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海
A
夜,黑如鍋底。一抹濃云劈頭蓋臉從北方天空罩過來,瞬間便有黑云壓城城欲摧之勢。河邊釣魚的老魏和李鷂子,收起釣竿。老魏將嘴里的紙煙最后咂了一口,吐出一卷煙縷,遮蓋了眼神。李鷂子還有點戀戀不舍,提魚竿,掛住了,拉了一下沒拉動。老魏把煙鍋巴一踩,薄薄的嘴皮里溜出句:“ 狗日的李鷂子,小心釣起來一只水鬼,夠你我今晚下酒菜。”
“喺,你雜種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盡說苕話!水鬼鉤子專門整你這種半老瓜!”李鷂子瞇著眼,回了老魏一句。
“咔嚓嚓——!”半天擂過來一陣炸雷,老魏手抖了一下,釣魚竿掉地上。
頃刻,狂風暴雨,雷電奔走,山崩地裂,摧枯拉朽,大雨如注,玻璃彈子一樣的雨滴,砸在老魏和李鷂子腦門上,開了一片水花。李鷂子眼看魚鉤掛在河中,拉不動,只好扯斷魚線,收起家當。兩人一陣狂奔,噼噼啪啪,水花四濺,滿城風雨,人如流水車如龍,紛紛一城亂象。
河邊有家酒館,沒關門,兩人像上岸的鯽魚,嘶溜一聲鉆進酒館,可是渾身濕透。老魏瘦,真廋,冷得打擺子。好歹有個躲雨之地,免被雨水剁成稀泥。河水翻滾著,沒過一會兒,河面就翻滾著波浪,漂浮著動物尸體和樹枝,還有一些是生活垃圾。雨大得嚇人,看來是一場百年難遇的暴雨。看來一時半晌不會停,兩人便向店老板要了兩杯酒,磨時間,看著門外不遠處的鯉魚河,水越漲越高。
“日他媽,要出大事,天漏了,剛好漏在華坪腦殼上!”老魏抖兮兮的,從牙縫里抖出一句。
李鷂子“吱——”的一聲,喝下一口華坪散白酒,瞪著魚鷹般的眼睛,看著鯉魚河面奔流不息的洪水猛獸,說:“怕個逑,守在河邊,說不定沖來一個美女,光桿司令的,救上來,陪老子們喝酒。”
又一陣炸雷劈下來,像要把小城打入十八層地獄。老魏手抖的不行,連酒杯里的酒都灑出來了。
“你看,河里沖來那么大一個樹疙蔸,好像被河岸掛住了,擋著河水,河水漫上堤壩來了?!崩铤_子指著河面說。
“嗯,是個黃葛樹樹根,還像個老龍頭,走,整上來,弄個根雕,管幾千塊錢呢?!?老魏看著河面,咂了一口酒,不抖了。
“算雞巴逑,萬一樹根沒撈上來,被卷走當了水鬼的姑爺,劃不來?!?李鷂子說。
雨,繼續(xù)下。雷電一聲比一聲狂暴,街心積起很深的水,車輛匍匐前進,像是走汽船。
這雷雨,大概要把干裂的大地撕開一個口子。大地深埋的事物,有什么冤情,也會被揪出來,在閃電之下漏出神秘的往事。
李鷂子說:“老魏,你不是喜歡收集鬼殼子嗎,擺幾個龍門陣來聽聽,這夜雨,鬼殼子正好下酒,比如說‘姑娘墳’什么的?!?/p>
老魏的臉陰下來,看了李鷂子一眼,沒說話,只是聽著潮水滲透耳鼓,地老天荒一般,像個老僧坐定,等著雨停。
一個足有幾秒鐘長的閃電,在天邊閃出一個樹根模樣的可怕圖形,將河照亮。河面寬得嚇人,平日里的河水,比起今晚就是小巫見大巫。
突然,李鷂子說:“你看,那是什么?樹根什么時候堵住了個黑色的東西?”
