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建民
《起死》是魯迅取《莊子·至樂》中莊子與髑髏對話的“一點因由”而點染鋪排成的一篇表現(xiàn)深切而格式特別的現(xiàn)代小說,作于1935年12月,在收入《故事新編》時魯迅把其作為“壓軸戲”排在全書的最后。作品以現(xiàn)實與荒誕交織的手法,設(shè)置人與鬼神、古人與今人錯位的情節(jié)與對話,形成人物之間強烈的矛盾與戲劇沖突。小說中髑髏復活、鬼神現(xiàn)身、古今不同時代的人聚首,這自然是荒誕的虛構(gòu),但作者遵循“不必是曾有的實事.但必須是會有的實情”{1}的真實性原則,所寫每個人物的言行都符合其自身處境與自身思維的邏輯。
作品寫莊子奉旨去見楚王,走到一片荒野覺得口渴,在一個水洼用手掬了幾口水喝,上路時發(fā)現(xiàn)一個髑髏,他用馬鞭敲著髑髏發(fā)了一通“自殺是弱者的行為”的高論后,忽生出使髑髏復活和他談談閑天的想法。在作法呼喚司命大天尊顯靈時卻出現(xiàn)了一幫鬼魂,嘲笑他多管閑事,并警告說要叫他當場出丑。莊子自恃有楚王的圣旨罩著,不怕鬼魂們起哄。司命來后也嘲笑莊子不安分,“認真不像認真,玩耍又不像玩?!?,況且“死生有命”,人死怎能隨便復活。莊子給他講了一通“齊生死”的理論,并勸他“做人要圓滑,做神也不必迂腐”。司命笑他“能說不能行,是人而非神”。司命把髑髏復活為一個漢子后隱身而去。經(jīng)莊子反復詢問,知道這漢子是商紂王時人,外出探親被打了悶棍搶去財物。已經(jīng)死了五百多年了。赤身裸體的漢子纏著莊子要自己的衣物,莊子嘲笑他“是一個澈底的利己主義者”。并給他講自己怎么發(fā)善心使他死而復生。漢子卻說自己要正經(jīng)探親去,沒有工夫陪莊子說笑話。即便是莊子真的使他復活,把自己弄得精赤條條的,活轉(zhuǎn)來又有什么用?于是莊子請司命大神還漢子的原型,司命大神卻再也不出現(xiàn)了。莊子只得吹警笛招來巡士。本來巡士要帶莊子到警局去審訊,等聽莊子說要去見楚王并知道了莊子的真實身份后,立刻恭維莊子的《齊物論》是上流文章。當看到赤身裸體的漢子時,也央求莊子賞他一件衣服遮羞。莊子脫身離去,留下漢子與巡士繼續(xù)糾纏。這樣一篇以荒誕的手法讓陰陽古今的人聚首,各以自己的需求與思維邏輯上演的一場鬧劇,到底表現(xiàn)了作者怎樣的創(chuàng)作意圖和思想呢?
梳理以往研究者對《起死》的解讀,大致有以下四種觀點或看法。首先,一些研究者從社會革命的政治視角來解讀《起死》,聯(lián)系1930年代的社會思想斗爭,認為作品主題是通過對莊子“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的“齊物論”哲學思想的批判與反諷,揭露和批判現(xiàn)實中那些奉行唯無是非觀的莊子的“私淑弟子”們。如伊凡(葉德裕)認為:“《起死》這一劇作,正是魯迅通過藝術(shù)形象對糊涂主義、唯無是非觀的一個辛辣的譏刺,一個毀滅性的總討伐。{2}李何林認為《起死》是“諷刺莊子的‘無是非觀和玩世不恭。游戲人間,一切都無所謂,不了了之,自以為清高超脫,卻又說到做不到?!眥3}認為《起死》和魯迅的雜文一樣,“也是為著對現(xiàn)實進行戰(zhàn)斗,不是為寫古人而寫古人的?!眥4}鄧國偉認為:“《起死》中的莊子與魯迅對莊子的認知并非吻合。將莊子符號化,其目的在于借游戲化的筆調(diào),諷喻20世紀30年代文壇上涌現(xiàn)的一派充滿‘莊子氣的‘無是非文人。并進一步將筆鋒深入到國民性批判,揭示中國社會的道教根底。在針砭現(xiàn)實之余,也嘲弄了莊子,指出因其退隱的精神本質(zhì)和無免于‘油滑的辯才,以至于有被后世的隱士們利用的尷尬?!眥5}
