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勁超
(中山大學 馬克思主義哲學與中國現(xiàn)代化研究所暨哲學系,廣東 廣州 510275)
理論思想的可靠性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它對現(xiàn)實的解釋,依賴于它與現(xiàn)實之間的豐富的聯(lián)系,阿多諾曾談到了這種思想與現(xiàn)實的關系:“今天,誰選擇哲學研究作為職業(yè),那就首先需要放棄(從前以此進行哲學構思的)幻想:用思想的力量足以把握現(xiàn)實的總體性。”*[德]阿多諾:《哲學的現(xiàn)實性》,王鳳才譯,《國外社會科學》2013年第1期,第36頁。這不僅僅是法蘭克福學派社會批判理論的一種基調,同時它也為法國后現(xiàn)代思想提供了某種原型*[美]凱爾納、貝斯特:《后現(xiàn)代理論:批判性的質疑》,張志斌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1年版,第251頁。,后者正是以批判現(xiàn)代性的、宏大的總體性哲學作為其理論的開端,利奧塔(Jean-Fran?ois Lyotard,1924-1998)的后現(xiàn)代思想正是其中的代表之一。雖然對后現(xiàn)代的文化形式的討論最早發(fā)韌于英美,但真正在哲學意義上提出了嶄新的后現(xiàn)代觀點并產(chǎn)生了更為廣泛影響的卻是法國的利奧塔,他在1979年《后現(xiàn)代狀況》(LaConditionPostmoderne,1979)一書中所提出的“懷疑元敘事”的觀點,通常被認為是與現(xiàn)代理性主義傳統(tǒng)和思辨的歷史哲學的決裂的標志。由于一般的后現(xiàn)代主義者缺乏對馬克思歷史辯證法的現(xiàn)實內(nèi)涵的了解,他們難免會簡單地把馬克思主義與歷史哲學的元敘事等同起來,而事實上,提出“懷疑元敘事”這一觀點的利奧塔并沒有站在一般的后現(xiàn)代主義者的一邊,他也沒有真正地與馬克思主義斷裂開來,而是在他的理論道路上經(jīng)歷了漫長而痛苦的反思和探索,在利奧塔理論生涯早期的大多數(shù)時間里,馬克思的哲學都是最為重要的理論地平之一。
利奧塔的思想始終保持著與馬克思哲學的關聯(lián),其最為顯著的標志就是他對馬克思主義“實踐”觀點的獨特理解,他早期在一個名為“社會主義或野蠻”(Socialisme ou barbarie)的理論組織中開始了他長達12年(1954—1966)的政治實踐和理論探索活動,他后來在一篇名為《回憶馬克思主義:為皮埃爾·蘇伊里而作》的文章中寫道:“我這里稱作分歧(différend)的東西在馬克思主義‘傳統(tǒng)’中有一個‘盡人皆知’的名字,它導致了許多誤解的發(fā)生,它就是實踐或‘praxis’,是典型地被理論思想曲解的概念。蘇伊里沒有錯,他沒有把馬克思與黑格爾混為一談。如果存在著某種階級實踐,而這個概念卻又不引發(fā)實踐,那是因為普遍性不能通過文字來表達,除非它是單面的。歷史主人公的角色不是在某種單一話語類型中完成的。”*Jean-Fran?ois Lyotard, Pérégrinations, Paris: Galilée, 1990, p.116.可以看出,利奧塔并沒有反對馬克思意義上的“實踐批判的”活動,而是反對把“階級實踐”普遍化和教條化的傾向,這是“社會主義或野蠻”組織的一個理論主旋律。在二戰(zhàn)后法國的現(xiàn)代化進程中,利奧塔從這種主旋律出發(fā),對法國及其殖民地的政治和經(jīng)濟狀況進行了細致的分析,對馬克思以來的現(xiàn)代性問題提出了一系列批判與反思,并嘗試建立一種嶄新的哲學實踐,這才是利奧塔從后現(xiàn)代的角度對資本主義體制進行批判的價值所在。
“社會主義或野蠻”(Socialisme ou barbarie)組織是一個由卡斯托里亞迪(Cornelius Castoriadis)和勒福爾(Claude Lefort)在法國組建起來的具有托洛茨基主義性質的理論組織,它的名字來源于羅莎·盧森堡在監(jiān)獄中寫作的《社會民主黨的危機》(又名“尤尼烏斯”小冊子)中的一段話:“資本主義面臨這樣一個困境,它要么前進到社會主義,要么倒退到野蠻狀態(tài)?!?Rosa Luxemburg, The Crisis in the German Social-Democracy(The “Junius” Pamphlet), New York: The Socialist Publication Society, 1919, p.18.在盧森堡看來,世界歷史已經(jīng)走進了這種困境,如果國際無產(chǎn)階級不采取反對帝國主義及其戰(zhàn)爭的有意識的斗爭,所有文化將隨著帝國主義的統(tǒng)治而走向毀滅,卡斯托里亞迪斯、勒福爾和利奧塔等人在二戰(zhàn)時期恰恰面臨著這樣的處境。
