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菊輝[西南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 四川 綿陽 621010]
奧利弗·黑爾福德(OliverHerford, 1863—1935)生于英國北部謝菲爾德市,后移民美國,是美國有影響力的文學家。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各種文學思潮,如批判現(xiàn)實主義、自然主義、唯美主義,盛行的時代,黑爾福德獨樹一幟,在波斯詩人奧瑪·海亞姆所創(chuàng)四行詩《魯拜集》的影響下,以動物為題創(chuàng)作了大量兒童詩歌,包括詩集《波斯貓的魯拜集》(The Rubaiyat of a Persian Kitten)、詩集《小貓的花園》(A Kitten’s Garden of Verses)等。其作品主要針對兒童閱讀群體,因此語言樸實簡潔,如《地理簡本》(The Simple Jography)、《給孩子的自然入門史》(A Child’s Primer of Natural History)、《花園悄悄話》(Overheard in a Garden)等。①黑氏繞開各種文學思潮另辟蹊徑,通過動物世界為孩子打開一扇窗,喚醒孩子對動物的情感共鳴,在文學世界為孩子開辟一片天地。目前,國內(nèi)并沒有出現(xiàn)對其人其作品的相關研究,也沒有相關漢譯本的問世。本文以詩集《小貓的花園》為對象,以接受美學為依據(jù),試譯詩集中《冬夏》和《小貓的幻想》并對其做一定的理據(jù)分析,力圖譯文在內(nèi)容上求真、形式上求美,希望這點嘗試在兒童詩歌翻譯領域拋磚引玉。
詩集《小貓的花園》1911年在紐約出版發(fā)行,全書共25首詩,詳細記錄了貓的生活全貌,如身體特征、生活習性、飲食習慣等。整本詩集采用第一人稱敘述手法,將客觀的動物寫照與主觀的感情色彩和心理因素結(jié)合,寄情于貓,喚起孩子對貓的憐愛,既有“格物”,即對貓細致入微的觀察;又做到了“物格”,即讓貓反過來影響和打動讀者。以《影中貓》(The Shadow Kitten)為例,詩中對貓影的描繪可謂出神入化:小貓覺得影子很好笑,自己一身毛茸茸圓滾滾,而影子卻干癟不長膘,開口叫的時候影子不出聲,抬腿跳的時候影子沒動靜,影子一會大一會小,太陽一照還拖得老長老長。全詩短短八行將貓與影之形貌、聲音、動作、大小的對比躍然紙上,具體入微地刻畫了影子的典型特征,激發(fā)孩子對影子的思考和好奇,引發(fā)孩子對貓的純真感情。
詩歌作為一種特殊的文學形式,主要價值在于其獨特的語言形式②,包括詞匯、韻步、詩節(jié)、韻律等選擇。詞匯方面,《小貓的花園》采用了輕松活潑貼近生活的口語詞匯而非嚴肅凝重的書面詞匯,切合孩子的認知。韻步方面,除了以上《影中貓》是七韻步之外,其余多為三韻步和四韻步。就詩節(jié)而言,主要以四行詩節(jié)為主,25首詩中有22首為四行詩節(jié)。四行詩節(jié)是英語詩歌中最普通的詩節(jié)形式,大量用于警句、歌謠、贊美詩。③韻律方面,詩集中四行詩節(jié)的押韻格式有三種,16首aabb式,5首abab式,1首abcb式,這些韻式體現(xiàn)了詩歌本身的審美特征。內(nèi)容方面,該詩集呈現(xiàn)了貓的真實狀況,有利于孩子在求知的過程中求真知;在語言、韻步、詩節(jié)和押韻的選擇方面,通過輕松活潑的方式向孩子傳遞美的信號;在內(nèi)容的真實性和形式的審美性兩者共同作用下,影響孩子對貓的感情。詩集充分考慮到了讀者的特征,考慮到了孩子的接受能力、認知能力和審美習慣,這正是接受美學的主要內(nèi)涵。
接受美學是20世紀六七十年代在德國發(fā)起的文藝美學思潮,以姚斯(Hans Robert Jauss)和依塞爾(Wolfgang Iser)為其代表人物,以接受和反應構(gòu)成兩大理論核心。與傳統(tǒng)的新批評文學理論孤立重視作品和文本相比,接受美學強調(diào)文藝接受活動的創(chuàng)造性和能動性,重視讀者對作品的接受和反應,通過讀者動態(tài)的眼光挖掘作品潛在的審美價值。④
