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在西歐短暫游歷的朋友說，在他的印象中，歐洲的城市似乎是沒有菜場的。這話不算錯。在蜀地或江南一帶，大城市的居住區(qū)，或者小城市的街頭巷尾，要有路邊菜場，才夠生活氣息。挑著扁擔、推著三輪車的菜販子沿街叫賣，魚販子從魚缸里撈出活魚現(xiàn)殺現(xiàn)賣，買的人一手拎著菜，一手再要兩根蔥，沒人會嫌你不懂規(guī)矩。

然而這樣的菜場在西歐極少見。論豐盛，歐洲遠不及國內(nèi)。歐洲靠北。要是不拿地圖出來比，很多人可能不會意識到歐洲整體緯度都很高，即使是南邊的意大利，羅馬的緯度還比北京稍高一點。

歐洲大部分地方，蔬菜水果種類并不多，就像我國北方人冬天要囤白菜一樣，歐洲的主婦天冷時會囤塊莖和果實。為數(shù)不多的綠葉蔬菜，顯得很金貴，而且流露著工業(yè)化農(nóng)場的痕跡：葉子已經(jīng)一片片摘下來洗干凈，晾干了裝在方形的塑料盒里，一百克、兩百克一盒這樣賣。包裝袋上也許還會告訴你，已經(jīng)在冰水中清洗了三遍。于是，買菜的地方就很規(guī)整。畢竟，一顆顆番茄、卷心菜壘起來，總是要比一堆未經(jīng)挑選的豌豆苗、馬蘭頭有秩序得多。

就拿阿姆斯特丹來說，除了周日，Albert CuypStraat露天市場天天開放。這種市場幾乎在荷蘭每個稍微有點規(guī)模的城市都會有一兩個，大多一周只開一兩天，如果不巧在周中，那么就與上班族無緣了，因為它們一般下午五點就收市了。

荷蘭的市場里，有兩樣東西一定可以買到。一個是現(xiàn)做的糖漿華夫餅，賣餅的人會開著拖車來，用餅鐺現(xiàn)做現(xiàn)賣，熱糖漿的香甜味隔一條街都聞得到。荷蘭的糖漿華夫餅不像比利時的那種厚華夫餅，是薄薄脆脆的兩層餅，中間用糖漿粘起來，餅面是細密的田字格。這種現(xiàn)做的華夫餅要比超市袋裝的大好幾圈。賣華夫餅的人做好之后，會在外面套個紙袋送到你手中。他們套紙袋的動作不急不緩，多半是為著吊一下你的胃口。讓你的手多伸一會兒，像是吃華夫餅的儀式感的一部分。

不過一整塊吃下去還是有點齁的。

另一個就是腌漬生鯡魚——那種荷蘭人標志性地仰著頭吞下去的生魚。荷蘭靠海，且曾經(jīng)有綿長的海岸線。1932年北方的攔海大壩建成之前，整個艾瑟爾湖的水都還是海水。從現(xiàn)在的版圖看，北荷蘭省東邊是一個淡水湖，但在那之前，都是名副其實的以捕魚為生的漁村，腌漬和煙熏都是傳統(tǒng)的保存魚類的方法。

每年6月，鯡魚因為海中聚集的浮游生物而變得肥美，捕魚船就會出海捕鯡魚。這時的鯡魚尚未產(chǎn)卵，脂肪含量達到了體重的16%，魚捕來后，去掉內(nèi)臟，立刻放進有香料的淡鹽水中腌漬，一周之后就是腌漬生鯡魚。只有這樣的鯡魚，才是荷蘭人趨之若鶩的“第一桶鯡魚”。

這種魚，我大概一年會吃一兩次。好吃，肥嫩滑膩，就是吃完洋蔥和魚，腥氣會在嘴里留很久。

除了生鯡魚和華夫餅這樣的本地特產(chǎn)，西北歐這樣的市場幾乎大同小異，豐盛程度向北遞減，價格向北遞增。但即使是這樣，從細微的差異里，也可以看到各地不同的風物和民俗。

比如，一過德國邊界，就可以看到市場里的面包攤會賣打了結、像是一副扭曲的眼鏡的椒鹽卷餅和各種結實的酸面包。沒有這兩樣的面包房，在德國是不存在的。再往南邊去慕尼黑，市中心的谷物市場，就可以看到慕尼黑著名的白香腸，粗細不等，肉乎乎的，像要從腸衣里爆裂出來。那里還可以看到一堆一堆新鮮的黃色雞油菌，一顆顆漆黑而完整的松露。慕尼黑靠阿爾卑斯山，所以蘑菇也比別處要多。

