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式龍
我的家鄉(xiāng)有一種獨有的運木料工具:幾策(納西語名稱)。幾策很土,兩個輪子——應該說是兩塊又厚又圓的木板,當然沒有什么輻條,用整塊、最多二至三塊拼成,內(nèi)里用暗木銷穿接,中間砍成一個臺肩,通個圓洞,一根木制橫軸穿進洞中,抹些豬油當潤滑劑。實際上,幾策就是現(xiàn)在手推車輪軸的老祖宗,只是在它身上找不到一星半點兒鐵和膠的影子,全都是木頭。木料則用篾條或繩子捆扎在橫軸上,從山上到家里,又從家里到城上,一路嘰嘰嘎嘎,換得些油鹽日用品回來。過去,麗江古城里建造房屋的木料,大都來自白沙。
這種幾策,別處找不到,是過去我家鄉(xiāng)的專利?,F(xiàn)在公交車上寫著的納西象形文字中,就有幾策的形象。
小時候,我第一次進城,就是坐的這種原始的運輸工具。
父親讓我坐在木料的中間,屁股下墊了床棕衣,兩手抓著專為我栓的一個繩扣,兩腳踏在橫軸上,聽著嘰嘰嘎嘎的奏鳴,看著父親一弓一弓的后背,悠然自得。當父親的舊布衣裳慢慢被?出的汗水粘在了廋削的背脊上時,我們到了城里。
當我等得不耐煩的時候,木料終于出手了。父親才領(lǐng)著我上街;就著自帶的冷粑粑吃了涼粉,總共花了一、兩千圓(現(xiàn)在的一、兩角),便懷著滿足的心情,起身回家。
我坐在幾策橫軸上,腳蹬在父親為我做的兩個繩套里,手握著伸到父親手里的拉桿,聽著嘰嘰嘎嘎的幾策響,我又看著父親的背脊。我想,返回沒拉木料,父親該不會吃力了吧。我看著父親一會兒彎下腰,緊蹬幾步,一會兒又微微直起點腰,走上幾步,一次一次地重復著這樣的動作。不多時,又見父親的舊布衣裳被貼在了廋削的背脊上,我就想,該要到家了。
可是,我仔細一看,路從田野里不斷延伸向前,好像接在遠處一堵矮墻似的玉龍雪山的山腰,山頂繞著似云似霧的帶子……
“我們的家好像丟失了!”我十分耽心回不到自己的家。
“哦呵,丟不了!”父親平靜地說。
我繼續(xù)看著父親彎腰,直腰,貼在父親背脊上的舊布衣裳上,現(xiàn)出一塊塊白色的花痕。路繼續(xù)向前伸去,與遠處玉龍雪山腳下模糊一片的墨綠相連接起來,山變得高大了,可還是不見我們的家。
“爸爸,我們回不到家了!”
“哦嗬,家就在前面!”父親還是那么若無其事的腔調(diào)。
我只得又看父親的背脊。舊布衣裳上的白花花消失了,一會兒又顯現(xiàn)了出來。這時的路看起來不那么長了,模糊的一片墨綠變成了一團團的翠綠,那翠綠的尖上,只現(xiàn)出閃著白光的玉龍山頂,白云在藍天上悠悠地漂浮著……
在嘰嘰嘎嘎的幾策聲中,我還是看著父親背脊上的舊布衣裳,當它還來不及又一次發(fā)生變化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玉龍雪山不知隱藏到那兒去了,在迎面而來的一棵棵綠樹中間,突然出現(xiàn)了一座不大的門樓。
“阿唿唿,要到家了!”我高聲歡呼起來。我知道,再走兩個村子,就是我的家了。
“你不是說,家丟失了嗎?”父親剛說完,幾個同路的叔叔伯伯禁不住開心地哈哈大笑起來,我的父親邊笑邊走,還會心地看了我?guī)籽邸?/p>
原來,從城里到我家的路,乍看是較平坦的,卻有每走一步就上一個雞蛋般高度的坡之說,與村子所在地形成了一個不易察覺的坡度,周圍又有許多樹木遮隱,若不走到近前,就看不到村莊,于是,讓我產(chǎn)生了可笑的童年的錯覺!
長大后,我已有領(lǐng)悟:童年那清澈、透明的眼光是一條直線!而今,當我經(jīng)歷了風風雨雨,坎坎坷坷,才猛然發(fā)覺,人的成長,是崎嶇中的曲折,凸凹中的不平,是從童年的直線里走出來的,可是,人長大了,成熟了,卻往往丟失了那清純?nèi)缬竦闹本€!