1945年底,卡斯托里亞迪斯來到了托派的中心——第四國際所在的巴黎,當時第四國際正在討論蘇聯(lián)和斯大林主義的問題,卡斯托里亞迪斯表達了自己的看法,他認為,官僚主義在戰(zhàn)后沒有被削弱,反而被加強了,它仿造蘇聯(lián)的模式并且在東歐各國共產(chǎn)黨的庇護下擴展著它的權力,“官僚主義并不像是一種‘寄生階層’而更像是一個統(tǒng)治和剝削階級,而且,它在經(jīng)濟和社會層面上被一種新的蘇聯(lián)政權的分析方法所認可”*Cornelius Castoriadis, The Castoriadis Reader, translated and edited by David Ames Curtis,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ers Ltd, 1997, p.2.。對于卡斯托里亞迪斯的這種觀點,勒福爾回憶說:“他的分析讓我感到震撼。在他還沒講到結論的時候我已經(jīng)被他說服了。我永遠無法清楚地講出他為他的結論所提供的經(jīng)濟學基礎。當時對我而言,卡斯托里亞迪斯的觀點稱得上是最好的馬克思的觀點,但托洛茨基主義者們認為這些是異端?!?Claude Lefort, “An Interview with Claude Lefort”, Telos, No.30, 1976, p.174.兩人在第四國際會議上的相遇是“社會主義或野蠻”組織建立的一個契機。當時對勒福爾而言,他的目標是尋找到一種“忠實于馬克思的馬克思主義,一種針對資產(chǎn)階級社會各種形式的、與革命的行動相結合的徹底的批判方法,一種證明理論與政治相聯(lián)合的馬克思主義:一種反獨裁主義的馬克思主義”*Claude Lefort, “An Interview with Claude Lefort”, Telos, No.30, 1976, p.173.。他一方面對法國共產(chǎn)黨的教條作風和民族主義傾向感到厭惡,另一方面也對蘇聯(lián)的軍事化和官僚化社會產(chǎn)生了不滿。
卡斯托里亞迪斯和勒福爾發(fā)現(xiàn),他們之前所信仰的“徹底革命”的托洛茨基主義,實際上與他們反對的斯大林主義一樣,有著某種改良主義的取向,因此,出于理論上批判第四國際中的托洛茨基主義的需要,卡斯托里亞迪斯和勒福爾成了一個派別“肖利厄—蒙塔爾的傾向”,或者我們可以稱之為“傾向派”,肖利厄和蒙塔爾是他們各自的筆名。在1947年,法國共產(chǎn)黨達到它在戰(zhàn)后最高的地位,然而它的內(nèi)部也開始了分裂,一部分成員加入薩特所在的革命民主同盟,一部分接受現(xiàn)狀,放棄參與政治活動。同年,法國大罷工以及冷戰(zhàn)的標志——美國杜魯門主義的出臺,使傾向派不得不反思托洛斯基主義與現(xiàn)實之間的斷裂。卡斯托里亞迪斯認為,目前的關鍵在于把無產(chǎn)階級的自覺行動作為革命理論和實踐的中心,而不是在概念上如何去定義社會主義如何管理生產(chǎn)與社會的問題,盧森堡的“社會主義或野蠻”表達的正是前者之意。勒福爾在他1948年的一篇文章《托洛茨基的矛盾與革命問題》中認為,托洛茨基并沒有真正意識到斯大林主義的退化,他癡迷于民族化、集體化和計劃化的概念是為了逃避對生產(chǎn)關系的分析,不愿意去揭開官僚主義的階級本質??梢哉f,卡斯托里亞迪斯和勒福爾建立“社會主義或野蠻”組織的主要目的是對托洛茨基主義的批判和祛魅,推動無產(chǎn)階級革命意識的覺醒,打出官僚主義批判的旗號。然而,《社會主義或野蠻》雜志在當時并沒有得到廣泛的接受和反響,在知識界中長期處于邊緣化的地位。
