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恒全，董禎華

(南京師范大學 社會發(fā)展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自20世紀70年代末睡虎地秦簡公布以來，學界通常認為，商鞅變法后，秦的土地制度是國有性質(zhì)的授田制。其含義主要有兩點：一是國家授田是秦民戶土地的主要來源，二是這種土地被授予后，其所有權(quán)屬于國家，民戶只有使用權(quán)。但近年發(fā)現(xiàn)的里耶秦簡、岳麓書院藏秦簡等新出簡牘似乎給出了相反的結(jié)論。

1 秦“授田”主要是荒地且數(shù)量較小

睡虎地秦簡《魏戶律》：“廿五年閏再十二月丙午朔辛亥，告相邦：民或棄邑居野，入人孤寡，徼人婦女，非邦之故也。自今以來，叚(假)門逆呂(旅)、贅婿后父，勿令為戶，勿鼠(予)田宇?！盵1]292-293據(jù)整理小組考證，文中“廿五年”為魏安釐王二十五年(公元前252年)。此時距離魏亡的時間(公元前225年)還不到30年。

睡虎地秦簡《田律》：“入頃芻稾，以其受田之數(shù)，無豤(墾)不豤(墾)，頃入芻三石、稾二石?！盵1]24-25

這兩條材料說明，自商鞅變法后，秦確實存在土地由政府授予的授田制。但被授予的土地是耕地還是荒地，其數(shù)額是大是小，在這兩條材料中并沒有被明確昭示?！渡叹龝ぞ硟?nèi)》：“能得甲首一者，賞爵一級，益田一頃，益宅九畝，一除庶子一人?！边@是對軍功爵者的賞賜，并不涉及普通民戶。而里耶秦簡則提供了一些這方面的線索。

里耶秦簡有兩條關(guān)于“授田”的材料：

卅三年六月庚子朔丁巳，【田】守武爰書：高里士五(伍)吾武自言：謁墾草田六畝，武門外，能恒籍以為田，典槾□。六月丁巳，田守武敢言之：上黔首墾草□□，敢言之。六月丁巳。日水十一刻刻下四，佐銜以來發(fā)。

卅五年三月庚寅朔丙辰，貳春鄉(xiāng)茲爰書：南里寡婦憗自言：謁豤(墾)草田故桒(桑)地百廿步，在故步北，恒以為桒(桑)田。三月丙辰，貳春鄉(xiāng)茲敢言之：上。敢言之。/詘手。四月壬戌日入，戍卒寄以來。/瞫發(fā)。詘手。

草田，未墾種的荒田?！豆茏印ぐ擞^》：“草田多而辟田少者，雖不水旱，饑國之野也。”《漢書·東方朔傳》：“又詔中尉、左右內(nèi)史表屬縣草田，欲以償鄠杜之民?！鳖亷煿抛⒃唬骸安萏镏^荒田未耕墾也?！钡谝粭l簡文是田守武上報的關(guān)于士伍吾武申請開墾草田6畝，登記為私田的爰書。第二條簡文是貳春鄉(xiāng)嗇夫茲上報的關(guān)于南里寡婦憗申請開墾120平方步的草田，登記為桑田的爰書。從這兩條材料看，“授田”主要是荒地。

而秦是存在國有的墾田的。里耶秦簡8-755+8-756+8-757+8-758+8-759：“卅四年六月甲午朔乙卯，洞庭守禮謂遷陵丞：丞言徒隸不田，奏曰：司空厭等當坐，皆有它罪，耐為司寇。有書，書壬手。令曰：吏仆、養(yǎng)、走、工、組織、守府門、硝匠及它急事不可令田，六人予田徒四人。徒少及毋徒，薄(簿)移治虜御史，御史以均予。今遷陵廿五年為縣，廿九年田廿六年盡廿八年當田，司空厭等失弗令田。弗令田即有徒而弗令田且徒少不傅于奏。及蒼梧為郡九歲乃往歲田。厭失，當坐論，即如前書律令。七月甲子朔癸酉，洞庭叚(假)守繹追遷陵。歇手·以沅陽印行事?！盵2]49此文書是秦洞庭郡守禮發(fā)給所屬遷陵縣丞，對督責徒隸墾田不力的司空厭等人進行處罰的公文。從“弗令田即有徒而弗令田且徒少不傅于奏”之語，可知司空厭等人的罪名是“弗令田”，具體為“有徒而弗令田”及“徒少不傅于奏”。此條簡文所涉及的墾田顯然是公田。所授之田是荒地，而非耕地，說明秦之“授田”是將國有的荒地授予民戶。