人逐漸長大,心也就跟著大起來。
一日,幾個伙伴跟著進山拉木料的幾策跑。我和另外兩個不覺走遠了,三個大人便干脆帶了我們進山。我們的高興勁自不必說,反正能當天回來。一架幾策負擔一個小孩,也算不上什么。
一路上,大人們邊走邊講土匪的故事,嘰嘰嘎嘎的幾策聲已充耳不聞,他們的議論更鼓舞人心:
“……為了一條老命,何必跪著向土匪求饒!”一個說。
“是我,哼!只要兩劈砣就可以把那兩個土匪打翻了!”第二個很有氣勢。
“不會把那兩個土匪的腦袋擰到胳肢窩,叫他們跪著向我求饒?”第三個更使人五體投地地佩服,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盡管拉木料的目的地是過去土匪出沒的地方,但跟隨這樣的人進山,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很快,目的地到了。大人們忙活的時候,我們在旁邊玩捉土匪,打打鬧鬧,好不痛快……
回程沒走多久,一架幾策的軸便斷了。他們忙著現(xiàn)砍料,現(xiàn)做軸,時間便拖到了擦黑,不然,這時該到家了。他們燒起了一堆火,就著火光捆扎木料。我們既害怕,又想家,圍著火堆無可奈何。
這時,比我大些的一個伙伴卻發(fā)現(xiàn)了問題:正在忙活的三個大人,不知什么時候放下還沒捆扎完的活,忽然不見了!
“他們?nèi)齻€去哪里了?”他緊張地問。
我們?nèi)齻€大眼瞪小眼,我的心通通通地猛跳起來。
“有情況!”他顫聲判斷說。
我緊張地抬起頭,往黑森森的林子里一望,天呀——
“土匪!”我脫口而出。
“啊……”我的另一個同伴哭出了聲。
“莫哭,土匪聽到!快往路坡下滑!”大些的那個伙伴帶著哭腔低聲指揮著,一邊一個拉住我們倆,急忙往路邊的坡下滑。
我忍住了哭聲,眼淚卻止不住涌了出來。
不知道我們?nèi)齻€是以怎樣的方式、怎樣的速度一下子滑到坡底的。
“把你的白衣服脫掉!”
伙伴的手發(fā)抖,解不開紐子。大些的伙伴也抖著手,來幫他的忙,好不容易才把白衣服脫下來,揉做一團,壓在身下。三個人都屏聲斂氣趴在坡下,不敢動一動——
好一陣沒什么動靜……
又過了一會,坡路上有腳步聲。我們正在不知所措,卻聽到有人喊著我們的小名,說:
“欸!沒什么事,你們上來吧,準備回家了!”
我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上面又喊了我們一次,我們才確信三個大人回來了。經(jīng)過好一陣的努力,我們才爬到坡頂,重又看到了有保護三個小孩天職的三個大人。
我們幾乎同時哭出聲,跑向他們。
他們沒作什么解釋,只是其中一個說:
“喏,你們仔細看看!”
啊—— 一些指姆大的螢火蟲,帶著它們自然造化的小燈籠,在夜的自由天地里忽悠忽悠地飛翔,乍一看,就像一群邊抽煙邊下山來的人,它們扮演了林中虛幻的土匪,使我們大小六人著實虛驚了一場。
這場虛驚,烙印深刻,在我腦際回旋不已:
有時,生活中的大人不是大人,小孩也不是小孩;誰能說得清心與心的距離到底有多大?
當然,人生不是一場虛驚。可是,在我們的生活中,為什么常常出現(xiàn)一種假象,或者幻覺來遮蔽我們的視線呢?
其實,我們的生活又常常缺乏一種對付假象或者幻覺的能力。難道生活不就像一杯朦朧醉人的酒嗎?這酒,往往使我們醉眼朦朧,被假象所遮蔽,看不清事物的真相!
人生是一個過程,童年是這個過程的開端。在人生的過程中,也許會有幾個如果,或萬一,或疑問,或驚奇,而童年這個開端時的如果和驚奇等,尤顯神秘莫測。
我要說的是一首唱給土地的歌。那是緊靠芝山山腳的一片荒地,經(jīng)父母的鎬和鋤頭的奮力梳理,經(jīng)過汗水的滋潤,一片包谷苗兒的嫩綠,終于拱破了蠻荒中醒來的泥殼,流溢在父母的心間。兩把歡快的鋤兒又一次在希望的土地上閃爍,我也湊趣旋繞于他們之間。在那褐紅的背景上,我仿佛已化成了一株充滿期望的綠,把一片盎然的生機撒向父母。此時,那已流逝的青春似又回到了他們的身上。盛夏的赤日并不嫵媚。母親從頭上摘下的篾帽給了我一片蔭涼。我舒坦地抬頭呆望著,疑問的目光在山上未知的世界中攀爬:矮矮的黃栗樹,這里一叢,那里一叢,稀稀拉拉地蹲坐著,它們不肯下山?不知名的花呀,草呀,也在那兒陪著小心,在滿山的泥土里撒嬌,它們怎么不爬到石頭上玩?被時間鍍黑的石頭,屋大的,牛大的,豬羊大的,在樹叢間,從草地里拱出來,探頭探腦,俯視著我父母的作品,默默的,耐心的,它們在等待著什么呢?我的目光爬到山頂,盯著盯著,禁不住嚷叫起來:“爸爸、媽媽,看呀,山朝我們倒下來了!”隨即便站立不穩(wěn),仰面倒在熱乎乎的土地上。
父母止不住的歡笑聲,回蕩在山與地之間——那些石頭也似乎感動得抖動了一下:
“憨娃兒,山不會倒,那是云在走!”
