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楊
?
星空里飄游的夢與夜與火——嚴文井童話散論
李楊
(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24)
嚴文井童話之美,美在意象。懷揣著兒時之夢、為父之夢和革命之夢的嚴文井,開啟了童話創(chuàng)作之旅,在童話中實現(xiàn)自己的夢,為兒童造夢。嚴文井使其早期創(chuàng)作中充斥著孤獨主題和黑暗元素,這與其不回避丑、不懼怕黑暗的態(tài)度有關(guān),但革命與政治在其間起到的作用亦不容忽視。
嚴文井;童話;飄游的夢
無垠的星空,裝點了兒時的夢。夢醒時分,未過的漫漫長夜,唯有黑暗與孤獨相伴左右。點燃一堆篝火,透過奔突的光焰,映照出滄桑而柔和的面龐,那是嚴文井,一個“誤”入童話港灣,而心中懷抱海洋的詩人。
進入嚴文井的童話世界前,擺在我們眼前的問題是:為何嚴文井會采用童話的形式進行文學(xué)創(chuàng)作?答案或可歸為兒時幻想的沉淀、初為人父的體驗和對革命生活的希冀三個方面。
在嚴文井“自己也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他開始編織故事,講給比他小的孩子們聽。他喜歡觀察,經(jīng)?!伴L時間對著星空凝視”,他發(fā)現(xiàn)“閃閃發(fā)光的星星和一瞬間滑過天空的流星都有驚人的美”。那時候,嚴文井“做了一個在星空里飄游的夢”,這個夢是如此的美妙,以至多年后回憶創(chuàng)作之路,他仍用充滿詩意的筆墨,描繪那次奇妙之旅:“我周圍全是五顏六色的星星,它們時而變大,時而變小,色彩也不斷變幻,我跟著它們在天空里游動,就像生活在一個充滿光亮和色彩的世界,心里有說不出的高興?!盵1]600或許,一切的一切,在幼時的夢里已埋下伏筆。
1941年,嚴文井有了第一個孩子。“也許是意識到自己要做父親了,一種本能在推動我,讓我給自己的孩子,也給別人的孩子祝福,我把自己的希望編織成了一個個故事。”[2]249就在這一年,嚴文井出版了第一部童話作品集——《南南和胡子伯伯》。這是他送給孩子最美的禮物。
上面兩點關(guān)于嚴文井童話寫作的緣起,巢揚在《嚴文井評傳》中已有提及[3]166–167,其實除了這兩點,還有一些問題較少受到關(guān)注,比如嚴文井童話寫作中的革命訴求。他曾說:“我第一次寫童話,是到了延安兩年之后,一九四○年間的事了?!薄拔也⒉徽嬲弥袊母锩?,然而卻朦朧地感覺到中國正在經(jīng)歷著一場巨大的變化,相信一切都會變得好起來?!薄坝谑俏蚁氲搅送?,并且用這個形式記下了我的一些朦朧而幼稚的幻想和愛憎?!盵1]603他把對革命的激情融注于童話之中。
懷揣著兒時之夢、為父之夢和革命之夢的嚴文井,如何迎接自己的童話創(chuàng)作之旅呢?一言以蔽,實現(xiàn)自己的夢,為孩子造夢。
嚴文井的諸多幻想,在童話世界中得以實現(xiàn)。他曾說:“到海上去,當一名水手,這是我少年時代的一個夢?!盵4]43于是乎,在《大雁和鴨子》里,長大的大雁和鴨子在南方天氣漸熱的情況下,相約飛往北方的海邊;在《小溪流的歌》里,小溪流不分晝夜地向前奔流,聚成小河,匯成大江,融入海洋;在《“下次開船”港》里,氣跑時間小人的唐小西,在灰老鼠的唆使下進入“下次開船”港開啟冒險之旅。嚴文井自稱:“我從小就喜歡動物。和我最親近的是貓。”[5]93于是乎,貓開始在嚴文井的童話世界里翩翩起舞,相繼有了《三只驕傲的小貓》里被老鼠騙得團團轉(zhuǎn)后跟著貓媽媽學(xué)習(xí)捉魚本領(lǐng)的小花、小黃和小黑;有了《不泄氣的貓姑娘》里在暮春下午苦練捕鼠技能的貓姑娘。