雖然熙來攘往，地上也有爛番茄爛蘋果，貨架后面海鷗會哄搶魚販子丟下的魚翅魚尾，但商販自己搭的塑料棚每家都很有特色，放著試吃品的小圓桌，還有用粉筆寫好價格的小黑板，都給人一種特別規(guī)整的溫馨感。這個地方就是市場，英文中的market，德語和荷蘭語的markt，法語的marché和意大利語的mercanto。整體而言，西歐的市場都太有序了，越往南，過分有序帶來的疏離感就會漸漸散去。

從德國往東南，去到布達佩斯的中央市場。這里有點像國內(nèi)中西部的大集市。匈牙利地處平原，只看市場，就給人一種糧倉的感覺。里面可以看到成串掛著的干辣椒和大蒜，碩大的漿果，許多在西歐論只賣的蔬果，在這里終于可以稱斤論兩了，恍然間有種在國內(nèi)菜場的感覺。

再往南，去意大利，市場依然只在市區(qū)零星幾個地方才有，市井氣則更加濃郁了，不僅因為環(huán)境和食物，也因為人。

1月，和父母在西西里島，從羅馬飛往卡塔尼亞，剛住下，母親就發(fā)燒了。安頓她睡下，我和父親就出門了。樓下不遠就是個菜場。當時已經(jīng)過正午，魚市已經(jīng)收攤，只剩下空蕩蕩的鐵架子和最后一個還沒收完攤的魚鋪。貨架上已經(jīng)沒什么東西了，冰也化成了一地污水。幾個泡沫塑料箱子摞在地上，里面裝著明蝦和皮皮蝦。我們猶豫了一下，最后買了皮皮蝦。父親挑了六七只皮皮蝦，在泡沫塑料盒子的邊緣把冰敲掉，招手示意魚販子拿去過秤。

貨架后面是一群西西里男人，都穿著雨靴，上身邋里邋遢的，看不出哪個是老板哪個是伙計。其中一個敦實的漢子走過來，把那六七只蝦拿到后面去，放在秤上，又這里摸摸那里摸摸，終于摸到一個裝著東西的袋子。他把袋子里的東西倒出來，把皮皮蝦放進去，過秤，提過來用意大利語跟我們說五塊錢。我跟父親說五塊錢。父親搖頭跟他比畫說五塊錢太貴了，要多幾只蝦才行。父親不會說英文，魚販子英文說得只言片語，但他們竟繞開我討價還價。

最終不知是急著要收攤，還是父親一臉正色地還價太難以拒絕，魚販子終于屈服了。他又掏出幾只皮皮蝦，一只一只用力地往袋子里面送。

他一邊把皮皮蝦放進袋子，一邊激動地跟父親比畫，用他破碎的英文抱怨說，要不是這位漂亮姑娘在這里，我才不會便宜咧。姑娘多美啊，我是看在她的分上，才多給你這幾只蝦。

我們在卡塔尼亞住了幾天。臨走前一天我們又去了那個菜場，買了血橙。西西里盛產(chǎn)柑橘類水果，這里的血橙，即使當飯吃，牙也不會倒。路過一個魚鋪，又買了幾只蝦，然后往回走。還沒走出菜場，被一個大爺拉住。他挽著我的胳膊，讓我們買他的大蝦。我跟他說我們已經(jīng)買過了。他頗為失望，讓我們把買的蝦給他看。我們把袋子拉開給他看，他探頭看了一眼，表情夸張地替我們惋惜，大意是我們買的蝦沒有他的新鮮。但他依然不放我走，轉身抓起旁邊一堆透明中帶著粉色的小蝦中的一只，把蝦頭一擰，從尾巴那里把蝦肉擠出來，不顧我滿臉的不情愿，送到我嘴邊一定要我嘗一嘗。

在以往，如果有誰像這樣抓著我，一口一個美女地跟我推銷什么，那我一定不等他近身就遠遠躲開了?？墒窃谶@里，在一個臟而無序的，像極了中國菜場的地方，在一個滿地泥水的陰雨天的早晨，這種推銷突然變得不可抗拒了。我湊過去用牙齒咬住蝦，送進嘴里，蝦肉微涼，而且甜——這大概就是鯨魚在海里張開嘴吃到的蝦的味道吧！

（本文中的圖片均為陳潔瑜提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