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明輝 黃傳昶 孫于婷
1928年底,以蔣介石集團為主導的南京國民政府基本統(tǒng)一全國。但是,這種“大一統(tǒng)”只是表象,中國依然是派系林立,軍閥割據(jù),中央政府的政治權(quán)威始終未能建立。在這種背景下,以蔣介石為首的國民黨政府在黨國草創(chuàng)之初即20世紀30年代,通過各種途徑建立中央權(quán)威、塑造國家認同。全國運動會(以下簡稱“全運會”)這一頗具影響力的全國性大型體育活動也被納入國民黨政府的控制之下,并以之作為塑造政治權(quán)威,展示政黨、國族觀念及教化、規(guī)訓民眾的重要工具。當然,這只是國民黨政府一廂情愿的想法,社會對此是否認同、在多大程度上認同則有待考察。因此,本文從普通大眾和知識精英的視角重新審視20世紀30年代的三次全運會,即1930第四屆全運會、1933年第五屆全運會和1935年第六屆全運會,展示全運會的多元面相。
與近代博覽會所具有娛樂功能一樣,對普通大眾而言,全運會最重要的功能是近代都市休閑、娛樂的新舞臺和新空間。
運動會這種新式的觀賞性景觀進入中國之初,就因其競技性、充滿動感和懸念,迎合了百姓“看熱鬧”的娛樂心態(tài)。20世紀30年代所舉辦的三屆全運會分別以杭州、南京和上海三大都市為依托,大有全民“嘉年華”之勢。1930年在杭州舉辦的第四屆全運會,觀者如潮:“大會開幕以來,看客之多,真是空前未有!……就連虬江靜土庵中的東海和尚……看得哈哈大笑,喜逐顏開。和尚是一塵不染,四大皆空,今竟能引動和尚,當不怪別人的狂熱?!?/p>
第五屆、第六屆全運會均定于雙十節(jié)舉辦,各界放假一天。因此,這兩屆全運會更是熱鬧非凡。以第六屆全運會為例,開幕式“完全免費,任人參觀”,場面極為熱鬧。“各界民眾暨各學校團體到場參觀者,共不下三十萬眾人,會場內(nèi)外,行人如織、萬頭攢動,誠屬空前之盛舉。”據(jù)《申報》統(tǒng)計,第六屆全運會期間,參觀觀眾超過10萬人以上的天數(shù),就有5天。
民眾對全運會“狂熱”之情,最直觀的寫照就是因爭相趕往全運會會場而導致公開汽車站擁擠的場景:“八時起,公共汽車、火車無不客滿,擁擠不堪,氣力較小者有候至數(shù)小時尚無上車者,其熱鬧可知?!泵鎸Ψ鋼碲s往運動場的觀眾,“南京……并沒有一只汽車停留著,街頭的野雞汽車,雖然增高了五倍價格,而也是座上客常滿奔馳著,馬車和人力車也是每一只都有人占據(jù)著,而街道的兩旁還涌流著人的巨潮。”數(shù)以萬計的觀眾,擠公交車而不得的焦躁乘客,繁忙的出租車,伺機而動的“野雞”汽車,運動場外擁擠的交通狀況,正是民眾對全運會“狂熱”的側(cè)面寫真。
“大會參觀人士,因慕名各地選手之技術(shù)而來者,固屬多數(shù),但為湊湊熱鬧,看看玩玩而來的,亦屬不少。一些冬烘先生和鄉(xiāng)下老太太,向來不知體育運動為何物,對于田徑、球類雖不生好感,也并不反對”,只是“湊湊熱鬧,看看玩玩?!?/p>
而全運會中的賞玩因素,也足以滿足普通百姓的“熱鬧”、“玩玩”的需求。除了競爭激烈的體育賽事外,全運會中也安排了國術(shù)、飛機等表演項目,以增加觀賞性。第六屆全運會時,明星影片公司經(jīng)全運游藝會的邀請,在市中心區(qū)體育場舉行“破天荒之明星歌詠夜”,這在中國“尚屬創(chuàng)見”??梢姡\會已經(jīng)自覺地將現(xiàn)代都市娛樂元素吸納其中。對大眾而言,全運會吸引他們的也正是此種新鮮、熱鬧的娛樂元素。
視全運會為重要娛樂盛會的,不僅僅是普通大眾!隨著新興傳媒力量的興起,各種報紙、雜志、影視公司也積極參與到消費全運會的行列。經(jīng)過現(xiàn)代傳媒的包裝,全運會作為重要的媒體事件,成為公眾消費的重要對象。第五屆全運會期間,全國各大媒體紛紛到場報道:“上海之申報、時事新報、天津益世報、北平之世界日報、南京之民生報……荒涼土原,一躍為輿論中心?!背鞔髨蠹埻猓恍┯耙暪疽矊⑿缕?、熱鬧的全運會作為吸引大眾的重要的素材。上海明星影片公司、聯(lián)華影業(yè)公司及南京東方影片公司三家就曾參與第五屆全運會影片的拍攝,并以此為素材制作有聲電影。
綜上可見,普通大眾爭相參觀全運會的目的,并非基于對體育之于國族存亡意義的深刻理解,也未打算去運動場接受精英所預想的道德教化,而是懷著“看熱鬧”的心態(tài)走進運動場,感受全運會的新奇、熱鬧。