同時,現(xiàn)實生活中的故事,也被嚴文井編織進了童話里。在《“下次開船”港》里,灰老鼠給唐小西換了一個影子,這個影子會說話,有一副山羊嗓子。新?lián)Q的影子驕傲自大,不斷對唐小西發(fā)號施令,還暴露了拯救布娃娃的行動,被唐小西剪下來塞進了水溝里。這個極具幻想色彩的影子,正是從生活而來:“唐小西這個模特兒,有一部分就是我的公子?!薄拔野l(fā)現(xiàn)他也有那么一種形影不離的東西,就是愛玩兒?!薄拔曳磸?fù)玩味了那位唐小西身邊那個跟他‘形影不離’的東西,漸漸就在我的構(gòu)思里出現(xiàn)了一個奇特的影子。這個影子,也許可以叫作‘影響’,那是我寫完了以后才明白的,動手寫的時候還沒有這樣想。”[6]229–230此外,《小紅公雞為什么不害怕了?》直接取材于1940年延安時期的故事,“我”的鄰居,正是冼星海夫婦。
在編織自己的夢的同時,嚴文井的重心仍放在了為孩子造夢之上。兒童本位、自然教化和不回避黑暗,是嚴文井遵循的三個原則。
在嚴文井看來,“兒童文學(xué)是一種屬于少年兒童,為少年兒童服務(wù)的文學(xué)。它是專門為孩子們而寫作的,著重表現(xiàn)孩子們生活的,但卻不是只能以寫孩子們?yōu)槿蝿?wù)的文學(xué)作品”[7]33。兒童文學(xué)世界里出現(xiàn)的不只是兒童,但無論什么樣的藝術(shù)形象,都是站在兒童的角度,以兒童為讀者對象進行書寫的。嚴文井這樣描繪,亦如此實踐?!墩訚衫锏墓适隆分?,嚴文井沒有照搬蝌蚪的進化歷程,而是以更貼近兒童認知的方式進行演繹。小蝌蚪毫不懷疑自己是魚群的一員,即使長出了四條腿,依然堅持用尾巴游水。黑魚想要一口吞掉蝌蚪,蝌蚪尾巴被咬到了,連忙從水里鉆出來,跳上草堆。就這樣,生動地展示了蝌蚪褪去尾巴、適應(yīng)陸地生活的過程。
浦漫汀曾說:“嚴文井開始兒童文學(xué)創(chuàng)作時,這個領(lǐng)域的大部分作品都圍繞于抗日救亡主題之下。他的童話卻著重選取了他人涉筆較少的內(nèi)容——思想品德教育?!盵8]那么,嚴文井是如何看待兒童文學(xué)的教化功用的呢?他認為:一方面,“我們的目的既然是為了教育少年兒童,我們的作品就應(yīng)該有多方面的教育意義”;另一方面,“這個教育意義只能通過人物的成長、轉(zhuǎn)變,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而不是生硬地塞進去幾句政治概念”[7]33?!厄球竞兔鄯涞墓适隆氛撬@一主張實踐的典范。蚯蚓和蜜蜂本來是好朋友,他們長得也差不多,那時候蚯蚓有腿、蜜蜂沒生翅膀。當大地上東西越吃越少,蜜蜂開始自己找食物、建屋子,蚯蚓仍然只顧吃睡。在練習(xí)爬樹和搬動花粉的過程中,蜜蜂漸漸長出了翅膀,學(xué)會了釀蜜。貪吃懶動的蚯蚓,腿越來越短小,直至消失不見,沒東西可吃的他只好啃食土塊,身子變得很瘦很細??吹矫鄯涞淖兓球鞠露Q心改掉自己的毛病,它幫植物松土,制造肥料,但又不好意思再見蜜蜂,所以白天不出來。該則故事借由蜜蜂和蚯蚓的變化,自然地宣揚了勞動的意義。
兒童文學(xué)應(yīng)如何處理生活中的美與丑,是每一位兒童文學(xué)工作者無法回避的問題。就嚴文井而言,他主張,“我們的生活里面有美,美的對面也有丑,而美會戰(zhàn)勝丑。所以我們就不怕真實地反映現(xiàn)實。我們不能否認孩子們的生活里面還有丑惡的東西,例如偷東西、搶東西以至于殺人等,我們不能夠把這些東西當作美來表現(xiàn)”[1]634–635。