在具體方法上,姚斯提出了接受美學的閱讀三層次:第一層次美感直覺的閱讀(aesthetically perceptual reading),第二層次反省詮釋的閱讀(retrospectively interpretive reading),第三層次歷史閱讀(historical reading)。⑤美感直覺的閱讀強調(diào)從感官獲取第一印象,是一種淺顯的表面印象,只有經(jīng)過大腦反思和詮釋,才能上升到第二層次。之后在深度和廣度上繼續(xù)拓展,全面了解作家其人其作品其風格,即歷史閱讀。歷史閱讀與“知人論世”有相通之處,通過考證作者生平、背景和思想,考查其相關評論,多維度了解作者和作品。在接受美學發(fā)展的過程中,依塞爾提出了“潛在的影響”(potential effect)這一核心概念,強調(diào)作品的文本和讀者之間的交互作用,好的作品要能讓讀者產(chǎn)生言外的聯(lián)想和感發(fā),挖掘文字背后的生命力,達到物格的效果。本文將依據(jù)這一概念對譯文進行分析。
在詩歌翻譯中,譯者是一特殊的讀者,譯文需考慮對象讀者的接受和反應,內(nèi)容貼近原文,形式追求審美,內(nèi)容求真以穩(wěn)固原文內(nèi)容的根基,形式求美以增添譯文的神韻,反映詩歌的本質(zhì)特征。
在《小貓的花園》譯文中,求真基于黑氏原文對貓的客觀性描繪,重內(nèi)容的真實性,體現(xiàn)詩歌的信息功能。而詩歌翻譯如果只譯出了原文的信息,仍是一種劣質(zhì)的翻譯,可見譯文的求真只是詩歌翻譯的基本要求,好比建筑的地基。求美基于詩歌的語言技巧、表現(xiàn)手法等文學特征,重審美性,體現(xiàn)詩歌的詩學功能,是從審美的角度對內(nèi)容的提煉,好比建筑的裝飾。如果只注重求真,譯文則生澀干癟,缺乏文學氣息,“譯之無文則行之不遠”⑥;如果也注重求美,則可讓原文脫胎換骨,給予原作第二次生命。詩歌翻譯兼顧求真與求美才能做到“文質(zhì)彬彬”,最大近似地接近原作的信息功能和詩學功能。本文主要選取《小貓的花園》中的第1首Winter and Summer(《冬夏》)和第21首A Kitten’s Fancy(《小貓的幻想》),在接受美學的視野下嘗試翻譯原文并對譯文做簡要分析,希冀這一點嘗試為兒童詩歌翻譯添磚加瓦。
《冬夏》與《小貓的幻想》除了內(nèi)容的區(qū)別,形式也有差異。就譯文而言,除了內(nèi)容上要盡量貼近原文真實的面貌,形式上也要體現(xiàn)譯文自身的語言美,接近漢語兒歌的音節(jié)美,充分考慮中國孩子的接受能力。
《冬夏》描繪了貓冬天和夏天的生活場景,通過兩種場景對比,向孩子真實生動地展示了貓毛茸茸的身體特征和冬夏不同的生活處境。全詩共三個詩節(jié),每個詩節(jié)四行,每行四韻步,押韻aabb格式。詞匯口語化,單音節(jié)為主,兼有雙音節(jié);表現(xiàn)手法使用了設問和比喻。原文和譯文如下:
Winter and Summer
In Winter when the air is chill,
And winds are blowing loud and shrill,
All snug and warm I sit and purr,
Wrapped in my overcoat of fur.
In Summer quite the other way,
I find it very hot all day,
But Human People do not care,
For they have nice thin clothes to wear.
And does it not seem hard to you,
When all the world is like a stew,
And I am much too warm to purr,
I have to wear my Winter fur?
