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煒
曹禺的《北京人》中,有一個“北京人”形象,他是人類學(xué)家袁任敢的科研考察隊的卡車司機。他身材極其魁梧,身高兩米三,渾身是毛,考察隊的人經(jīng)常把他打扮成北京猿人的樣子,所以他的綽號就叫“北京人”。他在劇中被曾家請來一起吃飯,一出場就把曾家老爺子嚇壞了……
2018年,南京大學(xué)的藝術(shù)碩士要排《北京人》作為畢業(yè)演出,找來《〈北京人〉的舞臺藝術(shù)》①劉章春主編:《〈北京人〉的舞臺藝術(shù)》,中國戲劇出版社2012年4月出版。一書,想要從中找點參考,但發(fā)現(xiàn)書中找不到“北京人”的劇照,也沒有對這個人物的闡釋文字。原來在北京人藝的歷次演出中,“北京人”這個人物都不存在,被刪掉了。
刪掉的理由雖然沒有說,但是可以想見。大約是兩點:第一,《北京人》的總體風(fēng)格是寫實的,而“北京人”是一個象征性的人物,形象特異,他的出現(xiàn)會把寫實風(fēng)格破壞了。第二,《北京人》的主題,一向被解讀為反封建。在一個反封建的戲里,這個人物似乎多余。
但筆者認為,“北京人”不應(yīng)該刪去。因為設(shè)置這個人物并不是曹禺的敗筆。他在《北京人》的形象系列、劇情進行和主題表達上是具有重大作用的。這個人物一刪,全劇整個變味兒,不是曹禺本來的意思了。
《北京人》的形象構(gòu)成如果用一句話來表述,那就是:寫了兩個系列的兩種北京人。
一種是文明的,孱弱的,走向衰亡的北京人,這就是處在欠債、勉強維持狀態(tài)中的曾家。人物包括:63歲的老爺子曾皓,他關(guān)心的就是一年一年漆他的棺材,為壽終正寢做準(zhǔn)備;36歲的兒子曾文清,他只會喝茶、畫畫、玩鳥,為家境所逼迫,他出門找事,但失敗歸來,最終自殺;兒媳曾思懿,她掌握日常家政,關(guān)心的是老爺子存折上還有多少錢,打算的是老爺子死后要把老宅出賣,賣個好價錢;孫子曾霆17歲,正上中學(xué),還沒畢業(yè);孫媳瑞貞,已經(jīng)懷孕,但一心想離開這個家;三十七八歲的女婿江泰,人生的失敗者,寄住在岳父家里,成天喝酒罵人;女兒,江泰的老婆曾文彩,軟弱無主見;還有愫方,三十歲,是曾皓的姨侄女,擔(dān)負著照料曾皓的責(zé)任,其實是因為愛著曾文清才“寄住”在這個家里。
另一個人物系列,則是人類學(xué)家袁任敢和他的女兒袁圓,還有“北京人”。這一組人物崇尚北京猿人的原始、野蠻的生活,袁任敢和袁圓互稱“老猿”和“小猿”,不拘禮法,成天打打鬧鬧,活潑自由無拘無束。
曹禺設(shè)置這樣兩組人物,毫無疑問是要讓他們構(gòu)成鮮明、強烈的對比關(guān)系。
這兩組人物在劇中的現(xiàn)實關(guān)系是房主(曾家)和房客(袁家)。他們的空間關(guān)系非常緊密。劇中只有一個場景:曾家的小花廳。其一側(cè)(上場門方向)通向曾文清夫婦的臥室,一側(cè)(下場門方向)通向江泰夫婦的臥室。而這個小花廳是這個宅子大客廳東側(cè)的小花廳,與大客廳相連,打開小花廳正面(即天幕位置)的隔扇門,就進入袁任敢一家租住的大客廳??梢?,曾家是把最好的正房租給了袁家,自己家住的是東側(cè)花廳和東廂房。兩家之間只隔著一道隔扇門,隔扇門隨時可以打開,而曾家人出門,外面人進來,都要穿過大客廳和隔扇門。
