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蘭
作為 “春夏秋冬”四部曲的開篇,張大春所著的《春燈公子》2005年就已經(jīng)發(fā)表了繁體版,直至近日才引進內(nèi)地。
除了作家、書法家,“說書人”其實也是張大春由來已久的身份,他在臺灣News98電臺有一檔評書節(jié)目。希望通過文字把民間口耳相傳的故事流傳下去,這也是張大春在《春燈公子》中成為說書人的原因。
張大春此次來京,是為了給簡體版的“新書”《春燈公子》做宣傳。他沒有安排專訪,只在書店辦了一場“問答會”,媒體、讀者或是路人,都可以隨意向他提問,提問者無一例外的可以得到他親手書寫的對聯(lián),當天早上剛剛寫好,熱氣騰騰。
有位長相樸實的哥們兒從未完整地讀過張大春一本書,卻被他一個十分鐘的電視演講打動,特地從家鄉(xiāng)遼寧盤錦趕來,向這位作家尋求撰寫蘇東坡傳的建議。“你可以編一個蘇軾的粉絲葛延之追隨他的旅途,透過一個凡人樸素的眼睛來看他。西方小說很喜歡運用這種技術(shù),中國很少?!闭f完他調(diào)皮地補了一句:“如果你不寫我就寫了?!?/p>
作為 “春夏秋冬”四部曲的開篇,《春燈公子》2005年就已經(jīng)發(fā)表了繁體版,但是13年后才引進內(nèi)地。張大春頗為感慨:“我很久沒有辦新書發(fā)表的活動,主要原因是我的新書很多還不能夠面市,比方說《斷魂香》,二十年躊躇,沒有辦法推出,還有《大唐李白》四、五集,還沒有寫完,《城邦暴力團》前傳和后傳,也零零落落的寫了幾十萬字,好像再不出新書有一點愧對家中被埋在塵土里的東西……無論如何《春燈公子》出簡體字版,對我是一個很大的激勵?!睍?,他重返古代中國幽邃的故事秘林,重拾“東家聽來西家播弄,夜里夢見醒時擺布,鄉(xiāng)間傳說市上兜售,城里風(fēng)聞渡頭搗故”的說書行當,一窺其堂奧,在十九篇市井豪俠的故事中發(fā)掘人性的“意思”。
除了作家、書法家,“說書人”其實也是張大春由來已久的身份,他在臺灣News98電臺有一檔評書節(jié)目,講過《江湖七俠傳》,又從《聊齋》、《三言二拍》聊到《水滸傳》、《三俠五義》、《儒林外史》。
與說書結(jié)緣,源自于他自小對聽書的癡迷。四歲時,父親常常把他抱起來放到膝蓋上,講《西游記》、《三國演義》。上小學(xué)的第一天,父親送他的禮物便是講《西游記》開篇的兩回,張大春在回憶時曾說,那種興奮,多過于成為小學(xué)生的激動。
盡管如今已在“說書界”有了一定的江湖地位,張大春仍表示自己沒有資格成為那種具有獨特訓(xùn)練的說書人——只是在電臺里戴著耳機,把那些文本用他的修飾,盡可能傳達更多文字教育的內(nèi)容。他會中途跳出來析文解字,不惜打斷結(jié)構(gòu)和破壞節(jié)奏,而這是大多數(shù)說書人都不愿意做的?!皩τ谖襾碚f,如果放過了那個字,我的聽眾就再也沒有機會認得那個字了。比如‘陜字,你要問臺灣孩子,大部分人認為陜就是陜西,但其實陜縣在河南,這才是正確的地理觀?!币虼?,不管是不是一個正經(jīng)說書人,張大春都甘愿啰里啰嗦了。
正因從小就喜歡聽民間故事,張大春深知民間故事在流傳途中,定會歷經(jīng)不同的講者、穿越不同的語境、經(jīng)過現(xiàn)實打磨,最終必然像歷史、新聞及所謂街談巷議之類的文本一樣,產(chǎn)生變化,甚至丟失、遺忘。他感到可惜?!霸妓貥愕墓适吕镉幸磺嘘P(guān)于文學(xué)起源的奧秘。作為一個小說作者,尤其生于現(xiàn)代,經(jīng)常自詡為創(chuàng)造之人,殊不知我們充其量不過是夷堅、伯益、大禹。一旦聽到了、看到了可喜可愕之跡,就急忙轉(zhuǎn)述于他人,此市井之常情,一切都是聽說而已。這正是春、夏、秋、冬系列作品的本質(zhì),一言以蔽之:民間。”希望通過文字把民間口耳相傳的故事流傳下去,這也是他在《春燈公子》中成為說書人的原因。
問答會上,有讀者問:人工智能時代,說書人是否會被取代?或者說張大春是否會被取代?現(xiàn)場嘩然。張大春不慌不忙地站起來講了個故事:一個揚州的說書人,有一回說到武松要進獅子樓報仇,也就是要殺死西門慶,正一腳要踏進獅子樓,結(jié)果時間到了——預(yù)知后事,請聽下回分解。他回到后臺,身后闖進來一人,說:“老先生,你明天說獅子樓,武松殺死西門慶嗎?可是我明天要到外地去做生意,去一天,做一天,回來一天,耽誤三天,能不能三天以后再說這一段,我給你錢?!闭f書人答應(yīng)了。三天以后,這個商人回到了揚州,坐進書館,就聽他講到“武松一腳跨進獅子樓……”
