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亦可
北京大學歷史系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為清代史
清世祖順治帝是清朝入關后的首位皇帝,也是清朝傾心漢文化最深的皇帝之一。孚齋是順治皇帝的書齋,順治帝在位的最后幾年中,日常俱在孚齋讀書游息,召見漢族士人和僧人。然而,順治帝去世后,他生前對漢文化的熱愛、對漢族士人和僧人的親近,都被孝莊皇太后和滿洲親貴大臣大肆批判。(姚念慈《評清世祖遺詔》,《清初政治史探微》,遼寧民族出版社,二〇〇八年)孚齋作為順治帝接受漢化的重要證據,齋名被清代官書抹去不提,齋中布局不復舊貌,甚至所在地點也渺不可尋了。今天的故宮博物院(紫禁城)中,已經沒有任何標識提及孚齋所在。唯有從文獻中尚能找到一絲孚齋當年的痕跡。
順治帝圖片取自故宮博物院藏清人繪《福臨吉服像》軸
晚清人吳振棫在其《養(yǎng)吉齋余錄》中提到孚齋,稱:「世祖篤好儒術,手不釋卷,建孚齋于宮中,為讀書游息之地。嘗命徐立齋元文進《孚齋說》一篇?!梗ā娥B(yǎng)吉齋余錄》卷三)清初韓菼、張玉書也都曾提及徐元文作《孚齋說》一事。(韓菼《徐公元文行狀》;張玉書《徐公神道碑》)不過,他們都沒有說明孚齋的具體位置。唯葉方藹之子葉渟為其父所撰《先司寇文敏公遺事述略》中稱:「(世祖)筑室乾清宮旁,顏曰﹃孚齋﹄,命為《孚齋記》以進?!梗ā秴侵腥~氏族譜》戊集)徐秉義也稱:「時與余弟立齋并邀主眷,乾清宮有室曰﹃孚齋﹄,為世祖讀書靜坐、受厘宴息之所,宰臣少有至者,惟公與余弟得入,遂命各為《孚齋記》以進。」(《培林堂文集》卷八《讱庵葉公墓志銘》)則孚齋為乾清宮殿室之一,當即乾清宮東、西二便殿昭仁殿、弘德殿,或東、西二廡殿端凝殿、懋勤殿之一。其中,懋勤殿作為明代以來皇帝藏書、讀書的處所,被順治帝辟為孚齋的可能性最大。
徐元文、葉方藹二人的傳記中都專門提到他們受召于孚齋、奉旨撰《孚齋說》,可見這在當時是甚為榮耀之事。但二人所撰《孚齋說》,今俱不存于文集中,《葉文敏公集》卷一目錄尚留有《御試孚齋說》題目,正文或系特意抽去。傳記中專門拿來夸耀的文章,卻不收入文集,是很奇怪的事,何況二人都是如此。最可以想見的理由,當是康熙以后,孚齋舊事為當政者所忌諱,故而徐、葉文集中都不敢收入此文。
順治朝的孚齋中究竟有些什么?順治皇帝在孚齋中做些什么?雖然徐、葉二人的《孚齋說》今俱不可見,幸好還有彭孫貽的《客舍偶聞》一書,記錄了順治皇帝在孚齋召見徐元文、葉方藹等人的情形:
世祖召修撰徐元文、編修葉芳靄、華亦祥入乾清宮。世祖科跣,單紗暑衫禪裙,曳吳中草鞋。命三臣升殿,賜觀殿中書數十架,經史子集、稗官小說、傳奇時藝,無不有之;中列長幾,商彝周鼎、哥窯宣爐、印章畫冊,羅列畢具;廡下珠蘭、建蘭、茉莉百十盆,清芳觸鼻,璀璨耀日。賜席地坐,從容問群臣賢否、時政得失,皆謝以初進小臣,不能備知。因及書史古文,又問近來名流社會,且云慎交社可謂極盛,前狀元孫承恩亦慎交中人也。
彭孫貽是明遺民學者,以記考當朝史事名家。上引記載,或是他傳抄自徐、葉二人的《孚齋說》,或是聞之于他在朝為官、與葉方藹交好的從弟彭孫遹,總之當有所本,不可作傳聞野史觀。引文中雖言召見地點為乾清宮,但從陳列上看,顯然不是乾清宮正殿,應該就是乾清宮殿室之一的孚齋。齋中陳設,書籍、圖畫、古玩、花卉畢具,與當時漢族文人的書齋甚為相似。順治皇帝個人的穿著打扮,「科跣,單紗暑衫禪裙,曳吳中草鞋」,也與南方士人夏季的裝束相近。至于賜徐、葉、華三人席地而坐,「從容問群臣賢否、時政得失」,又談論書史古文與士人社盟情狀,更是展現(xiàn)出將與漢族士大夫坐而論道的姿態(tài)。
端凝殿