兩組人物的日常關(guān)系也是緊密的,從劇中說袁先生“到月頭給房錢,吃飯給飯錢”①曹禺:《北京人》第一幕曾思懿的臺詞。此據(jù)《曹禺全集》第2卷,花山文藝出版社1996年出版。本文以下引用劇本中文字,版本出處相同,不再一一注明??矗易约翰粺?,是交了錢在曾家包伙的。
這樣兩組人物一起生活,必然發(fā)生文化的沖突。一方面,曾家看不慣袁家的活潑不拘,甚至有時候故意要顯示自己家的禮節(jié)、規(guī)矩,但因為袁家交的房錢很重要,曾家保持克制,不敢對袁家公然指責(zé)。但另一方面是,袁家的文化對曾家發(fā)生了巨大的沖擊和深刻的影響。
第一,袁圓對曾霆的影響。袁圓十六歲,曾霆十七歲,他們成天一起玩。這種玩耍幾乎是曾霆全部生活樂趣所在(他和包辦婚姻的妻子瑞貞沒有話說),他完全傾慕自由活潑的袁圓,發(fā)展到了寫長信向她求愛的地步(劇中第二幕)。第二,袁任敢對江泰和曾文清的影響。江泰在第二幕中大發(fā)議論,痛說曾文清和自己兩個都是廢物,“真是他(指北京猿人)的不肖子孫”,就是和袁任敢談話的結(jié)果。袁任敢對曾文清的影響沒有直接寫出,但在第一幕中寫了曾文清對袁圓的喜愛。第三,對瑞貞的理解和幫助。在第三幕,瑞貞離開曾家是跟要出發(fā)考察的袁家一起走的,袁圓一次次上場來催瑞貞,透露出瑞貞是把自己的行李悄悄收拾好混在袁家的行李中,而袁家將把她護送到天津。從這種默契,可以推想到瑞貞的出走意向是一向得到袁家的理解和鼓勵的。而最終,愫方離開曾家也是和他們一起走的。
以上敘述表明,曹禺不僅是寫了兩個系列的北京人,讓他們形成對照,讓袁家的富于活力映襯出曾家的孱弱、衰敗,而且寫了兩種人之間的互動關(guān)系。重視這種寫兩種北京人的構(gòu)思,才能正確理解《北京人》的內(nèi)涵。
《北京人》的形象系列不僅包含上述兩種北京人,還包含一系列的象征物。在袁家方面,還包含北京猿人的頭像。這個頭像在劇中一定要出現(xiàn),理由有二。第一,這是袁家文化的來源。沒有北京猿人的發(fā)現(xiàn),就不會有從研究到癡迷猿人生活的袁家文化了。第二,這是本劇劇名和構(gòu)思的由來。如果沒有北京猿人作對照,那么曾家這個衰敗的舊家也不一定要是北京人,舊家到處都有,寫成南京人、蘇州人、四川人都無不可。
這個頭像的意義非凡,是一種文化的象征。但就作為一個頭像拿出來或擺在桌上,人們會覺得這不過是一件道具,是根據(jù)北京猿人頭骨復(fù)原出來的一個模型而已。曹禺的處理是把它放置在大客廳的桌子上,而用反投的光在隔扇門上造成一個巨大的猿人投影:
【小柱兒連笑帶跑,正跑到那巨幕似的隔扇門前。按著曾宅到十一點就得滅燈的習(xí)慣,突然全屋暗黑!在那雪白而寬大的紙幕上由后面驀地現(xiàn)出一個體巨如山的猿人的黑影,蹲伏在人的眼前,把屋里的人顯得渺小而萎縮。只有那微弱的小爐里的火照著人們的臉。
小柱兒 (望見,嚇得大叫)奶奶!(跑到奶奶懷里)
陳奶媽 哎喲,這,這是什么?
曾文清 (依然偎坐在小爐旁)不用怕,這是北京人的影子。
這個投影的舞臺沖擊力很大,使得北京猿人形象不再是一個頭像模型,而是一個體量巨大的象征形象。而緊接著就是一段畫外音,這段畫外音實際上是袁任敢在隔扇門后面的正房里對江泰說的話,這是對猿人投影的解說,也是《北京人》一劇的核心臺詞:
(里面袁任敢的沉重的聲音:“這是人類的祖先,這也是人類的希望。那時候的人要愛就愛,要恨就恨,要哭就哭,要喊就喊,不怕死,也不怕生。他們整年盡著自己的性情,自由地活著,沒有禮教來拘束,沒有文明來捆綁,沒有虛偽,沒有欺詐,沒有陰險,沒有陷害,沒有矛盾,也沒有苦惱;吃生肉,喝鮮血,太陽曬著,風(fēng)吹著,雨淋著,沒有現(xiàn)在這么多人吃人的文明,而他們是非??旎畹?!”