利奧塔是在二戰(zhàn)后法國迅猛的現(xiàn)代化進程中成長起來的、深受當代哲學和社會理論影響的新一代知識分子,在戰(zhàn)后的初期,馬克思主義、存在主義和現(xiàn)象學以及它們的綜合性闡釋在法國知識分子中占據(jù)了主導地位,直到60年代,這股潮流受到了具有語言學傾向的結構主義話語和精神分析方法的沖擊,這兩種思潮構成了法國思想領域的主流。利奧塔曾在1954年出版過一本名叫《現(xiàn)象學》的小冊子,書中明確反映了青年利奧塔的存在主義的馬克思主義傾向:“……理解歷史(對哲學而言沒有比這更真實的任務了)……這種集體意義是歷史主體性把它們的意義在共存的基礎上投射的結果,而主體性在一種取用的行動中重新獲得的東西,使這種意義和歷史的異化或物化得以終結,它通過自身改變了這種意義并宣告了一種歷史的改造。”*Jean-Fran?ois Lyotard, La Phénoménologie, Paris: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1954, p.117.利奧塔強調,這里所講的歷史的意義并非黑格爾意義上的同一性的歷史,而是強調歷史的意義是復數(shù)的,階級意識必須辯證地與異質的歷史過程結合在一起,這一方法論集中反映在利奧塔對法國及其主要殖民地阿爾及利亞的政治經(jīng)濟學分析之中。
1954年阿爾及利亞戰(zhàn)爭的爆發(fā)、蘇伊里與利奧塔等人的加入標志著“社會主義或野蠻”組織的一個新的階段。利奧塔是在君士坦丁的工會會議上遇見皮埃爾·蘇伊里(Pierre Souyri)的,利奧塔這么形容他的這位精神導師:“他的馬克思主義不是學院式的……我們這一代人和我們的后來者遭遇到的不過是馬克思主義的死尸或幽靈、某個黨派或官僚國家用來取代思想地位的臨時綱領、由通俗和審慎的教條組成供應品。當偉大的馬克思主義世紀衰落的時候,我有幸通過蘇伊里了解到,歷史的、唯物主義的辯證法不僅僅是某個大學教職或政治職位的頭銜,而是一種解決方法的代名詞?!?Jean-Fran?ois Lyotard, Pérégrinations, Paris:Galilée, 1990, pp.121-122.蘇伊里對中國的革命狀況有過專門的研究,他讓利奧塔知道如何從紛繁復雜的歷史事件中找到一條階級分析的線索,深入社會的底層去尋找剝削的現(xiàn)象和證據(jù),并批判與此相關的一切內(nèi)容,從此開始,利奧塔走上了他的馬克思主義道路,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反對剝削和異化的斗爭成為了我的整個生命。”*Jean-Fran?ois Lyotard, Pérégrinations, Paris:Galilée, 1990, p.40.
阿爾及利亞戰(zhàn)爭前所未有地把眾多法國知識分子動員起來,它甚至被看作是一場“文字之戰(zhàn)”*[法]西里奈利:《知識分子與法蘭西激情》,劉云虹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30-231頁。。1954年11月,爭取阿爾及利亞獨立的民族解放陣線開始武裝反抗法國人的統(tǒng)治,法國知識分子繼印度支那戰(zhàn)爭之后又一次介入到政治事件之中,薩特呼吁道:“殖民主義正在自行毀滅。但它還在空氣中散發(fā)著臭味:它是我們的恥辱,它在嘲笑或者諷刺我們的法律;它在用種族主義毒害我們……我們的職責是幫助它死亡……我們惟一能做并且應該去做的——但也是今天的重要之處——是站在(阿爾及利亞人民)一邊進行戰(zhàn)斗,把阿爾及利亞人和法國人同時從殖民主義專制中解救出來?!?[法]西里奈利:《知識分子與法蘭西激情》,劉云虹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40頁。曾在阿爾及利亞生活和工作過的利奧塔,自然而然把批判殖民主義做為自己現(xiàn)實的理論任務。
《阿爾及利亞人的戰(zhàn)爭》(LaguerredesAlgériens,1989)一書重現(xiàn)了利奧塔這一長達十年之久的現(xiàn)實批判歷程,其中最早的文章是寫于1956年《北非的形勢》(La situation en Afrique du Nord)。自1952年以來,馬格布里地區(qū)(包括摩洛哥、阿爾及利亞和突尼斯)局勢開始發(fā)生動蕩,民族獨立的呼聲高漲。利奧塔認為這代表了法蘭西帝國主義開始分解的一個新階段。正是在1956年3月,法國先后承認摩洛哥和突尼斯獨立,阿爾及利亞成為法國在該地區(qū)的最后一塊殖民地,它也是法國投資最多、面積最大的地區(qū)。利奧塔分析道,阿爾及利亞之所以遲遲不能獨立,一方面法國殖民者不愿意放棄它在阿爾及利亞進出口中獲取的經(jīng)濟利益,以及對阿爾及利亞廉價勞動力的剝削;另一方面,“在阿爾及利亞,所有權的剝奪如此之深,殖民者的管理如此之直接,以致于事實上沒有留給伊斯蘭資產(chǎn)階級任何發(fā)展的空間了”*Jean-Fran?ois Lyotard, La guerre des Algériens:écrits 1956-1963, Paris:Galilée, 1989, pp.46-47 .,弱小的阿爾及利亞資產(chǎn)階級難以代表人民與殖民主義斗爭和談判,并且與殖民者聯(lián)合起來打擊斯大林工會主義的發(fā)展。