“說書人有一種很奇妙的能力,就是一眼掃過去,他就知道今天講的故事能不能吸引人,吸引的是什么人,或者沒能吸引什么人,或者正要準備吸引什么人。這是什么能力呢?這是他在江湖混的能力,是他作為一個社會青年察言觀色的竅門。我只能說,那個奧秘我還沒有完全能夠掌握,但是時時刻刻在實踐,把這個故事當作自己的摹本。人工智能是在等待著取代上一波的人工智能,不會取代人?!闭f完,張大春習(xí)慣性地將衣角向后一甩,右手插入褲袋中,轉(zhuǎn)向下一個提問者。六十歲的他雖已小腹便便,卻不減俠客風(fēng)范。
聽張大春講故事
相信有飛毯,它就是真的
我的好朋友臺灣作家楊照,于學(xué)無所不喟,于學(xué)無所不讀,他很多的散文里面有一段話——忽然之間我或者某個人,某個角色身上的一個開關(guān)被打開了。這是楊照的慣用語,因為他身上必須帶各種開關(guān),他一定有某一天把開關(guān)打開,就亮了,或者暗了。我身上找不到這種開關(guān),不容易,我猜想我沒有辦法把一個長遠的影響歸諸于某個單一的事件,不過的確會有大開眼界的直覺。比如我看馬爾克斯寫的《百年孤獨》開篇就震撼了我:女主角是上校的太太烏爾蘇拉,她在廚房里做飯,看見吉普賽人帶著她的小孩坐著飛毯在房子里面繞了一圈。我當時看到這就愣了,所有的物理知識跟自然規(guī)律的知識都被瓦解了,因為當時我的確相信小孩是可以坐上飛毯飛起來的,等我意識到不可能有這回事的時候已經(jīng)來不及了——我竟然連這么簡單的、不應(yīng)該被違反的物理的力學(xué)常識都放棄了。換而言之,他(馬爾克斯)并沒有要騙我,就是一個夸張的描寫,但是我被騙了,我信以為真了。小說里面很多的這種東西對于我來講就像打開了一個開關(guān),可是我相信對于其他人來說并不見得有效果。
謊言游戲,原來都是我
有一年除夕前兩天我在報社工作,總編輯讓我寫一篇文章,大概一萬四五千字。我就想了一下說好,琢磨了一下,題目叫做《猴王案考》,寫完之后,我還不甘心,覺得光寫猴王考證沒什么意思,于是在里面埋了一個錯誤,就交了出去。除夕的前一天小年夜發(fā)版,我當天下午就離開報社,跟我同乘一個電梯下樓的就是總編輯,他問我稿子交了嗎?我說交了。問我寫了什么?我說考證了孫悟空的身世,大致講了講孫悟空確有其人,是西游記作者的朋友,叫悟空絕虛。四百年沒有人考證出來這件事,我考證出來了,在匈牙利圖書館有一卷馬克菲爾找到的,不容易,時間很短,只用了兩三天??偩庉嬹R上把電梯按上去,打一行字放在報紙頭版,說“張大春最新考證,孫悟空確有其人”。我沒吭聲,大家互拜早年,再見。
年初五總編輯見到我,說那篇很精彩,結(jié)果我說那是我編的,他看了我一眼,湊到我旁邊說不要講出去。其實在《猴王案考》寫完之后,也就是小年夜到除夕之間,我署名江淮客,寫了一篇抨擊張大春除夕刊登這一篇小說的文章,說他犯了什么錯誤,寫完之后投給《聯(lián)合文學(xué)》,發(fā)起一個跨媒體的筆戰(zhàn):一個叫做江淮客的人考證出來張大春除夕那篇文章,第一犯了不可原諒的錯誤,第二透過那個錯誤發(fā)現(xiàn)這一篇文章的作者是沒有資格寫這種文章的,他的觀點是抄來的,是抄《江淮文藝》——其實沒有這本雜志。
總之把自己罵了一頓,同時又交了另外一篇張大春的答辯,承認那個錯誤。總之“原來也是我,原來都是我,何處惹猴毛”。三篇文章變成讓我非常興奮的形式,原來一篇小說的確可以不按照他的傳統(tǒng)方法,或者傳統(tǒng)表現(xiàn)的范式給讀者提供樂趣,所以有的時候我會想不管我是不是要假裝是一個學(xué)者,或者賣弄了很多學(xué)者的口吻寫出來一些頗有理,頗有據(jù)的文字,那些東西都算不算是我小說的一部分,說不定只是我謊言游戲的一部分。
《鳳凰臺》是助眠良藥
我有沒有考慮過我的作品會讓人煩、無趣?當然有考慮過。人總會有一天忽然之間睡不著,想東想西:誰對不起我,我掉了一個什么東西,有一個問題解決不了,或者把一件事忘了,就會把你搞到早上五點。年紀大的時候我也會碰到這種情況,我就拿起《大唐李白·鳳凰臺》,太好睡了!看了大概兩到三頁,那些困擾我的人生難題,都跟著這個文本一起消失了——它太折磨人了。我特別推薦《鳳凰臺》,希望大家在這里(書店)可以找到,如果有失眠問題,不需要吃藥。我必須正面的回答有沒有考慮過其他人對我的作品的感受——沒有。失眠是我的問題,不失眠是他的問題,當然我也必須很誠實地講,我有的時候會擔心,這是另外一種考慮的心思,擔心在路上有人說:我花了錢,但是沒有一本書是看完的,那這個比失眠還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