老魏仔細看河面,有個黑色的長匣子。借著閃電的光,老魏定睛一看,臉色漸變,吞吞吐吐說了一句:“那是口黑棺材!”
李鷂子再細看,果然是一口棺材。定了定神,李鷂子說:“我就說要出大事?!?/p>
老魏說:“我看我們還是把杯子里剩余的酒潑出去,就算不吉利,也破除了。”
那口棺材黑沉沉,被大樹根擋在河里,有點不想走的意思。李鷂子說:“不行,可能是哪家才埋的新墳被暴雨沖開了,這棺材順著河水漂下來了,說不定,棺材里,還睡著那……”
“雜種! 別說了,老子都起雞皮疙瘩了!”老魏差不多要哭了。
閃電的光,打在棺材上,讓老魏想起《鬼吹燈》上的情節(jié)。
“不過,也不好說是一座老墳里的棺材,比如說是華坪清代土司墓里的,被沖來,橫在我倆面前,里面有傳說中的金銀財寶……”李鷂子那些年干過挖墳盜墓的事,一點點舔舐舊時的味道。
“哦,這倒好,聽說華坪的一座座土司墓都沒有下落,埋得很神秘,要是這樣,那可是大發(fā)現(xiàn)??!”老魏稍稍振作。
“不錯,就憑這縣城里大河中漂來個棺材,簡直要雷到一城的人!”李鷂子說。
“我就賭你狗日的李鷂子,去把棺材撈上來!你不死也要脫層皮!”老魏看著李鷂子。
“我還真有這想法,是神是鬼還是人,一定要見個分曉?!崩铤_子喝完最后一口酒,伸長脖子。
李鷂子走前面,老魏走后面,戰(zhàn)戰(zhàn)兢兢拉著李鷂子衣角,走向離河岸不遠的黑棺材。黑棺材在大水里,一起一伏,里面像是有東西,使棺材的吃水線向下。
李鷂子冒著大雨,拉斷一根樹枝,弄了一個鉤,一手拉著河邊欄桿,一手拿著鉤子,向黑棺材伸去。
天下著暴雨,老魏感覺自己手里冒著汗,心里打著鼓,鼓聲比天上雷聲還大。
李鷂子使出渾身勁,在鉤子作用下,水里黑棺材朝著河岸移過來。這時,老魏覺得心跳到嗓門眼了!
李鷂子和老魏大著膽子將棺材推上岸。這時,李鷂子和老魏清清楚楚聽見棺材里傳出人的哭聲。老魏撲通一聲跪了下去?!皨屟剑胚^我吧,我老魏活了五十歲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唯一的一次就是嫖過一個做雞的學生妹,還有就是打麻將出過老千。”霹靂驚雷下,老魏發(fā)自肺腑地說了這句話。
“別娘們!老魏,你聽,棺材里是個孩子的哭聲!”李鷂子說完用手將棺材蓋子扳開,在電光火石的閃電夜光下,兩人清楚看到,里面躺著一個活生生的小男孩!男孩已經嘶聲力竭哭啞了嗓門。
雨,終于停了。小城進入夜眠。
據(jù)說這一晚的雨足足下了四個小時,造成華坪大面積受災。
第二天,華坪人手機上、微信里,都在瘋轉夜里暴雨的圖片和信息。不過,最驚悚的一條報道是:華坪縣城北面、鯉魚河上游,天秤村古家堡被洪水沖走四家房屋,造成五人死亡、三人失蹤,據(jù)從一棵大樹上獲救的一個婦女說,她情急之中將孩子放進為婆婆準備的棺材里,讓棺材順水漂走,用一種僥幸心理期盼孩子獲救。報道的最后消息是,博物館的臨時工李鷂子,從河里漂來的棺材中救出一個三歲小孩,孩子現(xiàn)在一切安好。
B
