，都是熟讀中國古書的人，對于《左傳》中各國之間為了各種爭端而進行外交交涉時所使用的“言”以及“言”與當時各國的情勢之間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是十分清楚的。所以在與日本進行琉球問題交涉時，如何“言”也是一門高級的學(xué)問。根據(jù)歷史經(jīng)驗，光靠“言”，沒有“行”，是絕對不會成功的，這是毋庸置疑的。

總之，何如璋為李鴻章提出的上、中、下三策，不是泛泛之“言”，而是他在了解日本國情的基礎(chǔ)上，考慮到中國的為難之處，然后進行了周密考慮的結(jié)果。他的本意是不能采取“言之復(fù)言之”的下策，而應(yīng)采取上策或中策。但李鴻章為什么卻選擇了最不好的下策呢？他在做出這一選擇時究竟做了怎樣的思考呢？對這些問題也需要加以分析。

三、影響李鴻章選擇下策的各種因素

李鴻章之所以選擇下策，最重要的因素有兩個：一個是中國距琉球遠，且全是海路；第二個是當時中國的鐵甲艦不足。

李鴻章在光緒四年(1878)“復(fù)何子峨”的信中說：“琉球以黑子彈丸之地，孤懸海外，遠于中國，而邇于日本。昔春秋時衛(wèi)人滅邢，莒人滅鄫，以齊、晉之強大，不能過問，蓋雖欲恤鄰救患，而地勢足以阻之?！盵2]312

但地遠不能成為理由，所舉的歷史上的例子也不充分。春秋時齊、晉等國并不是因為地遠就不派兵到其他國家進行作戰(zhàn)行動，如齊桓公在幽地與魯、宋等國進行會盟，攻打山戎直到孤竹而救援燕國，會同宋、曹等國共同救邢而重建邢國和衛(wèi)國，到召陵攻打楚國，在洮地與諸國會盟而扶助周襄王即位，到葵丘與諸國相會等，以及晉國與楚國在城濮、泌、鄢陵等地發(fā)生大戰(zhàn)，這些地方距齊、晉都是地遠，而齊、晉仍然要采取應(yīng)該實施的軍事行動，這都足以說明李鴻章所說的春秋時齊、晉之國因地遠問題就不出兵恤鄰救患，是不足為據(jù)的。

關(guān)于鐵甲艦的問題，何如璋信中說到當時日本購于外國的軍艦，“僅一號始抵橫濱，名為鐵甲，實鐵皮耳”。李鴻章在“復(fù)何子峨”的信中說：“所購鐵甲船，聞甲有四寸，似非鐵皮五六分厚者可比?！边@里說到的日本所購鐵甲艦，即日本從西方購買的第一條鐵甲軍艦“甲鐵號”。此艦為木制戰(zhàn)艦，外包90至140毫米厚[注]據(jù)這一數(shù)據(jù)，1寸等于3.333厘米，90—140毫米即9—14厘米，約合中國的3—4寸多，可知李鴻章說的“四寸”是符合事實的，而何如璋說的“鐵皮”則不太準確。的鍛鐵裝甲，1863年建于法國波爾多拉芒兄弟船廠。經(jīng)多國轉(zhuǎn)手后，同治六年(1867)以40萬美元出售給日本德川幕府，同治七年(1868)五月到達日本。但當時日本正處于戊辰內(nèi)戰(zhàn)狀態(tài)，明治政府與處于日本東北地區(qū)的幕府勢力正在作戰(zhàn)，西方各國處于中立，美國公使將船扣留在橫濱。當時幕府和明治政府的海軍都是木制軍艦，所以幕府和明治政府都想得到這艘船。同治八年(1869)三月，此艦被移交給明治政府，取名“甲鐵號”，同治十年(1871)改名“東”號。同治十三年(1874)在長崎因臺風(fēng)沉沒，后打撈出來修復(fù)后作為預(yù)備役艦。到光緒三年(1877)，日本已有3艘二等鐵甲艦[注]一等鐵甲艦排水量在8000—10000噸以上，后來中國的“定遠”被稱為“遍地球一等之鐵甲艦”，二等鐵甲艦排水量在5000—7000噸，如日本的“扶?！薄氨阮！辫F甲艦，當時中國又稱之為“小鐵甲船”。，海軍實力超過了中國。