嚴文井談及《我吃了一串葡萄》時說:“黑暗吞沒了鮮艷的芍藥花朵,古老的松樹變成了一片神秘的陰影,空無所有的走廊里好像站滿了陌生的人?!盵1]643他那不回避丑、不懼怕黑暗的態(tài)度,正集中表現(xiàn)在童話創(chuàng)作中的孤獨主題和黑暗元素之中。
孤獨,是嚴文井反復(fù)品味的主題。《沼澤里的故事》中的小蝌蚪是孤獨的,他認為自己是魚群的一員,使勁擺動尾巴跟著魚群,但稗草和蚊子嘲笑他不是魚,黑魚甚至嫌他難看,要吃掉他?!断蛉湛褪^》中的那塊最愛安靜的古老石頭是孤獨的,它長年累月保持一動不動的姿勢,忽然有粒種子扎了進來并在忍受風(fēng)吹雨打后長成了一棵大向日葵,而石頭在天氣的不斷侵蝕以及植物根不斷滲透的作用下,碎裂成了植物的養(yǎng)料?!丁巴崮X袋”木頭樁》中荒地里插著的那根木頭樁是孤獨的,驕傲的他覺得自己比誰都高明,不僅抱怨小草和麻雀不懂欣賞,還嫌棄跳皮筋的小姑娘唱得沒意思,但他被修理成兒童公園里的長椅子之后,沒人來找他玩,他又難以忍受。自然,《沼澤里的故事》可以看作小蝌蚪的成長之旅,他戰(zhàn)勝了種種困難;《向日葵和石頭》可以看作陽光與希望戰(zhàn)勝頑固勢力的寓言;《“歪腦袋”木頭樁》借由自我陶醉的木頭樁,揭示了孤芳自賞對于溝通交往的危害。但是,換一個角度,或許會看到小蝌蚪變成青蛙后對自我身份認同的斷絕,會看到老石頭面對外來者的侵入想要堅守孤獨姿態(tài)的無力,會看到木頭樁害怕孤獨,渴望被理解而不得的痛苦。
此外,嚴文井文論主張中的不回避丑,還體現(xiàn)在童話創(chuàng)作中的黑暗元素上。這里談到的黑暗元素,指的是嚴文井童話作品對現(xiàn)實生活中丑惡一面的反映。此類作品,多出現(xiàn)在嚴文井早期的創(chuàng)作之中。表面上看,《小松鼠》中小松鼠的一系列遭遇是由誤會引起的,當誤會解開,助人為樂的小松鼠就會得到應(yīng)有的回報。但真相竟是猴子、小孩媽媽和工人覺得被雞媽媽啄掉了一身毛、尾巴幾乎被啄斷的小松鼠太過難看,所以不假思索地欺負他:“小孩一看見小松鼠就哭起來;因為小松鼠身上沒有毛,樣子很難看?!薄肮と寺犚娊新暰托蚜诉^來,抬頭看見一只丑陋的小松鼠在他的鏟子旁邊跑來跑去,他馬上拾一塊石頭扔去,一下打著了小松鼠的兩只前腿?!盵1]19–20經(jīng)過得知真相的雞媽媽的裝點打扮,漂亮的小松鼠得到了工人、小孩媽媽和猴子的關(guān)懷。良好的內(nèi)在精神品質(zhì),需要借助美貌的外在形象才能被認可,這樣,不僅做善有善報的普世觀念被淺層次的對外觀美的偏執(zhí)迷戀消解了,甚至于道德教育的目的亦消解于對社會現(xiàn)實的諷刺之中。因此,如何協(xié)調(diào)教育與批判在童話中所占比重,成為道德教育童話無法忽視的問題。
《紅嘴鴉和小鹿》的現(xiàn)實批判色彩較《小松鼠》更濃。被獅子捉住的小鹿,終于見到了仰慕已久的歌唱家紅嘴鴉。然而,在聊天過程中,小鹿意識到感動自己的不是紅嘴鴉唱的歌頌獅子的樂曲,而是自己的幻想:“他們聽著那似乎很有情感的歌聲,各個為自己編了一些字句,幻想那就是原歌。所以他們感動了?!盵1]29真相與假象的界限,在自我編織的幻象中變得模糊。而當紅嘴鴉坦言作為歌頌的回報,獅子吃的每一頭獵物的腸子都歸自己享受的時候,幻象徹底被打破,在真實與虛幻間裂開一道鴻溝,掉進其中的小鹿唯有絕望地掙扎。小鹿無法否認紅嘴鴉的歌唱之美,但對紅嘴鴉來說,對歌唱之美的追求只是交換世俗物質(zhì)的手段。那么,沒有成為善的頌詞,而是成為惡的表彰的曼妙旋律,還是“美”嗎?