如果考慮到國際的影響的話,無論是阿爾及利亞資產(chǎn)階級還是無產(chǎn)階級最終獲得權力,阿爾及利亞都會受到來自俄羅斯或美國任何一方的阻力。因此利奧塔認為,對阿爾及利亞的各種意識形態(tài)作出區(qū)分,重新認識獨立斗爭的革命道路的可能性尤為必要,他總結道:“必須理解和使大家理解,唯一的解決方案,不是這些在斗爭中的黨派所提出的空頭支票,而是階級的解決方案——那種直接適應于這片土地的、為農(nóng)民所用的首要方案。”*Jean-Fran?ois Lyotard, La guerre des Algériens:écrits 1956-1963, Paris:Galilée, 1989, p.50 .可以看出,利奧塔對阿爾及利亞形勢的分析,從一開始就使用的是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jīng)濟學方法。
阿爾及利亞問題是與法國本身的國情緊密相連的。利奧塔認為,雖然1958年戴高樂重新上臺,但戰(zhàn)后法蘭西第四共和國十多年留下的根本問題依然沒有得到解決:法國資產(chǎn)階級能否適應現(xiàn)代資本主義并繼續(xù)前進?這一問題關系到整個法國的社會結構、政治經(jīng)濟以及國際和殖民地政策等基本問題。1958年的政治危機表明當時的法國資產(chǎn)階級已經(jīng)無法解決戰(zhàn)后法國國內(nèi)外的政治經(jīng)濟問題,“誰來管理法國”這一問題已經(jīng)提上了議程,它不能再通過政治專家,而是需要通過包括無產(chǎn)階級在內(nèi)的所有社會階層來進行解決。戴高樂之所以能重新執(zhí)政,是因為他有能力在資產(chǎn)階級允許的合法性范圍之內(nèi)遏制危機的擴大,他改革后的憲法能夠給予國家機器一個相對堅固的、集中化和等級化結構,這種結構更有利于保護大資產(chǎn)階級的利益。
利奧塔分析道,法國無產(chǎn)階級在這場政變中并沒有改變他們被剝削的地位,而且還要面臨日常生活的重大變革。其一,隨著工業(yè)生產(chǎn)的理性化程度加深,像泰勒制和福特制等運用了最新的心理學和社會學的生產(chǎn)理念融入到生產(chǎn)過程之中,從根本上影響了勞動者的節(jié)奏和行為?!皠趧诱邚氐椎厝谌氲焦ぷ鳝h(huán)境(我們強調的是,勞動者感覺到自身作為資本主義過程中的一個簡單工序),與此同時,勞動者完全外在于他的勞動”*Jean-Fran?ois Lyotard, La guerre des Algériens:écrits 1956-1963, Paris:Galilée, 1989, p.189 .。節(jié)奏愈來愈快,要求越來越高,條件越來越苛刻,內(nèi)容越來越無趣,勞動者越來越難以表達自己的聲音。其二,隨著資本主義更加精確地考量社會勞動力以及消費能力,生產(chǎn)不只是按照社會需要而生產(chǎn),而是創(chuàng)造社會需要和消費能力的擴大化再生產(chǎn),勞動中的異化將會在生產(chǎn)力動態(tài)發(fā)展的過程中進一步加深。其三,經(jīng)濟擴大化的結果將會改變?nèi)粘I畹母鱾€方面,新的生產(chǎn)方式和消費方式將無法用傳統(tǒng)的方法概括,農(nóng)民、商販和手工業(yè)者的生活方式將會趨向于同質化。其四,現(xiàn)代資本主義進而將深刻地改變?nèi)祟愱P系和日常生活本身,人們要在前往工作場所的路程上花費更多時間,日常生活的時間變得更加零散,生活失去其本身的意義和重建意義的能力。其五,日常生活的異化導致下一代(特別是以年輕人居多的法國)對社會價值漠不關心,對如何對資本主義的生產(chǎn)關系進行革命漠不關心。
隨著1962年埃維昂協(xié)議的簽訂,阿爾及利亞在法國的承認下獲得獨立,開始組建政府和制定憲法,本·貝拉成為第一任總統(tǒng),他一方面提出“我們要建立一個真正屬于人民的社會主義民主社會”*Jean-Fran?ois Lyotard, La guerre des Algériens:écrits 1956-1963, Paris:Galilée, 1989, p.274 .,另一方面又保留了法國現(xiàn)有的的和本土的資產(chǎn)階級發(fā)展的空間,本·貝拉的政策在當時的阿爾及利亞國情下是難以實現(xiàn)的,正如前資本主義時代的傳統(tǒng)貿(mào)易無法簡單地被抹去一樣,尤其是對阿爾及利亞這個人口過剩的國家而言。