徐元文、華亦祥、葉方藹三人,是順治十六年榜鼎甲。而順治十六年春闈,是清朝為慶祝攻占云南、統(tǒng)一明朝舊域而開設的恩科。順治皇帝以類似于漢族君主的方式招待這一榜的新科鼎甲,可以看做一種具有象征意味的表態(tài),展示的是這位年輕的清朝皇帝愿意繼承大明帝國的政治文化遺產、以傳統(tǒng)漢族王朝的方式統(tǒng)治大明的故地故民。彭孫貽以不無欽羨的語氣記錄這段掌故,則說明此時不僅是在朝漢官,甚至在野的遺民士人,都對順治皇帝的政治姿態(tài)表現(xiàn)出認可與期待。
由于孚齋位于乾清門之內,若非順治皇帝相召,外臣絕不能擅自步入,故而當時得以目睹齋內陳列的人并不多,留下的正面記載更少。除上引彭孫貽筆記外,木陳道忞禪師文集中對孚齋的描述,是另一處珍貴的記錄:
懋勤殿
昭仁殿舊影
清 福臨 行書王維詩軸綾本墨筆故宮博物院藏
上所居孚齋,門書「生死事大」,壁書「莫道老來方學道,孤墳盡是少年人」之句。為語忞曰:「每對此,輒萬緣寢削?!挂蜻M曰:「少年讀李卓吾﹃才等待,便千萬億劫了也﹄,即日出家。」上曰:「亦請老和尚大書,用以自警?!梗ā恫妓_集》卷四)
順治皇帝向有佞佛之名,木陳道忞是深得他寵信的漢族僧侶之一(陳垣《湯若望與木陳忞》,《陳垣學術論文集》,中華書局,一九八〇年),故而能夠出入孚齋。此詩題中描寫孚齋門、壁張掛字幅,是《客舍偶聞》所不及的孚齋的另一面。
在乾清宮殿室的門上掛上「生死事大」,墻壁上掛上「莫道老來方學道,孤墳盡是少年人」,確實有些超乎我們的想象。不過,在順治之世,陽明后學仍喧囂一時,并與佛教禪學相溝通。順治皇帝受到當時流行文化的影響,沉迷于這些禪宗語錄,同樣不難理解。從這一意義上說,順治帝的「佞佛」,與他對漢文化的傾心,可以視作一體兩面。孚齋門壁上懸掛的禪宗語錄,與內里陳列的書畫古玩,在精神意義上的指向是一致的,都體現(xiàn)出年輕皇帝對當時漢族士人文化的向往與投入。
順治皇帝對漢文化的傾心,固然贏得了不少漢族文官的擁護,然而,在保守的孝莊皇太后與滿洲親貴大臣看來,這些卻都是有悖清朝「祖訓」、甚至可能引發(fā)統(tǒng)治危機的危險行為。孚齋中對漢文化元素恣意而毫不掩飾的鋪陳,順治帝在其中模仿漢族士人的裝束舉止,自然也讓這個書齋成為保守派的眼中釘。因此,順治皇帝甫一去世,孝莊皇太后和滿洲大臣就共同擬定遺詔,以十四條「罪己詔」盡行否認順治帝生前的漢化傾向?!告邶S」之名也從紫禁城中銷聲匿跡,曾經張掛陳列的書畫古玩,大概都收拾進了庫房。順治朝出入孚齋的文士、僧侶,亦不復當年的風光。道忞禪師匿跡江湖,自不待言,至六十余年后猶遭到雍正皇帝的批判(陳垣《湯若望與木陳忞》);徐元文、葉方藹俱身陷順治十八年的奏銷案中,各自降調,至康熙九年以后,才陸續(xù)以經筵講官的身份再次聚集到康熙皇帝身邊,而華亦祥已于此前過世。
康熙十一年,葉方藹結束八年的鄉(xiāng)居生活,回到朝中,作《急論》三篇進呈。其中第二篇專論君臣之道,以為「臣之事君,有師道焉,有友道焉,有仆隸之道焉」。(《葉文敏公集》卷七《急論中》)葉方藹向往的君臣師友之道,即是當年孚齋中與順治帝坐而論道的延續(xù)。然而,當年那個帶著幾分天真氣、君臣坐而論道的孚齋,此時已經被更融入官僚體制、以大臣分班侍值的南書房所取代??滴醯蹖h族文官的籠絡,比他的父親更多了幾分帝王心術,而少了以師友相待的真誠。數年之后,正一路青云直上的葉方藹萌生退意,謂清朝政治「寸進退反尺」(《葉文敏公集》卷十一《寄家人》),已非他當年的期待。葉方藹求去未成,最終在康熙二十一年卒于任上;徐元文則于康熙二十九年遭兩江總督傅拉塔彈劾,「驚悸嘔血而死」。(李光地《榕村語錄續(xù)集》卷十三)順治皇帝的孚齋,徐、葉二人筆下的《孚齋說》,連同孚齋中略帶天真的漢化理想,都如同曇花一現(xiàn),隨即湮滅在了清王朝日益成熟的政治軌道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