由此,我們應(yīng)該注意到曹禺在《北京人》中推出猿人文化是使用了三個層面的三種形象來構(gòu)成形象系列的。第一是癡迷于猿人文化的袁家父女形象。第二是表現(xiàn)為投影的北京猿人形象。第三就是模擬猿人,被打扮成猿人的卡車司機“北京人”了。
在上節(jié)文字中,已經(jīng)說明了“北京人”的位置:他是相互對照的兩種文化中體現(xiàn)猿人文化的形象系列中的一個形象。那么,代表猿人文化的形象系列為什么非有這個“北京人”不可呢?有了北京猿人的形象,又有了熱愛和崇拜猿人文化的袁家父女,猿人文化不是已經(jīng)清晰地推出了嗎?搞這么個打扮成猿人的巨人般的卡車司機,走出來很嚇人,難道不是多余的舞臺噱頭,徒增與寫實畫面不協(xié)調(diào)的麻煩嗎?
這個問題,不能憑我們的感覺想當(dāng)然來解決,需要看曹禺如何寫“北京人”的三次出場,讓他在劇情中發(fā)揮什么作用,才可以得出結(jié)論。
“北京人”的第一次出場是在第一幕的后部,他出席了曾家的中秋宴。中秋宴是第一幕的重場戲,也是高潮戲。因為第一幕前面的大部分篇幅,不過是交待各個人物、他們的現(xiàn)實狀態(tài)和相互關(guān)系,到了中秋宴,所有的人物才聚集攏來,這不僅是中秋團圓飯,而且在席上要進行兩件大事:給即將遠行的曾文清送別,給袁任敢和愫方說合婚姻。
“北京人”的出場,開宴前做了鋪墊。第一次鋪墊是曾霆的預(yù)告:
曾霆 袁伯伯說,還想帶一位客人來吃飯。
曾皓 當(dāng)然好,你告訴他,就一點家常菜,不嫌棄,就請過來。
曾霆 哦?。⒖叹妥?,走了一半又轉(zhuǎn)身,顧慮地)不過,爺爺,他是“北京人”。
曾皓 北京人不更好。……
第二次鋪墊是袁任敢出場以后,發(fā)現(xiàn)“北京人”還沒有來,便對曾皓打招呼:
袁任敢 您叫我們的時候,我正在畫,——哦,原來要他換好了衣服來的,可(指霆)他說您——
曾 皓 (又客氣地)我就說吃便飯換什么衣服,真是太客氣了。
盡管有了鋪墊,“北京人”出場還是讓人吃驚,震撼。
袁 圓 (仿佛通報貴賓,大喊)“北京人”到!
〔大家都莫明其妙地站起探望。
曾 皓 啊。(望著門,滿臉笑容)請,請,(話猶未了——)
【驀然門開,如一個巨靈自天而降,陡地出現(xiàn)了這個“猩猩似的野東西”。
【他約莫有七尺多高,熊腰虎背,大半裸身,披著半個獸皮,混身上下毛茸茸的。兩眼炯炯發(fā)光,嵌在深陷的眼眶內(nèi),塌鼻子,大嘴,下巴伸出去有如人猿,頭發(fā)也似人猿一樣,低低壓在黑而濃的粗肩上。深褐色的皮膚下,筋肉一粒一粒凸出有如棕色的棗栗。他的巨大的手掌似乎輕輕一扭便可扭斷了任何敵人的脖頸。他整個是力量,野得可怕的力量,充沛, 豐滿的生命和人類日后無窮的希望都似在這個人身內(nèi)藏蓄著。
【曾家的人——除了瑞貞——都有些驚嚇。
曾 皓 (沒想到,幾乎嚇昏了)?。。ㄍ撕螅?/p>
“北京人”是完全帶著北京猿人的裝扮上場的,仿佛時空錯了位,一個古代的猿人竟然出現(xiàn)在了現(xiàn)實中!嚇昏了的曾皓勉強鎮(zhèn)靜下來,吩咐開飯?!氨本┤恕本妥讼聛?。這個吃飯場面自然驚人和怪異。
但曹禺讓“北京人”上場并不是讓他來吃飯的,而是來解難的。因為中秋宴剛剛進行了為文清送別的節(jié)目(敬酒和告別的套話),飯就吃不下去了:第一幕開場的時候(也就是一清早)就擁在大門口要賬的一群債主們到了中午已經(jīng)等不得了,他們沖進了院子,進了大客廳,擁到了小花廳的門口,把隔扇門拉開走了進來,氣勢洶洶,一片叫罵和喧嚷。曾皓叫他們滾,可是不起作用。曾家此時不僅尊嚴(yán)掃地,而且完全無法應(yīng)付了……
這時候,卻是袁任敢起身應(yīng)急。他大吼一聲“出去”,并笑著說,“我給你們錢!”接著
〔“北京人”慢慢立起,一個巨無霸似的人猿,森然怒視,狺狺然沉重地向外揮手。
甲、乙、丙、丁 (倒吸一口氣)好,給錢就得!給錢就得!