從這兩條簡文看，授田的程序一般是民戶先向基層官吏提出申請，基層官吏再向上級申報并須得到批準，表明授田的獲得是需要一定條件的。而授予的荒地分別為6畝和120平方步，可知授田的數(shù)量一般較小。這說明秦的授田并非全民性的授田。

岳麓書院藏秦簡《識劫冤案》：

【敢讞】之：十八年八月丙戌，大女子冤自告曰：七月為子小走馬羛(義)占家訾(貲)。羛(義)當□大夫建、昌、士伍(伍)貴、喜、遺錢六萬八千三百，有券，冤匿不占吏為訾(貲)。冤有市布肆一、舍客室一。公士識劫冤曰：以肆、室鼠(予)識。不鼠(予)識，識且告冤匿訾(貲)。冤恐，即以肆、窒鼠(予)識；為建等折棄券，弗責。先自告，告識劫冤。冤曰：與羛(義)同居，故大夫沛妾。沛御冤，冤產(chǎn)羛(義)、女夾。沛妻危以十歲時死，沛不取(娶)妻。居可二歲，沛免冤為庶人，妻冤。冤有(又)產(chǎn)男必、女若。居二歲，沛告宗人、里人大夫快、臣、走馬拳、上造嘉、頡曰：沛有子冤所四人，不取(娶)妻矣。欲令冤入宗，出里單賦，與里人通飲食?？斓仍唬嚎?。冤即入宗，里人不幸死者出單賦，如它人妻。居六歲，沛死。羛(義)代為戶、爵后，有肆、宅。識故為沛隸，同居。沛以三歲時為識取(娶)妻；居一歲為識買室，賈(價)五千錢；分馬一匹、稻田廿畝，異識。識從軍，沛死。來歸，謂冤曰：沛未死時言以肆、舍客室鼠(予)識，識欲得。冤謂：沛死時不令鼠(予)識，識弗當?shù)?。識曰：冤匿訾(貲)，不予識，識且告冤。冤以匿訾(貲)故，即鼠(予)肆、室。沛未死，弗欲以肆、舍客室鼠(予)識。不告冤，不智(知)戶籍不為妻、為免妾故。它如前?！褡R曰：自小為沛隸。沛令上造狗求上造羽子女今為識妻。令狗告羽曰：且以布肆、舍客室鼠(予)識。羽乃許沛。沛巳(已)為識取(娶)今，即為識買室，分識馬、田，異識，而不以肆、舍客室鼠(予)識。識亦弗求。識巳(已)受它。軍歸，沛巳(已)死。識以沛未死言謂冤，冤不以肆、室鼠(予)識，識且告冤匿訾(貲)。冤乃鼠(予)識，識即弗告。識以沛言求肆、室，非劫冤。不智(知)冤曰劫之故。它如冤。●建、昌、貴、喜、遺曰：故為沛舍人?！九妗靠?貸)建等錢，以市販，共分贏。市折，建負七百，昌三萬三千，貴六千六百，喜二萬二千，遺六千。券責建等,建籌未嘗(償)，識欲告冤，冤即折券，不責建。它如冤。 ●夾、快、臣、拳、嘉、頡言如冤。●狗、羽、今言如識。 ●羛(義)、若小不訊。必死。卿(鄉(xiāng))唐、佐更曰：沛免冤為庶人，即書戶籍曰：免妾。沛后妻冤，不告唐、更。今籍為免妾。不智(知)它。●詰識；沛未死雖告狗、羽，且以肆、舍客室鼠(予)識，而后不鼠(予)識，識弗求，巳(已)為識更買室，分識田、馬，異識；沛死時有(又)不令，羛(義)已代為戶后，有肆、宅，識弗當?shù)?。何故尚求肆、室曰：不?予)識，識且告冤匿訾(貲)？冤即以其故鼠(予)識，是劫冤，而云非劫，何解？識曰：□欲得肆、室，冤不鼠(予)識。識誠恐謂且告冤，冤乃鼠(予)識。識實弗當?shù)?。上以識為劫冤，辠(罪)識，識毋(無)以避。毋(無)它解。辠(罪)。它如前。 ●問：匿訾(貲)稅各過六百六十錢。它如辭。●鞫之：冤為大夫沛妾。沛御冤，冤產(chǎn)羛(義)、夾。沛妻危死，沛免冤為庶人，以為妻，有(又)產(chǎn)必、若。籍為免妾。沛死，羛(義)代為戶后，有肆、宅。冤匿訾(貲)，稅直(值)過六百六十錢。先自告，識劫。識為沛隸。沛為取(娶)妻，欲以肆、舍客室鼠(予)識。后弗鼠(予)，為買室，分馬一匹、田廿畝，異識。沛死，識后求肆、室。冤弗鼠(予)，識恐謂冤：且告冤匿訾(貲)。冤以故鼠(予)肆、室。肆、室直(值)過六百六十錢。得。皆審。疑冤為大夫妻、為庶人及識辠(罪)。系。它縣論。敢讞之?！窭糇h：冤為大夫□妻；貲識二甲?；蛟唬涸槭耍煌曜R為城旦，須足輸蜀。[3]153-162