中國方面，同治年間，在福建設(shè)船政，建有船廠，又在上海建江南制造局，也有造船廠。到同治末年，二廠造出兵船近二十艘，都是仿西方的三桅兵船[注]早期的鐵甲艦也有三桅，還要依靠風(fēng)力航行。，屬于木船，但都安裝大炮數(shù)十尊，如同治十一年(1872)江南制造局造出的第5號船，長30丈，置大炮26尊，英、法人稱為中國最巨之船。同治十二年(1873)福建船政造出的7、8號戰(zhàn)船，安裝的大炮，既有前膛炮，也有后膛炮。據(jù)記載，這些新造的兵船，都能出洋巡歷，南至香港、新加坡和馬來西亞的檳榔嶼，北至遼東。但這類兵船還不能與日本的“甲鐵號”一類的鐵甲艦相比，所以李鴻章一心想通過購買西方最新式鐵甲艦的方式建立新式海軍來與日本對抗。但每艘鐵甲艦需銀100萬兩，清朝廷在撥款上一直不太重視，如光緒五年(1879)閏三月二十八日李鴻章“復(fù)丁雨生中丞”的信中說：“南北洋海防經(jīng)費，第一年尚解百余萬，次年已不及百萬，今更不及數(shù)十萬?！盵2]429這就使李鴻章建設(shè)新式海軍的愿望遲遲不得實現(xiàn)。

當時李鴻章曾受光緒皇帝接見，也談到鐵甲艦與處理琉球問題的關(guān)系，見前述“復(fù)丁雨生”的信中說：

上(指光緒帝)詢：“琉球事當若何？”

(李鴻章)對：“惜我無鐵甲船，但有二鐵甲，闖入琉球，倭必自退?！?/p>

上謂：“外廷皆力言鐵甲不可購者，糜費無益。”

對：“至此可知有益，但既無巨款，亦來不及也?！盵2]429

直到光緒十一年(1885)七月，“定遠”“鎮(zhèn)遠”兩艦才從德國建成回國。二艦的裝甲、火炮口徑雖不是當時世界之最，但在遠東無與匹敵，被稱為“遍地球一等鐵甲船”，在海軍實力上才超過日本。

在處理琉球問題時，除了何如璋，也曾有其他大臣提出用兵之策，如李鴻章在復(fù)丁雨生的信中提道：“鄭玉軒獻議：借洋債購中小鐵甲船4號，配以閩廠所造兵輪16號，分為4隊，專派熟悉軍務(wù)、船務(wù)大臣為統(tǒng)帥，管轄海面數(shù)千里，閩、津、滬三機器局制備藥、彈、煤油等物。”李鴻章認為“其言殊有條理”，但舉借洋債一事，在當時也難以實行。李鴻章此信說：“農(nóng)樞久以洋債為厲禁，左公二次假洋商為華商，利息一分三厘，各省重受其累，洋人永著為例。于是中外更諱言‘洋債’二字。玉軒此議，當軸聞之破膽，然非如此則鐵甲斷不能購?！睘榇死铠櫿虏挥筛袊@：“無錢逼倒英雄漢?！盵2]429

考察到這些情況，就可理解李鴻章為什么不敢采納何如璋用兵的上、下二策了，也就能理解李鴻章在處理琉球之事時的無奈與無力了[注]關(guān)于當時中國的海軍情況，查有關(guān)論文，有人認為：清朝海軍在1861-1884年間發(fā)展迅猛，成了亞洲最強大的海軍，1867年到1876年，江南制造局共制成6艦，1869年到1874年，福州船政局共制成15艦，見侯昂舒、龍方成：《論清朝海軍后期停滯的深層原因》，《軍事歷史》，2006年第6期。也有文章說：自1874年丁汝昌建議建立新式海軍，清政府在向英、德、法等國購買艦艇、炮械的同時，又在福建馬尾設(shè)立船政，建船廠，設(shè)學(xué)堂，不到十年，北洋、南洋、福建三支海軍初步建成，共有各類艦船100余艘，約9萬噸，見袁瑛：《清朝海軍興衰初探》，《海洋開發(fā)與管理》，1999年第2期。戚其章對此的統(tǒng)計數(shù)字不同，見戚氏《洋務(wù)運動與中國近代海軍》，《齊魯學(xué)刊》，1982年第2期。此文說：到1884年，三洋海軍初步建成，福建海軍有艦只11艘，9857噸；北洋海軍有艦只14艘，10980噸，南洋海軍有艦只18艘，21287噸。按噸位來說，這似乎是一支可觀的海軍力量。這些文章對當時中國海軍的論述，都不夠詳細，還無法證明當時中國的海軍就強過日本。。就以上所述兩個因素看，第一個因素受第二個因素的制約，如果鐵甲艦的問題解決了，地遠而力不及的問題也就不存在了。所以，歸根結(jié)底，還是當時中國的海軍實力不及，而其根本原因在于當時中國的經(jīng)濟落后。