〔甲、乙、丙、丁倉皇退出。
〔“北京人”笨重地跨著巨步跟著出去,圓也出去,袁隨在后面。
…………
〔突然聽見外面一拳打在肉堆上的聲音,接著一句驚愕的:“你怎么打人!”接著東西摔破,一片亂糟糟叫喊咒罵,挨打呼痛的囂聲。
〔屋里人嚇成一團。
曾 皓 關(guān)門,關(guān)門!
〔思趕緊跑去關(guān)門。
〔圓的聲音:(仿佛在觀戰(zhàn),狂叫助威)“好,再一拳,再一拳!打得好!向后邊揍!腳,腳踢!對,捶!再一捶!對呀,對,咬,用勁,再一拳!”(最后勝利地大叫)“好?。 保ㄈ缓蟀察o下來)
…………
〔“北京人”更野蠻可怖,臉上流著鮮血,跨著巨步若無事然走進來。后面袁圓滿面崇拜的神色跟著這個可怕的英雄。
曾 皓 (低聲)都,都走了?
袁任敢 打跑了!
袁 圓 (突然站在椅上把“北京人”的巨臂舉起來)我們的“北京人”打的!
【“北京人”轉(zhuǎn)過頭,第一次溫和地露出獰笑。大家悚然望著他。曾皓凝坐如同得了癱瘓。
接下來是曾思懿打破沉悶,招呼大家重新入座。第一幕就此結(jié)束。
這里無關(guān)乎痛打債主是否符合法理人情,這里是“北京人”的出場亮相和顯示力量。他的力量和行事方式,袁任敢覺得自然而然,袁圓為此傾倒、興高采烈,而曾家人則是目瞪口呆。
“北京人”的第二次出場是在第二幕的結(jié)尾處。這又是曾家人一片混亂,不知所措,窮于應(yīng)付的時候。這是深夜,曾皓發(fā)現(xiàn)兒子曾文清白天走了,現(xiàn)在卻還在家里,并且還又抽著戒除了的大煙,氣得中風(fēng)了。曾家的人慌了手腳,一片吵嚷,是送醫(yī)院還是讓他死在家里意見不一,要送醫(yī)院怎么送,也是個問題。“北京人”就在此時突然出現(xiàn),他本就是啞巴,所以一言不發(fā),把曾皓抄起就走,抱著下場了。
北京人的第三次出現(xiàn)是在第三幕后部。這是瑞貞要出走,愫方也決定和她一起離去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門鎖著,沒有鑰匙。
愫 方 (低沉)門還是鎖著的,鑰匙在——
曾瑞貞 (自信地)不要緊!“北京人”會幫我們的忙。
愫 方 (不大懂)北京人——?
…………
曾瑞貞 (拉開通大客廳的門,指著門內(nèi)——)就是他!
【門后屹然立著那小山一般的“北京人”……
…………
曾瑞貞 走了?(望望,轉(zhuǎn)對“北京人”,指著外面,一邊說,一邊以手作勢)門,大門,——鎖著,——沒有鑰匙!
