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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娘(中篇小說)

2018-01-31 18:28吳克敬
長城 2018年1期
關鍵詞:蕓娘新娘西安

吳克敬

吃了誰的奶,誰就是你的娘!

時隔五十一年,也就是抗日戰(zhàn)爭勝利四十五周年前夕,袁心初忍俊不禁,又給牛少峰這么說了。她說了這句話后,緊跟著還加了一句,老娘是娘,新娘也是娘。

五十一年前的袁心初,十七歲過了點,還不到十八歲時,就自覺結束了她女孩子的生活,把她熱燙燙的姑娘身子,交給了英俊的牛少峰,滿心歡喜地做了他的新娘。北平女子學堂的高材生袁心初,在做牛少峰的新娘之前,打死她都想不到,她會嫁給一個軍人,而且還是心甘情愿。在此之前,有些文藝情懷的袁心初,是不怎么瞧得上軍人的,她不僅瞧不起,甚至還有些厭惡,她看到北平城裹著綁腿的大兵,個個橫得不行。這種壞印象,直到“盧溝橋事變”。死守盧溝橋橋頭的中國部隊拼死抵抗日本鬼子的進攻,一個連的兵力,到最后僅有四人生還,其余全部壯烈犧牲。這是袁心初對大兵印象的一次改變。緊接著,日本鬼子大舉侵犯北平,她家賴以生存的電器廠,在日寇的炮火轟擊下,全部焚毀。父母親不想看著他們的寶貝女兒,在日寇的鐵蹄下遭罪,便把袁心初送到了戰(zhàn)略后方的西安。老兩口守在北平,意圖恢復家業(yè)。

袁心初來到西安后,立即進入到西安女校繼續(xù)學業(yè)。

這時候的西安,因為1936年的“西安事變”,西安城的抗日情緒十分高漲。袁心初所處的西安女校,是由愛國人士于右任倡辦的,多由愛國知識分子任教,牛少峰就是他們中的一員。

牛少峰結合當時的形勢,在西安女校組織了一支抗日宣傳隊,他們用課余時間排練。到了星期日,他就把宣傳隊拉到西安的大街上去,向市民演出宣傳。泣血寫出《在松花江上》的張寒暉,當時也在西安,牛少峰就請他來,指導宣傳隊員演唱。袁心初從北平來,吐字清晰、嗓音渾厚,被選出來做了領唱。他們不僅演唱“流亡三部曲”,還演出街頭劇《放下你的鞭子》《不識字的母親》《黑地獄》等。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礦,

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我的同胞,

還有那衰老的爹娘。

九一八,九一八,

從那個悲慘的時候……

領唱的袁心初,排練時練得認真,上街演唱時唱得動情,她唱著,不僅把她自己唱得淚流滿面,還把街頭圍觀的群眾唱得肝腸寸斷、淚灑現(xiàn)場。

《在松花江上》是“流亡三部曲”的第一首,另兩首《離家》和《上前線》都是劉雪庵寫出來的。在牛少峰的組織下,經(jīng)袁心初領唱出來,依然使人心魄顫動!袁心初還扮演街頭抗日劇《放下你的鞭子》中的女兒秀姐……這個時期的她,儼然西安街頭的抗日宣傳明星。

牛少峰感動于袁心初的演唱,而袁心初也感動于牛少峰對她的信任,師生間慢慢地建立起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袁心初以為,他們師生還會在西安女校繼續(xù)他們的學習和抗戰(zhàn)宣傳事業(yè),卻忽然傳來她父母的消息。駐留在北平圖謀重振家業(yè)的老人,因為反對日寇在北平的法西斯統(tǒng)治,竟被日本憲兵秘密抓進監(jiān)獄,拷打致死!噩耗傳來,袁心初痛不欲生,幾次哭得都暈了過去。

袁心初悲慘地成為一名戰(zhàn)爭中的孤兒!

知曉實情的牛少峰,自覺承擔起護佑袁心初的責任,他像親哥哥一樣,關心著袁心初,守衛(wèi)著袁心初,直到袁心初從喪失父母的大悲痛中回過神來,牛少峰告訴了袁心初他在心里醞釀了很久的一個決定。

那是1938年盛夏的一個傍晚,牛少峰約出袁心初,到西安城墻邊的綠樹林帶里散步。牛少峰說了,說他不能再在學校里的課堂上教書了。他說他要參軍入伍,扛起槍打鬼子!

牛少峰投筆從戎的這一舉動,感動了袁心初。她說,為我父母報仇!

牛少峰說,為你死難的父母,還為千千萬萬的苦難百姓!

袁心初把牛少峰抱住了,說,中國不能亡!

牛少峰也抱住了袁心初,說,民族不能亡!

兇殘的侵華日軍,自“盧溝橋事變”以后,沿著長城一線,迅速占領了冀中平原,沒過多久,就又入侵山西境內,相繼攻下大同、太原等戰(zhàn)略重鎮(zhèn),并囤積兵力。在控制了同蒲鐵路線后,不斷向黃河北岸的臨汾、運城、平張等地侵略推進……這是日軍本部的一大目標,使我抗日力量首尾不能相顧,從而攻占陜西,向西北直取甘肅、青海、新疆,向西南則拿下四川、云南、貴州。

黃河聲響,古渡告急,日本華北牛島、川岸師團,已兵臨與陜西一水之隔的風陵渡。

“西安事變”后,西北軍的領袖人物楊虎城被迫出國,孫蔚如接任了被整編為國民革命軍第38軍的西北軍的軍長。在此關鍵時刻,他向陜西軍民盟誓:余將以血肉之軀,報效國家,舍身家性命以抗日寇……但聞黃河水長嘯,不求馬革裹尸還!然后憤然統(tǒng)兵渡過黃河,在山西的中條山與日寇展開了殊死搏擊。

投筆從戎的牛少峰,被編在孔從洲17師的補充團。因為他學識淵博,熟悉歷史,知曉地理,在補充團練了幾日槍械,即被安排在團部做了參謀。

牛少峰的參謀做得是稱職的,在收集情報、分析敵情,以及地圖推演等方面,都做得有聲有色。團副楊清震是黃埔軍校武漢分校第六期學員,他在學校時就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在孔從洲的17師為骨干成員,有著豐富的人生經(jīng)驗和戰(zhàn)斗經(jīng)驗。他對牛少峰的分析推演,十分服氣,他做什么都愿意與牛少峰商量了再決定。

“六六會戰(zhàn)”是38軍進入山西境內與日寇打的頭一場戰(zhàn)役。這時的日本侵略者是傲慢的,他們根本沒把38軍當回事,以為他們與中央軍打,也打得順風順水,一個裝備和訓練水平都低的地方軍隊,還不是一擊即潰??墒菍崙?zhàn)起來,驕橫的日本鬼子吃了一驚……補充團在牛少峰的謀略下,跟隨團副楊清震,繞到戰(zhàn)斗打得最為慘烈的東原防線背后,出其不意地于那個叫栲桎鎮(zhèn)的地方,先打了鬼子一個措手不及,再接再厲,又在黑水村消滅了日寇的警戒哨,旋即在唐家營端了日寇預備隊的窩,后又在北古城炸毀了日寇增援的汽車隊……補充團幾乎清一色新兵,所以有此戰(zhàn)果,用楊清震的話說,牛少峰謀劃有功。endprint

補充團孤軍深入,最后打到黃河岸邊的馬家崖,近九千人的隊伍,吸引了牛島三個大隊的精銳,被圍在懸崖頂上。鬼子的迫擊炮,像是冰雹一樣往補充團的陣地上飛,兩天時間就犧牲了二百余人,在這之前,對牛少峰影響極大的楊清震已壯烈犧牲,而退守在馬家崖頂?shù)膽?zhàn)友們,都已經(jīng)彈盡糧絕,鬼子兵卻一波一波地往上進攻。最后時刻,牛少峰站在馬家崖峰頭,唱起秦腔《金沙灘》里楊繼業(yè)的兩句詞:

兩狼山,戰(zhàn)胡兒……天搖地動,

好男兒為國家何俱死生!

牛少峰唱罷后,馬家崖頂上他的戰(zhàn)友們齊聲也唱了一遍。大家寧死不做俘虜,兩人挽臂,三人牽手,向著波濤洶涌的黃河,跳了下去!

牛少峰往下跳的時候,他想起袁心初了,而他從一場昏迷中醒來時,他就斜倚在袁心初的懷抱里。

你醒來了!

我知道你會醒來的。

眼睛已經(jīng)睜開一道細線的牛少峰,當他聽到袁心初欣喜的呼叫,這才覺得自己沒有死。他還活著,活著倚在袁心初的懷里。

牛少峰他們去了中條山抗擊日寇,袁心初擔起西安女??谷招麄麝牭呢熑?,繼續(xù)在西安的街頭演唱,與此同時,她積極向陜西抗戰(zhàn)后援會申請,要東過黃河,到中條山前線慰問抗戰(zhàn)的英雄們。袁心初的申請被批下來了,他們在有關方面的武裝護送下,來到黃河岸邊,計劃趁著夜色掩護,再向黃河對岸擺渡……他們所在的地方,是黃河的一個大彎,在馬家崖跳河的補充團英雄,被沖到這個彎上,有許多人就擱淺在沙灘上,他們中的人,絕大多數(shù)犧牲了,像牛少峰一樣生還的人不多,而且牛少峰生還在袁心初的懷抱里,這只能說是一種天意了。

身上負有炮彈爆炸的彈片傷,還有槍彈的彈穿傷,牛少峰是必須回西安療傷了。就在他療傷期間,西安的多家報紙,報道了他們補充團在中條山抗戰(zhàn)中的英雄事跡,其中就有牛少峰的篇章,把他在馬家崖高唱秦腔的那一幕,寫得壯懷激烈、慷慨悲昂。得知他回西安療傷后,熱血澎湃的西安市民,帶著回民坊上的臘牛肉、臘羊肉,還有油糕麻花,紛紛到牛少峰療傷的大差市醫(yī)院來看他,你走了他來,看望英雄牛少峰的人群,在醫(yī)院都排成了長隊……袁心初在這時候,陪在牛少峰身邊,接待著每一位前來探視的西安市民。

牛少峰的傷勢好起來了。

就在牛少峰傷好出院的那天,袁心初穿了身淡綠色的旗袍,懷抱一束在西安還不怎么流行的花兒,來到醫(yī)院向牛少峰求婚了。

女孩兒求婚,在那個時候,要不是因為抗戰(zhàn)這一特殊背景,幾乎是不可想象的。

袁心初是從北平流亡來的,而牛少峰是從東北流亡來的,兩個因家鄉(xiāng)遭受日本鬼子侵略,流亡到西安來的年輕男女,經(jīng)過這一段不算長也不算短的相處和交流,彼此都從心里產(chǎn)生了深深的愛意。

把自己精心打扮起來的袁心初,仿佛一朵出水的青蓮,她把懷里的那一束鮮花遞到牛少峰的手里,少見羞澀,少見慌亂,她平靜地給牛少峰表露了自己的心聲。

袁心初說,我愛你!

袁心初說,你要了我吧!

袁心初說,你知道,我的父母都被日本鬼子殺害了,我沒了親人,你就是我唯一的親人。

同為天下流亡人!袁心初的表白,是牛少峰最想的,也最愛聽的話。袁心初說他是她如今唯一的親人,而她又何嘗不是他唯一的親人?!熬乓话恕焙螅I俜鍜豆跂|北大學的師生之中,一路流亡,流亡到西安。他多方探聽,也都沒有聯(lián)系到身在東北的父母,他們是像他一樣流亡了呢?還是沒能流亡,深陷在日寇侵略的泥沼?

牛少峰從袁心初的手里接過那束鮮花,他很想答應袁心初的請求,而且答應的話語,亦如炒熟的花生豆,香噴噴流到了他的舌頭尖,他卻改口說了。

牛少峰說,我身體好了還要上戰(zhàn)場!

牛少峰說,倭寇不滅,何以為家!

牛少峰說,你等著我,我這就歸隊中條山,等我們徹底消滅完日本鬼子,全國慶祝勝利的日子,我們就結婚!

袁心初聽懂了牛少峰的話,他答應了她的婚姻請求,這是比什么都要讓她開心和幸福的呢!

袁心初撲進牛少峰的懷里,給了他一個熱辣辣的長吻。

袁心初說,在你歸隊中條山前,我要把我交給你!