面對多數(shù)普通大眾視全運會為娛樂的狀況,知識精英甚是憂慮。時人撰文言,全運會“關(guān)于國計民生,有何貢獻裨益?……煌煌開幕典禮,結(jié)果一場兒戲,誰復關(guān)心此日,正是國慶雙十?!痹谖恼伦髡呖磥?,全運會雖然熱鬧非凡,但卻不能引起人們對民族、國家福祉的關(guān)注,終不過是場“兒戲”。類似的擔心同樣出現(xiàn)在第六屆全運會中——“上??涨暗谋緦萌\會開幕了,我們的老爺少爺們大可以換點新鮮刺激受受。不過,但愿在興高采烈躬逢盛舉之余,放眼四顧,看看四伏的當前危機?!眱晌徽撜叩恼撜{(diào)基本相同,都認為全運會新奇、熱鬧的娛樂氛圍,與現(xiàn)實中國族危亡的形勢格格不入。
與普通大眾視全運會為大眾娛樂迥異的是,知識精英更多地將全運會與國家命運相關(guān)聯(lián),視之為宣揚身體改造、教化民眾及塑造民族精神的場所。
第五屆全運會開幕當日,羅家倫在《中央日報》撰文強調(diào),“在運動場上訓練國民的政治道德”,即“第一要能恪守規(guī)律,在大眾監(jiān)視下,做公開的競爭。第二失敗了要能坦白承認失敗,不可怨天尤人,甚至以不正當手段謀報復”。與羅家倫以全運會“培養(yǎng)國民的政治道德”的期望相似,王世杰在第六屆全運會歡迎辭中也著重強調(diào)國民精神的培養(yǎng):“一、嚴守正當競爭的信念。二、充分表現(xiàn)團體合作的能力”。王正廷對第六屆全運會的四點展望——“有恒心”、“體育運動之精神”、“發(fā)揚國光”、“強健國民”,亦是注重全運會的教化功能,而只字不提全運會的娛樂功能。以“堅韌”、“團結(jié)”、“競進”等作為全運會冀望的表述屢見于當時的報刊??梢?,知識精英對全運會的期望,更多圍繞“道德”、“精神”、“國家”等層面展開,較少強調(diào)全運會的娛樂面相。
因此,普通大眾只看熱鬧的娛樂心態(tài)令知識精英大失所望:“我們觀眾的體育知識太膚淺……他們?nèi)⒂^運動會,好像上海人去看賽狗跑馬似的,根本不懂體育的意義,也沒有特別的愛癖與嗜好,只把運動會當游戲消遣的場所?!?/p>
并且,全運會中若“未改良戲院”般混亂的秩序也與知識精英視運動場為文明、進步的理想大相徑庭:“觀眾臺上小販太多,小販到看臺售貨,既礙視野,又多呼聲,幾使人有入不改良的戲院之感慨” 。第四屆全運會更是糾紛疊出:“大會辦事員鬧,新聞記者亦鬧,即居公正人地位之裁判員亦鬧;運動員大打出手,觀眾亦大打出手,為此莊嚴之大會留下不少污點”,有些觀眾更“因爭坐而動武……血流滿面?!边@些問題之所以納入精英的視野,背后其實都蘊含著某種價值評判——運動場為進步、文明空間,全運會為重要啟蒙工具的預設(shè)。
也有論者從普及體育、國族興亡的角度關(guān)注全運會。通過全運會這種公開儀式推動整個社會對體育的認知、普及,進而實現(xiàn)保國保種的夙愿,也是當時知識精英大力提倡全運會的另一緣由。知識精英希望以全運會達成“提倡體育普遍化”之目的,“深望此次全運會,能予國民以優(yōu)良印象,增進人民愛好體育之興趣,使全國人民均以運動為唯一娛樂,以達到強種救國之目的?!敝档米⒁獾氖?,此文雖注意到全運會的娛樂面相,但卻并未以普通民眾的思維來看待娛樂,而是采取比較功能的態(tài)度從國族存亡的高度來定義娛樂的價值。
與此邏輯相同,戴季陶在第六屆全運會祝辭中重申了娛樂與國族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運動大會之目的,在于強種保國,而其道實在身心并重,術(shù)德雙修,使從事運動與參觀運動者,皆得自然之樂,生油然之興,則其事乃可大可久,其益能實能多?!?/p>
可見,對于知識精英而言,全運會其實是重申民眾身體之于國族意義,通過普及體育進而規(guī)訓、改造民眾身體以應對民族危機的重要宣傳舞臺,而全運會中潛在的娛樂因素也往往被功能性地理解為“強國保種”的工具。
對于20世紀30年代的全運會,知識精英更多的是以啟蒙者的姿態(tài),本著國族存亡的現(xiàn)實關(guān)懷,將全運會視為塑造民眾身體、培養(yǎng)現(xiàn)代公民乃至實現(xiàn)“強國保種”的重要工具;而下層民眾對全運會的熱情,并不盡然圍繞知識精英的預期,更多關(guān)注的卻是全運會中的新鮮、熱鬧的娛樂元素??梢?,知識精英與普通大眾對于全運會存在截然不同的解讀。其實,作為民國時期重要的“視覺綜合體”,全運會作為一個在開放空間并進行公開展示的文化性文本,存在著從各個立場和視角對其進行多維解讀和評價的可能性,無論是主辦全運會的政府還是掌握話語權(quán)的知識精英都無法壟斷全運會自身展示與觀眾觀賞的多樣性,更無法左右普通大眾對全運會的娛樂心態(tài)。由此,20世紀30年代的全運會在知識精英與普通大眾的不同立場的中呈現(xiàn)出啟蒙與娛樂的多元面相,超越了體育與政治的范疇,成為審視精英和大眾、啟蒙和娛樂、體育論述與和體育實踐的一個重要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