我再看,山欲倒,卻未倒,于是,不再看山,就勢坐著,低頭搜羅匆匆忙忙尋找避暑之地的那些小動物。
我用草莖、樹枝圍起一圈柵欄,用土塊搭成一座別墅,創(chuàng)造了一方它們游樂的小天地,蚯蚓在那里自由伸縮,瓢蟲在那里漫步,螞蟻在里面忙忙碌碌,尺蟲在里面丈量土地,還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蟲兒,我讓它們都走到一起來,組織起不同家族的一個家。它們俘虜了我的思維,我的視線,我的一切,仿佛我已是它們中的一員,同它們一起嬉戲在這一方樂土里。雄踞于我之上的黃栗、花草,懸在頭頂?shù)氖^、赤日,近旁勞作的父母,嫩綠的禾苗,都已離我遠去。那當頂?shù)某嗳?,被一團烏云推擁著越過山頂也不知道……收工了,在父母的催促下,我才戀戀不舍地離開了它們。
當晚,我被異常熱鬧的風雨雷電聲驚醒,一次次朝母親的懷里竄,在母親溫馨胸懷的袒護下,才睡了個囫圇覺。迷糊中,我還念念不忘那些無力抵抗風雨雷電的小動物們。媽媽安慰我:“一切都會好的!”
第二天,卻是朗朗晴空,我又跟隨父母來到了那塊地頭——
那地,卻在一夜之間變得面目全非。全家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驚呆:昨天還懸在頭頂上的那些山石,似乎一下猛醒了過來,歡蹦躍出,又在地里撒野,留下一個個深淺不一的足跡,累了,就東一塊西一塊地胡亂躺在了地里!
當時,我并不理解父母的心情,沒有那驚心動魄的驚悸,卻忙著去找尋昨天我給小動物們建造的那方樂土。當發(fā)現(xiàn)小動物們連同它們的小樂園都已永恒地藏匿在那塊屋大的山石下之時,方才朦朧覺得我應該有所慶幸!
如果,若不是那天晚上發(fā)生……我現(xiàn)在想起來都有所后怕!
至今我仍在思考:似乎有靈性的古老石頭,本有親吻大地的欲望,為什么確乎固執(zhí)地選擇了那暴風雨的黑夜呢?也許是在那博大的夜空里,經(jīng)風雨雷電的洗禮,凈化了所有的靈魂,才悄無聲息地爆發(fā)了這般奇跡,才在我的記憶里留下了童年的那些驚石。
磨坊在我的人生中有非常深刻的烙印。過去,凡有河流的村莊,幾乎都有磨坊,而且,磨坊在老百姓平時的生活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在我的村子南北就有四座磨坊,古路彎村(現(xiàn)在的北郊加油站那兒)也有兩座磨坊,還有一個水碓坊。這些都是為了方便附近村子里的居民加工糧食而建的:家里需要加工面粉了,就把糧食背到磨坊里排隊(往往人多),等輪到自己了就去,加工完了,就挖一、兩瓢面粉代作報酬給磨坊主就可以了。這些過程,都是在非常自覺而有序的情況下進行的,比如,排隊了以后,你不必待在那兒,當要輪到你的時候,有人會給你帶口信,你實在忙不過來了,也不用擔心,上家或下家會把你的糧食放進磨斗,你若還不到,別人也會把你磨好,空下來了你再去背就是,這都是在很自然的情況下進行的,都習以為常。
建磨坊的地方要有點水勢,也就是說要有1-2米的高差,所以往往有一條引溝把水引進斜坡架著的木槽里,其掏空的直徑大約有40-50厘米左右,就是利用這樣的水勢沖轉(zhuǎn)倒傘形的柵排旋轉(zhuǎn),帶動屋里上扇活動的磨盤(可調(diào)節(jié)與固定的下扇之間的間隙決定面粉的粗細程度),把糧食磨成粉的,糧食則是放在從屋梁上用繩子掛下來的一個方錐形的木斗里,再漏到一個橫著的小木槽里,靠一根與之相連并在磨扇的旋轉(zhuǎn)作用下不斷抖動的木棍(叫千里馬),把糧食源源不斷地送進磨眼里,實現(xiàn)了糧食的加工,這就是過去農(nóng)村里的面粉加工機了。我們村里的這種“機”就在村頭,后來就變成了修理廠,接著又變成了莊稼地,最后成為了宅基地,兩座磨坊都已無蹤影了!