袁心初說到做到,也不論牛少峰的態(tài)度如何,她拉著西安女??谷招麄麝牭男值芙忝脕淼剿庾〉奈靼埠笤组T,不到一天的時間,就把她和牛少峰結婚的新房收拾出來了。

家在關中西府鳳棲鎮(zhèn)南街村的姜上清,也是宣傳隊一員,他家有百十來畝地、兩頭牛和一匹騾子。每次回家來校,都是那匹大黑騾子馱著一騾背的吃用,送姜上清來西安。他雖然讀的是書院門里的關中新學,在西安街頭看了西安女校的抗日宣傳演出,便自覺到西安女校來,參加了他們的宣傳隊。在唱“流亡三部曲”時,他是合唱隊員,演出《放下你的鞭子》時,他扮演流亡的父親……可以說,他有演藝方面的資質,合唱時唱得好,演出時演得好,與抗日宣傳隊的兄弟姐妹,相處得融洽和諧,極具人緣。

創(chuàng)辦了抗日宣傳隊的牛少峰是西安女校的老師,小了牛少峰五歲的姜上清,也把牛少峰當作了他的老師。老師要結婚了,他豈有不幫忙的理由。幫助袁心初收拾婚房是必須的,他還要帶頭為牛少峰老師和袁心初張羅一頓結婚宴。

正值全國抗日的艱苦時期,牛少峰辦不出一頓像樣的結婚宴,袁心初也辦不到,但家庭生活殷實的姜上清是可以的。在牛少峰纏不過袁心初,確定下與袁心初結婚的日子后,姜上清就于當天在后宰門他們租住的婚房近旁,揀了家西府風味的小館子,定了一個大桌子,在那個陽光燦爛的中午,約來宣傳隊的隊員,來給牛少峰和袁心初舉行婚禮了。

新娘也是娘。這句讓袁心初畢其一生都不能忘的話,就是牛少峰在他們的婚禮上說給她的。

袁心初憧憬過她的婚禮,如果不是日本鬼子侵略過來,如果她的父母不是被日本鬼子殺害,她的婚禮肯定是盛大的,無論是在北平,或者是在西安。她肯定要身穿漂亮的婚紗禮服,迎來眾多親朋,在神圣莊嚴的婚禮進行曲中,與她愛的人,牽手在婚禮殿堂上,歡天喜地地接受大家的祝福。她和她愛著的人,還要互相起誓,忠實自己的婚姻,忠實自己的愛情……可是日本鬼子打來了,國家到了最為危難的時候,袁心初的婚禮也只能辦成這個樣子了。endprint

這個樣子是簡樸的,卻也是隆重的,他們抗日宣傳隊的人都來了,還有和牛少峰一起工作過的幾位同事。在姜上清的熱情招呼下,大家擠擠挨挨地坐了一桌子,就等著新郎牛少峰和新娘袁心初登場了。

袁心初有她從北平流亡西安時帶來的好幾身旗袍,那天向牛少峰求婚,袁心初穿的是一件淡綠色的旗袍,今天是她和牛少峰新婚的大喜日子,她就把壓在箱底的一件紅綢繡花旗袍穿上了身。這是袁心初的母親帶著她在北平最有名的瑞蚨祥綢緞莊,給她量身定制的。定制時,她母親有意讓制衣師傅留出了些尺寸,過了兩年再穿,剛好合體。旗袍裹在袁心初高挑的身體上,要多熨帖有多熨帖,一道鑲著黃綢滾邊的襟線,從她脖領處起頭, 斜著轉到她的右臂腋下,端直地順著她凹進去的腰部和凸出來的臀部,彎曲而下,直下下擺處,仿佛一道閃電般明亮,在這明亮的一線之上,綴飾著一排溜的本色琵琶盤扣。袁心初在牛少峰的牽引下,款款地走到大家跟前時,讓團團圍坐在餐桌上的賓朋,全部情不自禁地站起來,向著袁心初和牛少峰熱烈地鼓起掌來。

就在這時,一陣空襲的警報,刺耳地響了起來,但是大家沒有出去躲避,袁心初和牛少峰沒有,姜上清他們也沒有,還有這家關中西府菜館的老板、爐頭和服務生都沒有躲,大家堅持在那張餐桌周圍,為袁心初和牛少峰操辦著婚禮。

高堂遇難了,或是音訊全無,沒在身邊就沒法拜。但天是中國的天,地是民族的地,袁心初和牛少峰行禮如儀,拜了天拜了地,雙方對面站著,也互相拜了。到他倆說誓言時,袁心初沒說,牛少峰說了。

牛少峰說,一個“良”字是今天的主角。對于“良”我有話說,天南地北,我和袁心初流亡在西安,能在西安相遇、相熟、相愛,怎么說都是一份良緣。良緣讓我倆今天,一個做了新娘,一個做了新郎。我是想了,“娘”字里有“良”,“郎”字里有“良”,“娘”字是“良”字的左邊加一個“女”字,“郎”字是“良”字的右邊掛一只“耳朵”,這說明什么呢?說明新娘老娘都是娘,老娘把一個兒子養(yǎng)大,養(yǎng)到一定年齡,就要找一個新娘,讓新娘來養(yǎng)了。而掛了一只“耳朵”的“郎”,是我們的祖先在造字時,告誡為郎的人,是要聽話的,不只要聽老娘的話,更要聽新娘的話。我認真地想了,為娘的人,老娘也好,新娘也罷,嘮叨可能要嘮叨一些,正因為嘮叨,才證明她對我們?yōu)槔烧叩膼邸N野l(fā)誓,我愛我的新娘,我聽我新娘的話。

牛少峰的誓言是獨特的,袁心初一字不落地聽進了心里。不只袁心初聽進了心里,參加他倆婚禮的姜上清等人,也都認真地聽進了心里。牛少峰把他的誓言剛說完,滿桌的人,還有小館子里的老板、爐頭和服務生,都熱烈地鼓起了掌。

就在這時,日本鬼子的飛機來了,在離后宰門不遠的鐘鼓樓一帶,扔下了不少炸彈。轟隆轟隆的炸彈聲,傳到袁心初和牛少峰的婚禮現(xiàn)場上來,嘴快的姜上清開口了,他說,袁心初和牛老師結婚,咱們忘記了燃放炮竹,鬼子的炸彈,來幫忙了,它噼噼啪啪的爆炸就當是給咱們進行的婚禮添響兒哩!

姜上清說了后,大家異口同聲地咒罵起了日本鬼子,少耍你鬼子的威風,爺爺們有收拾狗日的時候呢。

送走了姜上清他們,袁心初和牛少峰回到他倆臨時租賃的洞房里,說著他們今后的打算,直到天黑,袁心初點亮她買回來的兩根粗紅的喜燭,坐在床邊,等著牛少峰來給她解開旗袍上的紐扣,幫她脫下旗袍,兩人便可以同床了??墒桥I俜鍏s沒有,他癡癡地看著燭光里的袁心初,覺得袁心初是神圣的,神圣得如是一位下凡的仙子。

袁心初等不來牛少峰幫忙,她就自己脫了裹在身上的紅綢旗袍,鉆進被窩等牛少峰了。牛少峰不能讓袁心初尷尬,他也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脫了去,鉆進被窩,緊貼著袁心初躺下……牛少峰在那一瞬間,不知是神的指示,還是本能使然,他像他小時候吃娘的奶一樣,埋頭進袁心初的胸懷里,張嘴吃住了袁心初的乳房。

袁心初沒有反對牛少峰吃她的乳房,她甚至怕他吃不盡興,還調整著她躺著的姿勢,方便牛少峰吃得更自在更得心。

牛少峰吃了幾口,把埋在袁心初胸懷里的頭抬起來,給袁心初說了。牛少峰說他這一生,活到現(xiàn)在,吃了兩個女人的奶,一個是母親,一個就是袁心初了。他說他吃著老娘奶的時候,他是孩子,他現(xiàn)在來吃新娘袁心初的奶,他是血肉之軀的男子漢。牛少峰這么說了幾句話后,像他那天在婚宴上一樣,再次地給袁心初盟誓了。

牛少峰說,有奶就是娘,我不會讓老娘丟臉,更不會讓新娘失望。我愛老娘,我還要像愛我的老娘一樣愛我的新娘。

甜蜜的新婚日子,過了不到十天,中條山抗日的形勢呼喚著牛少峰,他告別袁心初,與自愿赴中條山抗日的陜西籍青年勇士,再渡黃河,他們再次被編進了孔從洲17師的補充團。

牛少峰初上中條山的英勇事跡,給他再上中條山抗日打好了基礎,他受團部的重視,擔起了補充團1營3連連長的職責。

跟隨牛少峰在西安積極宣傳抗日的姜上清,這一次也跟隨牛少峰渡河來到中條山。牛少峰讓他給自己做起了文書。

歸隊不到幾天,后來被抗戰(zhàn)史學家稱之為“望原會戰(zhàn)”的一場曠日持久的大戰(zhàn)役,就在中條山打響了。這是比牛少峰參加過的“血戰(zhàn)永濟”“六六會戰(zhàn)”更為慘烈、更為血腥的戰(zhàn)役,時間持續(xù)了一年多。渡河抗戰(zhàn)的三萬陜西地方軍,愣打得有二十萬精銳之師的日軍,沒能西進一步,力保陜西全境和大西北,未遭日本鐵蹄踐踏。

時間熬到了1940年10月,蔣介石發(fā)來調防命令,要孫蔚如的38軍離開苦戰(zhàn)三年的中條山,讓十七萬之多的正規(guī)軍換防過來。應該說,這是一次戰(zhàn)略性的換防,十七萬正規(guī)軍,比之三萬地方軍,力量得到了相當大的提升,可是不到半年的時間,卻被日寇全線擊敗,有七萬抗日官兵,流血犧牲在了那片苦難的山地上。

就在38軍換防的前夕,牛少峰所在的補充團受命向洗耳河的日軍發(fā)起了一次主動進攻。進攻的主力為補充團的1營,牛少峰是1營3連的連長,他主動請纓,率領3連做了出擊的先頭兵。他們把出擊的時間,選擇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一百五十多人的3連勇士,悄悄越過洗耳河,直到靠近日寇的陣地,聽得見日寇昏睡的打鼾聲,這才把他們拿在手里的手榴彈,拽掉拉環(huán)。手榴彈像是鋼鐵的冰雹一般,爭先恐后地落入日寇的陣地,炸得鬼子兵狼哭鬼嚎、尸橫遍野……這一次偷襲,讓扼守洗耳河的鬼子兵,全線潰退了三十里,為補充團跟隨38軍撤離戰(zhàn)場,贏得了寶貴的時間。endprint

然而,給牛少峰做文書的姜上清受傷了。他被夜間的流彈傷了一只眼睛,還被炸裂的迫擊炮彈片,炸掉了一條胳膊。

姜上清不能跟隨牛少峰再上抗日戰(zhàn)場了。

姜上清被轉移回了西安,住進了西安為抗戰(zhàn)英雄設立的榮軍醫(yī)院。做了新娘,還沒有度完蜜月就送走新郎的袁心初,這時也從西安女校畢業(yè)出來,自愿到榮軍醫(yī)院做了一名救死扶傷的護士。紗布包著頭,還包著一條胳膊的姜上清被轉移進榮軍醫(yī)院,恰好是袁心初來接的。不過,十分熟悉姜上清的袁心初并沒有一眼認出他來。跟隨牛少峰渡河去了中條山的姜上清,在一年多的時間里,血肉之軀被戰(zhàn)爭的血腥和殘酷弄得完全變了樣。他不僅是缺了一只眼,斷了一條胳膊,而是他全部的精神狀態(tài),也已不是在西安街頭宣傳抗日時的他了。他雖然重傷在身,但他沒有因為重傷,而顯得煩躁……榮軍醫(yī)院里,多有這種沮喪,或是乖戾煩躁的傷員。姜上清不是,轉移來榮軍醫(yī)院,他被流彈傷了一只眼,被彈片炸斷了一條胳膊,他應該感覺到傷痛,他有資格呻吟,他也可以沮喪,可以煩躁,可以乖戾的,可他沒有。從戰(zhàn)火紛飛的中條山轉移進西安榮軍醫(yī)院的他,在轉移的路上就很安靜,住進了榮軍醫(yī)院,他表現(xiàn)得就更安靜了。

接收了姜上清的袁心初,沒有立即認出他來,但有一份他的傷情表,袁心初只在薄薄的紙頁上掃了一眼,就把她驚得頓時瞪大了眼睛。

躺在擔架上傷了一只眼睛、斷了一條胳膊的人是姜上清嗎?

