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翔武

野菜店

雨點(diǎn)打在車窗上，

透明的線條落在了河里。

菜場里，有人打傘

有人甘愿淋濕了頭發(fā)。

我還是走那條過道，

野菜擺滿了兩旁的鋪面，

它們滴著水像剛從山里回來。

路過的次數(shù)多了，

即便是傣族地區(qū)的物產(chǎn)

我也能直呼其名：

西番蓮、刺老苞、木姜子……

每種菜都有自己的容貌、氣味，

還有各自的方言叫法。

我看看它們，默念它們的漢名，

我看看它們，想多多了解

和我平等的生命。

書、梁實(shí)秋及一位童年好友

我又到你家，離河不遠(yuǎn)，院子周圍都是樹，

磚瓦房門口是田野，高處是旱地，低處是水田。

你拖來把椅子，招呼我坐下，自己卻站著，

臉皮發(fā)黃，滿是虛汗，還顯得浮腫。

病了，回來休養(yǎng)幾天，也許一兩年，你說

眼里流露一絲失去活氣的光。

這么多年沒見面，話不知從何說起

也不知該說哪些話。我看著你

像看自己的復(fù)制品：我們都是病人，

只是各自承受不好跟人提起的痛苦。

這樣的安慰沒有任何藥效，

我自己都感到煩躁，連一句起碼的安慰話

都不能說得圓滿。曾經(jīng)，你總是滿臉的笑，

任何事都不能讓你苦惱，總是邀我

去你家吃飯。也是在你家，我看到不少書，

也讀了幾本，梁實(shí)秋多愛他家的貓，

叫它們王子，甚至每年都寫一篇散文。

更多書，我忘了，我們交往的細(xì)節(jié)夾在書里，

書在某個(gè)旮旯，直到哪天

清理那只隱形的櫥柜又找到它們。

你不在場時(shí)，同學(xué)們隱約談起

要同你保持距離，那時(shí)我不明白，

后來到如今，每到春天油菜花兒黃了，

我就想起一位患有精神病的母親，

盡管平時(shí)她多么好客，和任何女人并沒有兩樣。

你仍然站在面前，一時(shí)間我們找不到話，

你臉上淌著汗，在湖南的夏天。

墻上掛鐘咔嗒咔嗒響起，指針慢慢撥走了黃昏，

眼前一掛窗簾，縫隙里天色微白，

我躺在床上，反復(fù)琢磨夢見你的起因——

幾天前，一位貴州書友寄來

一本臺灣版書，我想起1949年過海的梁實(shí)秋，

想起在你家窗前我翻開的那本《雅舍菁華》。

在廢墟中一棟老年公寓

夕陽從西邊垂下掃把形的尾巴，

湖水彈起一簇簇金毛，這樣

整個(gè)天空都燦爛起來。

三個(gè)人：攝影師，軟件銷售員，

還有詩人站在廢墟里

從拆除門窗的空洞里向外張望。

一棟老年公寓剩下了外殼，

公寓招牌歪斜在二樓扶欄的墻上。

在余暉中，緊鄰的公園里

一只摩天輪碾碎了這個(gè)傍晚，

從城市每個(gè)角落都能看到它

像巨人的戰(zhàn)車車輪——

游樂，每個(gè)人都需要，

但老人，不是每個(gè)人都需要。

看吶，這棟公寓矮小、猥瑣，

蜷曲在城市邊緣的某個(gè)角落，

映襯著老人們佝僂的身影。

在幾百里的湖邊，那些老人消失

如同鯨群離開了一片海灣，

海灣恢復(fù)了遠(yuǎn)古的寂靜與荒涼，

深海里那些鯨群發(fā)出的喉音

是老人們最漫長而又最絕望的沉默。

睡在路邊

爸媽去田里干活，我在家

有時(shí)候玩累了，睡倒在公路邊。

來來往往好多人，其中一個(gè)

停下來，支起單車站架，

從鋪滿鵝卵石的路面抱我

回屋，跨過門檻，把我放在床上——

我從不記得這件事，但是依稀記得

赤條條躺在路邊的樣子。

如果沒有媽說起這件事，我不會記得

有人從路邊抱著熟睡的我回家。

在十幾年的夜班生活里

回家路上，在商鋪、銀行的屋檐下

我常常看見一些流浪漢縮在

辨不出顏色的被筒里，有的已經(jīng)睡熟，

有的摸摸索索找什么東西，也有人

在黑暗中抽煙，煙頭一閃一閃。我不知道

可曾有人想要抱起他們送回他們的床，

如果抱起他們，他們家又在哪?

一個(gè)四五歲的孩子睡在路邊的場景

又浮現(xiàn)于腦海，大不同于流浪漢的夜宿。

來 客

地磚凝聚著光，水珠跳脫樹葉，

雨落了十幾年，還有無數(shù)個(gè)十幾年。

從遠(yuǎn)處走來一個(gè)人，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你。

太多打傘的人走過來，

太少打傘的人走過去，

沒戴眼鏡的人注視眼前的景色。

所有人都只是移動的條形色塊，

綠色，紅色，藍(lán)色，黑色，

白加黑，整塊橙色，灰影子，

穿亮綠外套的人坐在商鋪臺階上躲雨，

那是清潔工——

他們都不是你，雨水滑落城市上空。

沒有祈禱，一個(gè)沒有信仰的人

向誰祈禱，都白費(fèi)力氣。

我濕透的衣服重于鎧甲，

頭發(fā)黏結(jié)成一綹綹搭在額頭

像黑樹根摳住一片坡地。

或許等待是一場持續(xù)的雨，

只有我成為你，

我成為我等待的那個(gè)人，

那雨中才會走來一個(gè)人。

一家餐館墻上的瓷磚

瓷磚的圖案

有石榴花苞，有黃花菜，

有南瓜花，有我喜歡的芭蕉，

還有一些想不起來，

那些喜歡植物的云南朋友

或許能說出更多有趣的名字。

電影《戴珍珠耳環(huán)的女孩》里，

葛利葉的爸爸就是燒制瓷磚的工人。

瓷磚代表美以及人對美的追求，

然而生活中任何小事

都能給具有審美的瓷磚

以粉身碎骨的錘擊。

可笑的是，人

既具有鐵錘的破壞力

又具有瓷磚的脆弱性。

事實(shí)降臨到自身，

自己就是瓷磚，完全忽略了

自己曾經(jīng)作為鐵錘

給別人帶來的傷害。

葛利葉看見了自己

從家里帶來的那塊瓷磚破成幾塊，

她沒有聽到碎裂聲，

只看見維梅爾的胖女兒不屑的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