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興文理學院 312000)
饑餓自古有之,近現(xiàn)代作家也不斷地對這一關鍵詞進行書寫。例如張賢亮、莫言等。但他們的饑餓書寫更多強調身體層面,也就是饑餓的本義“由食物缺乏所引起的不舒適或痛苦的感覺”。這種饑餓是一種“衰退型饑餓”,是物質匱乏年代的饑餓。隨著時代發(fā)展,物質的充裕,饑餓的內涵被逐漸擴大,在《饑餓與公共行為》一書中提到:“近年來,許多職業(yè)人群可能大大改善了經濟地位,從而控制了大份額的可得食物,可就在這樣一個繁榮的形勢下,仍然產生了一種不可消除的饑餓感,也就是‘繁榮型饑餓’”1。這一現(xiàn)象,日益成為小康時代的一大特點——絕大多數(shù)人接受或者被迫接受這個社會,人們改變生活方式的需要與現(xiàn)代社會相矛盾,被現(xiàn)代社會所壓抑,由此產生的一種饑餓感。魯敏在寫作過程中開始關注到這一饑餓狀態(tài)并試圖尋找解決之法。
小康時代的饑餓主題日益成為社會關注的重心,人們開始意識到物質泛濫的時代里,饑餓的形態(tài)已經從胃上升到頭腦。這個時代的病態(tài)已經初現(xiàn)端倪,誠如林瀟在詩中所寫的:“他患病了,一種奇怪的病。走入琳瑯滿目的超市,竟然找不到一種可以充饑的食物?!?這種病癥是時代進步的副作用,也是人類進化所必需經歷的過程。在魯敏筆下,她通過咀嚼母輩的饑餓,自己的饑餓,進一步到談論這個時代的饑餓,使這種“繁榮型”饑餓顯得多樣而具體。在她的作品中,“繁榮型”饑餓可以分為以下三種類型:多樣型皮膚饑餓,倒置的性欲饑餓,長期的心理饑餓。
對于皮膚饑渴癥,美國邁阿密接觸研究機構負責人菲爾德指出:人體的肌膚和胃一樣需要進食以消除饑餓感,而進食的方式便是撫愛和觸摸。因此,“擁抱”成為緩解皮膚饑餓感的方式之一。由此,在魯敏的作品中,皮膚饑渴癥以各種各樣的面目出現(xiàn)。就像她在《博情書》中提到的:“人呢,天生都是有饑渴癥的,皮膚饑渴,肌肉饑渴,骨骼饑渴······”對于這種癥狀,究其根本,無非是人類精神世界的外化表現(xiàn)罷了。例如,她的兩篇小說就直接命名為《擁抱》、《饑餓的懷抱》。在《擁抱》里,13號就是一個明顯的皮膚饑渴癥患者。她渴望真正的擁抱,那種自然到來、山洪暴發(fā)一般的擁抱,像要死了一般去抱緊另一個人。之所以出現(xiàn)這一癥狀,就在于她缺乏伴侶的安撫?!娥囸I的懷抱》更是直接點明了擁抱的狀態(tài)——饑餓的。但“擁抱”并不是緩解“皮膚饑渴癥”的唯一方式,除了“擁抱”之外,手、腳均可以用來緩解皮膚饑渴感。例如在《荷爾蒙夜談》中,“手”代替了“擁抱”,成為滿足身體饑餓的途徑。那個平庸、不值一提的女子,僅僅因為“手”,所以必須參與進這個事件中。何東城坦言:“我必須借助她的手緊緊攥住我,這是最樸素、最根本的一個欲望”。又如《三人二足》中邱先生對于腳的親吻、吮吸、舔食,小說中有這樣一段話:“‘我與腳從此再無勾連’,······他的嗓音里小小地緊了一下,如果不是特別留意,幾乎聽不出來那血絲般細小但鮮艷的痛苦”。可見,即使邱先生掩蓋自己皮膚饑渴癥的事實,讀者仍能從細節(jié)處看出一些蛛絲馬跡??梢哉f,正是這種皮膚饑渴癥才成就了《三人二足》。如果邱先生僅僅是由于追逐名利才假意喜歡“腳”,那么作品就錯過了一次進入人物幽暗內心的機會,一個復雜的人物就變成了僅僅為謀利而不擇手段的形象。