自從上次李鷂子和老魏在河邊釣魚,在大水漂來的棺材中救出小孩的事被報道后,李鷂子也成為了名人,成為一縣姑娘欽慕的對象。街頭巷尾都說:“這個博物館青年膽子粗實,正能量十足,無所畏懼,是最可靠的那種男人?!?/p>
李鷂子單身的日子看似快要結束了,不少女孩都找到他的電話,發(fā)來熱辣辣的求愛短信和自拍,一時間讓李鷂子心花怒放,同時也讓他煩惱了:到底和哪個約會?個個的自拍都美艷嬌羞,不好抉擇。這個世道的女孩,非誠勿擾,不能輕易茅草房試火。
一個午后,暴雨又停了,見大河里水又漲起來,李鷂子就約了老魏,去河邊釣魚,順便請教老魏這個老油子,看看他有什么好主意。
兩人背了漁具,款款來到河邊,選了個回沱邊的大石包,打窩,甩竿,優(yōu)哉游哉喝著散白酒,咂著煙斗,準備釣大魚。過了幾分鐘,李鷂子釣翁之意不在魚,坐不住了,就把事情向老魏訴說起來。
老魏聽完,眼圈紅一紅的,胡子抖一抖的,羨慕地說:“狗日的李鷂子啊,你真走桃花運,美女一大堆供你挑選,吃香喝辣,挑肥揀瘦,祖墳埋得好??!”
李鷂子說:“你先別說風涼話,我倒想請教你,該怎么處理。”
老魏說:“你知道嗎,我們剛參加工作那陣,單位上女的少得可憐,新來個女的,無論肥瘦美丑,男人紛紛像馬蜂一樣蜂擁過去,各顯神通,將女的攪得白天黑夜不得安寧?!?/p>
李鷂子把魚竿提起來,一看誘餌早被吃光,又換上,甩到河心。問老魏:“那么,你們那個時代被萬人寵幸的女人,是怎么處理這個問題的?”
老魏說:“一種是‘敵軍圍困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還有一種是‘三千寵愛在一身,我自相許白玉郎。’”說完,老魏將釣起來的一條鯽殼魚丟進水桶里。
李鷂子說:“死老漢兒,你莫吊我胃口好不好?盡拿古書上的文屁股來熏我?!?/p>
李鷂子說話間,覺得魚鉤沉甸甸被什么掛住,提魚竿有點費力,問老魏:“會不會是大魚上鉤了?”
老魏一看,說:“不可能是魚,一看線子的走勢就不是,倒可能是樹疙兜。”
李鷂子收線,能拉動,慢慢將鉤子上的東西提出水面。兩個人眼睛盯著魚線那端,一看來興趣了:釣上來一個古老的手提箱!
兩人湊過來,伸手將手提箱放在石頭上,端詳起來。這個手提箱是個木制的,比匣子大一點,箱子上沒長青苔,但式樣古老,不像是以前就在河里的,應該是近期漲水漂來的。兩人眼睛放光,內心開始無比憧憬。
老魏說:“前次漂來個棺材,把老夫嚇得差點一口氣上不來,這次又撈起來個手提箱,不會里面又是個活生生的東西吧?”
李鷂子是盜墓出身,現(xiàn)在又在博物館當臨時工,一眼就看出這個手提箱的大致來歷。李鷂子撫摸著木紋尚清晰的手提箱說:“這個手提箱,大致是上世紀四十年代川南一帶的風格,和我在鹽邊收集到的那個差不多。”
老魏又來了興趣,高興得將叼著的煙斗里的煙灰都吹到了李鷂子臉上。
“上次還幻想棺材里裝著土司的寶藏,這次這個匣子倒是很像有搞頭啊。”老魏說。
李鷂子突然變得嚴肅起來,說:“你和我今年釣魚連續(xù)遇到怪事,這是過去完全想不到的事情,你不覺得奇怪嗎?”