“北京人”(徐徐舉起拳頭,出人意外,一字一字,粗重而有力地)
我——們——打——開!
曾瑞貞 (吃一驚)你,你——
“北京人”(坦摯可親地笑著)跟——我——來?。⒖膛e步就向前走)
曾瑞貞 (大喜)愫姨!愫姨?。ê鲇洲D(zhuǎn)身對“北京人”,親切地)你在前面走,我們跟著來!
“北京人”(點首)
【“北京人”像一個偉大的巨靈,引導(dǎo)似的由通大客廳門走出。
從三次出場可以看出,“北京人”在劇中的作用就是顯示力量。其表現(xiàn)方式與美國電影《超人》中的那個超人完全相同:總是在人類陷入危機、困境,無力應(yīng)付的時候突然出現(xiàn),以自己超常的力量一舉排憂解難。
那么,“北京人”算一個什么形象?
他是個現(xiàn)實中的巨人嗎?不是。曹禺寫他身高“七尺多”,七尺就是兩米三三,七尺多至少是兩米三五。這有點超乎現(xiàn)實。很顯然,修理汽車的工匠不過是曹禺給這個形象賦予一個現(xiàn)實身份,才好讓他出場。
從劇中說把他打扮成北京猿人的樣子,袁任敢照著畫畫來看,他充當(dāng)著北京猿人的模特兒角色。那么,他是北京猿人的科學(xué)復(fù)原形象嗎?也不對。因為科學(xué)研究并沒有推斷出北京猿人有這么大的身量。
應(yīng)該說,這是一個代表北京猿人的象征性的形象。是一個根據(jù)想象,甚至是根據(jù)理想創(chuàng)造出來的,用以體現(xiàn)強悍的生命力的北京人祖先的形象。他被叫做“北京人”并不是一個工匠擁有這個外號,他就是北京人。第一幕中,在這個形象上了場,曾皓還沒有從驚駭中鎮(zhèn)靜下來的時候,袁圓、袁任敢這樣介紹說:
袁 圓 (同時指著)曾爺爺,他是人類的祖先。曾爺爺,你的祖先就是這樣。
袁任敢 (笑著)別胡扯,圓兒!(對皓)曾老伯,您不要生氣!四十萬年前的北京人倒是這樣,要殺就殺,要打就打,喝鮮血,吃生肉,不像現(xiàn)在的北京人這么文明。
曾 皓 (驚懼)怎么這是北京人?
袁任敢 (有力地)真正的北京人?。ê鋈恍ζ饋恚┡?,曾老伯,您不要鬧糊涂了。這是假扮的……
顯然,“北京人”就是一個代表原始的北京人出場的形象。
由此我們發(fā)現(xiàn),“北京人”是不可缺少的,因為他是猿人形象、猿人文化的直接體現(xiàn),在推出猿人文化上,他才是最重要的形象。如果沒有這個舞臺形象,北京猿人是什么樣就會流于空洞,不能形成一種北京人是強悍的祖先,另一種北京人是“他的不肖子孫”這樣具體、形象的對照。如果沒有這個舞臺形象,對猿人癡迷的袁圓和袁任敢就可以被理解成面對一個猿人頭骨而沉迷于想象,瘋瘋癲癲不正常的人物了。而有了這個一次次顯示驚人力量的人物,觀眾才能看清和領(lǐng)略到曹禺描寫的猿人文化是什么,進而領(lǐng)會《北京人》一劇呼喚中華民族找回強悍生命力的用意。
“北京人”要出場,但形象特異,在舞臺上怎么處理?這個問題牽涉到兩個層面。第一,是“北京人”本身,他如何造型,出場后如何表演?第二,“北京人”和其他寫實的人物同臺,如何協(xié)調(diào)。