這段簡文是關(guān)于女子冤自首隱匿財產(chǎn)，并告發(fā)被公士識敲詐勒索的案例。其大意是，女子冤為大夫沛的妾，生下義和夾，沛妻危死后，沛免冤為庶人，并以冤為妻，又生下必和若。沛死后，義繼為戶主，并繼承了沛的爵位，擁有了沛的店鋪和宅舍。建、昌、貴、喜、遺等人曾貸借沛六萬八千三百錢，立有券書，債權(quán)也為義所繼承。對這部分債務(wù)，冤沒有作為財產(chǎn)向官府申報納稅。識自小為沛的隸臣，成年后，沛為識娶妻、買房，分給識馬一匹、稻田二十畝，讓識單獨立戶，并承諾將店鋪、客舍給識。后識從軍，復員時，沛已死亡，識向冤討要沛生前承諾的店鋪、客舍，被冤拒絕，識以隱匿資產(chǎn)罪要挾，冤不得已將店鋪、客舍給識。后來，冤向官府自首，并控告識敲詐勒索。識被判完為城旦。

在這段簡文中，值得注意的是，識在立戶后，其二十畝土地是由沛轉(zhuǎn)讓而來，而非由政府授予，這也說明了授田并不具有普遍性。

在井田制下，公社土地分為“私田”和“公田”，“私田”為個體家庭耕種，收獲物歸個體家庭所有；“公田”為公社成員集體耕作，其收成全部上交，歸貴族享用。到春秋前期，公社成員對“公田”上的勞動已失去興趣，“解(懈)于公田”[4]1433， “公田不治”[4]1124，成為普遍的現(xiàn)象。春秋中期以后，各諸侯國陸續(xù)廢除井田制，實行履畝而稅。秦國是諸侯國中廢除井田制最晚的國家，但卻是最徹底的國家?！妒酚洝ど叹袀鳌罚骸盀樘镩_阡陌封疆，而賦稅平?！薄稇?zhàn)國策》：“(商鞅)決裂阡陌，教民耕戰(zhàn)?！鄙眺睆U除秦國的井田制，其做法是打破井田制下“公田”與“私田”的界限，將土地分給公社民，故《商君書·算地》：“故為國分田，數(shù)小畝五百，足侍一役，此地不任也?！薄秴问洗呵铩彿帧芬嘣唬骸敖褚员姷卣?，公作則遲，有所匿其力也；分地則速，無所匿遲也?！薄段究澴印ぴ佟罚骸熬兀?jié)賦斂，取與之度也?！闭f的都是井田制崩潰之時，公社內(nèi)部均分土地，而不是國家授田。因此，秦農(nóng)戶的土地主要來源于公社內(nèi)部的分田，而不是國家授田。