老魏說:“奇怪那是肯定的,但上次救了人,做了好事啊,你李鷂子得了名聲,這次若撿到寶,那你就名利雙收了。”
李鷂子說:“老魏,人還是要有敬畏之心,別惹事了,我們把手提箱捐給博物館算了?!?/p>
老魏說:“你狗日的不是號稱李大膽嗎,這次咋過尿不干凈一樣的,啰里啰嗦,趕快打開?。≌f不定就是藏寶圖,到時候你我就是全縣第一富翁了!翻身的日子到了!”
李鷂子一看箱子上了一把老式的鎖,鎖著。便找來兩個石頭,一個墊在鎖下,然后拿起一個石頭砸鎖。
“哐當”一聲,鎖砸開了。老魏眼放金光,同時退開一步,害怕里面飛出飛鏢。因為在電影里,老魏隨時看到奪寶人高興過頭,結果丟了性命。
李鷂子噗嗤一聲,笑著看看老魏,說:“怕卵啊,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果里面是財寶,你和我三七開如何?”
老魏說:“誰三誰七?”
李鷂子說:“當然我七你三啦!”
“不干,五五開?!崩衔喊褵熁铱脑谑^上說。
李鷂子點點頭,將手提箱小心翼翼打開。
里面泡著些泥水,一塊油布,包著一包東西。
老魏的臉皮跳了跳,說:“不是人頭就好,我就怕是以前的殺人犯的腦殼裝在里面,埋在土里,被沖來了?!?/p>
李鷂子說:“你說的這個還真有可能!”
老魏一仰翻叉坐在地上,說:“財寶我不要了,你還是把箱子扔回水里算了?!?/p>
“怕個鏟鏟,富貴險中求!過來,我們開包驗貨。”李鷂子頗像民國的土匪,一臉霸氣。
隨著李鷂子一手將油紙包拆開,一張古黃的紙展現(xiàn)在面前。李鷂子將紙平鋪在石頭上,兩人屏住呼吸,睜大四只狼眼,盯著發(fā)黃的紙看,生怕漏掉半點信息。
可是,這次嚇著的不是膽小鬼老魏,而是曾經的盜墓賊、見過無數(shù)尸骨、鉆過無數(shù)古墓的李鷂子。李鷂子臉色變得蒼白、雙腿打顫,拳頭握緊,快站不穩(wěn)了。
老魏問:“咋了?李鷂子?你是不是中了紙上的毒氣了?”
李鷂子定了定神,說:“這是一樁華坪史上的懸案!”
老魏說:“我看這就是一張委任狀,咋個成為奇案了?”
李鷂子說:“你看,委任狀委任的是李雨桐為縣長,時間是1945年3月,云南省主席龍云委任的?!?/p>
老魏說:“一切沒錯啊,沒什么紕漏啊!”
李鷂子說:“可是所有資料和縣志上明明寫著1945年3月上任的縣長是魏作鵬啊?!?/p>
老魏拍拍腦殼,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驚訝地說:“是啊,我都忘了告訴你,魏作鵬就是我爺爺,正因為他當過國民黨縣長,所以在1951年被新政府槍決了!”
“??!不會吧!老魏你好好說話!別瞎扯談!”李鷂子瞪著老魏說。
老魏悲傷地說:“哪個和你開玩笑!魏作鵬就是我爺爺,他被鎮(zhèn)壓后,我家才突然敗落,我祖母當年也上吊死了,從此我父親成為孤兒,這些都是我父親對我講的。”
李鷂子大吼著說:“老魏,你爺爺是兇手!”
“咹?你說的哪樣話?我爺爺當年受委屈被鎮(zhèn)壓了,怎么他倒變成兇手了?你別侮辱我九泉之下的爺爺!”老魏很不服氣。
李鷂子說:“因為,我爺爺就是李雨桐,家譜上寫得清清楚楚,而且,而且我父親對我講,我爺爺是在當年上任縣長的途中神秘失蹤的。原來,我爺爺?shù)目h長職位,被你爺爺偷梁換柱了!”