除了這兩個最主要的因素，還有一些次要的因素影響著琉球問題的處理，如在何如璋與日本外務(wù)省的交涉陷于僵局之時[注]據(jù)日本東亞同文會編《對華回憶錄》記載，何如璋到東京后，于光緒四年(1878)9月3日到日本外務(wù)省會見外務(wù)卿寺島宗則，為琉球事件向日本方面提出抗議，其中說道：“不顧琉球多年臣事中國之事實，禁止其對中國朝貢，其故安在？宜令率由舊章。”寺島對此竟然說：“我國(指日本)以前對琉球外交雖默許，但(琉球為)無獨立權(quán)之國，恐有為他國所并吞之慮，故今禁其私交。”這與大久保與中國訂立《北京專條》后的上書中明確承認琉球為兩屬之國的說法完全相反。何如璋又在10月7日向日本外務(wù)省送出照會，其中援引了兩國訂立條約的第一條，而寺島在11月21日對此照會提交“復(fù)文”時明確說：“該島數(shù)百年來皆為我國之邦土?！庇忠驗楹稳玷暗恼諘杏小拔艺詾槿毡緸樘锰么髧?，恐不至無視鄰交，輕侮弱國，為此不信不義無情無理之事”的語句，寺島竟以此為借口，說照會中的這種說法是對日本的無禮，于是反向中國提出要求：“如前言不撤回，我不欲商談?！币娫摃?04至106頁。，格蘭忒建議兩國另派大員會商，以避開外交官層次上的糾纏不清。但李鴻章認為中國方面竟然沒有可用的人才，見李鴻章光緒五年八月初六的“復(fù)丁雨生中丞函”：

子峨照會，語太過火，此時未便先撤，倘日本肯另派大員來華商辦，自無不可俯就之理。若欲中國派人前往，不特?zé)o大員可派，亦慮難以收場。[2]481

另派高級大員相商的辦法不是不可行，但令李鴻章為難的竟是“無大員可派”，中國缺乏處理這種外交難題的專門人才，也對李鴻章采納下策產(chǎn)生了不利影響。

此外還有一個因素，也讓日本有機可乘。即當初中、日訂立條約時，對“兩屬”的“邦土”的說法過于含混，給日本留下了狡辯的機會。如光緒五年四月二十三日李鴻章在“與美前總統(tǒng)晤談節(jié)略”中說：

(向美國前總統(tǒng)格蘭忒)指示中國、日本修好條規(guī)第一款：兩國所屬邦土各以禮相待，不可稍有侵越，俾獲安全。畢副領(lǐng)事(畢德格)云：可惜立約時未將朝鮮、琉球等屬國說明。當告以：邦者，屬國也；土者，內(nèi)地也，即是此意。[2]434

兩國所立規(guī)約中使用這種還需要另加訓(xùn)詁的文字，而不是明確指明其所含的意思，應(yīng)該說是中國方面在訂立條約時的一個疏漏，日本方面肯定知道中國古代文字在使用時的這種特定情況，所以也不在訂立條約時專門提出，這說明日本在訂立條約之時就有故意模糊有關(guān)文字之含義的用心。所以日本后來可以不顧事實，否認琉球是中國的屬國，硬說數(shù)百年來琉球都是日本的屬國。如日本東亞同文會編的《對華回憶錄》所載：

何如璋于光緒四年(1878)10月7日向日本外務(wù)省送出照會，其中就援引了兩國訂立條約的第一條，而寺島在11月21日對照會提交“復(fù)文”時就說：“該島數(shù)百年來皆為我國之邦土。”