利奧塔的判斷是,這種想象的政治反映了阿爾及利亞新政府的官僚化傾向,這一方面是由于自民族解放陣線以來權力階層的成分是混雜的,沒有哪一個階級有能力承擔起整個國家的責任和解決社會危機,另一方面,階級之間的矛盾也沒有激烈到相互對立的程度,因此兩極分化的官僚化政策不能實際地解決社會的問題。利奧塔認為,“資本主義并沒有重新組建新的社會,而是分解的舊的社會”*Jean-Fran?ois Lyotard, La guerre des Algériens:écrits 1956-1963, Paris:Galilée, 1989, p.282 .,阿爾及利亞政府把失業(yè)者驅逐到法國和清除舊社會的做法,并不能有效地應對社會的危機。一方面從經(jīng)濟學和人口學上,本土的農(nóng)業(yè)不足以支撐大量的人口,另一方面,對人民而言,他們無法真正告別一百多年來的生產(chǎn)關系、生活方式和家庭關系等等。阿爾及利亞還沒有一個階級能夠真正對殖民的歷史、當下的社會關系和危機作出總體的回應。
毫無疑問,利奧塔的分析細致入微地描述了阿爾及利亞戰(zhàn)爭前前后后各種意識形態(tài)斗爭的具體狀況和內(nèi)涵,它代表了他與“社會主義或野蠻”組織志同道合地批判官僚主義政治和帝國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崢嶸歲月,代表了他關注無產(chǎn)階級和第三世界革命事業(yè)發(fā)展的馬克思主義信念,同時也表達了他對法國教育向阿爾及利亞下一代粉飾這段歷史的做法的悲嘆和遺憾。對利奧塔而言,“阿爾及利亞”這一名稱不只是意味著一種革命的政治實踐,更是他自覺的批判意識的覺醒。
勒福爾認為,當蘇伊里和利奧塔加入“社會主義或野蠻”組織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察覺到組織內(nèi)部的黨派傾向。勒福爾意識到,“社會主義或野蠻”組織逐漸把自身看作是革命機構的胚胎,然而卻沒有正視自身的缺點,譬如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的原則,譬如某些團體的代表具有更高的話語權等等。在1958年戴高樂重新上臺的事件上,勒福爾認為卡斯托里亞迪斯等人脫離現(xiàn)實,走向了等級制和小資產(chǎn)階級機會主義的道路??ㄋ雇欣飦喌纤箘t認為勒福爾并不相信一種徹底的社會轉型和克服社會異化的可能性。因此,“社會主義或野蠻”組織發(fā)生了第一次重要分裂,勒福爾等人退出“社會主義或野蠻”組織而加入工人情報聯(lián)絡會?!吧鐣髁x或野蠻”組織一分為二,一些與卡斯托里亞迪斯持不同意見者成立了“工人權力”(Pouvoir Ouvrier)小組,蘇伊里和利奧塔也在其中,它意味著“社會主義或野蠻”組織的另一次重要分裂。
分裂的基本原因還是在于他們在理解當代資本主義和馬克思主義上的明顯分歧。在卡斯托里亞迪斯看來,馬克思的經(jīng)濟學理論和關于帝國主義的經(jīng)典概念,已經(jīng)被簡單地看作是通向社會主義的和繼承資本主義技術成果的工具??ㄋ雇欣飦喌纤惯€認為,他的反對者只是在熱點問題上隨波逐流,而不是致力于一種徹底的改革和解決矛盾比較突出的青年人和學生問題。*Cornelius Castoriadis, The Castoriadis Reader, translated and edited by David Ames Curtis,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ers Ltd, 1997, pp.14-15.《社會主義或野蠻》的出版一直持續(xù)到1965年,盡管有一些讀眾但卻鮮有回應??ㄋ雇欣飦喌纤拐J為,這是由于青年人總是希望用行動來表達他們的目標而忽略了理論的重要性,卡斯托里亞迪斯后來寫作的一些文章是對總體的馬克思主義概念的一種挑戰(zhàn),但這些文章被認為是抽象和難懂的?!渡鐣髁x或野蠻》已經(jīng)不再反映他們集體思考的成果,“社會主義或野蠻”組織也在分離化和邊緣化中走向結束。