老魏說:“你別瞎說,你懸疑電影看多了是吧?”
李鷂子說:“一切都清楚了,你爺爺當年在路上暗害了我爺爺,將我爺爺?shù)氖w和手提箱丟進河里,然后,你爺爺偽造了一張委任狀,冒充了縣長上任了??墒窃┯蓄^債有主,你爺爺不去上任國民黨縣長,就不會在1951年被新政府鎮(zhèn)壓!”
老魏要哭了,跪在地上,朝著一河滾滾黃水喊:“你瞎說,我要你還我爺爺?shù)那灏?”
李鷂子說:“但是,你爺爺魏一鵬忘了銷毀我爺爺李雨桐手提箱里面的委任狀,將手提箱丟進河里,以為就萬事大吉,沒想到被河水沖來,今天到了我倆手里,這真是天意??!”
李鷂子看著老魏,又說:“你要我還你爺爺清白,那誰又還我爺爺?shù)拿兀磕钦媸莻€狗日的年代!”
兩人站在河邊,感覺自己的頭發(fā)都白了。秋風拂過,河水鳴吼,河邊空空蕩蕩的回音,似乎都是從手提箱里飄出來的。
C
李鷂子和老魏,在從鯉魚河里釣起的一張委任狀上,發(fā)現(xiàn)了華坪70年前的一個驚天謎案,更加不可思議的是謎案里的主角居然就是兩人的爺爺。
縣里一下子轟動了,都說:“世界真小啊,歷史懸案主角的后代還是鐵哥們!居然還一起把他們祖上的委任狀釣起來了!”鯉魚河謎案也引起了縣里的注意,這條河盡漂些離奇的東西:棺材、手提箱、委任狀,不知下次要漂什么更離譜的東西了!便決定打造鯉魚河旅游文化,認為挖掘鯉魚河深厚的文化內涵勢在必行。于是成立了關于1945年魏作鵬上任縣長一事的歷史調查組,調查魏作鵬上任和李雨桐失蹤迷案。
由于李鷂子和老魏是這個歷史懸案主角的后人,兩人都被抽調到調查組了,擔任具體工作。李鷂子和老魏都表示,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不但可以還歷史一個清白,還可以打造鯉魚河文化賣點。
這天,李鷂子和老魏對著河里釣起來的手提箱和委任狀,燒了三炷香,三叩首后,李鷂子說:“爺爺啊,你把這個遺物冥冥中給我送來,是要告訴我什么???你一定要助我弄清楚歷史真相!”
老魏也在一邊說:“我爺爺不可能是惡人,歷史記載,他當年上任縣長以后,為華坪做了許多好事,我一定還爺爺清白!”
此后,兩人就一起展開研究、走訪,廢寢忘食,不放過當年那段歷史的任何蛛絲馬跡。不久,兩人的研究調查就有了突破:魏作鵬和李雨桐都是1922年出生的人,老魏的爺爺魏作鵬是共產黨的地下黨員,一直在華坪縣城活動;而李鷂子的爺爺李雨桐是省主席龍云從昆明委任來上任華坪縣長的,這個省檔案館有底冊??墒?,怎么就會讓魏作鵬當了縣長?李雨桐失蹤后,手提箱、委任狀卻掉進河里?這一切為什么當時的上級部門就不知道?也沒人來調查?
太離譜了! 老魏和李鷂子都把桌子拍得山響,恨不得一抓撕開歷史面紗!