2018年1月,南京大學(xué)MFA的一批同學(xué)演出《北京人》,是讓“北京人”按照劇本描寫出場的。但因為該次演出有一位同學(xué)做執(zhí)行導(dǎo)演,我作為指導(dǎo)老師只是全面提出指導(dǎo)意見,所以最終,出場“北京人”的形象令我失望。他的身高剛過一米九,而不是兩米三,也沒有筋肉暴突之狀,還有,他被打扮成了一個蓬頭散發(fā)的農(nóng)民的樣子,因為他們把“北京人”理解成了一個生活于自然中的野人,所以覺得農(nóng)民的樣子比較接近??傊?,“北京人”的形象還是被弱化了。
幾個月后,臺灣的著名戲劇家賴聲川在南京保利大劇院上演了《北京人》。他力圖遵照曹禺愿意來演出,所以“北京人”是出場的。演出中的“北京人”形象比南大版的好,不是打扮成村野農(nóng)民,而是渾身毛,只穿一條布裙,是一個猿人的樣子。但個子仍然是一米九,而不是兩米三五。顯然,“北京人”的形象還是被弱化了。
這兩次演出的實踐說明,盡管演出者都想體現(xiàn)曹禺原意,但都不能擺脫一種似乎理所當(dāng)然的思維:《北京人》是一個寫實風(fēng)格的戲,“北京人”上場需要和寫實協(xié)調(diào)起來。所以出場的“北京人”都是一米九,而不是兩米三,就是說都被處理成了現(xiàn)實生活中的大個子,而不是象征化的巨靈神?!麄儾荒芟胂笠粋€兩米三以上“巨靈”一樣的形象能夠在曾家出現(xiàn)。
到底怎樣才是正確的呢?這里不能用“見仁見智”,“導(dǎo)演有根據(jù)自己理解進行處理的自由”這樣的套話來把問題混過去。因為這兩次演出都有著尊重和恢復(fù)曹禺的原意的嚴(yán)肅追求。于是,我們必須進行這樣的思考:到底是曹禺的杰出構(gòu)想我們跟不上,還是曹禺的構(gòu)想脫離現(xiàn)實,我們須為之做彌補和完善?
這樣我們就要再次審視劇本,而這次是專門看曹禺對于寫實與象征是怎樣處理的。總起來看,寫實與象征協(xié)調(diào)的問題已在曹禺的考慮之中。關(guān)于這中考慮,我們有三點發(fā)現(xiàn)。
第一點發(fā)現(xiàn)是,曹禺曾家人的寫實描寫中安排了一系列的象征形象。
首先是曾老爺子的棺材,它是死亡的象征,與象征原始活力的北京猿人形象可作對照。在戲的前部,棺材只是作為現(xiàn)實事物的棺材,其象征意味還朦朧而不明顯,到了第三幕,棺材被隔壁杜家的人夫們杭育杭育地抬去,曾老爺子跟在后面哭喊的時候,觀眾就明白棺材是一種象征物了。
其次是關(guān)在籠子里的鴿子,它是已經(jīng)失去了飛翔能力的曾文清的象征。這只鴿子從第一幕開場就出現(xiàn)(是陳奶媽從鄉(xiāng)下來,帶給曾文清的禮物),一直貫穿到第三幕,愫方和外出找事失敗歸來的文清最后一次見面,還是從說這只鴿子開始。文清說,“(沒有話說,凄涼地)這,這只鴿子還在家里?!便悍秸f,“(點頭,沉痛地)嗯,因為它已經(jīng)不會飛了?!焙竺嬗终f“(哀傷地)飛不動,就回來吧!”