利奧塔1982年在蘇伊里的《中國的革命與反革命》(RévolutionetContre-RévolutionenChine)一書序言中回憶了他們參加“社會主義或野蠻”組織的這段歷史,其標題為《皮埃爾·蘇伊里,未完成的馬克思主義》(Pierre Souyri, le marxisme qui n’a pas fini):“1954年我們獲準參加出版《社會主義或野蠻》雜志的組織,參與它的實踐和理論活動,在那12年里,我們?yōu)樵摻M織和雜志的‘批判和革命指向’這個惟一的事業(yè),獻出了我們的時間以及全部能力去思考和行動?!?Jean-Fran?ois Lyotard, “Pierre Souyri, le marxisme qui n’a pas fini”, Révolution et Contre-Révolution en Chine, Paris: Christian Bourgois éditeur, 1982, p.9.當利奧塔回憶“社會主義或野蠻”組織的第二次分裂時,他指出卡斯托里亞迪斯當時所提出的論題在于:“革命運動不能指望從‘工人’官僚控制下的、以經(jīng)濟性質的索求為中心的斗爭獲得什么;在所有發(fā)達國家‘充分就業(yè)’的條件下,勞動問題不再是中心問題;工會成為了‘體制的機構’;‘官員政治’僅僅只能引起‘人們’的冷淡;在生產(chǎn)之外,無產(chǎn)階級不再像是‘有自身目標的階級’;‘統(tǒng)治階級已成功地控制了經(jīng)濟活動的水平并阻止了重大危機的發(fā)生’?!?Jean-Fran?ois Lyotard, “Pierre Souyri, le marxisme qui n’a pas fini”, Révolution et Contre-Révolution en Chine, Paris: Christian Bourgois éditeur, 1982, p.17.這些論題讓成員們不禁思考,馬克思主義還能否為資本主義批判提供一種客觀的基礎?蘇伊里經(jīng)過一番困惑和思考之后,他向利奧塔表露,他擔心卡斯托里亞迪斯“把資本主義的穩(wěn)固看作是一種事實,而它不過是一種注定要遭遇新的矛盾的傾向而已,還有,他把一個經(jīng)濟階段與一種持續(xù)穩(wěn)固的轉型混為一談?!碧K伊里在重新研究列寧、盧森堡等人的經(jīng)濟學著作以及大量關于當代壟斷國家資本主義體制的經(jīng)濟文獻以后認為,理解當代資本主義統(tǒng)治的基礎依然是在資本與勞動的矛盾層面上,在國家與壟斷資本的具體關系層面上:“在第一次大蕭條(1874-1896)后,過度積累通過將資本主義重塑為帝國主義而找到‘解決辦法’;第二次(1930-1950)危機則是多虧了所謂的混合經(jīng)濟,刺激了資本主義向壟斷國家資本主義的轉變。但是新的布局并沒有辦法防止由‘增長’本身所刺激的過度積累的危機的再次發(fā)生……當資本主義在今后陷入新的蕭條,特別是由于過度的資本化,資本主義正在盲目地尋求權宜之計(或許是戰(zhàn)爭),并同時尋找新的結構,使它得以再次推遲它滅亡的時間?!?Jean-Fran?ois Lyotard, “Pierre Souyri, le marxisme qui n’a pas fini”, Révolution et Contre-Révolution en Chine, Paris: Christian Bourgois éditeur, 1982, pp.19-20.
利奧塔把蘇伊里與卡斯托里亞迪斯之爭看作是“社會主義或野蠻”組織第二次分裂的縮影。毫無疑問,卡斯托里亞迪斯清晰地表達了人們對當代世界的憂慮和疑惑,質疑了我們習慣的資本主義批判的方式和語言,這意味著一種新的解釋和方向,他也為這種解釋提供了豐富的論證,然而由于他不再相信資本主義滅亡的客觀可能性,他在清除經(jīng)濟主義的窠臼時連同馬克思的政治經(jīng)濟學也一同清理掉,把資本主義生產(chǎn)中的關系解釋為社會和倫理的關系,嚴密的理論論證中反映的是他對現(xiàn)實的失望和理論上的無能為力。而被認為是“老派”馬克思主義者的蘇伊里,則是固執(zhí)地堅持從馬克思、列寧和盧森堡等人那里繼承過來的歷史和社會問題,并完全在這種理論和實踐框架內(nèi)解決問題,相比之下蘇伊里的思路稍顯陳舊,但依然具有很強的現(xiàn)實解釋力,卡斯托里亞迪斯所提出的革命問題并不能超越資本主義矛盾的客觀條件而存在。利奧塔承認,雖然他與蘇伊里之間存在著分歧,但他在這場爭論中顯然更接近蘇伊里一方,他講道:“與傾向派的同志一樣,我當然相信世界在變化,但它仍然處于資本主義生產(chǎn)關系的框架之中,除非剩余價值的汲取、剝削和必然性已經(jīng)消失。從一種非統(tǒng)治性的客觀性的角度,依賴關系仍然存在于社會的局部之中,因而也存在于社會的整體之中?!?Jean-Fran?ois Lyotard, “Pierre Souyri, le marxisme qui n’a pas fini”, Révolution et Contre-Révolution en Chine, Paris: Christian Bourgois éditeur, 1982, p.22.
