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偉冬
讀陳琦的作品總會讓我與時間發(fā)生某種聯想,這并不是因為他出了一本名為《時間簡譜》的畫冊,而是因為在他幾乎每一幅作品中我們總能找到或感覺到時間的刻度和痕跡,哪怕是在寂靜無聲的風景中也隱藏著“逝者如斯夫”的嘆息。陳琦對他的作品曾有過這樣的闡釋:“以空間來表示時間的流淌,在實踐的流淌中來感受生命的變遷。”由此可見,作品中的時間元素對陳琦而言并不是無意為之,也不是構建空間的附屬品,而是刻意追求,是他對自然和生命的一種表征,是一種最本質的表達。陳琦對時間似乎有一種天生的敏感和眷戀,他的諸多系列作品與其說是以主題為線索,倒不如說是以時間為刻度,試圖表現出同一主題在不同時段的變化。其實這種微妙的變化一直存在,這里有認識的深化,技術的演進,經驗的累積,也有時間的銷蝕。我和陳琦相識有四十年之久,長期供職于同一個單位——南京藝術學院,對他的藝術觀念、創(chuàng)作態(tài)度和生活理念應該是比較了解的。在我看來,陳琦是當代最杰出的版畫家之一,而且這種評價是國際標準的,他在版畫創(chuàng)作中最大的貢獻就是把觀念和技術實現了完美的結合。陳琦是一位思考型的藝術家,他的作品圖式感強,但又很少為形式而形式,他的形式之中總是包含著觀念,在某種意義上超越了貝爾的“有意味的形式”的審美判斷。陳琦的視野是東方的,他的觀念更是東方的,積淀在他作品的那些觀念反映了他對自然、文化、歷史、生活乃至生命的深刻思考和感悟。一件器物就是一種文化寄托,一個節(jié)氣就是對自然的深切回應。愛因斯坦在一百年前提出了引力波的學說,直到今天它才最終被科學實驗所證實,這就是科學范疇里思想與技術的距離。但對一位杰出的藝術家來說,技術與觀念有時候總是如影隨形,他們不需要一百年的時間,他們甚至可以在瞬間使觀念和技術達到精美的融合。當然,這里所謂的瞬間不是簡單的時間單位,而是一種精神的表述,它是思考、磨礪、痛苦和探索的濃縮。陳琦在版畫語言方面的成就,尤其是在水印木刻創(chuàng)作中出神入化的表現使他觀念的呈現充滿了多元美感——既有技術精湛引發(fā)的視覺震撼,又有表達精微生發(fā)的精神感悟。
毫無疑問,陳琦是一位技術型的版畫家,忽視了他作品中的技術性就等于丟掉了打開他藝術世界大門的鑰匙。當然,版畫創(chuàng)作本身對技術就有極高的要求,但陳琦對自己的要求總在這些要求之上,他的絲絲入扣,精細入微,他的宏大尺幅,黑白光影,等等,無不在挑戰(zhàn)著版畫表現語言的極限,有時候他對技術的執(zhí)拗和追求幾乎達到了一種“病態(tài)”的狀況,這一切他在“荷”系列和“似水年華”系列中表現得最為充分和經典。我們常會遇到這樣的問題,好的畫家的標準是什么?我的回答很簡單:首先是對自己設定的高度,其次是他的完成度。當然,這個高度衡量的參照應該是世界性的。陳琦從不會在同一個高度上來回跳躍,他總是不斷地給自己設定新的高度,看看他的《時間簡譜》,就可以了解他的探索步履,而且你會有充分地信心認為他正前行在世界性的藝術大道上。至于完成度,我認為陳琦可以說是創(chuàng)造了一個奇跡,他對極限要求的完成度之高使當下很少有人能望其項背。
我們在這里討論陳琦版畫的觀念和技術,但以我和他的熟悉程度,在實際的創(chuàng)作中對技術問題的思考要比觀念的生成更加勞其心智,費其光陰。陳琦給予作品的觀念,無論是在靜物、風景和家具的圖式中,還是在佛印、花卉和水紋的主題中,顯而易見,有的是日久而生,有的則是瞬時頓悟。比如,瓷器、樂器、座椅中的時間凝結,荷花、夢蝶、佛手中的無限禪意,風景、節(jié)氣、水紋中的生命感悟,等等。它們或隱,或顯,或日積,或頓生,但觀念始終是不會缺席的。但一旦想要表達的觀念形成以后,便開始他殫精竭慮的技術設計,或者說是語言組合的探究,從構思,到草圖、到刀刻,到印制,到最終的呈現,這可能會是一個漫長而又痛苦的過程,但它又是一個發(fā)現和收獲的過程。我不知道陳琦對他自己作品最終的呈現與最初的愿景是否完全滿意,但毫無疑問的是他總是能夠以創(chuàng)新的技術,完美的語言來表達他設定的觀念,同時也完美地實現視覺的審美。還值得強調的是陳琦的技術使版畫創(chuàng)作擺脫了單一復制的尷尬,并使之成為一種復雜而又智慧的勞動,也更加賦予它獨立的藝術價值和創(chuàng)造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