第三是耗子。這是整個孱弱的曾家的象征。從第一幕的畫被咬壞說起老宅里多耗子;到曾皓斥責(zé)兒孫們不中用,是一群耗子;再到袁圓拒絕了曾霆的求愛,又拼命安慰他,最后一句話是:“曾霆!我的可憐的小耗子!”直到全劇終了,文清在屋里自殺,曾皓聽見了響動,問“剛才那屋里是什么?”曾文彩回答,“(哀痛地)耗子,鬧耗子。”然后扶曾皓下場,全劇終。
曹禺在寫曾家中安排這些象征形象,可以理解是要努力消除寫實與象征間的反差。盡管關(guān)乎袁家的象征和曾家描寫中的象征還是有明顯的不同——前者是象征性的事物現(xiàn)實化(用各種方式努力走進現(xiàn)實),后者是現(xiàn)實的事物被賦予了象征意義而成為象征形象——但毫無疑問,曾家的象征形象系列的設(shè)置使得全劇籠罩著明顯的象征意味,使得猿人文化的推出,包括“北京人”的出場和北京猿人的巨影的出現(xiàn)不那么突兀,變得柔和了。
第二點發(fā)現(xiàn)是,曹禺要求出場的“北京人”是一個超乎現(xiàn)實的巨靈形象,是極為清晰的,確定不移的。
“北京人”第一幕出場,曹禺的描寫是“驀然門開,如一個巨靈自天而降,陡地出現(xiàn)了這個“猩猩似的野東西”。他約莫有七尺多高,熊腰虎背,……他的巨大的手掌似乎輕輕一扭便可扭斷了任何敵人的脖頸。他整個是力量,野得可怕的力量……”
第二幕出場,曹禺的描寫是“門倏地打開,渾身生長兇猛的黑毛的“北京人”像一座小山壓在人的面前,赤著腳沉甸甸地走進來……”
第三幕出場,曹禺的描寫是“門后屹然立著小山一樣的‘北京人’……”“‘北京人’像一個偉大的巨靈……”
毫無疑問,曹禺要的“北京人”絕對是驚人的象征形象,而不是生活中個子大一點的人。
第三點發(fā)現(xiàn)是,曹禺在全劇中力圖要構(gòu)成一幅“小耗子”與“大野人”之間觸目對比的舞臺圖景。
這一點在第二幕表現(xiàn)得明明白白。北京猿人的巨大投影是到了十一點鐘曾家熄滅電燈時出現(xiàn)在隔扇門上的,它把陳奶奶和小柱兒嚇著了。以后,每有人物退場或上場,曹禺都要用舞臺指示或?qū)υ捥嵝褜?dǎo)演、演員和觀眾這個巨影的存在,提醒人們:這些劇中人的活動都是在這個巨影下進行的。例如袁任敢出來和江泰說了話,下場時的舞臺指示:“袁打開那巨幕一般的門扇走進去,跟著泄出一道光又關(guān)上,白紙幕上依然映現(xiàn)著那個巨大無比的北京人的黑影……”例如曾皓上場巡視,“(突然望見門上的巨影)這是什么?”陳奶媽說:“袁先生畫那個‘北京人’呢?!痹┱f:“(鄙夷地)什么‘北京人’,簡直是鬧鬼?!痹偃缭驮瑘A的一段戲,劇本寫道,“圓拉著他,并坐在石階上,這兩個小孩就在那巨大無比的‘北京人’的影下低低交談起來”。就是說,直到該幕終了,全都是劇中人在“巨大無比”的猿人巨影下活動的畫面。
這個畫面就是“小耗子”與“大野人”的對比。這是在袁圓和曾霆一段戲中明確點出來的:
袁 圓 后來他就問我,“你大了愿意嫁給哪一個?”(昂首指著這巨影)是這個樣子的“北京人”,還是曾家的孫少爺?
曾 霆 (惶惑,也仰起頭來,那“北京人”的影子也轉(zhuǎn)了轉(zhuǎn)身,仿佛低頭望著這兩個小孩。霆不覺嚇了一跳,低聲,恐怖地)嫁給這個“北京人”,還是——
……
袁 圓 我說……——你不要生氣,我說(直截了當(dāng))我要嫁給他,嫁給這個大猩猩!
曾 霆 為,為什么?
袁 圓 (崇拜地)他大,他是條老虎,他一拳能打死一百個人。
曾 霆 (想不到)可,可我——
……
袁 圓 ……你呀,就是這么個小耗子!(拍他的肩)小耗子!
……
袁 圓 (又閃來一個念頭)曾霆,你想,那個小耗子再下小耗子,那個小小耗子有多小??!
在袁圓看來,曾家人與北京猿人相比,就是小耗子與大野人的對比。這其實就是曹禺的意思。而這個意思直接體現(xiàn)為第二幕中所有的人都在北京人巨影之下活動的舞臺圖景。
由此,我們不能不領(lǐng)悟到:巨靈神一樣的“北京人”三次出場的時候,同樣是在推出小耗子與大野人強烈對比的圖景。
而應(yīng)該特別注意到的是:第二幕的舞臺圖景在第三幕第二景的尾部,也就是全劇的結(jié)束時再次出現(xiàn):
【文清臥室內(nèi)忽然仿佛有人“哼”了一聲,從床上掉下的聲音。
曾文彩 (失聲)?。。ㄞD(zhuǎn)對曾皓)爹,我去看看去。
【文彩立刻跑進文清的臥室。
【陳奶媽由書齋小門上。
曾 皓 (虛弱地)杜家——死了?