嚴文井童話創(chuàng)作中孤獨形象和黑暗元素的出現(xiàn)必定有一定的原因,這似乎可以從嚴文井各個階段的心路歷程中找到一些蛛絲馬跡。此外,特定時期創(chuàng)作風(fēng)潮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亦值得反思。
嚴文井說:“與夢幻相反,童年時代我所看見的真實生活,卻充滿了凄慘、丑惡和恐怖的東西?!盵1]601那些在“星空里飄游的夢”,無法掩蓋幼年時的孤獨與悲苦?!爱斘疫€是一個小孩的時候,我膽小而且害羞。我喜歡一個人躲在一間陰濕的小房內(nèi)。我常常是一個人獨自待著。”[9]84北洋軍閥的欺壓,婦女兒童的貧苦,落在體弱多病的嚴文井的眼里,使他不能否認“孩子們的生活里面還有丑惡的東西”,因為曾幾何時,那些東西如影隨形地伴著他。
當革命激起嚴文井童話創(chuàng)作的熱情時,感傷的情緒依然時不時地浮現(xiàn)。這種情緒,或許屬于嚴文井性格的一部分,或許承繼著“小京派”時期的一貫風(fēng)格:“我的痛苦是隱匿的,因為我還沒有確定那損耗我的究竟是一些什么事物。”“我感覺到了我的孤獨?!盵10]覺察到這種情緒的不合時宜,嚴文井希圖借由創(chuàng)作向過去的自己揮手告別,于是《一個人的煩惱》應(yīng)運而生。無論是在抗戰(zhàn)后方的武漢過著寄人籬下生活的劉明,還是輾轉(zhuǎn)到山西國民黨某戰(zhàn)地服務(wù)團工作的劉明,感受到的始終是孤獨和壓抑。丁巖在《憶我的外公嚴文井》中說:“我曾經(jīng)向外公坦白過劉明的性格和內(nèi)心都很像我,外公說其實劉明某種程度上正是他自己。唯一的區(qū)別是劉明將要回到武漢,而外公去了延安。他寫劉明正是為了告別劉明,同過去的自己決裂。”[11]19但真正意義上的決裂似乎沒能實現(xiàn),孤獨像一條蛇,縛住了嚴文井。
早期創(chuàng)作中的黑暗元素,或許還與特定時期的社會風(fēng)潮有所關(guān)聯(lián)。蔣風(fēng)說:“‘五四’時期,我國兒童文學(xué)曾有過較興旺的時期,有反映社會的作品,有對兒童進行各種品德教育的作品,也有知識性、娛樂性的創(chuàng)作。但后來傾向社會批判一端的作品得到迅速發(fā)展,而對兒童進行知識品德教育的作品則越來越少,成人化的傾向也越來越明顯,兒童文學(xué)中的各種題材,各種風(fēng)格失去平衡的現(xiàn)象越來越嚴重?!盵12]嚴文井雖然著重于強調(diào)兒童文學(xué)本身的特點,但也受到特定時代風(fēng)氣的影響。發(fā)表于抗戰(zhàn)時期的《紅嘴鴉和小鹿》等作品,透露出對法西斯社會的批判與抨擊。嚴文井也承認:“我寫童話已經(jīng)是參加革命隊伍兩三年的事情了。開始我把問題看得非常簡單。我沒有怎么考慮讀者對象和效果問題。我有的時候諷刺剝削階級和法西斯分子,有的時候又自我抒情。”[9]357隨著延安文藝座談會的召開,嚴文井對先前的寫作發(fā)生了懷疑,開始重新思考童話創(chuàng)作。
無論是嚴文井對孤獨感傷情緒的反省與決裂,還是黑暗元素在嚴文井童話創(chuàng)作中的出現(xiàn)與退隱,革命與政治起到的作用均不容忽視。那么,革命與政治是如何影響嚴文井的童話創(chuàng)作的?嚴文井又是如何看待政治與童話之間的關(guān)系呢?