瞪大了眼睛的袁心初,把她的視線全部聚焦在姜上清的身上,她想用她的眼睛證明,躺在擔架上的人不是姜上清。她但愿記錄姜上清傷情的那頁紙登記錯了,或者是人名沒有錯,而嚴重受傷的是另一位姜上清。

袁心初有核對傷者身份的職責,她俯身到姜上清的耳朵旁,輕柔地問了一句。

袁心初問,你是姜上清?

姜上清的嘴巴張了張,像袁心初問他一樣,輕聲地回答了一句,我是。

眼淚從袁心初的心泉里噴涌而出,頃刻模糊了她的眼睛。姜上清的聲音,雖然帶著濃重的戰(zhàn)火味道,但是袁心初在他剛一張口的那一瞬間,就聽出來了。沒有錯,他就是同袁心初一起在西安街頭宣傳抗日的姜上清,他就是給袁心初操辦了婚禮的姜上清,他就是跟隨她的新郎牛少峰上了中條山打鬼子的姜上清……珠串般的眼淚,帶著袁心初身體的熱度,一滴又一滴,滴在了姜上清的身上。

袁心初給姜上清說,我是心初。

袁心初說,我要讓你好起來。

重傷的姜上清,大半個臉包在厚厚的帶血的紗布里,但沒能掩飾住他的笑。

姜上清微笑著說,我好了后還去跟隨牛少峰。

姜上清說,我跟牛少峰去打鬼子。

姜上清用他好著的那只手,從他胸前的衣服口袋,掏出了一封信,交到了袁心初的手上。

這封信帶著血。

這是剛做新郎就上了戰(zhàn)場的牛少峰,親親愛愛的牛少峰寫給袁心初的信哩。把信接到手里,袁心初沒有立即打開看,她只把那個帶血的信,在她激烈跳動的心口上捂了捂,就伴隨著姜上清進了榮軍醫(yī)院的手術室。他被流彈擊傷的眼睛,還有彈片切斷的胳膊,都需要在醫(yī)院重新清創(chuàng),重新消毒,重新手術。

可以說,榮軍醫(yī)院盡可能完美地給姜上清做了創(chuàng)傷手術。

姜上清現(xiàn)在遠離抗日的前線,他轉移到大后方的西安,安安靜靜地養(yǎng)傷了。

而且是,姜上清還有袁心初的相陪,給他做他想吃的飯食,給他說他想聽的話。

牛少峰托姜上清捎給袁心初的信,袁心初就是在這樣的一種氣氛里說給姜上清聽了。

袁心初說牛少峰在心里自責他自己,沒有把姜上清照顧好,讓他受了這么重的傷。牛少峰還在信里說,他還要轉移出中條山去中原打鬼子,他不能陪在姜上清的身邊,照顧他,安慰他,他就只能把姜上清交給袁心初了。袁心初的工作恰好在榮軍醫(yī)院里,她有責任,也有義務,一定會代他把姜上清照顧好、安慰好。

姜上清不等袁心初把牛少峰的信給他說完,就已感動地搶著說了。

姜上清說,牛老師還在戰(zhàn)火紛飛的前線上,他可是要關心好、照顧好他自己哩!

姜上清說,我希望牛老師再來信。

如姜上清所期待的,牛少峰從抗戰(zhàn)的前線上,又給西安捎回了幾封信。從這些來信里,袁心初和姜上清知道,牛少峰已經(jīng)在戰(zhàn)火中升任17師補充團的一名營長了。他們從中條山調防下來,在中原地區(qū),與侵華日軍周旋了一年多,然后又轉防湖北的重鎮(zhèn)武漢,來和兇殘的日寇周旋了。

牛少峰捎給袁心初和姜上清的信,自武漢來的是最后一封,從此杳無音訊,直到抗戰(zhàn)勝利。袁心初和姜上清在西安等著牛少峰回來,一直等著,等到全面內戰(zhàn),解放軍打敗了蔣家王朝,把蔣介石和國民黨趕到了臺灣島,毛澤東主席站在天安門城樓上,莊嚴地向世界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也不見牛少峰回西安來。

他抗戰(zhàn)犧牲了嗎?

他跟隨國民黨跑到臺灣去了嗎?

這是個問題呢,袁心初不敢想,姜上清也不敢想,他倆不敢想牛少峰抗戰(zhàn)犧牲,也不敢想牛少峰跑到臺灣去。他們多方打聽,還去了投誠改編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孔從洲17師,也沒有打聽到牛少峰的消息。牛少峰像是一滴水,從這個熱火朝天的新中國消失了。

我是他的新娘啊!

找不到牛少峰人,也打聽不出他的消息,袁心初卻沒有失望,她堅持相信,她的新郎牛少峰,有一天定會出現(xiàn)在她面前,他們卿卿我我,他們恩恩愛愛……不僅是作為新娘的她,還有給她和牛少峰承辦婚禮的姜上清,也堅持認為,牛少峰不知哪一天,一定會回到袁心初的身邊,他們卿卿我我,他們恩恩愛愛……袁心初和姜上清,就這么一門心思地期待著。

期待著的他倆,身不由己地裹進了新中國建立以后的各種運動之中。解放初的時候,新生的人民政權,把袁心初和姜上清,很自然地劃入到國民黨殘余之中去了。姜上清抗戰(zhàn)參加的是國民黨地方軍,袁心初嫁的是國民黨地方軍的軍官,他們必須接受教育和改造。不過還好,新生的中央政府,對中條山抗戰(zhàn)的國民黨地方軍,有種超乎尋常的肯定,發(fā)出專門文件,對犧牲在中條山抗戰(zhàn)的勇士,以政府的名義,敲鑼打鼓,送去“革命烈屬”的紅木牌子,掛在犧牲者的家門口。姜上清是參加了中條山抗戰(zhàn)的,他雖然沒有犧牲,卻也為抗戰(zhàn)奉獻了一顆眼珠子和一條胳膊,他自然也受到了人民政府的優(yōu)待。可是袁心初呢?她在抗戰(zhàn)時期,積極參加抗日救亡的宣傳工作,新婚之時,送丈夫牛少峰上中條山,她自己則自愿參加西安榮軍醫(yī)院的工作,廢寢忘食、夜以繼日,全身心地救助抗日轉移來的傷病員,她的工作熱情和工作態(tài)度,得到了大家一致的好評……可她送上中條山的新郎牛少峰,怎么就沒了音訊呢?因為此,袁心初未得到新政府的優(yōu)待,新政府卻也沒有難為她,安排她為榮軍醫(yī)院改成的地方人民醫(yī)院的職工,繼續(xù)做她的護士工作。endprint

然而好景不長,朝鮮戰(zhàn)爭的爆發(fā),以及后來國民黨反攻大陸的叫囂,讓在人民醫(yī)院當護士的袁心初,是沒法安靜下來了。她被運動中的群眾組織,一次次地揪出來審查了,罪名越來越大。先只是批判她是國民黨軍官的闊太太,后來就成了國民黨潛伏在中國大陸的特務了。

袁心初有口莫辯,她的日子過得太艱難了。

姜上清見不得袁心初的日子難過。

作為一名抗日榮譽軍人,解放初的時候,姜上清有資格被安排工作,但他推辭了,說他瞎了一只眼睛,斷了一條胳膊,他能干什么呢?他只能是新政府的一個負擔,他不想成為政府的負擔??墒侨嗣裾重M能放棄他不管?還是按照他的能力,把他安排進后宰門小學做了一名小學語文教員,可他干了不長時間,還是回到了鳳棲鎮(zhèn),進到鳳棲鎮(zhèn)小學,做了一名小學教員。

這是姜上清遠離袁心初的一個理由。

當然,這只是個表面的理由。姜上清在心里是這么給自己說的,這么給自己說也說得過去,但他知道,他還有一個理由的,他想著自己離開,留給袁心初一個相對開闊的空間,好讓袁心初有個重新安排自己的機會。

姜上清抗戰(zhàn)受了重傷,回到西安后,一直以來都是由袁心初照顧著的。先是在榮軍醫(yī)院配合康復治療,康復治療得差不多時,抗戰(zhàn)的前線上,又不斷有傷員轉移來,姜上清還能占著一張病床嗎?他是不能的,便自覺申請,要出院歸隊,但他的身體已然無法歸隊了。袁心初動員姜上清把他接到了后宰門她租住的地方,給他也租了一間房子,兩個人在一個院子里,袁心初也好照顧姜上清。

后來的事情,證明了袁心初的安排是對的,袁心初可以很方便地照顧姜上清,姜上清也能很好地照顧袁心初。他們在一起,很有些相依為命的樣子。

他們所以能夠相依為命,這是因為他們的心里,牽掛著同一個人,那就是新婚后上了抗日前線的牛少峰。

有了這么個共同的牽掛,袁心初和姜上清沒有熬不過去的日子,苦也罷,難也罷,相扶相攜,相幫相襯,就都能相互照看著往前熬。

可是有人向袁心初求愛了。

全國剛解放的那幾年,許多參加了革命的人,從槍林彈雨里走了過來,原來有家室沒家室的人,都急吼吼地要給自己找一個愛人!他們背著滿身的功勞,不管對方愛不愛他,只要他愛上了對方,他就認定那是他的愛人。軟磨硬泡也罷,死纏爛打也罷,他們才是無所顧忌呢。再不行,他們還有組織,把自己的婚姻情況,打個報告給組織,組織自會幫助他,向被他愛的人做工作,講他對革命的貢獻,講他出生入死的功勞,還講對方要有階級感情,要勇于獻身,這就是對革命的認識問題,也是對革命的感情問題。

袁心初就遇到了這樣一個人。

這人就是解放軍軍管了榮軍醫(yī)院后的政治部主任,后來又做了西安人民醫(yī)院的人事部主任。他對革命的貢獻多不多?他對革命的功勞大不大?袁心初不知道,但他已經(jīng)把袁心初的個人情況,摸了個底兒透。他找袁心初談話了,問了袁心初幾個日常工作的小事后,話題忽然一轉,一下子就說到了牛少峰身上。

主任說,你的新郎叫牛少峰?

袁心初驚訝主任把她日思夜想的牛少峰還叫她的新郎!她沒有回答他,而他好像也不需要她回答,就又接著他自己的話頭說開了。

主任說,我說得對吧?你們新婚后不幾天,牛少峰就上前線了。那時候你是新娘,他是新郎,我沒說錯吧?

袁心初立刻承認了主任的話,但她實在不知主任說這些話的目的是什么?

主任又滔滔不絕地說上了。

主任說,他是國民黨反動派的軍官!我這么說你明白嗎?

袁心初被主任的這句話嚇住了,臉上一片驚恐。

主任從她的臉色上看出了她的驚恐,就還加上一句話說,而你……做過他的新娘,你就是國民黨反動派軍官的新娘!