陳奶媽 死了,完啦。
曾 皓 眼睛好痛啊!給我把燈捻小了吧。
【陳奶媽把洋油燈捻小,室內(nèi)暗下來,通大廳的紙隔扇上逐漸顯出那猿人模樣的“北京人”的巨影,和在第二幕時一樣。
陳奶媽 (抬頭看著,自語)這個皮猴袁小姐,臨走臨走還——
【文彩慌張跑出。
…………
曾文彩 (強自鎮(zhèn)定,走向曾皓)爹,天就要亮了,我扶著您睡去吧。
曾 皓 (立起,走了兩步)剛才那屋里是什么?
曾文彩 (哀痛地)耗子,鬧耗子。
曾 皓 哦。
《北京人》就在文清自殺、杜家老爺子死去,曾皓下場中結(jié)束了。而那個和第二幕一樣的猿人巨影保持到了閉幕。曾文彩在這個巨影下把文清之死說成“鬧耗子”。所以小耗子與大野人對比的舞臺圖景就是全劇結(jié)束的舞臺圖景。
我們可以得出結(jié)論:盡管《北京人》用了大部分筆墨寫曾家的人,寫曾家人的戲是寫實風(fēng)格的,但斷言《北京人》完全是一個寫實風(fēng)格的戲卻不準(zhǔn)確,因為小耗子與大野人的對比才是曹禺想推出的《北京人》的整體舞臺圖景。
于是,我們的思考再次回到了前面提出的問題:究竟是曹禺的構(gòu)想我們跟不上,還是曹禺的想法脫離現(xiàn)實,需要我們來彌補?
但現(xiàn)在,問題變成了一個純粹的美學(xué)問題:象征形象能否嵌入寫實的畫面?
象征事物能嵌入寫實畫面嗎?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
在中國的公園里,經(jīng)常能看到在一個角落停放著一架米格-15飛機,它和周圍環(huán)境沒有任何風(fēng)格的一致性,人們卻沒覺得不和諧。觀察住宅小區(qū)的中心綠地,不時會發(fā)現(xiàn)一座抽象的城市雕塑,它和周圍的花草、住宅并無風(fēng)格的一致性,人們也沒有覺得不協(xié)調(diào)。一位游客在樂山大佛或別的什么大佛前留下一張合影,也沒人覺得體量對比太懸殊而不和諧……
這是什么道理?這是因為不同大小、不同風(fēng)格的事物之間,人們可以構(gòu)成意義統(tǒng)一的理解。飛機和公園可以理解為不忘戰(zhàn)爭珍惜和平,小區(qū)中的抽象雕塑可以理解為生活不僅有秩序更充滿靈動與活力,大佛和人的畫面可以理解為佛法無邊與現(xiàn)實人生的映照等等。于是風(fēng)格的刺目對比就被協(xié)調(diào)起來了。這個道理也可以解釋埃菲爾鐵塔為什么被巴黎人接受。當(dāng)初,巴黎人都排斥鐵塔,覺得它是破壞巴黎市容的怪物,但后來卻能看順眼了。其實時至今日,鐵塔與古典風(fēng)格的巴黎建筑還是沒有風(fēng)格的一致性。人們能夠容忍,是因為發(fā)現(xiàn)了鐵塔是工業(yè)時代的象征,是工業(yè)時代的夢想與力量的體現(xiàn),而巴黎是可以將古典與工業(yè)時代兼容、協(xié)調(diào)起來的。
所以,巨靈神一樣的“北京人”如何出現(xiàn)在寫實畫面中?這事情看來有些復(fù)雜,其實非常簡單。因為第一,這根本就是一個象征嵌入寫實的問題,象征人物當(dāng)象征演,寫實人物當(dāng)寫實的演就行了。第二,如何處理,曹禺在劇本中已經(jīng)寫清楚了。當(dāng)“北京人”出場時,曹禺要的就是小耗子與大野人對比的效果。根本不存在如何為曹禺做彌補,讓“北京人”與寫實畫面協(xié)調(diào)起來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