在嚴文井看來,童話可以反映政治,童話創(chuàng)作應(yīng)堅持正確的政治方向:“我們的童話應(yīng)該盡可能通過它特有的手段來反映包括政治在內(nèi)的中國當代生活中的各種人們的真實狀況,各篇可以各自有所側(cè)重?!薄罢问巧蠈咏ㄖ?,文藝也是上層建筑,而從歷史的實際情況看來,它們從來也不能擺在同等的地位,政治的發(fā)言權(quán)總是要大得多,你不承認也是大得多,還是承認為好。我們寫的東西,雖然不一定都會涉及政治口號,但是作者的頭腦應(yīng)該和正確的政治方向相適應(yīng),而不是鬧矛盾?!盵6]230–231
最初走上革命隊伍時,嚴文井“不懂自己身上首先應(yīng)該增加什么和去掉什么”,自信心很強的他,表達著對剝削階級和法西斯分子的諷刺:“未來就存在于毫不懷疑的信心當中。從清晨到黃昏,青年們的歌聲響徹了山谷與河川?!盵9]376作品《希望和奴隸們》反映了他這一時期的狀態(tài)。在作品中,太陽的兒子希望為幫助奴隸來到這里,但第一個和第二個奴隸害怕主子,從沒有想過反抗,他們沒有志氣,缺乏膽量也不想出力,希望也沒有辦法。反倒第三個奴隸有清醒的認識,具備斗爭的勇氣,知道帶給他不幸的是什么,于是希望給了他一把利劍,幫助他趕走了主子,使他成了真正的“人”。只要勇敢站起來,希望就在眼前!這是革命激情的奔突吶喊。
20世紀五六十年代,政治教育功用在少年兒童文學(xué)作品中得到進一步突出,嚴文井也說:“如果我們離開了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方法,不論怎樣研究和懂得了孩子們的一些特點,也決不會成功;而且,如果我們不能以共產(chǎn)主義的精神去教育他們,即使文章做到了可以使他們看懂,那又有什么意義呢?所以,最要緊的還是要使我們的作品首先成為充滿共產(chǎn)主義黨性的文學(xué)作品。”[9]349–350這一時期嚴文井影響最大的作品當屬《小溪流的歌》。在嚴文井看來,小溪流不分晝夜向前奔流,融入海洋的成長歷程,是“用比喻手法描寫了在社會主義中國的幸福的孩子們的某些側(cè)面,歌頌了他們天天向上的進取精神。這個天天向上的進取精神和在不同階段的不斷革命精神是相通的。革命的新事物從弱小到壯大,必然要經(jīng)歷一個不斷發(fā)展、不斷成長的過程,這就首先要求自己掌握正確的方向和具有一種頑強的斗爭精神?!盵9]366其實,這一入選多種小學(xué)教材的童話,思想上具有超越政治的普遍價值。對夢想的追逐與堅持的精神,激勵著一代又一代的兒童茁壯成長。
20世紀七八十年代,嚴文井堅持童話“應(yīng)盡可能通過它特有的手段來反映包括政治在內(nèi)的中國當代生活中的各種人們的真實狀況”。在《歌孩》里,歌孩的歌唱之旅,正是革命走過的前進之路。歌孩唱的“勞動之歌”與“不做牛馬”的戰(zhàn)斗反抗之歌,象征著建立社會主義的征程;壞蛋和騙子橫行無忌,禁止歌唱,歌孩不再出現(xiàn),象征著十年動蕩;在詩人憤怒又絕望的獨白中,歌孩唱起“一朵小白花”,黑暗漸漸隱去,象征著新時期的到來。
就像嚴文井所說:“烈火已經(jīng)燃起,正在四向蔓延。光亮不絕,越來越強。就是這樣一條閃閃的光帶把過去和現(xiàn)在,又把現(xiàn)在和未來,連接了起來?!盵9]360–361但值得注意的是,在革命激情之火燃燒不息的同時,苦惱與憂愁亦伴隨著嚴文井。
在嚴文井最初創(chuàng)作的童話作品中,感傷情緒就時不時地浮現(xiàn)。如在《紅嘴鴉和小鹿》里,沉醉于自我幻想的小鹿在掉進現(xiàn)實的深淵時只有絕望的掙扎。如果說《一個人的煩惱》里孤獨壓抑的劉明象征作者投身革命前的徘徊,那么《羅于同志的散步》里無所事事的羅于和向西,以及《一個釘子》里為是否拔掉釘子而以出身相質(zhì)問的馬飛和任正,則反映了延安生活時期的彷徨。在經(jīng)歷了1941年《一個釘子》的批評事件和1942年延安整風(fēng)運動之后,嚴文井再沒寫過小說,甚至拒絕再版《一個人的煩惱》。然而,孤獨感傷的情緒并沒有消失,而是隨著文體轉(zhuǎn)換,保留在了嚴文井的童話作品中。