2 秦的土地私有制

秦民戶所占有的土地的歸屬問題，即秦的土地所有制性質(zhì)，是秦土地制度研究中的核心問題。

岳麓書院藏秦簡《識劫冤案》有“分馬一匹、稻田廿畝，異識”之語，即沛在跟識分家時，分給識馬一匹，稻田二十畝，說明沛對占有的土地具有轉(zhuǎn)讓和處分的權(quán)利，即沛對土地是具有私有權(quán)的。

岳麓書院藏秦簡《芮盜賣公列地案》：

敢讞之：江陵言：公卒芮與大夫材共蓋受棺列，吏后弗鼠(予)。芮買(賣)其分肆士五(伍)朵，地直(值)千，蓋二百六十九錢。以論芮。二月辛未，大(太)守令曰：問：芮買(賣)，與朵別賈(價)地，且吏自別直？別直以論狀何如，勿庸報。鞫審，讞?！褚暘z：十一月己丑，丞暨劾曰：聞主市曹臣史，隸臣更不當受列，受棺列，買(賣)。問論?！窀唬很?、朵謂更：棺列旁有公空列，可受。欲受，亭佐駕不許芮、朵。更能受，共。更曰：若(諾)。更即自言駕，駕鼠(予)更。更等欲治蓋相移，材爭弗得。聞材后受。它如劾。●材曰：巳(已)有棺列，不利?？樟?，故材列。十余歲時，王室置市府，奪材以為府。府罷，欲復受，弗得。乃往九月辭守感。感令亭賀曰：毋(無)爭者鼠(予)材。走馬喜爭，賀即不鼠(予)材。材私與喜謀：喜故有棺列，勿爭。材巳(已)治蓋，喜欲，與喜□□□貿(mào)。喜曰：可。材弗言賀，即擅竊治蓋，以為肆。未就，芮謂材：與芮共。不共，且辭爭。材詑【……喜】辭賀，賀不鼠(予)材、芮，將材、芮、喜言感曰：皆故有棺肆，弗鼠(予)，擅治蓋相爭。感曰：勿鼠(予)。材……材□□□芮□□欲居，材曰：不可。須芮來。朵即弗敢居。它如更?！褴窃唬嚎樟械乇憷?，利與材共。喜爭，芮乃智(知)材弗得，弗敢居。乃十一月欲與人共漁，毋(無)錢。朵子士五(伍)方販棺其列下，芮利買(賣)所共蓋共地，卒(？)又(？)蓋□□□□與材共□□□芮分方曰：欲即并賈(價)地、蓋千四百。方前顧(雇)芮千，巳(已)盡用錢買漁具。后念悔，恐發(fā)覺有辠(罪)。欲益賈(價)令方勿取，即枉(誑)謂方：賤！令二千。二千弗取，環(huán)(還)方錢。方曰：貴！弗取。芮毋(無)錢環(huán)(還)。居三日，朵責，與期：五日備賞(償)錢；不賞(償)，朵以故賈(價)取肆。朵曰：若(諾)。即弗環(huán)(還)錢，去往[●]漁。得。它如材、更?！穹皆唬憾洳淮妫I芮肆。芮后益賈(價)，弗取。責錢，不得。不得居肆。芮母索后環(huán)(還)二百錢，未備八百。它及朵言如芮、材?！褓R言如更?！褓R曰：材、喜、芮妻佞皆巳(已)受棺列，不當重受。它及喜言如材、芮。●索言如方?！裨戃牵很呛笾?知)材不得受列，弗敢居，是公列地也?？?何)故紿方曰巳(已)受，盜買(賣)于方？巳(已)盡用錢，后撓益賈(價)，欲令勿??；方弗取，有(又)弗環(huán)(還)錢，去往漁，是即盜紿人買(賣)公列地，非令。且以盜論芮，芮可(何)以解？芮曰：誠弗受。朵姊孫故為兄妻，有子。兄死，孫尚存。以方、朵終不告芮，芮即紿買(賣)方；巳(已)用錢，毋(無)以賞(償)。上即以芮為盜買(賣)公地，辠(罪)芮，芮毋(無)以避。毋(無)它解。它如前?！癃z史豬曰：芮、方并賈(價)，豬以芮不【……。問：……費六百】九錢，買(賣)分四百卅(三十)五尺，直(值)千錢。它如辭?！聍吨很遣坏檬芰?，擅蓋治公地，費六百九錢，□……地積(？)四百卅(三十)五尺，……千四百，巳(已)受千錢，盡用。后環(huán)(還)二百。地臧(贜)直(值)千錢。得。獄巳(已)斷，令黥芮為城旦，未□□□□□。敢讞之。[3]129-137