心理學博士安格斯曾提到:“許多男性羞于用語言表達那些脆弱的情緒,比如膽怯、憂慮、遭人中傷、自覺孤獨和沮喪失望等,他們通常會以性行為來宣泄這種情緒。”這種現(xiàn)象,顯然與魯敏小說中的男性形象不相符。之所以出現(xiàn)這樣的差異,說明魯敏開始意識到并試圖在小說中確立起女性力比多的地位。比如波伏娃曾在《第二性》中寫道:“從原始社會到今天,性交一直被當做是一種‘服務’——女性向男性提供的‘服務’”3。但魯敏卻將男性與女性在性欲上的地位進行了倒置,男性不再是性欲的渴求者,而是壓抑者。相反,女性反而成為性欲的渴求者,使女性完成了從“女”到“人”的轉變。如《六人晚餐》中的蘇琴,在丈夫去世后,那每夜必來拜訪的焦渴,使她突破了道德的防線。這具瘋魔般的皮囊,讓她最終成為了一個背德者。她選擇丁伯剛的唯一理由便是他的一無是處,使她能夠像動物一樣與他交合而沒有負罪感??梢姡瑑扇说慕煌鹪从谂缘摹敖箍省?。這就決定了在他們身體交往的過程中,女性占據(jù)了主導地位?!敖箍省边@種癥狀在魯敏筆下許多中年女子身上都有所體現(xiàn)。如《百腦匯》中的左春,《博情書》中伊姍等。由此觀之,女性不再是為燃起男性欲望而存在的工具。魯敏承認女性性欲的存在,并在筆下將其夸張成男女性欲饑餓的倒置。雖然這是時代發(fā)展的必然結果,但這種性欲卻是“無愛之性”。她開始正視現(xiàn)代社會“快餐文化”下的性欲關系。人們對“性”的渴求使力比多宣泄的“天地”縮小了,“把愛欲縮小為性的體驗與滿足”,個體獲得的不再是心靈上的充實而是快感。究其根本,這種倒置的性欲饑餓驅使女性被情欲支配而走向道德的反面,是女性對物欲橫流的繁榮型社會無聲的反抗。
魯敏在小說中詳細地書寫了上至精英社會,下至貧民階級的心理饑餓。其中,不斷出現(xiàn)“空虛”“饑渴”這類象征著“缺乏”的詞語,正是體現(xiàn)了在“富裕社會”中,人們過得是一種異化了的生活。人生存于程式化的,異化的世界,由于束縛于特定的活動而顯得單一化。正如卓別林在《摩登時代》所表演的淪為人形活扳手旋緊螺母的流水線工人的動作,那便是異化的形式,異化的生活,也正是現(xiàn)代社會的體現(xiàn)。
在進行都市書寫的過程中,魯敏以“暗疾”的形式巧妙地傳達出掩藏在表象背后的“空”。比如直接與“吃”相關的暗疾表現(xiàn)者《墻上的父親》中的王薇與《六人晚餐》中的曉白。兩人直接的共同點都在于他們家庭的“畸形”。小說借醫(yī)生之口戳破王薇,或者以王薇為代表的這一類人的怪異吃欲,即“食物是王薇感知家庭安全感與滿足感的重要通道”。這是一種親情缺失的饑餓。在這種饑餓無法得到滿足的情況下,王薇曉白他們只能通過食物來不斷地填充。在《饑餓的懷抱》中,一對長期淡漠的父子,一個不停在吃的少女索菲亞,雖然有著短暫的交集,但是,到了最后,仍然是孤獨,甚至是無限的孤獨。父親最后產生了一段讓他泛起一陣久違的胃酸的一番聯(lián)想,“真想打個電話給兒子,讓他過來,坐到我身邊······貼近我的心跳,貼近他的心跳,貼近索菲亞的心跳,貼近所有空空蕩蕩的懷抱,分辨那些心跳里細小的焦渴與呼喚······并固執(zhí)地為之命名為饑餓”。這是魯敏第一次明確地將物質饑餓與心理饑餓聯(lián)系在一起,可以說,在這篇小說中,融匯了衰退型饑餓與繁榮型饑餓。兩者對比之下,魯敏得出的結論是:衰退型饑餓尚且可以通過“黑疙瘩”來解決,可繁榮型饑餓卻是無法可解。
魯敏曾坦言:“閱讀上,這些年我一直饑餓,這琳瑯滿目,飽食終日的餓,以致嚴重地營養(yǎng)不良······我餓著。我羞恥于這種餓,像得了道德敗壞、見不得人的病。這怨不得別人,為什么在大豐大收,供給豐沛到過剩的情況下如此之餓?!睘榱司徑膺@種饑餓感,她開始不斷地尋找救贖之法。
回到寧靜淳樸的東壩去——是魯敏找到的一條救贖時代饑餓的去路。如果說城市里到處彌散的是由于饑餓而產生的扭曲的需求,那么東壩則是彌補饑餓的烏托邦。魯敏在東壩書寫中不斷強調“彌補”,東壩的人物群像大多是先天有所缺陷的,來寶、小達吾提、開音、蘭小、宋裁縫······但在這樣的一群人身上,卻沒有繁榮型饑餓的影子。開音不能說話,卻在剪紙工藝上表現(xiàn)出極高的天賦;宋師傅對于女人不感興趣,但能夠制作出最能表現(xiàn)女性特質的衣服;雖然有著聽力障礙,小達吾提對于氣味卻十分敏感;來寶與蘭小的組合則是東壩人物群像中“彌補”地最完美的一種,這也是魯敏首次采用“互補法”。在東壩,一切殘缺似乎都有了另一種充滿審美意味的圓滿。但是,烏托邦式的東壩僅僅只是理想狀態(tài),時代饑餓依然沒有實質性的解決。在寫作《木馬》這篇小說時,魯敏就開始了這個思考。都市人劉小木與東壩孩子玉生的互補以失敗告終,在文章結尾,小木依然處于“永遠在尋找”,卻永遠找不到東西來填補的狀態(tài)。因此,魯敏果斷地懸置了“東壩”,太過于“樂天”的主題,對于作家而言,是一種誘惑也是一種陷阱。