這是主任第一次找袁心初談的話。他讓袁心初心驚膽戰(zhàn)地聽了后,沒有等袁心初吐一個字,就寬懷大度地讓她走了。

袁心初聽了主任讓她走的話,如逢大赦一般,低著頭就往主任的辦公室門外走,當她前腳踏出門檻,后腳還留在門里的時候,又聽到主任說了一句話。

主任說這句話時,不像他前面談話那么凌厲,那么冰冷。他這時說話的語氣,有了一種關愛,有了一點溫度。

主任說,當然,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做個革命者的新娘。

盡管主任把這句話說得溫暖,說得柔和,但袁心初聽了后,似乎更加讓她感到一種殘酷,一種冷硬。

主任沒有叫住袁心初,他只是看著袁心初的背影,說了他對袁心初最想說的這句話,然后就看著袁心初仿佛一只受驚的小兔子,慌慌亂亂地走出他的辦公室,慌慌亂亂地走得不見了蹤影。

這個結果,是主任想要的,他要袁心初慌慌亂亂,只有她慌慌亂亂了,主任才可能實現(xiàn)他所想要達到的目的。主任笑了,他知道他笑得有點兒陰,不過他知道他是開心的。

慌慌亂亂的袁心初,不僅慌慌亂亂著她的步子,還慌慌亂亂著她的心,她慌慌亂亂地回到后宰門她租住的院子,慌慌亂亂地轉進了姜上清的房子,來給姜上清說主任找她說話的事了。

因為姜上清的殘疾,他被新生的人民政府安排在后宰門小學,教低年級學生的語文課。袁心初慌慌亂亂地推開他的房門,看見姜上清正埋頭在一堆小學生作業(yè)本里,認真地批改小學生寫錯的錯別字,批出一個,就用他手里的紅毛筆勾出來,再在那個錯別字旁邊,標注上正確的字。

可以說,姜上清是愛他這份人民教師工作的,他熱心又專注。熱心專注的他沒有想到,袁心初會是這么地慌慌亂亂。她把房門推得急了,兩扇門板,在她劇烈地推掀下,像她自己當時的狀態(tài)一樣,也是慌慌亂亂地,慌慌亂亂的門板上有鐵打的門栓兒,門栓兒也慌慌亂亂地響了好一陣。

姜上清抬起頭來,他看見已經(jīng)站在他身邊的袁心初,他朝慌慌亂亂的她溫暖地笑著,問她話了。

姜上清說,怎么了?看你慌的!endprint

姜上清就是這么一個人,他自己殘廢了,不以為自己殘廢,還把自己當作一個健康的人,堅持始終地關心袁心初,照顧袁心初。這個變化,從姜上清的戰(zhàn)爭創(chuàng)傷好了后,就一直持續(xù)著。只要袁心初在他面前,他就一成不變地給她溫暖和煦的微笑,在瑣瑣碎碎的生活中,凡是姜上清想到的,就一定給袁心初先做了。解放前后的西安,家家戶戶的鍋臺灶臺,燒的還是劈柴,到了冬天,要取暖了,燒的都是木炭,還有用的水,那時候的西安,自來水的供應非常有限,像他們租住在后宰門那樣的大雜院,用的還都是井水。他們院子還算好,有一眼不知哪個朝代的井,要吃水了,都是住家戶自己到井臺上去打。姜上清殘廢了一條胳膊,可他不顧袁心初的反對,總是自己搖著陳舊的轆轤把,從幾丈深的井底,把水打上來。他總是先把袁心初的水缸裝滿,再給自己的水缸里打水。至于劈柴,還有木炭,農貿市場有終南山山民挑來賣的,姜上清就到農貿市場上去買了。木柴買回來,他用他僅有的那條胳膊、那只手,配合著他的一雙大腳,把袁心初和他灶頭的柴火劈得碎碎的,碼在灶頭邊上,伸手就能用得上。

有一年,入冬的雪來得早了點,姜上清還沒來得及給袁心初和自己準備好木炭,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封住了路,終南山山民燒好的木炭,沒能挑進農貿市場來。姜上清不能讓袁心初因沒有木炭取暖而凍著,就到農貿市場和一位山民談好價,他跟著山民,上了一趟終南山,給袁心初挑回了一擔木炭。

姜上清上終南山挑木炭,事先沒給袁心初說,到他一身的泥水、一身的汗水,把一擔木炭挑回后宰門來,袁心初的心疼壞了。

袁心初心里疼著,接過姜上清的木炭挑子,卻沒給姜上清好臉看。她不僅沒有好臉看,還出口罵上了姜上清,說他真真正正的,就是個關中愣娃,比關中愣娃都不如,干脆就是一頭騾子,一頭犟得八條大繩拉不動的騾子。袁心初責罵著姜上清,她自己卻流淚了!

姜上清不怕袁心初責罵他,她越是責罵他,他的心就越熱。但是他怕袁心初流淚,她一流淚,他的心就會難受。

姜上清為自己辯解了,今冬雪來得早,農貿市場上沒有木炭。

袁心初不理姜上清的辯解,她還流著淚,姜上清就還要辯解。

姜上清說,就怕你被凍壞了。

姜上清不這么說倒還罷了,他這么一說,袁心初的眼淚流得更多了。姜上清能怎么辦呢?他只有再辯解了。

姜上清說,我不能讓你受凍。

姜上清說,你把我當旁人了?

姜上清說,我不是旁人,我應該操心你的事。

姜上清和袁心初的日子,就這么過著,在還沒有解放的時候,他們會說起牛少峰。姜上清說起牛少峰時,說得總有一股英雄氣,姜上清說他崇拜牛少峰,還說牛少峰有蒼天保佑,他一定也在什么地方,想念著袁心初,思念著袁心初。后來全國解放,姜上清和袁心初,慢慢不說牛少峰了,是從哪一天不再說了呢?他倆也不知道了。他們敏感地意識到,牛少峰對于他們未來的生活,是一個忌諱。

嘴上是不說了,但在姜上清和袁心初的心里,一直都揣著牛少峰,讓他始終鮮活著,英雄著。

慌慌亂亂地推門進到姜上清房子的袁心初,沒有遲疑,也沒有不好的意思,她給姜上清起說人民醫(yī)院的主任了。

袁心初說,那個主任找我談話,說我是國民黨反動派軍官的新娘!

袁心初說,那個主任還說我可以做革命者的新娘!

別說袁心初是慌慌亂亂的,在袁心初把頭一句說給姜上清,姜上清聽著也慌慌亂亂起來了。姜上清慌亂著,又聽了袁心初說的第二句話,這第二句話還沒落音,姜上清即已慌亂得失了態(tài),他手抖得把拿在手里批改小學生作業(yè)的那桿紅毛筆,抖出了點點紅墨水來,如血一般,灑在了他正批改的小學生作業(yè)本上。

姜上清聽懂了那個主任說給袁心初的話,但他有點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張口又問起來了袁心初。

姜上清說,那主任啥意思?

袁心初回答姜上清,說,你說呢?你說他啥意思?

姜上清心里始終懷揣著牛少峰。

姜上清說,那,那……那牛少峰怎么辦?

姜上清替牛少峰說話,說出的聲音竟然也如牛少峰一般。袁心初聽著,把眼盯在姜上清的臉上,恍恍惚惚的,把姜上清真的當成了牛少峰。然而很快,袁心初就醒過神兒來了。不過也好,這使慌慌亂亂的袁心初不再慌亂了。剛才煞白的臉,也瞬間泛起了一層紅暈,袁心初把她苗條端莊的腰身搖了搖,并抬起她的手,把她濃密黑亮的頭發(fā)捋了捋,甚至不失嫵媚地還給姜上清羞澀地笑了笑。

袁心初說,新娘!

袁心初說,誰一生還能不斷地做新娘呀?

袁心初說,我做一次就好了!

姜上清的心放下來了。因為心放了下來,他慌亂的手也不抖了,他給袁心初說,你先回你房里歇著去,你不要緊張,你不要害怕,一切有我哩。你呀……你不是說最愛吃我做的一口香臊子面嗎?我把肉割回來了,我馬上切肉做臊子,咱今天就香香地吃臊子面。

袁心初聽姜上清這么安慰她,她笑了,姜上清把袁心初送進她住著的房子里去歇息。回過身來,姜上清就把菜刀拿到房門口,在一塊磨凹得像是一彎月亮的磨石上,潑著水磨菜刀了……姜上清在磨石上,把菜刀磨得吐出的都是鐵銹與磨石相摩擦流出來的暗紅色水污。他認真地磨了一陣,用手指在菜刀刃上擦拭了下,確認磨得夠鋒利了,這就去案板前切那塊他買回的豬肉了。

放在以前,姜上清用刀來切肉臊子,常常切得并不順利,疙疙瘩瘩的,要費好多勁。但今天來切那塊豬肉,他切得就很順暢,他一會兒的工夫,就把肉臊子切出來了。

接下來是炒底湯,還有切配菜。底湯有金針菇、木耳、蒜苔、紅蘿卜、豆腐和雞蛋,剩下就是蔥花了。

姜上清很靈活地準備好了一口香臊子面的配菜,這就把袁心初叫了出來,給袁心初下面燒湯來吃了。

袁心初剛吃一筷頭一口香臊子面,就夸上姜上清了。袁心初說,你做的一口香臊子面太香了!endprint

袁心初這么夸贊姜上清,姜上清自然是開心的,他的喉嚨眼里,憋了有一句話,不過他說不出來。哪句話呢?好吃的話,我天天做給你吃。這句話熱燙燙都涌流到他舌頭尖尖上了,但被他死死地咬在牙縫里,沒有說出來。

姜上清沒說來的話,袁心初說出來了。

袁心初說,真想天天吃你做的一口香臊子面。

袁心初的話一說出口,姜上清便又想起了帶他上中條山抗戰(zhàn)的牛少峰。他因此在心里苦苦地問上了,牛少峰??!你在哪兒呢?

姜上清只能在他心里問牛少峰了。他問不出來牛少峰的確切信息,但他看得見袁心初醫(yī)院的那個主任,在這個時候到后宰門來了。

他過來會是個災難嗎?

頭一次見到袁心初醫(yī)院的那個主任,姜上清見他生得很體面,有一張有棱有角的臉。他到后宰門袁心初和姜上清租住的院子里來了,他來的時候,姜上清從農貿市場買了一擔劈柴剛回院子,這擔劈柴,姜上清是買給袁心初的。袁心初房檐口的劈柴垛子不能少了,如果少,姜上清就會及時地從農貿市場買了挑回來,再給袁心初劈成小段,整齊地碼起來。這一天,姜上清剛把劈柴挑回來,在袁心初的房門口放下,回到自己的房子里,把他出門前泡的濃茶端起來,灌了兩口,拿了毛巾在洗臉盆里浸泡,擰出來擦他臉上微微浸出的細汗。這時就聽窗外,一陣自行車鏈條錚錚錚錚地響……自行車鏈條的輕響,在解放初的西安,是非常稀罕的,姜上清擦著臉,伸長脖子,通過窗子上鑲的一塊玻璃,這就看見那個主任了。他把騎來的自行車,往院墻的一邊靠上去,就在院子里叫起袁心初了。

那個主任的叫聲相當親切。

主任叫,心初。

主任叫,心初你在哪里?

主任叫,心初……

主任第三聲“心初”沒叫出來,袁心初就從她的房門里出來了。

袁心初有這樣的修養(yǎng),也有這樣的禮貌。她客氣地應了主任一聲,主任。

在自己房里擦臉的姜上清,聽到了袁心初那一聲客氣的招呼,就知道這個生得體面的人,就是給袁心初談話,說袁心初是“國民黨反動派軍官的新娘”,還說袁心初也“可以做個革命者的新娘”的主任。

姜上清沒有走出他的房門,他就站在窗戶的玻璃后,眼晴看著窗外,他要看看這個攆到袁心初房門口的主任,能說什么?能做什么?

那個主任面對袁心初,說,你住得可真偏僻??!

主任說,你讓我好找!

沒聽見袁心初回答,站在自己房內的姜上清,則在自己的心里替袁心初回答了。

姜上清在他心里說,不好找,你就甭來找么。

姜上清心說,沒人稀罕你來找。

姜上清心說,你找來又能咋?

這么在心里回答著那個主任,姜上清心里好受了些。但他依舊沒動身子,還站在自己的房子里,觀察那個主任說什么?做什么?

那個主任的眼睛看向了姜上清剛買回來的那擔劈柴。他問袁心初了,說,是你剛買回來的?

袁心初沒有回應他,他自己就又說上了,說,都是長柴,我給劈吧。

還說,像你房檐下堆的那些劈柴一樣,劈碎了才好燒。

那個主任這么說著,就去拿了碎柴堆上的斧子,解開他說的長柴捆子,去院子那個樹根做的柴墩子前,掄起來一斧頭,掄起來一斧頭,很是在行地劈著那捆長柴。

他會劈柴哩!

站在自己房子里的姜上清,聽見他在心里說了這么一句話。他心里這么說著,就覺得那個主任,還真像其時宣傳的那樣,革命干部必須保留勞動人民的本色,必須傳承老八路的傳統(tǒng)……姜上清這么想著時,看見袁心初回了一個頭?;剡^頭來的袁心初,是看向姜上清的窗戶的,她料定姜上清這個時候,是站在窗戶后邊,透過鑲在窗戶的那片玻璃,來看院子里發(fā)生的情況。

袁心初看向窗戶的臉色,是無可奈何的。

姜上清的眼睛一下子就看出了袁心初臉色后面的內容,他在窗戶后邊站不住了。他走向自己的房門口,掀開門簾,走到院子里來了。

走到院子里的姜上清,看似問的是袁心初,其實問的是那個主任。

姜上清說,劈柴的是你那個主任嗎?