這段簡文是關(guān)于公卒芮非法占有公列地，又私下轉(zhuǎn)賣予士伍方而產(chǎn)生糾紛的案件。簡文中的材、芮、喜、方等都應(yīng)是有市籍的商人，芮犯罪是因為盜賣公列地，如果是他自己的棺列地，則是不違法的。這反映了土地買賣合法的事實。當然，棺列地不是耕地，但其內(nèi)在的邏輯是一致的。故《漢書·食貨志》董仲舒曰：“秦用商鞅之法，改帝王之制，除井田，民得賣買。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p>

《史記·王翦傳》：“王翦行，請美田宅園池甚眾。始皇曰：‘將軍行矣，何憂貧乎？’王翦曰：‘為大王將，有功終不得封侯，故及大王之向臣，臣亦及時以請園池為子孫業(yè)耳?！蓟蚀笮?。王翦既至關(guān)，使使還請善田者五輩。或曰：‘將軍之乞貸，亦已甚矣?！豸逶唬骸蝗?。夫秦王怚而不信人。今空秦國甲士而專委于我，我不多請?zhí)镎瑸樽訉O業(yè)以自堅，顧令秦王坐而疑我邪？’”在此段話中，王翦“請園池為子孫業(yè)”，雖然是出于麻痹嬴政的無奈之舉，但可看出當時的土地是可以傳之子孫的永業(yè)。

秦民戶的土地可以買賣、繼承和轉(zhuǎn)讓，說明秦的土地是私有性質(zhì)。上文所引的里耶秦簡兩條“授田”資料存在“恒籍以為田”、“恒以為桒(桑)田”之語，可知，授田也是無需歸還的，即被授予者對土地有所有權(quán)。因此，在秦國井田制廢除后的實行土地私有制的長期過程中，授田雖仍然存在，但秦民戶所擁有的土地主要是通過繼承、買賣和轉(zhuǎn)讓的方式獲得，“授田”只是民戶獲得土地的一條次要途徑。