冬夏
冬天的空氣透著寒意
狂風拼命撕扯著嗓子
我舒舒服服蜷著身子
裹著我的皮毛大衣
夏天不是我的天地
悶熱整天持續(xù)不停息
人類卻不把這放在眼里
他們穿著舒適的薄衣
難道你沒有煎熬在心底
世界像個火爐子
烤得我嗚嗚沒力氣
我還得穿上冬天的皮衣
原文通過冬夏的環(huán)境對比,突顯了貓身披茸毛的特征,讓孩子明白茸毛于貓的利弊:寒風凜冽的冬天茸毛可以保暖,烈日炎炎的夏天,茸毛不利于散熱。譯文盡量照字面直譯其內(nèi)容,忠實原文,以真取信,把貓的鏡頭真實地呈現(xiàn)給譯文讀者,傳達原文的信息。其中有些句子采用了意譯,給直白的詩句注入一點文學氣息,在詩句信息功能的基礎上附上一點詩學功能,再現(xiàn)詩的美感。如第二句“And winds are blowing loud and shrill”也可以直白地譯為“狂風刺耳呼嘯不止”,該譯文就只有信息的真實性,而“狂風拼命撕扯著嗓子”中的擬人手法在不丟失信息的同時幫助孩子張開想象的翅膀,揣摩文字背后的一番情意,給予原文更多的生命力。詩句“In Summer quite the other way”如果只重內(nèi)容也可譯為“夏天截然是另一回事”,接近原文的白描手法,沒有辭藻和修辭的渲染;而“夏天不是我的天地”頓時使貓在冬天的優(yōu)越感再現(xiàn)筆端,讓小讀者明白貓的引以為自豪,給人一種言外的感發(fā),從接受美學的觀點而言,即譯文的潛在效果。
在文學手段和形式方面,譯文根據(jù)譯語文化做了適當?shù)恼{(diào)整,最明顯的是比喻和押韻的處理。原文中的明喻“all the world is like a stew”中“stew”指“沸騰的鍋”,形象地描繪了夏天的悶熱,而漢語通常說“跟火爐一樣熱”,譯文“世界像個火爐子”的歸化處理力求在譯語文化中尋找到適合的土壤,延續(xù)原文的生命。相比之下,韻律調(diào)整的力度大,原文每節(jié)詩是二元韻式,整首詩換了六次韻,而譯文盡量采用了一元韻式。押韻是通過聲音實現(xiàn)美感的一種藝術形式,中西方有不同的押韻形式,英語受語言的限制適用于間行押韻,很難一韻到底,漢語由于本身的優(yōu)勢,通篇都可以同韻⑦,可以說英語通常采取多元韻式獲取美感,漢語既可以多元韻式也可以一元韻式。根據(jù)接受美學的觀點,文學活動是作家—作品—讀者之間動態(tài)連續(xù)的過程⑧,那么譯文也應是譯者—譯文—讀者之間的動態(tài)連續(xù),讀者也是該鏈條中重要的一環(huán)?!缎∝埖幕▓@》主要以孩子為讀者對象,作為譯文讀者的中國孩子對一元韻式的兒歌耳濡目染,如眾所周知的“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掛在天上放光明,好像許多小眼睛”,譯文一韻到底更符合孩子的認知和接受規(guī)律,符合漢語詩歌的音樂美,此音樂美有助于啟迪讀者對詩歌的感發(fā)。
《小貓的幻想》是英語中的歌謠體(ballad):由四行詩構(gòu)成,押韻格式通常為abab, 第一、第三行為四韻步詩行;第二、第四行詩為三韻步詩行 。⑨以下分別為原文及譯文:
A Kitten’s Fancy
A Kitten mews outside the door,
The Cat-bird in the Tree,
The Sea-mew mews upon the shore,
The Catfish in the sea.
The Emu with his feathers queer
Is mewing in the Zoo.
Why is it that I never hear
A Pussy-willow mew?