袁心初沒來得及回應姜上清的問話,劈著柴的那個主任,已停下了他手里的活,轉臉把問話的姜上清看了一眼,就給他熱情地說上了。

那個主任說,我不用猜,我知道你是誰。

主任說,你是姜上清。

主任說,我知道你是在中條山抗戰(zhàn)時受傷致殘的。我們新的人民政府,對參加中條山抗戰(zhàn)的人,還是承認和優(yōu)待的。

主任這么說著,放下了他手里劈柴的斧頭,親切地走到姜上清的跟前,把姜上清傷了的那只眼睛看了看,又還抬起他的手,要去觸摸那條殘了半截的胳膊。主任的手都要觸摸上姜上清的殘肢了,可姜上清用他完好的那只手,把主任的手擋了回去。

姜上清必須承認,如果不是袁心初給他轉述那個主任說她是“國民黨反動派軍官的新娘”,以及還“可以做個革命者的新娘”的話,姜上清不會駁了那個主任的面子的。有了那兩句話,姜上清就不能不反抗、反對他了。

十一

擋回了那個主任的手,姜上清走到長柴前,把那個主任放下的斧頭拿起來,用他的大腳把一根長柴踏定在那個劈得千瘡百孔的樹根上,像他過往給袁心初劈柴時一樣,一斧子一斧子地劈著柴。

被姜上清擋回了他的手后,那個主任的臉上,有點他自己知道的不自然,但他忍得住,忍著攆到姜上清的跟前,和姜上清來奪劈柴的斧子了。

那個主任說,你一個手劈柴不方便,還是我來劈吧。

姜上清說,我一個手劈柴劈了好些年了,沒有啥不方便的。

那個主任說,這我知道,許多年了,都是你照顧著袁心初的。她是我們醫(yī)院的員工,我是醫(yī)院的主任,今后就不麻煩你來照顧關心她了。

主任說,我會自覺來的,來接你的班,照顧關心她!endprint

讓姜上清心情不快的那個主任,再這么說話,姜上清幾乎是要憤怒了。他以目橫掃那主任,沒有給他任何正面回應。姜上清沒有回應,袁心初就更沒有了。但是這個主任是有耐心的,太有耐心了,以后的日子,他隔不了兩三天,就要騎著錚錚作響的自行車,到后宰門袁心初租住的地方來。前一回來,主任的自行車后架上帶一捆蔥,這一回來,主任的自行車后架上帶一捆蘿卜,自然還有下一回、下下一回,主任的自行車后架還會帶來白菜、蒜苗、青菜、芹菜什么的,他不僅自行車后架上帶東西,自行車的車頭也會掛個帆布兜兒。他的帆布兜兒里裝的什么呢?不是袁心初不給姜上清說,他就不能知道了,但袁心初怎么能不給姜上清說呢?她是要說的,她說主任的帆布兜兒里,帶來的有布料,有成衣,還有編織衣物的毛線什么的。袁心初給姜上清說了這些,姜上清就不能不多想了。他想那個主任,也是夠用心的。

姜上清問袁心初了,說,你都接受了?

袁心初說,還能怎么辦呢?

簡單的兩句對話,都是疑問句,姜上清用疑問的方式問了袁心初,而袁心初也用疑問的方式回答了姜上清。雖然都是疑問句,但他倆不用解釋就都知道各人問話的意思了。特別是姜上清,還在自己的內心生出一種他怎么想都覺得難受的想法。姜上清自覺自己該離開后宰門了,甚至是離開西安城。他應該給袁心初騰出一定的空間,讓她對自己的未來有個新的安排。

心里有了這個想法,姜上清就回了一趟鳳棲鎮(zhèn),他是抗日致殘的,而且文化程度較高,是鳳棲鎮(zhèn)急切需要的知識人才。他把自己想回老家工作的想法,給當?shù)卣念I導說了。他說了后,當即獲得領導們的支持,問他回來打算做什么?姜上清說他在西安市當小學教師,回來了就還做他的小學教師。瞌睡遇上了枕頭,鳳棲鎮(zhèn)小學的師資力量是落后的,正好需要姜上清這樣的教師來補充。他說了自己目標,鎮(zhèn)上領導是高興的,他們高興著,還說不希望屈了姜上清的才華。領導這么說,應該還有好的安排的,但姜上清回鄉(xiāng)的心情太急切了,他話趕話地給鎮(zhèn)上的領導保證,說沒啥屈才不屈才的,說他回鄉(xiāng)來教小學生,是心甘情愿的。

回鳳棲鎮(zhèn)只幾日的時間,就辦好自己的調轉申請,姜上清再回西安來,來辦這邊的手續(xù)了。

風塵仆仆的姜上清,前腳踏進他后宰門住的院子,袁心初醫(yī)院的那個主任后腳也來了。這一天,那個主任的自行車后架上帶的是兩根蓮藕,白白嫩嫩的,仿佛兩條小兒的胳膊……那主任一進院子,看見袁心初在她的房門口洗著衣服,洗衣盆的旁邊,有一個快要空了的水桶,那個主任看見了,把自行車后架的蓮藕取下來,往水桶邊一放,這就拎起水桶,去井邊打水去了。

那主任做這些事,像在他家里一樣,做得既不生疏,也不別扭,好像那是他天經(jīng)地義該做的事似的。

那主任要這么做,袁心初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她不想搭理他,就對幾天不見,剛回院子里來的姜上清不無親切地問了。

袁心初問,幾天不見,你去哪兒了?

姜上清想他不能瞞著袁心初,就老實地回答她,說,我回了鳳棲鎮(zhèn)。

袁心初沒少聽姜上清說他的故鄉(xiāng)鳳棲鎮(zhèn),就應著他說,回你老家了?

姜上清說,回我老家了。

袁心初覺出了些異常,她不知姜上清不辭而別,回他老家鳳棲鎮(zhèn)做了什么?就問,你回老家干啥去了?

姜上清說,正要和你商量呢,我回鳳棲鎮(zhèn),是辦調轉回我老家鳳棲鎮(zhèn)工作的事。

袁心初洗衣服的手停了下來。姜上清把他堵在肺腔里想說一直不好說出來的話,趕在這個時候說出來了。

姜上清說,我知道我是該離開了。

姜上清說,鳳棲鎮(zhèn)是我的老家,我就回老家去。

姜上清給袁心初說了這兩句話后,背對著袁心初,一步一挪,仿佛腳上灌了鉛似的,挪進了他的房子里。

十二

從井臺上打水回來的那個主任,把滿滿一桶清水,搖擺著提給袁心初,放在她的腳邊,直起腰來,朝消失在他房子門口的姜上清,聲音洪亮地說了一句話。

那主任聽到姜上清調轉回故鄉(xiāng)鳳棲鎮(zhèn)的話了。他贊成他的做法,說,調回故鄉(xiāng)好。

主任說,調回故鄉(xiāng)了,也給自己安個家。

主任說的話,袁心初也許還聽得不甚清楚,但姜上清是清楚的。

姜上清曾猶猶豫豫,是留在西安不走呢,還是為給袁心初留出空間而調回故鄉(xiāng)去?就在這個期間,袁心初醫(yī)院的那個主任,尋到姜上清的小學找他去了。那主任找到姜上清,把他能說不能說,想說不想說的話,都給姜上清說了。

那主任說到最后,咱手捂心口想一想,袁心初難道就一直給國民黨反動軍官背黑鍋嗎?

主任說,這不公平。

主任說,袁心初就是愿意給國民黨反動軍官背黑鍋,她也得知道他人現(xiàn)在怎么樣?還在不在?還好不好?

主任說,再者是,女人一輩子是要活兩世人的。先做新娘,再做老娘。袁心初做過新娘了,按她現(xiàn)在的情況,她該做老娘了!可她做得了老娘嗎?

不能說那主任的話說得失理,不能說那主任的話說得過分。姜上清正是因為有了與那主任的那次談話,才下定了調轉回故鄉(xiāng)鳳棲鎮(zhèn)的決心。他主動行動,去故鄉(xiāng)鳳棲鎮(zhèn)做好了那里的工作,回西安來,再做調轉工作,他自己不用費力,給那主任說說,那主任就會給他解決好,但他心里卻總是特別別扭,特別不舒服……

那主任在院子里呼應著他,他聽著知道了他的別扭、他的不舒服,都集中在那主任身上。

姜上清別扭那主任,不舒服那主任。而那主任在呼應了姜上清一句話后,就站在院子里,給洗衣服的袁心初來說他給姜上清說過的話了。

那主任說,你的命運是不公平的。

主任說,我查閱了你的歷史表現(xiàn),你的人生本質是積極的,是進步的,這你自己最知道。

主任說,你只是嫁給了一個國民黨的反動軍官,做了這個軍官的新娘。這是歷史事實,你不能抹煞,我也不能抹煞,但一切都會改變的。因為你的思想本質,還是積極的,還是進步的。我欣賞你在醫(yī)院的工作,醫(yī)院里的同志,也都肯定你的工作。endprint

主任說,我有能力,讓你在今天的現(xiàn)實生活里活得公平起來。

是個什么樣的公平呢?

袁心初心里想得明白,姜上清心里想得清楚。想得明白的袁心初,不動聲色地依然洗著她的衣服,而想得清楚的姜上清,本來心里就極不平靜,當下又受了那主任勞什子話的刺激,他掉轉頭來,不想看見那主任,卻看見了那把劈柴的斧子,此刻正靜靜地躺在柴火垛上,因為太陽光的照射,鋒利的刃口,閃動出燦燦的亮光。姜上清被斧刃上的閃光吸引了,他走到斧子跟前,彎腰捉住斧柄,握在手里,提著往那主任身邊走了過去……姜上清這一舉動,把那主任嚇住了,嚇得僵在原地,臉白得像一張紙,兩片能說會道的嘴唇,突然抖動得像風吹翻的樹葉,嘩嘩地直流唾液……洗衣服的袁心初,并沒注意到姜上清突然的這一舉動,但她隱約覺出院子里的殺氣!袁心初抬了一下頭,這就看見提著斧頭的姜上清,向那主任逼近,她霍地從洗衣盆邊躍起身來,撲過去抱住了姜上清,并責問起了他。

袁心初說,你要干什么?

袁心初說,不值得的!

袁心初說,你把斧頭放下!

姜上清雖然把一條胳膊丟在了抗日戰(zhàn)爭時的中條山上,但一點沒丟他的一身膽氣和勇力。他僅只一擰身子,就把抱著他的袁心初甩離兩三米遠。

甩離了袁心初的姜上清說,我是殺過人了,殺的是日本鬼子。

姜上清說,我不會再殺人了。

姜上清說,我只是要主任把他說得公平,落實得公平了。

姜上清這么兇巴巴地說著話,提著亮光閃閃的斧頭,從那主任的身邊走過,用他在中條山殺鬼子殘了的那截斷臂,把那主任撞了一下,即把那主任撞得轉了一個圈兒。到他再站定時,只見姜上清的斧頭,落在他帶來的兩根蓮藕上,斧起斧落,把兩根蓮藕,剁成了碎碎的好幾段。這樣了,姜上清似覺還不過癮,最后舉起斧子,竟然剁向了他的斷臂。

血!鮮紅的血從姜上清斧剁的斷臂上浸了出來,浸透了他半截空落落的袖管,滴答滴答,直往地上流……驚愣了片刻的袁心初,再次撲到姜上清的身邊,此一時刻,她竟忘了自己的護士身份,應該先給傷了自己的姜上清包扎傷口,她卻撲進姜上清的懷里,把斷臂上流血如注的姜上清,攔腰抱住,搖著她的頭,把她本來梳篦得整齊的頭發(fā),搖得紛紛亂亂。

袁心初說,你把你砍傷了!

袁心初說,你為啥要砍傷你呢?

袁心初說,你不該砍傷你!

