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干 侯東曉
(曲阜師范大學文學院 山東曲阜 273165)
《春秋左傳注》一書于1981年完成初版,1986年楊伯峻先生進行修訂定稿?!洞呵镒髠髯ⅰ犯臃犀F(xiàn)代語境,其將串講與訓詁相結合,并在每年之首對魯國之外的各諸侯國紀年進行匯總標明,加強了閱讀的便利性。此書注重使用“二重證據(jù)法”,將出土資料與傳世文獻相結合,對歷史現(xiàn)象加以深入地分析說明。故《春秋左傳注》為注解《左傳》的經(jīng)典之作。楊伯峻先生的工作對研讀《左傳》文本、掌握春秋史實具有巨大幫助,但偶爾亦難免有不足之處。今指出隱公三年、隱公七年、桓公六年、莊公六年四處有待商榷之注釋,以就正于方家。
《左傳·隱公三年》,君子曰:“宋宣公可謂知人矣。立穆公,其子饗之,命以義夫?!渡添灐吩唬骸笫苊桃耍俚撌呛?。’其是之謂乎!”[1]30
楊注:“殷受命咸宜,百祿是荷”為:受、授古人多同用“受”,疑此受即授殷商王位,早期多兄終弟及,宋宣公亦不傳子而傳弟,故引此詩。竊疑作者讀“咸宜”之“宜”為“義”,“宜”、“義”古音全同,可通訓?!耙笫苊桃?,百祿是荷”者,亦謂殷王兄終弟及為義,因而得各種福祿也。
按:“殷受命咸宜,百祿是荷”出自《商頌·玄鳥》。《玄鳥》篇毛序曰:“祀高宗也”,鄭玄指出此高宗即為武丁[2]。故《玄鳥》應為對商王武丁的祭祀詩歌,贊美武丁時期的殷朝復興。從殷商歷史來看,陽甲即位時商朝衰落,已經(jīng)失去對周邊邦國的威懾力,在當時,“諸侯莫朝”[3]99。其后陽甲之弟盤庚遷都至殷,商代顯現(xiàn)出復興的狀況。盤庚之后,其弟小辛繼位,殷商政治又出現(xiàn)衰弱。小乙為小辛之弟,于小辛卒后接下王權。在小乙時期,政治困境并沒有得到根本性的扭轉,商朝依然延續(xù)著之前的頹勢。武丁為小乙之子,其在位期間任用傅說為相,殷商復興。從陽甲到武丁,只有武丁是以父死子繼的方式繼承王位,之前四人皆是兄終弟及?!缎B》一詩的祭祀對象為高宗武丁,主旨是頌揚武丁功德,而武丁恰恰是以子的身份登臨于廟堂,之前以弟身份獲得朝代權力的小辛與小乙都使得殷朝出現(xiàn)危機。所以,“殷受命咸宜,百祿是荷”之句并非是贊頌兄終弟及之義。
《左傳》襄公二十八年載:“斷章賦詩,余取所求焉?!盵1]1145可知,《左傳》多截取詩句,引詩化用,使之符合己意。這種摻雜己意的引詩方式只使得詩句符合事件的產生環(huán)境,而往往與《詩經(jīng)》的原始意旨相悖?!蹲髠鳌芬嗽姷脑臑椋骸熬釉唬骸涡芍^知人矣。立穆公,其子饗之,命以義夫?!渡添灐吩唬骸笫苊桃?,百祿是荷?!涫侵^乎!’”[1]30宋宣公傳位于其弟宋穆公,左丘明認為這種行為符合道義,而穆公卒后復傳位于宣公之子,這是宣公福祿的延續(xù),“殷受命咸宜,百祿是荷”即說明此意?!蹲髠鳌芬么司?,僅贊揚宣公出于道義的行為使得福祿延及其子,而與《毛詩》本義無涉,不應據(jù)此上溯詩句原旨。
《左傳·隱公七年》,洩伯曰:“五父必不免,不賴盟矣。”[1]55
楊注:賴,善也,利也。
按:陳國大夫五父與鄭莊公締結合約,歃血為盟,卻在盟誓的過程中忘記盟詞。鄭國大夫洩伯即以此句評價五父。楊注訓“賴”為“利”,“不賴盟矣”為“對盟約不利”之意?!蹲髠鳌は骞哪辍酚小巴跏抑粔模埐耸琴嚒敝?,杜預注:賴,恃也?!翱埐耸琴嚒睘橘e語前置,即是“賴伯舅”之意。此處之“賴”與“不賴盟矣”的“賴”同為動詞?!稜栄拧め屟浴菲?,邢昺解“恃”為“依恃”[4]。所以,“不賴盟矣”應為“不依賴盟約”之意,“繄伯舅是賴”亦可譯為“依賴伯舅”?!秶Z·楚語上》“賴子之善善之也”,韋昭同樣以“恃”釋“賴”[5]483。李夢生亦譯“不賴盟矣”之“賴”為“依賴”[6]。故“不賴盟矣”句中之“賴”應為“依賴”,非訓為“善”“利”。楊注解“賴”為“善、利”,意為“對盟約不利”,其意亦可通,但此種解釋色彩近于串講,而非是嚴格意義上的訓詁。若注“賴”為“善也、利也”,則同出《左傳》的“繄伯舅是賴”之句則不可解。如果訓“賴”為“依賴、依恃”,便可通解兩句之意。所以,將“賴”訓為“依賴、依恃”更為準確。
《左傳·桓公六年》,對曰:“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故奉牲以告曰‘博碩肥腯’,謂民力之普存也,謂其畜之碩大蕃滋也,謂其不疾瘯蠡也,謂其備腯咸有也?!盵1]111