小貓的幻想
小貓喵喵在門外
貓鳥喵喵在林間
海鷗聲聲岸邊傳
鯰魚喵喵水里竄
鴯鹋周身羽毛怪
喵喵響徹動物園
為何偏偏沒聽見
銀柳喵喵風中喊
從意義上來看,原文第二第四詩行和第六第八詩行為了與歌謠體的韻步保持一致,省略了動詞mew。標題中雖然使用了“幻想”(fancy)一詞,但仍以客觀現(xiàn)實為基礎,刻畫了貓和其他幾類動植物在外貌或聲音方面的相似性。貓鳥因其聲音和貓相似而得名;海鷗的擬聲詞也是mew;鯰魚也稱貓魚,有著貓一樣的胡須;鴯鹋和貓均周身是毛;銀柳也叫貓柳,其枝上長出的小毛球像貓的模樣,風一吹,就能聽到喵喵的聲音。這首詩就像一部迷你百科全書,給孩子展示了活生生的動植物世界。詩中的關鍵詞匯cat-bird、sea-mew、catfish, 以及pussy-willow在構(gòu)詞上也體現(xiàn)出與貓的聯(lián)系,體現(xiàn)在以mew為主線的聲音所產(chǎn)生的空間穿越感,呈現(xiàn)出遠近高低總相同的畫面,近處的門外、遠處的林間和動物園、高處的空中、低處的水面,到處傳來同樣的聲音,儼然一個貓的世界。
譯文盡量遵循孩子對貓的認知接受習慣,如果說《冬夏》側(cè)重貓的視覺印象,《小貓的幻想》則突出了貓的聽覺印象;一提到貓,孩子總會自然而然地發(fā)出“喵喵”的聲音。整篇譯文在內(nèi)容上盡量再現(xiàn)原文的空間感,最大限度地重復關鍵的擬聲詞,只有第三行稍加變動,采用了虛譯“聲聲”。語言形式上保持了原文的語法結(jié)構(gòu),地點狀語后置,而摒棄了漢語狀語前置的習慣,如第一句將其譯為“小貓喵喵在門外”而非“小貓在門外喵喵叫”;同時譯文形式注重韻律、韻步和擬人手法三個方面的審美。原文的歌謠體每一詩節(jié)是abab二元韻式,而漢語兒歌多用一元韻式。原文三韻步和四韻步間隔,譯文以三韻步為主,選取七言“二二三”的節(jié)奏形式,這也充分考慮了譯語讀者的文化背景和接受習慣。譯文末句的擬人“銀柳喵喵風中喊”可以達到傳情的效果,給原文增添由感而發(fā)的生命力,喚起孩子對貓的喜愛,使譯文產(chǎn)生潛在的影響。
本文選譯的兩首詩在內(nèi)容上真實地反映了貓的體貌特征,滿足了孩子求真的好奇心。在文學形式方面,也遵循了兒童詩歌在韻律節(jié)奏等方面的審美要求,體現(xiàn)了孩子內(nèi)心對美的接受規(guī)律。譯文依據(jù)接受美學的思想,考慮譯文讀者的認知能力與接受能力,在內(nèi)容求真的同時,在形式上強化藝術美,增強譯文的言外感發(fā),給予原文新的生命,以對孩子產(chǎn)生潛在的影響。
“詩主要是感發(fā),不是說明 ”⑩。這種感發(fā)就是詩的潛在影響,是詩的生命。由于原文讀者和譯文讀者處于不同的審美文化背景,這種感發(fā)的力量在詩集翻譯的過程中主要通過審美形式的調(diào)整來傳遞,在內(nèi)容上也會有相應地變化。接受美學強調(diào)文藝接受活動的創(chuàng)造性和能動性,作為特殊讀者的譯者也可以對原文形式靈活調(diào)節(jié),以滿足譯文讀者的審美需求,正如姚斯本人認為:“閱讀和欣賞并非對作品原始存在狀況的追復和重建?!盵11]從這種意義而言,翻譯是一種再創(chuàng)造,這就涉及一定程度上對原文內(nèi)容和形式的偏離。從讀者的接受角度而言,譯文在內(nèi)容上會有一定程度的偏離,這種偏離不能太遠,如“狂風拼命撕扯著嗓子”意思貼近原文只是添加了擬人手法。形式審美從孩子角度而言應當選取他們易于接受的譯語文化的審美形式,偏離源語的形式美而靠近譯語的形式美,但其偏離不能天馬行空任意發(fā)揮,必須“戴著鐐銬跳舞”,以內(nèi)容的真實性為依據(jù)。唯其如此,譯文的求美才能賦予原文新興的生命,求真與求美才能共同傳遞原文感發(fā)的力量,實現(xiàn)譯文與原文的相得益彰。
①https://en.wikipedia.org/wiki/Oliver_Herford.
②⑦辜正坤:《論中西語文差異如何對應中西文化與中西翻譯理論與技巧的差異》,《譯苑新譚》 2015年第7期。
③⑨聶珍釗:《英語詩歌形式導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56頁,第59頁。
④[11]章國鋒:《文學批評的新范式——接受美學》,海南出版社1993年版,第16—20頁,第20頁。
⑤⑩葉嘉瑩:《南宋名家詞選講》,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63頁,第16頁。
⑥郝景春:《“傳神達意”翻譯理論探析》,《西藏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3期。
⑧伍小君:《 詩歌翻譯的接受美學觀——兼評王維詩〈送元二使安西〉的四種英譯文》,《外語與外語教學》2007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