姜上清在袁心初給他說出這些話后,像他開初一樣,非常強橫地再次甩脫袁心初,并且扔掉沾著鮮血的斧頭,把斷臂上半截空袖管抓起來,使勁地纏在他自傷了的斷臂上,不錯眼地看向那主任,給他強硬地說了一句話。

姜上清說,公平!我請你說話算話。

十三

調轉到鳳棲鎮(zhèn)的姜上清,白天在教室里吃粉筆灰,晚上就回他南街村自己家里夜宿。

經(jīng)過轟轟烈烈的“土改運動”,姜上清他家的家當按照當時的政策,在分浮財時,大多數(shù)都分給貧苦百姓了。姜上清擁護新中國的這一政策,他毫無怨言,不僅沒有怨言,而且還感謝政府在分他家浮財時,給他家留下了村口的一院馬房。名為馬房,可以想象該是姜上清家解放前養(yǎng)馬的院落了。這是不錯的,他們姜家祖居鳳棲鎮(zhèn)南街村,不僅有數(shù)百畝的土地,而且還有自己的生意,他們家的土地需要借助馬的力量耕種,他們家的生意也需要馬力馱運。土地里耕種的是麥子、玉米、高粱、雜豆,他們把麥子、玉米、高粱、雜豆耕種在村外的土地里,而這些麥子、玉米、高粱、雜豆成熟了,則要馱運到遠處去,縣城是最近的地方,向西還要馱運到寶雞,向東則要馱運到西安,這可就遠了,單程三百里,不借助馬力是做不到的。所以姜上清的祖上,養(yǎng)了多少年的大馬?他說不清楚,到他記事的時候,睜眼見到的就有一群?!巴粮摹卑岩蝗厚R都分了,空出一座院子來,就留給他家住了。堅決調轉回鳳棲鎮(zhèn)小學的姜上清,他自然就住在了他家的馬房院里。

雖然姜上清不是一匹馬。

姜上清住在他們家的馬房院里,什么時候都能聞到一股一股的馬騷味,即便是夜里沉睡過去,在夢里也能感受到撲鼻的馬騷味。不過,姜上清并不厭棄馬騷味,天天聞,夜夜嗅,聞久了,嗅長了,竟然成了一種習慣,聞著嗅著馬騷味就能睡得踏實,睡得香甜,睡實睡甜了的時候,還會繼續(xù)做夢。姜上清做夢,夢見的總是袁心初。告別了西安市后宰門他與袁心初租住的那個小院,回到鳳棲鎮(zhèn)自己家里的姜上清,一晚一夜,做夢就只夢溫婉宜人,卻還執(zhí)拗倔強的袁心初。

姜上清又夢見袁心初了。

姜上清在西安告別袁心初回到鳳棲鎮(zhèn)來,頭一夜就夢見了袁心初。這是姜上清過去所沒有的,他雖然入睡后會做夢,夢這夢那的,他會夢見他在中條山打鬼子,槍林彈雨、尸橫遍野,他會夢見他在極殘酷的戰(zhàn)斗中犧牲了,犧牲了的他,竟然會生出一對翅膀來,使他扶風而起,飛翔在星空燦爛的天上……總之,姜上清的夢,與他參加的中條山抗戰(zhàn)密不可分,因此夢里所夢只有袁心初的丈夫、他的首長牛少峰,卻絕對沒有夢見過袁心初??伤x開了袁心初,調轉回到他的故鄉(xiāng)鳳棲鎮(zhèn),袁心初卻從此強橫地進入了他的夢里,并且霸蠻地不再離去。

姜上清夢見的袁心初,是她做新娘時的樣子,一襲紅色的旗袍,收腰翹臀,極盡性感美艷。她是笑著的,微微地笑著,鼓凸凸的胸前,戴著一朵鮮艷的大紅花,紅花下飄拂著一條小小的紅絲帶,紅絲帶上是金粉寫的“新娘”兩個字。是的,夢中的袁心初總是不曾變化的新娘。做新娘的袁心初是清晰的,是明確的,但伴在她身邊的人是誰呢?是牛少峰。對,是新郎牛少峰。可是過一會兒,牛少峰卻模糊了去,代之而來的是另一個人。這個人是誰呢?是袁心初醫(yī)院的那個主任嗎?是他,就是他。這個主任,一副春風得意的樣子……夢中的姜上清不想看到這樣的情景,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他拒絕看見那主任,可那主任還要給姜上清顯擺,大喊大叫地,說他讓袁心初公平了。

夢做到這時候,姜上清都會一個激靈,清醒過來。醒過來的姜上清,無一例外地是一身汗水。endprint

姜上清在被窩里,拼命地搖一下頭。他搖頭是想趕走他的夢,可他一閉上眼睛,剛剛睡過去,原來做的夢會跟著續(xù)上來……姜上清拿他的夢一點辦法都沒有,夢就這么一夜一夜地折磨著他,讓他夜里睡不好,天明起來,他的眼睛總是紅紅的,到學校去,惹得學校的老師都關心他,問他眼睛怎么了?他不好說出原因,就只能搪塞,說他殘了一只眼睛,可能受這只殘眼的影響吧,這只好的眼睛總是紅的。

姜上清這么搪塞著,把別的老師都搪塞過去了,但有一位叫蕓娘的女老師,沒信他的搪塞,自己上街,買了杏核涼眼藥,在姜上清下課回到家里的時候,她給他送到家里來了。

馬房在姜上清回來后,請人改造過了。他在房內砌了幾道隔墻,臥室、廚房、書房就都有了。他父母種莊稼、做生意,都是行家里手,在養(yǎng)育他這個兒子上,也極為講究,但他們只能在順境里生活,遇上逆境,就不知道怎么生活了。特別是他的生身老娘,在姜上清瞞著家里上了中條山抗日,把自己的一只眼睛和一條胳膊廢了后,他老娘就受不了了,結果把自己愁苦得一病不起,還沒等到解放,就撒手而去。他老爸耐不住寂寞,續(xù)娶了一房伴兒,后妻解放后不愿跟著姜上清的老爸受難,向人民政府申請離婚,獲批后再嫁縣城一個有頭有臉的小干部,撇下姜上清老爸一個人,老人家熬了沒有多少日子,就自己解決了自己。所以,姜上清從西安調轉回鳳棲鎮(zhèn),馬房院里就只有他一個人。

蕓娘尋到姜上清改造成家的馬房院子來,已是傍晚時分,她看見廚房亮著燈,而且聽到有風箱抽動的啪嗒聲,就知道姜上清在廚房燒晚飯。蕓娘在院子里,本想叫一聲“姜上清”的,可她把嘴張了幾張,沒叫出來,就把她的頭發(fā)順手捋了捋,抬腳直接走進了姜上清的廚房。

十四

廚房里滿是煙。

畢竟殘后只剩一條胳膊、一只手,在灶臺燒火,又要添柴,又要拉風箱,姜上清再怎么忙碌,都無法配合得很好。他是勉為其難的,所以捂出了太多的柴煙,讓闖進廚房來的蕓娘,看灶火邊的姜上清,只是一團模糊的影子,而姜上清因為專注于灶臺里的火焰,并沒看見闖進來的蕓娘。

一心一意地關注著姜上清,別人不怎么知道,但蕓娘自己是知道的,她知道她關注姜上清已有些年頭了。

那時候蕓娘還小,也就十三歲的樣子吧,而那時的姜上清,應該是不小了,十八歲?十九歲?蕓娘不曉得,蕓娘只曉得她跟隨母親從老家河南的黃河岸邊逃避戰(zhàn)亂,一路西來,討吃要喝,到了西安城里,見到了在西安街頭宣傳抗日的姜上清他們。他們演出隊十多個人,蕓娘不知何故,一眼就認下了姜上清。演出隊集體演唱《離家》和《上前線》,蕓娘依在她娘的身邊,手拿著討來的蒸饃,一時竟忘了吃,她認真地聽姜上清他們演唱,唱一句她記一句,唱一聲她記一聲,她聽了一遍,就把幾首宣傳抗日的歌曲,差不多記了下來。特別是姜上清他們演唱的《離家》,蕓娘原來沒有聽過,卻像前世就會唱似的,在姜上清他們演唱的時候,她竟然跟著他們也唱了起來:

泣別了白山黑水,

走遍了黃河長江。

流浪、逃亡,

逃亡、流浪。

流浪到哪年?

逃亡到何方?

……

跟著姜上清他們演唱《離家》,也不知蕓娘自己能理解多少,但她一定能想到逃難路上的辛酸和悲苦。蕓娘把自己唱哭了,她抬頭看娘,娘比她哭得更傷心。蕓娘沒等姜上清他們把《離家》唱完,就手舉著她討來的半個蒸饃,從圍觀的人群里擠進來,擠到正演唱《離家》的姜上清他們前面,也不拐彎,直接走到姜上清身邊,踮起腳來,把她手里的半個蒸饃,舉得很高,一心要獻給姜上清吃。

蕓娘說,我就只有半個蒸饃。

蕓娘說,是我討來的。

蕓娘說,我討來就給你。

姜上清他們演唱宣傳抗日,在西安街頭,遇到過各種各樣的狀況,但給他們獻來半個討來的蒸饃,這還是頭一次。就是這個樸素的頭一次,因為真誠真摯,使演唱現(xiàn)場的氣氛達到了一個無法預測的高潮。姜上清他們演唱得更悲傷,更憂憤,而圍觀的人群都流著淚,呼應著姜上清他們的演唱,大家高呼,團結抗日!打倒日寇!

姜上清俯身下來,他在蕓娘亂糟糟的頭發(fā)上摸了摸,而后蹲下身子,把蕓娘摟在懷里,接過她手里的半個蒸饃,一點一點地喂進了蕓娘饑餓的嘴里。

此后的一段時日,姜上清他們在牛少峰的帶領下,不管演出到西安城的哪里,只要他們演唱的聲音響起,不一會兒,蕓娘都會攆著他們來,跟著他們演唱。

姜上清跟著牛少峰要上中條山抗日去了。他們在出發(fā)的那天,蕓娘躲在送行的人群里,一直送著,送出很遠很遠,直到絕大多數(shù)送行的人都停下了送行的腳步,可是蕓娘沒有停步,她堅持送著,直到送得看不見了去抗日的姜上清他們,蕓娘才悵悵地收住了腳。

過去的一切,姜上清是記得的,但他認不出現(xiàn)在的蕓娘,就是那個在西安街頭給他獻饃的小姑娘。

姜上清更不知道給他獻饃的小姑娘,后來又去了哪里?生活得怎么樣?

蕓娘跟著她娘,在西安城流浪了些日子,像許多逃難來到陜西的河南人一樣,繼續(xù)沿著隴海鐵路向西流浪,母女倆流浪到了鳳棲鎮(zhèn),母親填房給一個流浪到此的貨郎,那貨郎有個兒子。他們雖然同為亂世淪落人,但貨郎的兒子卻霸蠻得可以,他把自己該有的吃食吃了后,總要去奪蕓娘碗里的,惹得蕓娘除了哭還是哭。

傷心哭泣的蕓娘,一次哭過后,可能想起了在西安城演唱宣傳抗日的姜上清他們,獨自個兒去鳳棲鎮(zhèn)的街頭,小聲地哼唱起了《離家》:

看!

火光又起了,不知多少財產(chǎn)毀滅!

聽!

炮聲又響了,不知多少生命死亡!

哪還有個人幸福?

哪還有個人安康?

誰使我們流浪?

誰使我們逃亡?

……

蕓娘如泣如訴的吟唱,被一位穿長衫的過路人聽見了,他走到蕓娘跟前,問了蕓娘的身世,這便領著蕓娘,去了在鳳棲鎮(zhèn)三姓人家共享的祠堂里開辦的圖存新學,插班在新學的三年級,成了眾多東北、華北流亡到此的學生中的一員。endprint

圖存新學的學習,徹底改變了蕓娘的命運。

解放后,圖存新學改為鳳棲鎮(zhèn)小學,蕓娘哪兒也沒去,自愿留在學校,做了學校的音樂老師。

音樂老師蕓娘,像那時的女性青年一樣,都懷有一顆崇拜英雄的心。在鳳棲鎮(zhèn)小學努力工作的蕓娘,經(jīng)常會想起姜上清,那個她在西安街頭結識,給他獻過半個蒸饃,最后又攆著他送他東去中條山抗日的小伙子,扎根在了她的心里,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具體、最親近的英雄。命運真是不錯,姜上清突然就回鳳棲鎮(zhèn)來了,而且還進了鳳棲鎮(zhèn)的小學,像蕓娘一樣,做了一名小學老師。

蕓娘把這當作了緣分,一個天降的緣分呢!

十五

蕓娘蹲在了燒火的姜上清身邊,伸手把灶臺的火,用一根火棍撥了撥,火燒得大了起來,而煙氣卻小了許多。

撥旺了灶臺里的火,蕓娘隨即站起來,揭開鍋蓋,順手從旁邊的水缸里舀了半瓢水,添在了熱氣騰騰的鐵鍋里。

蕓娘給姜上清說,多一個人,多一碗水,你說呢?