這時,一個90歲老人拄著拐杖,來調查組辦公室,找到李鷂子和老魏,提供了一個重要線索。老人說:“鯉魚河邊當年有個很有名的鄢家馬店,我當年就在馬店里當伙計,大約是1945年3月的一天,一個叫魏作鵬的人,還有一個叫李雨桐的人,同時來鄢家馬店住下,一直住了六、七天都沒走,是我當年給他們記的賬簿,所以我記得很清楚。可是那之后我老家有事,就回老家去了。過了十多天回到馬店,才知道鄢家馬店已被葛土司家燒毀,已是一片廢墟?!?/p>
李鷂子和老魏聽得出神,張大了嘴,回過神來,說:“走! 老人家,您馬上帶我們去鄢家馬店!”
鯉魚河邊,鄢家馬店早己是一片廢墟。昔日的輝煌,隨著華坪秘史一起消失。原來,給李鷂子和老魏提供線索的九旬老人,就是被當?shù)胤Q為“鄉(xiāng)土活化石”的李跛驢老漢。老漢吧嗒吧嗒咂著葉子煙,瞇著眼睛,龍門陣就來了。老人坐在河邊石頭上,給李鷂子和老魏講起了當年鄢家馬店的神秘往事——
“話說,鄢家馬店的歷史有點久了。那時候,鄢家馬店的主人是兩兄弟,一個叫鄢老秤,一個叫鄢算盤。馬店到這兄弟兩手里,據(jù)說已經開了好幾代人了。你想,那時候的華坪可是熱鬧,每年都趕煙會哪,就是每年收鴉片煙的時候,各地的商幫都來買賣煙土。馬幫就喜歡住到這鄢家馬店來。鄢家馬店離華坪縣城近,在鯉魚河邊,清凈好住。店主鄢老秤每天都會給來賣草的人過秤,馬店里的馬要吃很多野草,馬無夜草不肥嘛!鄢老秤一桿秤可出名啊,單手把秤提起老高,嘶溜一下把秤砣滑到秤桿尾梢,秤桿尾巴揚起十五度,號稱童子望月,賣草的娃兒喜滋滋接過錢離去。鄢老秤的兄弟鄢算盤,那就更不得下臺。他可以把算盤放在身后,兩眼不看算盤,盲打。一雙耙子一樣的手,十指扒得算盤子噼噼啪啪響翻天,一旁的人聽得心里頭賊安逸,比吃三天回鍋肉都安逸!”
老人一看李鷂子和老魏來了興趣,就有點得意了,示意二人給他點火。李鷂子趕緊給他煙鍋里栽上三桿紙煙,啪的一聲點燃火,他猛咂幾下,又繼續(xù)講鄢家馬店的故事。
“鄢家馬店門上有一副對聯(lián)。據(jù)說是一個住店的讀書人給刻的。這個讀書人跟隨一家馬幫上省城謀事,宿店時受到鄢老秤好酒招待,讀書人看到鄢家馬店里有塊上好的楠木,讀書人就說這樣的木板放著可惜了,說要為鄢家馬店書刻一副對聯(lián),作為報答鄢老秤的一壇好酒。于是就拿出手提箱里的毛筆和刻刀,磨墨揮毫,在楠木上落下筆走龍蛇的遒勁大字,然后手揮刻刀,一陣木花飄飛,居然連夜為鄢家馬店趕制出來。”
老人講得有點激動起來,一邊念出對聯(lián),一邊折了一根樹枝在地上比劃起來??吹贸鰜恚@老漢對當年鄢家馬店的對聯(lián)記憶尤深。二人一看,老人寫在地上的對聯(lián)是:
馬嘶穿云,蹄聲破霧,孤旅客早宿吾店;
煙撫退兵,夜談化兇,有緣人莫負良辰。
老漢又問兩人:“你們知道寫對聯(lián)的這個書生是誰嗎?”
老魏和李鷂子都搖頭說不知道,齊說:“你趕緊說出來!”
老人說:“為鄢家馬店寫對聯(lián)的讀書人,正是李鷂子你的爺爺李雨桐!”