睡虎地秦簡《封診式·封守》：“鄉(xiāng)某爰書：以某縣丞某書，封有鞫者某里士五(伍)甲家室、妻、子、臣妾、衣器、畜產(chǎn)。甲室、人：一宇二內(nèi)，各有戶，內(nèi)室皆瓦蓋，木大具，門桑十木。妻曰某，亡，不會封。子大女子某，未有夫。子小男子某，高六尺五寸。臣某，妾小女子某。牡犬一。幾訊典某某、甲伍公士某某：‘甲黨(倘)有[它]當封守而某等脫弗占書，且有罪?！车冉匝栽唬骸追饩叽?，毋(無)它當封者?！匆约追飧赌车龋c里人更守之，侍(待)令?！盵1]249從此條簡文看，士五甲的所有財產(chǎn)都被查封，無一遺漏，但這個擁有奴婢的成年男子被查封的財產(chǎn)清單中卻沒有一點田產(chǎn)。對此，持秦國授田制觀點的學者認為，這說明當時秦國實施的是國有性質(zhì)的授田制，由于民戶對土地沒有私有權(quán)，故犯罪后，土地理所當然由政府收回，不能作為罪犯的私有財產(chǎn)而查封。但我們認為，事實可能并非如此。因為此條簡文是睡虎地秦簡秦律《封診式》之一節(jié)?！斗庠\式》簡文一共有二十五節(jié)，每節(jié)第一只簡的開始都標有小標題?！吨为z》和《訊獄》兩節(jié)，對比出土的具體位置，其應(yīng)當居于卷首，具體內(nèi)容是對地方官吏處理案件的要求，其他各條簡文都是對案件進行調(diào)查、檢驗和審訊等程序的文書程式。[1]245也就是說，此條簡文并不是實際存在的案件，而是供地方官吏在處理案件時依照實施的文書程式。如果用此條簡文來說明當時有關(guān)案件的文書程式是行得通的，但拿來論證土地是否被收回就不恰當了。再退一步講，即使該簡內(nèi)容反映的是真實存在的案例，也不能以此證明士五甲的土地就是國有性質(zhì)，由國家收回的結(jié)論。該戶被查封的除了奴婢、兒子和女兒外，財產(chǎn)還有：二間臥室、一間堂屋、十株桑樹及一只公狗。按道理，該戶應(yīng)該還有農(nóng)具、糧食、耕牛、炊具、家具、被褥等，但在查封的財產(chǎn)清單中都沒有出現(xiàn)，難道說這些東西都是國家所有的，由國家收回了嗎？答案明顯是不可能的。因此，這條簡文并不能證明土地屬于國有性質(zhì)，由國家收回的結(jié)論。

史料顯示，秦民戶擁有的土地數(shù)量不一，有的遠低于百畝。里耶秦簡8-1519：

遷陵卅五年墾田輿五十二頃九十五畝稅田□頃□□

戶百五十二租六百七十七石率之畝一石五

戶嬰四石四斗五升奇不率六斗(正)

啟田九頃十畝租九十七石六斗六百七十七石

都田十七頃五十一畝租二百卌一石

貳田廿六頃卅四畝租三百卅九石三

凡田七十頃卌二畝?租凡九百一十(背)[2]75

此文書是秦始皇三十五年遷陵縣下轄的啟陵、都鄉(xiāng)、貳春三個鄉(xiāng)所征收田租的賬簿。遷陵縣152戶所擁有的墾田數(shù)為五十二頃九十五畝，每戶擁有的墾田平均不到35畝。而有的地區(qū)民戶所擁有的土地則更少。江陵鳳凰山十號漢墓出土的《鄭里廩簿》載有鄭里的戶數(shù)和墾田數(shù)，25戶共有墾田617畝，戶均24.7畝。[5]這雖然是西漢初的情況，但估計秦時的情況當不會相差太遠。通常認為，秦時農(nóng)戶所擁有的土地較多，每戶平均約有百畝土地。遷陵和鄭里的農(nóng)戶所占有的土地數(shù)量都遠達不到百畝，這說明秦的土地流轉(zhuǎn)和兼并是頻繁的。傳世文獻記載也反映了類似情況。如《史記·陳丞相世家》載陳平，“少時家貧，好讀書，有田三十畝，獨與兄伯居”。而《史記·陳涉世家》：“陳涉少時，嘗與人傭耕，輟耕之壟上，悵恨久之，曰：‘茍富貴，無相忘?！拐咝Χ鴳?yīng)曰：‘若為庸耕，何富貴也？’”陳勝可能沒有土地，不然無須為人庸耕。

秦始皇三十一年下令“使黔首自實田”[6]251，即命令占有土地的民戶，按照實際占有土地的數(shù)額，向政府呈報。說明秦統(tǒng)一后，并沒有將土地收回，重新進行分配，而是承認了土地私人占有的既存事實。

[1] 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M].北京：文物出版社，1978.

[2] 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里耶秦簡(壹)[M].北京：文物出版社，2012.

[3] 朱漢民、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叁)[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3.

[4] 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

[5] 裘錫圭.湖北江陵鳳凰山十號漢墓出土簡牘考釋[J].文物，1974(7)：62.

[6] 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