姜上清沒有說啥,在他燒火做飯的廚房里,突然闖進來個蕓娘老師,讓他吃驚不小。他呆在灶火旁,盯著蕓娘老師看,看她給灶臺里添柴撥火,看她給鍋里添水下菜……是的,姜上清準備的晚餐就是一個蒸饃一碗湯,湯里要打一個雞蛋,要下一把菠菜,這他都預備好了。蕓娘老師來了,說多一個人,多一碗水,她這是和姜上清商量嗎?沒有,她沒和姜上清商量,她這么說了,也這么做了,她是自覺的,更是主動的,很有些她做主的意思。

在鳳棲小學的校園里,大家見了面,是都要互稱老師的,姜上清自然把蕓娘叫蕓娘老師了。他發(fā)現(xiàn)蕓娘老師是大方的,而且溫暖多情,教學工作也不含糊,總是走在前頭,這使他尊重敬佩蕓娘老師。但此時此刻,蕓娘老師攆到他的家里來,他想不明白,她這是要做什么?

姜上清想歸想,并不妨礙蕓娘老師手腳利索地燒湯餾饃。她在燒湯餾饃的間隙,還飛快地洗了一個紅蘿卜,動作熟練地切成絲,調了油潑辣子、鹽和醋,備在案板上,等著湯熟饃熱,就和姜上清一起吃晚飯了。

蕓娘的自覺和主動,讓姜上清更加手足無措。蕓娘把筷子和涼拌紅蘿卜端出廚房,端到院子的石桌上,回頭再回廚房把兩碗雞蛋湯和餾軟的兩個蒸饃,也端到院子里的小石桌上。蕓娘招呼姜上清了。

蕓娘說,姜老師,來喝湯??!

聽到蕓娘的招呼,姜上清才挪步到小石桌前坐下。此前他看著自覺主動的蕓娘,被動得不知往小石桌前坐。

在小石桌前坐下了,姜上清卻還被動地不知捉筷子拿饃,是蕓娘拿起一個餾軟的蒸饃,順勢掰成兩半,一半她拿著,一半送到姜上清的手里。是這一個動作,讓姜上清有所覺悟,模糊地想起他在西安街頭宣傳抗日的一個情景,他把眼睛睜大了,睜大了眼睛去看給他手里送饃的蕓娘。

蕓娘看懂了姜上清眼睛里的內容,她說,姜老師想起啥了?

姜上清結巴起來,說,在西安……抗日……《離家》……

蕓娘說,姜老師記性好,你們演唱《離家》,而我就是個離家的人,你們把我唱哭了。

深秋時節(jié)的傍晚,有涼涼的風吹來,帶著莊稼成熟的淡香,還有一輪圓月,像新涂了一層水銀的鏡子,從一片云朵里鉆出來,照在姜上清的馬房院子,院子里亦如新涂了一層水銀似的,潔凈而清亮。蕓娘抬了抬頭,她借景說了一句話。

蕓娘說,今晚的月亮真圓啊!

姜上清受了蕓娘的感染,也抬起頭來看月亮了。他把月亮看了一眼說,有個人,你應該也認識。

蕓娘說,誰呢?

姜上清說,袁心初。

蕓娘說,是你們抗日演唱隊的領唱嗎?

姜上清說,是她。

蕓娘說,她不是嫁給你們抗日演唱隊的隊長了嗎?她送你們隊長上前線,我是看見了的,一套紅色的旗袍。在那一天,不只是我,西安城的人都被她吸引了,她可真是漂亮好看哩!

姜上清被蕓娘的描述鼓舞著,幾乎都要激動起來了。他說,可她……

蕓娘快人快語,說,她怎么了?還好嗎?

姜上清說,很難說好。

蕓娘聽出姜上清的話中話,說,你操心著她?

姜上清說,能不操心嗎?

此后的日子,蕓娘都要到姜上清居住的馬房來,來了給他做飯、洗衣服、洗被褥,做著這些家務活的時候,蕓娘自然地要與姜上清拉話了。姜上清很清楚地聽出蕓娘的心聲,蕓娘沒什么顧忌的,蕓娘要照顧他,把他照顧一輩子。對此,姜上清是被感動著,但也難堪著,他沒給蕓娘松口,在蕓娘每次把話說到這個方向的時候,他都會提出袁心初。

袁心初成了姜上清拒絕蕓娘的一面擋箭牌。

姜上清說,咱都說了,我得操心袁心初。

蕓娘聽得出來,姜上清說的只是一句托詞,所以蕓娘依然故我,要到姜上清的馬房院里來。她來了眼里都是活,手里都是活,把姜上清照顧得真叫一個無微不至、周到熨帖。

鳳棲小學,以及鳳棲鎮(zhèn)街道上的人,長著眼睛都看到了,所以就言三語四、七嘴八舌,說什么話的都有。有說蕓娘老師眼睛沒瞎吧?咋就死心眼一個,看上個少眼缺胳膊的?當然還有說蕓娘老師心腸好,人善良,姜老師殘了一只眼睛,缺了一條胳膊,還不是為了打鬼子殘了的!姜老師有資格享受蕓娘老師的照顧。

這些話,蕓娘老師都聽到了,姜上清也聽到了。

蕓娘老師聽到了什么話都不說,依然照顧著姜上清,而姜上清聽到了,就要給蕓娘說了。

又是一個圓月掛在天邊的傍晚,蕓娘給姜上清燒好晚飯,他們一起在院子里的小石桌上吃著,姜上清就給蕓娘說上了。

姜上清說,蕓娘老師,學校和街道上的人說咱倆哩。

蕓娘說,我聽得見。

姜上清說,我覺得大家說得有道理,我一個少只眼睛、缺條胳膊的殘疾……

蕓娘沒讓姜上清說完,就插進來話說,你是為了打鬼子少了一只眼睛,缺了一條胳膊的。我從河南逃難到陜西,我知道你的犧牲不是只為你,而是為了民族的解放、人民的幸福。endprint

蕓娘說得堂而皇之,姜上清接不上話了。

沒話可接的姜上清,就又說起了袁心初。姜上清正說著袁心初的當口,頂著一頭月光的袁心初,就尋到姜上清的馬房院里來了。

袁心初的到來,給姜上清解了大圍。

十六

姜上清來給蕓娘和袁心初互做介紹了。

姜上清先給蕓娘介紹袁心初,接著又向袁心初介紹蕓娘了。

姜上清說,你才來,但你應該是認識蕓娘老師的。我們在西安組織抗日宣傳演出,手里舉著半個蒸饃的女子,可就是現(xiàn)在的蕓娘老師呢!

介紹完蕓娘老師時,姜上清多說了一句話。他說,我們都在鳳棲鎮(zhèn)小學當老師。

姜上清給蕓娘和袁心初相互介紹著她倆,他介紹得仔細認真,并且還有點興奮開心??墒撬齻z,卻都矜持得可以,在姜上清介紹到她倆誰時,誰都只是點點頭,輕輕淡淡地問一聲對方好。

她倆的這一份矜持和客氣,自己是清楚的,而姜上清也不糊涂。相互間保持著誰都不愿明說,而且也說不明白的距離……她倆在鳳棲鎮(zhèn)相處了幾天,幾天時間里,蕓娘帶著袁心初,不僅走了鳳棲鎮(zhèn)四條街,還走了鳳棲小學。兩位與姜上清都有那么點瓜葛的女人,即便是如此親近地相處了幾天,也都沒有把她們自己存儲在胸懷里那點心思說出來。

袁心初就要回西安了,蕓娘借故學校有課,沒有來送,所以只有姜上清來送了。

那個時候,鳳棲鎮(zhèn)沒有通班車,袁心初必須趕去扶風縣城,搭上班車,轉道降帳火車站,才能坐上火車回西安。姜上清本可以借輛自行車馱著袁心初去扶風縣城的,但他怕他一條胳膊把握不穩(wěn)自行車,就徒步陪著袁心初走了。正是莊稼成熟的時節(jié),姜上清陪在袁心初身邊,要走二十多里土路的,土路上兩邊,有紅了穗的高粱,有裂開身子的玉米棒子,還有低垂了腦袋的谷子和糜子……袁心初抗日時從北京流亡到西安,她始終生活在大城市里,很少下到農村來,這時與姜上清雙雙走在鄉(xiāng)間的土路上,看見一路的高粱、玉米和谷子、糜子,她覺出了新鮮,因此問了姜上清許多田舍的事。袁心初問得仔細,姜上清回答得認真,不知不覺地就到了扶風縣城,趕上了一趟班車,他們就要分手了,袁心初才給姜上清說了幾天來她想要說的話。

袁心初說,你就不要把蕓娘“老師、老師”地叫了。

袁心初說,蕓娘對你是真心的,她人好心更好!

袁心初給姜上清說這話時,她已坐進了班車里,是坐在位子上搖開一扇車窗玻璃,把頭伸出窗外給姜上清說的。她剛說罷,還等不及姜上清回她話,班車即吼叫著轉動了膠皮輪子,呼哧呼哧向前躥了去。

袁心初是回西安去了,而蕓娘仿佛生了一雙順風耳,她聽見了袁心初給姜上清說的話似的,她到姜上清的馬房院子來得更勤快了,照顧姜上清也更加細微了……恰在這個時候,臺灣海峽的風潮激烈了起來,這從報紙上看得到,也從廣播上聽得到,退居臺灣的蔣介石,借助美帝的勢力,大力叫囂要反攻大陸!

姜上清因此又做夢了。

姜上清夢見了牛少峰,國民黨軍官的牛少峰一身筆挺的軍裝,英姿颯爽、精神抖擻……他伸出雙臂,從臺灣島伸過來,伸過了浪濤洶涌的臺灣海峽,伸向了一襲紅綢旗袍的袁心初,而袁心初一臉的喜氣,她腳穿同為紅色的高跟鞋,迎著牛少峰伸向她的雙臂,奮勇地奔跑著,原來盤在腦后的長發(fā),被風吹散了,飄飄蕩蕩,仿佛一面迎風的旗幟。他們是久別的夫妻,一個向另一個高聲地喊著話。

牛少峰喊,心初心初,我的新娘!

袁心初喊,少峰少峰,我的新郎!

牛少峰和袁心初的叫喊聲,把夢中的姜上清喊叫醒來了。醒來后的姜上清,不知他的夢是吉是兇?他不敢想,又不能不想,這么糊里糊涂地想著,便又睡了過去。睡過去的姜上清不由自主地又做夢了。這一回的夢里,沒有了牛少峰,只有身在西安的袁心初。

姜上清夢見袁心初好孤單、好凄楚,她被醫(yī)院的那個主任揪出來了,揪到了西安城的大街上。那個主任嚴聲厲色地揭露袁心初,說這個女人是陰險的,她的男人是國民黨的反動軍官,她是她男人派遣潛伏在西安城里的國民黨特務,大家一定要擦亮眼睛,狠揭猛批袁心初,使她這個女特務的陰謀詭計,完全徹底地失敗掉!

有了這一夢,姜上清在鳳棲鎮(zhèn)呆不住了,哪怕多呆半分鐘,就覺得身在西安城的袁心初會出大事,有大難。姜上清給學校請了假,馬不停蹄地向西安去了。讓姜上清吃驚的是,他夢里的情景,就在西安街頭真實地上演著。袁心初醫(yī)院的那個主任,原本窮追猛打地追求著袁心初,口口聲聲要給袁心初公平的他,指示兩個滿臉怒氣的青年,反剪著袁心初的雙手,狠揪著袁心初的長發(fā),把袁心初從他們醫(yī)院的大門里推出來,到人山人海的大街上游行。

袁心初的脖子上,掛著一方大木牌,寫著“國民黨潛伏特務袁心初!”

姜上清知道他在大街上,對被批斗的袁心初,是不能有任何幫助的。他悄悄躲開游行的人群,去了袁心初租住的后宰門,靜靜地等在那里,直到華燈初上,這才等回了袁心初。總是保持自己整潔和風度的袁心初,此刻是另一個樣子,她衣衫不整、頭發(fā)凌亂,踉蹌著走在昏暗的路燈下,趔趔趄趄,仿佛隨時都要倒在大街上似的……姜上清迎上去了,他心疼并暖心地叫著她。

姜上清說,心初,袁心初!

姜上清只是輕輕地一叫,袁心初就如沒了筋骨似的,往一邊倒了下來,姜上清趕緊扶住她,把她扶進他們過去租住的地方。沒有吃,沒有喝,他幫助袁心初簡單地收拾了一下,這便又扶著袁心初去了西安火車站,一起回了鳳棲鎮(zhèn)。

十七

姜上清把媳婦領回來啦!