“社會主義或野蠻”組織的分裂集中反映了法國托洛茨基主義的不同走向,成員們都或多或少通過托洛茨基主義開始批判斯大林主義和反思馬克思主義基本問題,而且都最終告別了托洛茨基主義的道路。其一,正如卡斯托里亞迪斯那樣,只是在短時間內(nèi)接受了托洛茨基主義中關于官僚政治的批判思想,在與托洛茨基主義分道揚鑣之后,開始對許多問題展開了激烈的批判:“列寧關于黨的理論、馬克思主義的經(jīng)濟學、價值論、社會主義理論、勞動理論等”*[美]P.杜斯、P.奧斯本:《卡斯托列迪斯訪問記》,張鳳蓮譯,《國外社會科學》1993年第6期。,并繼而“開始了對馬克思主義的經(jīng)濟主義的批判”,對無產(chǎn)階級的作用和經(jīng)濟問題的地位“進行了最徹底的批判”。馬克思主義這一讓卡斯托里亞迪斯從小就著迷的體系被認為是“行不通的”,這也導致卡斯托里亞迪斯走向一種哲學理性的內(nèi)在批判,去探討一些從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到康德、黑格爾哲學中的關于“想象”的社會歷史因素。
其二,正如勒福爾那樣,很早地意識到托洛茨基主義組織中的內(nèi)在矛盾性,回到學院,并致力于把梅洛—龐蒂的思想擴展到政治哲學的領域,因對托洛茨基主義的失望而對馬克思主義也一同失去了信心,正是由于托洛茨基主義組織中表現(xiàn)出來的極權主義因素,使勒福爾轉向極權主義的理論研究。他的政治哲學離不開梅洛—龐蒂的知覺現(xiàn)象學基礎,它的理論關鍵在于我們的身體與世界之間的交互關系,因此利奧塔也認為,“政治上的勒福爾主義”與“哲學上的梅洛—龐蒂主義”*Jean-Fran?ois Lyotard, Lectures d’enfance, Paris: Galilée, 1991, p.93.有著某種共通之處。
其三,正如蘇伊里那樣,自始至終沒有離開馬克思主義、列寧和盧森堡的理論框架,也不遺余力地投身于當代資本主義危機和第三世界革命現(xiàn)狀的歷史研究,強調從資本主義經(jīng)濟危機中尋找出革命的辯證邏輯和客觀基礎,但正如利奧塔指出的,任何一種理論本身都必須面對歷史運動中不斷遭遇的危機和反動,社會主義陣營和第三世界革命失敗的經(jīng)驗反映了沉醉于過去的馬克思主義話語并不能有效地回應資本主義統(tǒng)治的最新內(nèi)容。利奧塔認為,蘇伊里的馬克思主義道路注定是要被孤立的,因為它與其他話語類型之間存在著不可通約的分歧,這種分歧不能在馬克思主義的內(nèi)部消解,它必須在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的話語多樣性中去解決,通過馬克思的“實踐”概念背后的那種批判的行動去解決。
利奧塔在回憶這段馬克思主義思想經(jīng)歷時認為,“社會主義或野蠻”組織的分歧對于理解當下的情形有著重要的意義,它不僅是私人或思想的問題,而是問題的關鍵在于到底用哪一種馬克思主義來理解和改變二戰(zhàn)之后世界歷史發(fā)展的新方向。“社會主義或野蠻”組織對這些問題進行了討論,譬如現(xiàn)代資本主義中的階級斗爭,利潤率的下降,帝國主義和第三世界,無產(chǎn)階級和官僚體制等等,但關鍵是以什么方式來表達這些內(nèi)容,利奧塔寫道:“但所謂的馬克思主義這一表達方式作為內(nèi)容之一,如何能夠讓它自身參與其中并為它自己進行辯論?這是一個邏輯問題。在其對象不能進入到辯論之中的確定范圍內(nèi),分歧不僅僅是簡單的不一致,除非我們修改討論規(guī)則。當我們中的一個進行爭論或懷疑馬克思主義表達當代世界變化的有效性時,從那一刻起,我們的分歧便無法挽回。我們不再用同一種語言來解釋自身或表達我們的不同意見?!?Jean-Fran?ois Lyotard, Pérégrinations, Paris: Galilée, 1990, p.98.對利奧塔他們而言,傳統(tǒng)的馬克思主義曾經(jīng)是一種普遍性的語言,但在利奧塔看來,這種語言包含了抽象普遍性的裂隙和矛盾以及具體普遍性的悖論和無限運動,它正在面臨著危險,日益被視為一種習慣用語,或者日益被當作是一種黑格爾式的同一性邏輯來運用,利奧塔認為“社會主義或野蠻”組織的分道揚鑣實際上反映了一種深刻的分歧,而澄清這種實踐中的分歧成為了法國現(xiàn)實中極為嚴峻的理論任務。