讓我留下深刻烙印的那座磨坊在興都村,引來叫作“洛科”河(漢名叫青龍河)里的水而建成。它是條季節(jié)河,夏天水量很大,糧食加工也比冬春季繁忙很多。有一年夏天,因為磨坊主與我家有些親戚關(guān)系,就請我父親幫他家看幾天磨坊。當時,我還很小,童年的心靈總是被新鮮的世界誘惑著,我執(zhí)意要跟著父親去,無奈之下,父親就把我?guī)У搅四シ焕?。水與生命的情結(jié)就在這里上演。
我身臨其境,不啻是來到了一個古老的童話世界里:上扇磨盤嗚嚕嗚嚕飛快地旋轉(zhuǎn)著,千里馬在扇面上叮叮當當?shù)靥鴦又?,下扇磨盤四周的槽里不斷堆高的面粉,像連綿不絕的一座座山峰,房間里掛著蜘蛛網(wǎng),網(wǎng)上粘滿了白色的面粉……啊?。∥?guī)状卧噲D要摸一摸那飛快旋轉(zhuǎn)著的磨盤,都沒有成功。父親看管得很嚴,生怕我這個金貴的兒子(我之前的幾個都相繼夭折)有個什么差池,更不用說到槽旁溝邊去玩水了——盡管那兒的吸引力很大,更別有一番玩趣!
有一天,磨坊外面有人在叫喊,我父親走到門旁高聲應答著。我站在父親的身邊,看到隔河的高岸上有人朝我們高聲說著什么,嗚嚕嗚嚕的磨聲蓋過了對方的聲音,聽不清在說著什么。
父親出了房門,很快走上溝堤,面向?qū)Π赌侨烁呗曊f話……
我悄悄跟著父親,慢慢從水槽邊上了幾級石坎,怯生生走過橫搭在溝端與水槽相接處的小木板橋——不敢朝洶涌而下的木槽里的水看一眼,轉(zhuǎn)過溝堤小小的拐角——一種跨越天險后的自豪感從心里油然而生,便邊望著對岸的人,邊放開腳步,朝父親身邊走去。正得意間,只覺得腳下的沙子一滑,這個喧囂、熱鬧而又瞬息萬變的世界便在倏忽間離開了我……
當我重新回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我被父親緊緊抱在懷里,好像怕我突然飛離。我的身上包著他那寬大而又厚實的布衣裳,我的衣褲卻濕淋淋地在磨坊里的桌凳上展覽。此時,不知是因為被水嗆后鼻內(nèi)熱辣辣的,還是由于……我的眼淚大顆大顆地直滾下來——
就這樣,我在父親的懷里睡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父親帶我回到家里,第一句話,父親就對母親說:
“我差點沒臉來見你了!”
“這……”我母親惶惑著。
父親說:“……我沒想到他會跟在我后面,”他略略抬抬牽著我的手繼續(xù)解釋說:“我看見對岸的老和著急地在向我比手畫腳,等我轉(zhuǎn)過身來的時候,他的身子已沖進水槽口里,幸好他的這雙小手緊緊地抓在小橋板上,啊呀,我一縱步跳過去,把他一把提了起來……唉,萬一,我,我想都不敢想下去了!”
“……”可以想見,當時我母親的驚訝程度。
?。∥腋兄x自然的造化,給了我一雙靈巧的手,在那千鈞一發(fā)的時候發(fā)揮了作用,更感謝我的父親,他又給了我一次生命!
如今,我仍能想象得出父親在突然發(fā)現(xiàn)我之時的那一縱步,仍能揣度父親的腦海里或許會閃現(xiàn)過河水不要再流了的祈求??扇f一真的水不再流了呢,從此生命也將枯竭。幸好,水一直在流著,而且,還要流到永遠,因為,水是我們溫柔的生命!
如今,那條引水溝已不見了蹤跡,磨坊亦不知去向,旱季,洛可河會斷流,但一到夏天,它的水又洶涌起來,沒有了引水溝的分流,似乎流得也更快了,好像在向著歷史炫耀:從古老流過來的水早已“升格啦”,直奔那不再是神話的渦輪機,使群體意義上的生命,有了一個輝煌的升華!早已遠去的父親可有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