鳳棲鎮(zhèn)上的人,見到袁心初伴在姜上清身邊進了他的馬房院,就喜鵲炸窩似的議論開了。這之前,鳳棲鎮(zhèn)的人雖然見過袁心初,但姜上清并沒有給誰宣揚她是他的啥,現(xiàn)在跟伴他再進他的馬房院,他仍然沒說袁心初是他媳婦兒,而袁心初自己也沒說她是姜上清的媳婦兒,然而富有經(jīng)驗的鳳棲鎮(zhèn)人,即堅定地認為,姜上清和袁心初是夫妻關系。憑什么呢?就憑姜上清對袁心初的那一份關愛,還有袁心初對姜上清的那一份依戀,他倆恩恩愛愛,他倆是一對兒。endprint

鳳棲鎮(zhèn)人議論,瞧人家姜上清的媳婦,細皮嫩肉的,多白凈??!

鳳棲鎮(zhèn)人還議論,那叫洋氣!懂嗎?人家姜上清的媳婦太洋氣了!

所有的議論,一字不落地鉆進了姜上清和袁心初的耳朵。他倆聽了,雖然尷尬臉紅,卻從來都不辯駁。鳳棲鎮(zhèn)人當著他倆的面議論,他倆坦然大方,而且還表現(xiàn)出夫妻才會有的那種親昵。

出入在一個院子里,姜上清和袁心初需要鳳棲鎮(zhèn)人的這種議論。他倆知道,這是一種掩護,一種對袁心初最好的掩護。在這種議論的掩護下,袁心初安然地度過了民主改革運動、文化教育戰(zhàn)線和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肅清反革命運動、整風和反右運動,以及后來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甚至規(guī)模更大、范圍更廣的文化大革命運動,平平安安地迎來了撥亂反正后的改革開放。望眼欲穿的姜上清和袁心初,密切關注著臺海的變化,直到1987年底,兩岸解除了臺籍人員探訪大陸親屬的禁錮,國民黨老兵紛紛踏訪大陸,尋找他們的親人……這樣的訊息,在報紙上找得到,在廣播上聽得到,在電視新聞里也看得到,這給了姜上清和袁心初極大的期望,期望牛少峰成為探訪大陸的國民黨老兵中的一員,健健康康、精精神神地站在他們面前。

像姜上清和袁心初一樣,等待牛少峰早回大陸探親的人還有蕓娘。

袁心初小鳥依人地跟隨姜上清住進了他的馬房院,不論鳳棲鎮(zhèn)上的人怎么議論他倆,怎么把他倆議論成了恩恩愛愛、卿卿我我的一對兒,蕓娘卻不這么認為。她在袁心初住進姜上清馬房院之初不幾日,就看出了他倆的關系,并不是鳳棲鎮(zhèn)上人議論的那樣。他倆表現(xiàn)出的恩恩愛愛、卿卿我我,都只是知己朋友的一種真情流露。蕓娘為了證實她的認識,她不管袁心初是不是住在姜上清的馬房院,依然還像她過去一個樣,不斷要到姜上清的馬房院里去。

來來去去,時間久了,蕓娘和袁心初,竟然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

后來發(fā)生的一件事,蕓娘忘不了,袁心初自然也忘不了。

在袁心初住進姜上清的馬房院幾年后,袁心初和姜上清擔著夫妻的名聲,卻沒有任何夫妻的舉動,這讓袁心初想著,常常地想著,覺得不是個味兒。

袁心初覺得姜上清太虧了。他抗戰(zhàn)瞎了一只眼睛,斷了一條胳膊,到了和平年代,別說他是一位抗日致殘的英雄,便是一個隨隨便便的男人,也該享受一個男人的生活??!而且他又不是享受不著,多么熨帖溫暖的蕓娘啊,她善解人意,始終如一地癡情于姜上清……袁心初這么想著,想得時間一長,就覺出了自己的自私自利。

袁心初選了一個初夏時的星期天,她約了蕓娘,卻并沒有告訴她實情,只是拉著她,在鳳棲鎮(zhèn)上的街市上,割了一條子豬肉,還買了蔥、蒜、辣椒、西葫蘆等幾樣菜蔬,回到馬房院來,要蕓娘給她幫忙,準備一頓平日難見的酒席,一塊兒好好吃一頓。

蕓娘奇怪袁心初的動議,問,不過年不過節(jié)的,這是為啥呀?

袁心初說,別多問,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傍晚時分,蕓娘幫著袁心初,把買回來的肉肉菜菜燒出來,端在了院子里的石桌上,又打開一瓶紅標西鳳酒。袁心初給蕓娘說了,讓蕓娘陪著姜上清,先在石桌旁坐著,她要回房子里去一會兒,出來他們好好吃喝一頓。

回到房子里的袁心初,把她壓在箱底里的那件紅綢旗袍翻了出來,脫了身上的衣裳,小心地穿起來……房子里有一面不大的圓鏡子,袁心初把鏡子拿在手上,把穿著紅綢旗袍的她,前前后后照了照。她發(fā)現(xiàn)壓在箱底的紅旗袍,穿在她的身上,還是那么合身,她發(fā)現(xiàn)自己突然年輕了有十歲!穿上紅綢旗袍的袁心初,在鏡子里看著自己,唯覺她披散的頭發(fā),與合身的旗袍很不和諧。因此,她坐在鏡子前,伸手到她的腦后,仔仔細細地把她的頭發(fā)捋直,光光亮亮地盤了起來。

袁心初腳蹬上她許久沒有穿過的一雙高跟皮鞋,她確信把自己收拾得很得當了,這才揭開布簾,娉娉婷婷、裊裊娜娜地往小石桌前走來了。

看見袁心初的姜上清吃驚地愣了起來。

還有蕓娘,也被袁心初的樣子驚呆了。

袁心初走到小石桌前,她端起一杯酒,也要姜上清和蕓娘端起酒杯……

蕓娘糊涂了,她聽話地端起酒杯,恍恍惚惚地開了口。

蕓娘說,袁心初啊,你把旗袍穿上了?你穿上旗袍真好看!

袁心初凄然地笑了一下。

蕓娘繼續(xù)說,你送牛少峰上中條山抗日那天穿的就是這身旗袍吧!我不會看錯,你穿旗袍美極了,原來就美,現(xiàn)在更美。

袁心初把蕓娘的話接過來了,她說,我那時身穿旗袍,是做牛少峰的新娘穿的。

袁心初說,今天我穿旗袍,是又要做新娘了!

蕓娘不解地問,做新娘?

姜上清已經(jīng)有些明白過來,他說不出話來,偏過臉去,不敢看袁心初,而是把他的目光求救似的看向了蕓娘。蕓娘被姜上清這一看,也明白了過來。明白過來的蕓娘,臉頰泛出了一抹紅暈,她感覺得到臉上的燙熱,她嘴不由心地把姜上清說不出來的一句話,幫他說了出來。

蕓娘說,新娘!好啊!給姜上清做新娘!

袁心初重復著蕓娘的話說,給姜上清做新娘!

姜上清拒絕了。他說袁心初,你是做了牛少峰的新娘的。牛少峰他會回來的,你要相信他,也要相信你。

姜上清說罷,霍地站起來,轉身走出了他的馬房院。在鳳棲鎮(zhèn)的街道上,姜上清像沒頭蜂一樣,轉了不知多長時間,這才回到他的馬房院來。

姜上清這次回來,讓他看到的情景,依然要使他吃驚了。

原來穿在袁心初身上的紅綢旗袍,現(xiàn)在穿在了蕓娘的身上。

姜上清不知道,袁心初在他走出馬房院子后,敞開心扉,認真地和蕓娘談了。袁心初知道,姜上清是不會讓袁心初做他的新娘的。那么蕓娘呢?姜上清有理由拒絕袁心初,他還有理由拒絕蕓娘嗎?蕓娘全身心地愛著姜上清,但姜上清拒絕她,并不是姜上清不愛蕓娘。他倆同在一所小學教學,有共同的事業(yè),且又相互理解、相互支持、相互關心,姜上清像蕓娘一樣,也是愛著她的。相互愛著,不能坦坦蕩蕩地成為一家,都是為了保護袁心初?,F(xiàn)在的形勢變了,而蕓娘愛著姜上清的心沒變,當然姜上清愛著蕓娘的心也不會變,而姜上清與蕓娘心照不宣共同保護袁心初的歷程,更加加深了他們的感情基礎。她倆談論的結果是,袁心初脫下身上穿著的紅綢旗袍,穿在了蕓娘的身上。endprint

換穿上袁心初紅綢旗袍的蕓娘,精神面貌真是煥然一新。走回馬房院的姜上清,吃驚地看著他眼前的變化,他有話說了。

姜上清說,蕓娘是該穿一回紅綢旗袍哩!

十八

杳無音訊的牛少峰有音訊了。

趕在1990年抗戰(zhàn)勝利四十五周年的前夕,省統(tǒng)戰(zhàn)部到市統(tǒng)戰(zhàn)部再到縣統(tǒng)戰(zhàn)部,呼啦啦來了好幾個人,他們西裝革履地來到鳳棲鎮(zhèn),在鎮(zhèn)上干部的陪同下走進了姜上清的馬房院。見到袁心初,以及姜上清和蕓娘,他們告訴袁心初、姜上清和蕓娘,牛少峰從臺灣回來了。回到西安的牛少峰,找到了派遣他去臺灣的上級組織領導,恢復了他共產(chǎn)黨員的身份。他本來要到鳳棲鎮(zhèn)來的,但他舟車勞頓好些天,年齡又大了,就安排他留在西安,等待組織替他來接袁心初他們了。

喜訊傳來,袁心初魔怔了似的,呆呆地木了好一陣,突然地放聲嚎哭起來。

陪在袁心初身邊的蕓娘,把袁心初迅速抱起來,她是想勸袁心初,結果話未說出,她跟著袁心初也撕心裂肺地哭了,哭得如袁心初一般,都成淚做的人兒了。

沒有怎么收拾,袁心初、姜上清和蕓娘,坐上組織安排的一輛商務車,風馳電掣地趕到了西安,見到了久別重逢的牛少峰。袁心初與牛少峰夫妻情深,姜上清與牛少峰戰(zhàn)友情切,他們見面了,把蕓娘也拉進來,相互擁抱著,很久很久。

豐盛的團聚宴就安排在牛少峰暫住的人民大廈,他們酒一杯杯地喝著,菜一口口地吃著。牛少峰提議,中華民族抗戰(zhàn)勝利四十五周年,咱們有必要慶祝一下。

袁心初、姜上清和蕓娘都贊同牛少峰的提議。

到了抗日戰(zhàn)爭勝利紀念日,他們四人,牛少峰和姜上清各自一身軍裝,而袁心初和蕓娘,又都是一身紅綢旗袍,相互手挽著手,從西安城的南門走進來,走過了南大街,轉過了鐘樓,又走上東大街,一直地走著,走過牛少峰、姜上清他們當年走出的東大門,他們那時就是從這里走向中條山抗日戰(zhàn)場的……當年走著時,西安城萬人空巷,他們高唱著抗日的歌曲。數(shù)十年后的今天,他們?yōu)榱思o念抗日戰(zhàn)爭的偉大勝利,再次走在了當年走過的西安城,他們唱起了當年唱過的抗日歌曲《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全國武裝的弟兄們!

抗戰(zhàn)的一天來到了!

抗戰(zhàn)的一天來到了!

他們把西安城轟動了!萬眾千人聽著他們的高聲歌唱,紛紛涌向了他們,跟在他們的身后,與他們一起高唱起來。

前面有東北的義勇軍,

后面有全國的老百姓,

咱們工農軍隊勇敢前進,

戰(zhàn)勝全部敵人!

把他們消滅,消滅,消滅!

抗戰(zhàn)勝利日游走西安城,成了牛少峰和袁心初、姜上清和蕓娘他們堅持了多年的一個儀式。此后的1995年、2000年、2005年,他們都像那次一樣,牛少峰、姜上清一身軍裝,袁心初、蕓娘一襲紅綢旗袍,在西安城沿著他們抗戰(zhàn)走過的街道行走一遍。

1990年的游行,牛少峰和袁心初,姜上清和蕓娘,在人們的簇擁下出了東大門,在那里,牛少峰突然轉身,把身穿紅綢旗袍的袁心初抱住了,牛少峰給抱在他懷里的袁心初說了。

牛少峰說,當年送我打鬼子,你是我的新娘!

袁心初說,我是你的新娘!

牛少峰說,永遠的新娘!

旁邊的姜上清和蕓娘,幸福地看著他倆,跟著他倆的話也說了。

姜上清說,永遠的新郎!

蕓娘說,永遠的新娘!

責任編輯 張雅麗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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