盡管利奧塔提出了“從馬克思和弗洛伊德開始漂流”的口號以及在《力比多經(jīng)濟學》(économieLibidinale,1974)中,用弗洛伊德主義的語言對馬克思的政治經(jīng)濟學進行了批評和反諷,而且在《后現(xiàn)代狀況》中出提出傳統(tǒng)的馬克思主義是一種值得懷疑的元敘事并試圖與之告別,但是,利奧塔依然把馬克思主義所揭示出來的東西看作是最為根本的政治性分歧。利奧塔以馬克思在《資本論》中的公式為例,在資本家的語言中,錢—物—錢是他們的基本公式,而在工人的語言中,物—錢—物才是他們的公式。兩種語言看上去沒有太大的區(qū)別,而實際上存在著根本的差異,它使得工人在指稱工資時,資本家完全不能辨識到工人對物質生活的需要,而資本家只能從自身的情境出發(fā)去考慮利潤率的問題。這種分歧是不對稱的、不平衡的和不可通約的,它也不可能通過所謂的中立的、共同的語言去解決,除非工人借用主流的話語,也就是背叛自己,否則他的語言將難以讓人理解。在《分歧》(LeDifférend,1983)一書中,利奧塔詳細地從哲學史角度對“分歧”在語言的實踐活動中的表現(xiàn)進行了闡釋,總結出一套關于措辭和話語的“分歧哲學”,嘗試從宏大敘事走向微觀敘事,走向細微的、異質性的話語實踐的深處,毋寧說,這才是利奧塔面對資本主義現(xiàn)代化社會的知識狀況時所作的真正有價值的哲學解釋。
利奧塔寫道:“資本自認為是普遍性語言,而正因為如此,它揭示了不可譯的方言的多樣性。在這些不可譯的方言和價值法則之間,分歧不能在反思或道德中得到解決,它必須由‘實踐’來解決,由馬克思所說的批判的實踐來解決,由反對法官一方的不確定的斗爭來解決?!?Jean-Fran?ois Lyotard, Pérégrinations, Paris: Galilée, 1990, p.116.利奧塔的這種后現(xiàn)代的語言實踐哲學,抓住了現(xiàn)代化過程中語言活動的分化和碎片化的特征,肯定了過去被宏大敘事所壓制的異質性和多元性,揭示了資本主義對語言活動的滲透作用,這種解釋在法國二戰(zhàn)后的這種特定的社會狀況之下,確實有一定的解釋力和影響力。但同時我們也應該注意到,由于利奧塔拒斥傳統(tǒng)現(xiàn)代性理論的總體性框架,他把馬克思的實踐概念僅僅理解為語言的實踐活動,這種活動脫離了社會經(jīng)濟系統(tǒng)的那些更為廣泛的方面,它也就難以對社會結構、實踐以及話語如何形成和相互作用作出有效的解釋,也無法對所謂的現(xiàn)代與后現(xiàn)代之間的“斷裂”作出歷史的連續(xù)性的分析。更可怕的后果是,后現(xiàn)代主義對差異的過分頌揚,對語言游戲和藝術作品的強烈欲求符合了資本主義不斷增殖的需要,這對于重新理解馬克思主義的社會批判理論反而帶來了許多障礙。顯然后現(xiàn)代思想對資本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批判不能取代對資本主義現(xiàn)實的批判,后現(xiàn)代主義也應當從知識分子在西方技術—資本主義社會中被分離化和邊緣化的狀況去理解,而不應該隨意擴散到任意的歷史環(huán)境和問題之外。利奧塔所揭示的這種總體性與異質性之間的張力,有利于我們觸發(fā)新的思考和實踐,掌握宏觀理論與微觀理論之間的度,把社會發(fā)展的總體性問題沉淀到具體問題的分析和診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