20世紀五六十年代創(chuàng)作的《三只蚊子和一個陰影》中,叫嚷人類限制自由的三只蚊子,和躲在一旁假裝研究永恒學(xué)問的陰影,順應(yīng)了反右風(fēng)潮擴大的時勢。但蚊子在一陣薄霧中的下落,也意味著打著“民主”旗幟的權(quán)力體制解構(gòu)了“民主”的神話。幾十年后,在談到這一時期創(chuàng)作的《“下次開船”港》時,嚴文井坦言:“我寫這篇童話是覺得中國需要音樂,需要鐘聲。我喜歡音樂,喜歡鐘聲,中國太沉悶了。但是反右開始了,我得把文章東改西改,使人抓不住。我挺苦惱,但這個苦惱我沒寫?!盵3]292沒寫苦惱的嚴文井,卻通過詩意的語言、多彩的形象,創(chuàng)作了這篇哲理意蘊深厚,且極富趣味的童話作品,使得它超越時代局限,擁有持久的生命力。
進入新時期的前十年,“政治險象頻生,思想風(fēng)向反復(fù),曾任中國作協(xié)黨組副書記和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社長的嚴文井先生,卻一直被冷落在主流圈子之外,常常被主流媒體的鏡頭和筆頭跳過”[13]24。這樣的形勢之下,嚴文井創(chuàng)作的《沼澤里的故事》和《“歪腦袋”木頭樁》,在歌頌成長、反思驕傲的主題下,透露出深深的孤獨。
在嚴文井對革命的歌頌與內(nèi)心的苦惱間,似乎存在著矛盾。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嚴文井是虛偽的,恰好相反,兩種情緒都發(fā)自肺腑。不可否認,嚴文井對革命的歌頌是真誠的,就像他在談到老舍先生時說的那樣:“我覺得他是真誠的,他的歌頌不是假的。如同我們當時‘左’的那種思想也是真的、不是假的一樣。后來思想有些曲折,有些波折,那也是因為時代是波折、波動地前進。我們是凡人,普通人,免不了受影響,受干擾。”[14]248在革命的各個階段,嚴文井均通過他的作品發(fā)出真摯的吶喊。與此同時,嚴文井亦目睹了革命的紛爭、人事的糾葛,于是無處排遣的痛苦匯于筆端、融入作品。誠如嚴文井自陳的那樣,他身上體現(xiàn)著柔弱與剛強的矛盾統(tǒng)一:“柔弱是說我一生老受人欺負,即使參加了革命,到了陜北,進入了延安文藝界之后,也依然受到一些有權(quán)勢的人的排擠。剛強是說我打心里不服,對他們訓(xùn)人整人的那套‘斗爭哲學(xué)’十分反感。我以我的作品證明我的存在、我的人格,顯示人性的力量。”[15]
在矛盾復(fù)雜的童話創(chuàng)作心境下,嚴文井對于兒童本位的堅守始終保持不變。在最初進行童話創(chuàng)作時,嚴文井就“從過去的孩子們、現(xiàn)在的孩子們聯(lián)想到未來的孩子們”。因此,在五六十年代,面對有些人要把仙女、巫婆、王子、公主從童話里趕出去的叫囂,他高喊:“沒有仙女、巫婆、王子、公主,可以有童話;沒有孩子,沒有孩子的眼睛和心靈,沒有美麗的幻想,沒有浪漫精神,沒有詩,哪怕有一個最奇怪的故事,則一定不會有童話?!盵16]45進入新時期,眼見兒童文學(xué)事業(yè)蓬勃發(fā)展,嚴文井趁著《兒童文學(xué)》第二次發(fā)獎,再次重申:“我們寫作,不是和尚念經(jīng),也不是牧師傳教,我們是在同孩子對談,對唱,共同游戲,進行心靈的交流,這樣才能使孩子相信我們所寫的內(nèi)容?!盵17]5正是對兒童一如既往地關(guān)注,嚴文井的童話贏得了萬千讀者,也具有了超越時代的藝術(shù)價值。