“啊!怎么會?這個,我怎么沒聽說?”李鷂子一臉驚奇地說。
老人咂了一口煙,說:“你們慢慢聽我說來。這個讀書人李雨桐,離開鄢家馬店,到了省城,在一個叫朱師長的手下當了副官,參加了滇西的抗日戰(zhàn)爭,發(fā)達了!第二年,李雨桐回到華坪,還特意在鄢家馬店宿了一夜,還送給鄢老秤、鄢算盤兄弟兩桿鋼槍一箱子彈,鄢家馬店遇到貴人了!”
老人一席龍門陣,聽得二人吞口水,齊說:“傳奇啊,小小鄢家馬店肯定還有故事!”
老人抬手將李鷂子背上一只螞蚱拍下來,繼續(xù)講來。
“鄢家馬店有李雨桐這樣的人物撐腰,那門上對聯(lián)就漲身價了。鄢家兄弟得了兩支槍,就腰桿粗起來。那時候華坪是煙土產出大縣,煙老板比現(xiàn)在的煤炭老板還拽、還富,來鄢家馬店夜宿的煙幫絡繹不絕。馬店利潤高,鄢家兄弟很快也富起來。鄢家兄弟本來已經有妻室,但是飽暖思淫欲嘛,凡是從四川那邊沿途乞討、流浪過來的孤兒寡母、賣唱女,鄢家兄弟都統(tǒng)統(tǒng)收留下來作為二房小妾,一時間鄢家馬店可是熱鬧非凡啊。晚上,住店的馬鍋頭些,聽到樓上鄢家兄弟屋子里木床吱呀吱呀一宿響到天亮,馬鍋頭些那個饞啊,流口水啊。你想,這些馬鍋頭常年趕馬在外,流浪山野,十天半月沒個女的在身旁,看見鄢家兄弟坐擁三房五房女人,哪個不體內爆棚、胯下豎旗???馬鍋頭些都是見慣世面唱得山歌的,見了鄢家馬店的女人,就一個個放開喉嚨亮開嗓子,把平素在外學的趕馬調、山歌調亮亮堂堂地吼出來?!?/p>
老人越講越精神,別看90歲了,還中氣十足,說完就給李鷂子和老魏唱起了當年鄢家馬店里聽來的歌曲:
石頭當床露水當被,
趕馬哥哥要出門。
三塊石頭壘口灶,
就地挖個洗臉盆。
摟著螞蚱谷草睡,
屁股著水涼進心頭。
妹妹嘛你今晚看看哥,
哥的身板好巴適,
你就睡哥哥的枕頭。
老人唱完山歌,又說:“這些馬鍋頭的歌聲,撩得馬店的夜色火辣火辣,惹起艷事無數(shù)。但鄢家馬店的女人們也是見慣了這些形形色色的流浪漢,學到了不少詞兒,也朝馬鍋頭甩過去山歌。老人又唱起來:
砍柴莫砍苦葛藤,
嫁人莫嫁趕馬人。
你若娶我莫趕馬,
你若趕馬莫逗我。
小心主家鋼槍亮,
半夜送你見閻王。
老人說:“馬鍋頭內心忌憚鄢家兄弟的槍,口上下死里逗逗女人是不會有事的。鄢家兄弟也知道,養(yǎng)一群女人在馬店,就是招攬宿店人的,只要婆娘不出軌,就睜只眼閉只眼??墒沁@1945年3月底,鄢家馬店就出了事了?!?/p>
“葛土司家為什么要燒毀鄢家馬店?”李鷂子和老魏又問。
老漢在石頭上磕磕煙鍋里的煙灰,煙灰就飄在風中,散到草叢里。故事的結局從老漢嘴里悠悠長長地飄出來。
“那年,鹽邊縣葛土司家馬幫來華坪趕煙會。晚上就住進鄢家馬店,晚上馬鍋頭飲酒醉了,又和店里女人對起山歌。馬鍋頭動作大了些,拉著鄢老秤的二房女人就進屋子去了。鄢老秤不干了,一腳踢開房門,進去和馬鍋頭干起來。這葛土司家馬鍋頭可不是一般的趕馬人,個個都有槍啊。馬鍋頭情到極處,眼紅著,拿槍對著鄢老秤,鄢老秤只好退出來。鄢老秤那女人也不是省油的燈,趁馬鍋頭忘情的時候,摸到了他的槍,一聲槍響,馬鍋頭就不動了。店里的葛土司家的人一聽出事了,紛紛亮出家伙要大干。鄢家兄弟一看,也只有橫下一條心,亮出李雨桐送的兩桿槍,和葛家的人馬交火了。這時華坪民團也趕到了,阻止了這場血斗。葛家人看討不到便宜,便收拾走人,用馬馱著死了的馬鍋頭,一溜煙回鹽邊去了。華坪的人都說葛土司家勢力大,肯定會回來報復,都建議鄢家兄弟出去躲一躲。結果鄢家兄弟說一家人拖兒帶仔,到哪里躲?要死球朝天吧。就在這個危急關頭,鄢家馬店就來了兩個人,一個是李雨桐,一個是魏作鵬?!?/p>
老魏問道:“他們倆是同時來的嗎?互相認識嗎?”