這不僅是完全不顧歷史事實，也是利用中日條約對兩屬邦土說法的漏洞，而采取了另一種解釋。此后日本與中國交涉琉球問題時，就一口咬定琉球歷來是日本的邦土，而不是承認中國理解的琉球為中國屬國的解釋。雖然中國方面可以用中國傳統(tǒng)對文字進行訓(xùn)詁的方式說“邦”指屬國，“土”指本國內(nèi)地，但在條約中并沒有明確說明“邦”所指的“屬國”究竟是指哪國，所以日本后來也可以說琉球是屬于他們的“邦”，而不是中國所屬的“邦”，這就使中國無法再利用當初的條約來反駁日本。就算中國方面此后利用大量的歷史文件證明琉球一直為中國的屬國[注]《李鴻章全集》，第32冊，第312頁載光緒四年四月二十九日李鴻章“復(fù)何子峨”，其中說：“密請總署轉(zhuǎn)咨禮部，將琉球數(shù)百年朝貢成案鈔備崖略，可以應(yīng)答不窮?！贝思粗蟹剿鸭嚓P(guān)歷史資料以備與日方交涉時作為歷史證據(jù)。，但日本方面也找了一些歷史上的材料主張琉球一直是自己的屬國[1]107-109，這就為中國向日本交涉琉球問題時另外衍生出一個復(fù)雜的問題[注]《李鴻章全集》第32冊，第499頁“與日本竹添進一筆談節(jié)略”中說：“琉球?qū)僦袊晕粢讶?，天下皆知，非一時一人之私言。即使亦屬日本，中國上下向所未悉。前日本與我定約時，第一條所屬邦土，實指中國所屬之朝鮮、琉球而言，當時伊達大臣及嗣后換約之副島等，皆未向我聲明琉球系日本屬邦。今忽謂琉球?qū)偃毡荆粚僦袊?，強詞奪理，深堪詫異?！边@一問題的出現(xiàn)，就因為當初與日本訂約時中國以為琉球?qū)僦袊翘煜陆灾氖虑椋哉J為日本方面也會這樣理解，就沒有在條約中明確指出朝鮮和琉球是中國屬國的事實。但日本方面心里明白，這樣模糊的條約用語，正是后來可以做文章的漏洞，他們當然不會在這個問題上與中方當場核實清楚，而是作為以后可以利用的地方。所以在琉球問題上，本來沒有琉球是不是中國屬國的問題，在經(jīng)日本這樣耍弄一番手段后，就成了琉球問題中的一個新生問題。。

總而言之，在琉球問題上，中方一開始并沒有特別予以重視，給了日本幾年的時間推進自己的吞并計劃，當事態(tài)表面化之后，中方完全有理由出兵來解決雙方的爭端[注]《李鴻章全集》第32冊“譯前美總統(tǒng)幕友楊副將來函(光緒五年六月十一日到)”中載美國前總統(tǒng)格蘭忒的副手楊越翰的說法：“以琉球既有臣服日本幾百年之憑據(jù)，不難一查即可明白，何不先與中國說知，交出憑據(jù)，乃先做此失和之事。況兩國各有駐京公使，遇有交涉大事，須照萬國公法辦理。此等重大事體，應(yīng)照公法規(guī)矩公道商量，何必詭行霸氣？我前在北京聽恭親王說，日本并未與總理衙門商量，又未與何欽差妥商。即將此意向日本大臣說：日本如此舉動，中國不即決裂動兵，是中國大度含忍仁厚待人，不欲遽然失和。若西國遇有此事，必早動兵?！笨芍敃r中國完全有理由向日本動兵來制止其吞并計劃。，但由于李鴻章認為日本已有鐵甲艦而中國尚沒有與之相當?shù)暮＼妼嵙?，故而沒有信心動用兵力來實施強有力的制止手段，致使日本各種詭計全都得逞，而中國方面只言不行，全面被動，只能應(yīng)付，沒有一點反制手段，終于造成琉球被日本吞并的惡果，雖然李鴻章后來采用延宕之法不與日本結(jié)案，但琉球被日本吞并的事實則已形成，后來再想改變這種歷史事實，就比當年有了更多更多的困難。而當時何如璋提出的上、中二策，本來也是在對日本各方面情況有所了解的條件下提出來的，但李鴻章在所有情況中最為看重的鐵甲艦的鐵甲厚度與何如璋所說的不符，也就使他從根本上喪失了采納上、中二策的信心，只能寄希望于與日本進行言語交涉的方式上。而只言不行的辦法，絲毫不能解決問題，這也被歷史的進程所證明。此后，中日雙方加緊海軍建設(shè)，李鴻章也基本實現(xiàn)了他要建設(shè)強大海軍的目的，手上有了“遍地球一等鐵甲船”，卻又因其他方面的建設(shè)不能與海軍裝備的建設(shè)同步，而使中國雖然有了比日本更先進的鐵甲艦，也仍然在10年后的甲午海戰(zhàn)中戰(zhàn)敗，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先進的新式海軍，也遭到了滅頂之災(zā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