既然“東壩”無法“彌補”這個繁榮時代的饑餓,魯敏則又走向了另外一個極端——死亡。弗洛伊德曾經提出過對于死亡本能的假設:在死亡本能中他看到了對徹底安寧和揚棄內心緊張的追求,回到母體和回到虛無中的追求4。魯敏對于“死亡”也存在著個人的偏愛,她直言喜歡薇依說的一句話:“死亡是人類被賜予的最珍貴之物”。因此她試圖將現(xiàn)實的饑餓通過肉體的死亡予以消解,出現(xiàn)了程先生之死,柳云之死,姜墨之死,亦梅之死······魯敏在接受訪談時也曾談及為何出現(xiàn)死亡的頻率如此高,她說道:“我比較熟悉的都是手無寸鐵、身無長物的人物與他們的瑣碎恩怨,他們沒有別的,他們手心里就緊緊攥了自己的一條命,到了某個關頭,這就是他們做決定的武器與方式?!倍@個所謂的關頭,恰恰就是他們承受時代饑餓的一個臨界點。
可是,死亡終歸是擺脫繁榮型饑餓的極端途徑。從東壩到死亡,魯敏一直都不能直面這種饑餓感。接著,她又嘗試了第三種方式——荷爾蒙。性本能與死亡本能本身就是統(tǒng)一體,以荷爾蒙的解放來擺脫部分的饑餓意識有著一定的效果。但這一嘗試是大膽的,荷爾蒙有著巨大的能量,不易控制。一旦控制不好,則會成為繁榮型饑餓的催化劑,它能夠遮蔽自我,也能夠發(fā)現(xiàn)自我。在《文藝報》上摘錄了魯敏的一段話:“我一直覺得,荷爾蒙,到了中年以后,就不僅是指色、性、欲,它是一個更寬的概念,對個體的困境有著無限的垂憐之意,帶點慫恿意味地,牽動著你,在艱難時刻做出聽命于直覺和現(xiàn)在的決定······從而獲得痛楚中的解放與黑暗中的笑聲?!彼龔娬{中年,也是因為荷爾蒙是她步入中年的一大感受,但又不僅僅局限于中年,更是觸及饑餓的救贖。在《荷爾蒙夜談》一書中,魯敏大談荷爾蒙,曾為許多人所詬病。但是,在這個最好的時代,亦是最壞的時代里,面對這種繁榮型饑餓,荷爾蒙都是一種自我釋放,是修改與對抗的一種方式??尚员灸芙K究帶有一種原始攻擊性,它只能是一種緩解之法,并不是長久之計。
在整個時代饑餓的沖擊下,魯敏厭倦了這種機械重復的生活,最終走上了寫作之路。從而,她的作品中充斥著使人麻木的工作的需要,麻木不仁的狀態(tài)的需要。魯敏的小說是立足于虛妄的,她不斷強調:“把虛妄定作這一生的基調,我才有力氣,也感到踏實,甚至時不時還有點兒高興呢”。正是這種虛妄,才使魯敏很難尋找到繁榮型饑餓的救贖之法。她曾說:“各個階段,各個方向上,我們都在含糊地占有與失去,追索又重建,虛處生實,實極又念虛?;钪词侨绱耍瑢懽鞲鼮榈湫停钍挚湛?,空生萬物,萬物歸塵?!边@種“空生萬物”的意識,才使她難以找到一條切實的救贖之路。她的救贖不是立足于“理想”,就是立足于“荒誕”,卻從未立足于現(xiàn)實。可能只有從“虛妄”的寫作模式中脫離出來,直面繁榮型饑餓的現(xiàn)狀,才有可能尋找到方法去解決這一困境。
注釋:
1.[印度]讓·德雷茲.阿瑪?shù)賮啞ど?蘇雷譯:饑餓與公共行為[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版第5頁.
2.林瀟著:小康時代的饑餓[M].陽光出版社,2013年版第14頁.
3.[法]波伏娃:第二性[M].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430頁.
4.[美]赫伯特·馬爾庫塞:工業(yè)社會和新左派[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第1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