老人回憶了一瞬間,說:“同一天來住店的,好像他們不認識?!?/p>
老人又說:“李雨桐是鄢家馬店的貴人,鄢家兄弟自然非常高興,非常熱情,好好款待了李雨桐。魏作鵬是個陌生人,鄢家兄弟一聽他要來住店,就說別住了,如果出事了后果自負,可是魏作鵬還是住下了?!?/p>
“當時李雨桐什么打扮?是不是提著手提箱?”李鷂子問。
老人想了一會兒,說:“手提箱我倒是記不得了,但穿著長衫我記得,年紀輕輕,魏作鵬是牽著馬來住店的?!?/p>
“那有沒有聽他們說起上任縣長之類的事?”老魏問。
“沒有。他們住了幾天,我一是家里有事,再一個我也怕葛土司家來報復,就借故給鄢家兄弟告了個假,跑回家去了,等過了十多天回來,鄢家馬店已經出事了。我也是后來才聽說,我走后第三天的一個夜里,葛土司親自帶著一百多人來了,個個如狼似虎握著槍,鄢家的人很快倒在血泊中,鄢老秤也躲閃不及,被打死了。只剩下鄢算盤帶著幾個家人,從馬店地下密道,逃出去了,再也沒有回來。葛土司家放火將百年鄢家馬店燒為灰燼。鄢家馬店,就只剩下一個地名了。”
“那魏作鵬怎么活著?還任了縣長?李雨桐呢?又哪去了?”李鷂子急切地問。
老人說:“據(jù)說馬店被燒毀那天晚上,魏作鵬已經離開馬店,沒過幾天,他就上任華坪縣長,還親手調查處理鄢家馬店的案子。李雨桐當晚是住在鄢家馬店的,可是后來沒有清查到他的尸體。不過,很多人當時推斷,李雨桐是鄢家貴人,很可能和鄢算盤一起從密道逃走了。”
“為什么當時沒有清算作案兇手葛土司家?”老魏問道。
“哎,你這個人啊,當時葛土司是不可一世的人物??!連西康省主席劉文輝都不放在眼里,華坪小縣怎能奈何得了他?”
“鄢家馬店的地下密道還在不在?”李鷂子問。
“前些年還在,因為這塊地被一個人買去做酒廠,還把地下密道拿來窖藏很多酒壇。后來酒廠搬走,舊址被毀了?!?/p>
老人講完,順著河邊,哼著曲兒,走了。剩李鷂子和老魏,在河邊回味。
“還是懸而未決,看來,人力窮了,天心就會現(xiàn)出來,我倆還是守在河邊,等待河水再給我們漂一點什么線索來吧!”老魏嘆氣,把一個石頭打進了半渾半濁、汪洋恣肆的鯉魚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