楊注認為:“民力普存”為“博碩肥腯”之“博”;“其畜之碩大蕃滋”為“博碩肥腯”之“碩”;“不疾瘯蠡”為“博碩肥腯”之“肥”;“備腯咸有”為“博碩肥腯”之“腯”。四者分釋“博碩肥腯”。
按:此段為季梁阻隨侯追楚之語。季梁特別強調民眾的地位,認為民眾是神靈的主人。突出人的地位是該段核心語義,下文皆為闡述此義而服務。其后,季梁繼續(xù)說明,圣王應該把民眾放于首位,所以,在祭祀的時候禱告“博碩肥腯”??梢?,“博碩肥腯”指稱對象是人,用以突出人的重要性。下句“謂民力之普存也”揭示出“博碩肥腯”的主旨,即民眾生產能力的廣泛存在。后句“謂其畜之碩大蕃滋也,謂其不疾瘯蠡也,謂其備腯咸有也”起解釋作用,說明“博碩肥腯”象征“民力普存”的原因。只有民眾生產力的發(fā)達,才會使得牲畜繁殖興旺、肥碩壯大,使祭肉供應充足?!按T大蕃滋”“不疾瘯蠡”“備腯咸有”是“民力普存”的三種表現(xiàn)形式。祭告禱詞的核心語義指向人,“民力普存”指人,而后三者“碩大蕃滋”“不疾瘯蠡”“備腯咸有”則指牲畜。若將四者并列,則導致人與牲畜相混,使句子語義指向偏離中心。故四者并非是并列關系,而是前者“民力普存”包舉后三者?!按T大蕃滋”“不疾瘯蠡”“備腯咸有”的作用為解釋前者,可單獨成句。
《左傳·莊公六年》,夏,衛(wèi)侯入,放公子黔牟于周,放寧跪于秦,殺左公子洩、右公子職,乃即位[1]167。
楊注:《衛(wèi)世家》云“衛(wèi)君黔牟立八年,齊襄公率諸侯奉王命共伐衛(wèi),納衛(wèi)惠公,誅左右公子。衛(wèi)君黔牟奔于周,惠公復立。惠公立三年出亡,亡八年復入,與前通年凡十三年矣?!卑钢蹲髠鳌?,齊率諸侯之師伐衛(wèi),納衛(wèi)惠公,而周莊王命子突救之,則諸侯之師顯與王命相違,而《史記》云“奉王命”,恐不確。
按:楊注所引《衛(wèi)世家》已經(jīng)言明黔牟逃難至周。周為其提供庇護,說明周惠王支持黔牟?!妒酚洝纷髡咴谛形闹畷r已經(jīng)明確認識到此點?!缎l(wèi)世家》前后文緊密相連,不應出現(xiàn)矛盾?!褒R襄公率諸侯奉王命共伐衛(wèi)”,其中“奉”當訓為“藉”。“藉”與“奉”的名詞性詞義皆指“放置祭品的草墊”,所以,二者可互訓。《國語·齊語》言齊桓公之時,“諸侯罷馬以為幣,縷綦以為奉?!盵5]239韋昭正以“藉”注“奉”?!敖濉睘閺哪歌I部,“借”為精母鐸部。從母與精母皆為齒頭音。藉、借二字聲母發(fā)音部位相同,且屬于同一韻部,所以發(fā)音相近。因發(fā)音相似,故藉、借二字互通。從古籍用例來看,《戰(zhàn)國策·西周策》言:“薛公以齊為韓、魏攻楚,又與韓、魏攻秦,而藉兵乞食于西周?!盵7]《史記·孟嘗君列傳》載:“孟嘗君怨秦,將以齊為韓、魏攻楚,因與韓、魏攻秦,而借兵食于西周”[3]2356,以“藉”作“借”?!稘h書·游俠傳》作:“以軀耤友報仇,臧命作奸剽攻,休乃鑄錢掘冢,不可勝數(shù)。”[8]就前代諸家文本注釋而言,多有以“借”解“藉”者?!蹲髠鳌ば辍酚小案医寰`以濟楚師”之句,杜預釋“藉”為“假借”[9]。《說文·人部》段玉裁注:“古多用藉為借?!盵10]374《韓非子·孤憤》有“其可借以美名者”之句,王先謙指出:“借、藉古通。”[11]故“齊襄公率諸侯奉王命共伐衛(wèi)”之“奉”當訓為“藉”,“藉”通“借”?!胺钔趺豹q言“借王命”,為假借王命之意。
作為重要的經(jīng)部文獻,關于《春秋左傳》的著述歷來眾多,諸家對同一詞句的解釋亦往往彼此相異?!洞呵镒髠鳌返戎芮毓偶嬗形?、史、哲三方面內容,從文字學角度進行注釋時,還需要參照必要史實對訓詁內容進行審視。正因如此,《春秋左傳注》一書需廣泛征引,并對不同觀點加以推考,判明正訛。該書引用書目共為十一類,即:關于《春秋》的專著、《春秋左傳》類、其他經(jīng)書類、史書類、子書類、考證筆記之屬、天文歷法類、地理類、甲骨鐘鼎古器物之屬、小學字書及語法修辭之屬、姓氏氏族之屬[10]374。從失誤原因來看,該書在廣博的知識架構之中難免存在些許細節(jié)疏失。對前人經(jīng)典作品進行枝節(jié)修補,有助于更好地推動學術的嚴密化與把握歷史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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