然而,嚴文井最終還是放下了童話創(chuàng)作的筆。1981年,嚴文井寫下:“我希望,從此再不寫童話了?!盵9]386為什么呢?在《關(guān)于〈大雁和鴨子〉等四篇童話的后記》中,或可找到些許端倪。首先,嚴文井將《海鷗與鴨子》改為《大雁和鴨子》,是因為感到“雖然是寫童話,讓‘海鷗’和‘家鴨’做親戚,總有些勉強”。但對于這樣的修改能否經(jīng)得起專家們的檢驗,嚴文井仍然沒有信心。因此,嚴謹?shù)膭?chuàng)作態(tài)度和對自身水平的懷疑,或許是嚴文井放下童話創(chuàng)作之筆的因由之一。其次,嚴文井反復(fù)提及,他早期的創(chuàng)作“把北方的大海,延安,解放區(qū),自由(僅僅是自由)等等概念混雜在一起”,他無法為“自己當時對反動統(tǒng)治者的抨擊不力進行任何辯解”,甚至于最后創(chuàng)作的童話《小紅公雞為什么不害怕了?》也直接取材延安時期的經(jīng)歷。對最初進行童話創(chuàng)作的革命觀念之反省,亦是對革命激情與內(nèi)心苦悶的內(nèi)在矛盾之正視,在困局中掙扎而找不到出路的嚴文井,最終放棄了童話創(chuàng)作。不過,他還是放不下“廣義的童話、寓言這類形式”,后期的散文、序跋與書信寫作,延續(xù)著對兒童文學(xué)的思考與關(guān)注。
在星空之中,有綺麗的夢,有黑色的夜,也有閃耀的光。而在嚴文井柔和的心中,始終燃燒著一團火。這團火是革命之激情,更是為兒童創(chuàng)作的熱情?!斑@團火就是一個火種,是過來人特意保留下來贈送給孩子們的一件實用的禮物,好讓他們以后用來點燃燈,照亮漫長的路,堅定地走向未來。如果這樣,我想,過來人會為此而快樂。因為他已經(jīng)盡到了應(yīng)該盡的責任。”[18]嚴文井送給陳模的這段話,也適用于他自己。
[1] 嚴文井.嚴文井選集:上[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1.
[2] 嚴文井.兒童書和我的家族[J].當代,1987(1):248–250.
[3] 巢揚.嚴文井評傳[M].太原:希望出版社,1999.
[4] 嚴文井.迎著強烈的海風(fēng):《海角天涯》序言[J].人民文學(xué),1982(1):43–45.
[5] 嚴文井.如果沒有鳥啼蛙鳴……:《比安基動物故事選》序[J].少年文藝,1982(2):93–94.
[6] 嚴文井.答問(關(guān)于兒童文學(xué))[J].朝花,1983(3):229–231.
[7] 《兒童文學(xué)》編輯部.兒童文學(xué)創(chuàng)作漫談[M].北京: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1979.
[8] 浦漫?。畠和膶W(xué)教程[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1991:311.
[9] 嚴文井.嚴文井選集:下[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1.
[10] 嚴文井.旅行的開始[N].國聞周報,1937-07-05.
[11] 丁巖.憶我的外公嚴文井[J].新文學(xué)史料,2017(3):18–27.
[12] 蔣風(fēng).中國現(xiàn)代兒童文學(xué)史[M].石家莊:河北少年兒童出版社,1987:271.
[13] 韓少功.光榮的孤獨者[J].新文學(xué)史料,2006(3):23–25.
[14] 龐旸.嚴文井談老舍(訪談)[J].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叢刊,2007(6):244–252.
[15] 嚴文井.嚴文井文集[M].武漢:湖北少年兒童出版社,2000:自序.
[16] 嚴文井.泛論童話[J].人民文學(xué),1959(9):42–45.
[17] 嚴文井.和孩子們對談對唱[J].兒童文學(xué),1982(5):4–6.
[18] 嚴文井.過來人的“寸草心”[M]//陳模兒童文學(xué)選.北京:北京出版社,1983:序.
〔責任編輯 楊寧〕
2018-01-20
李楊(1994―),男,安徽銅陵人,碩士研究生。
I207.8
A
1006–5261(2018)04–011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