二是從魯迅自身思想個性特點與文化批判的視角,認為魯迅是通過對老莊哲學的批判來自我“解毒”并深挖國民劣根性的根源。在嚴肅的學術(shù)著作中,魯迅稱贊莊子“蔑詩禮,貴虛無,尤以文辭,陵轢諸子?!眥6}并且魯迅自己說在思想上“何嘗不中些莊周韓非的毒,時而很隨便,時而很峻急。”{7}所以不可否認,魯迅是受過老莊哲學的影響的。魯迅抗拒世俗、獨立不倚的個性氣質(zhì)中就浸淫著莊子“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精神因子。據(jù)此,高遠東把魯迅在學術(shù)著作中描述的作為歷史人物存在的莊子與小說《起死》中作為虛構(gòu)的莊子相區(qū)別,認為魯迅之所以對老莊哲學痛加嘲諷和批判,是意在自我“解毒”,或說是把自己創(chuàng)作《野草》時期的虛無與絕望思想與老莊的無為虛無思想進行區(qū)隔。認為老莊的虛無無為是安于虛無,而魯迅卻是要走出虛無、反抗絕望。“正是執(zhí)著于人得‘走出、得‘反抗、得不斷行動——不僅作為思想主體而且作為行動主體而行動的觀念本身,使魯迅最終有別于莊子?!眥8}認為“《起死》中魯迅對‘莊子的拒絕實際上只是對道士(方士)思想的拒絕,對‘莊子哲學的批判實際上只是對道士(方士)思想的批判。魯迅筆下的莊子只是一個被功能化了的、被世俗利用的思想形象而已,既非真實客觀的學術(shù)性形象, 更非忠于古代典籍的歷史化形象?!眥9}
三是以啟蒙的視角認為《起死》表現(xiàn)的是魯迅對啟蒙的質(zhì)疑與反思。如鄭家建認為《起死》在深層上隱藏著哲學家/漢子這樣一個對立的意義結(jié)構(gòu)?!啊镀鹚馈?,既是魯迅對其一生從事的啟蒙的思想追求的一種隱秘的自我反諷:對于復活的漢子來說,他所迫切需要的是衣服和食物,他根本無法也無心理解莊子所關(guān)注的那些思想;又是對所謂民眾的懷疑:那些在鐵屋中沉睡的將要死滅的人們,即使喚醒他們,又會怎樣呢?這是一個現(xiàn)代性的質(zhì)疑?!眥10}
四是從世俗與精英對立的視角,認為《起死》是批判世俗的莊子而繼承了莊子狂放獨立的精神。如學者王學謙把小說中的漢子看作是狂人莊子的隱喻。他認為鄭家建將小說中的“道士莊子看作是啟蒙知識分子的隱喻很難成立。雖然他救了漢子,然而,他的道士身份,特別是他與楚王(有楚王圣旨)、警察局長之間的聯(lián)系,很難符合二、三十年代啟蒙知識分子的基本性格和價值取向。”{11}他也把魯迅筆下的莊子區(qū)分為兩個,一個是缺乏反抗精神,一味求弱求柔和狡猾多變、無操守、無信仰的陰柔化、世俗化的莊子;一個是“憤辭”連篇、憤世嫉俗、狂放不羈的剛性莊子。但他不同意高遠東的自我“解毒”或“區(qū)隔”說,而是認為“魯迅批判庸俗莊子而繼承了狂人莊子的精神。小說中道士莊子即是庸俗莊子的化身,漢子則是狂人莊子的隱喻?!镀鹚馈窙]有否定相對主義,只是否定了庸俗的相對主義?!眥12}endprint
這些從不同研究視角提出的觀點或看法各有自己的思維邏輯和論證依據(jù),因此也均能為我們理解作品提供啟示與幫助。所以也沒必要一定從中分出高低對錯,因為一部成功的文學作品所包蘊的文化內(nèi)涵不是單一的,而是豐富復雜具有多重指向的,甚至是充滿歧義的。基于此,筆者也試著提出一種與上述視角稍有不同的解讀或看法,認為《起死》是在啟蒙的基本底色下隱伏著一絲革命的亮色,即在解構(gòu)傳統(tǒng)、諷喻現(xiàn)實與國民性批判的基調(diào)中,也透出了一點民眾覺醒的反抗之聲。
1930年代的魯迅,內(nèi)心一直堅守著啟蒙與個性主義的新文化傳統(tǒng),但作為“左聯(lián)”的旗幟或精神領(lǐng)袖,他也確實一定程度上接受了階級論思想。這在他當時許多雜文中表現(xiàn)得是很明確的。如在與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關(guān)于革命文學論爭中魯迅說:“世界上時時有革命,自然會有革命文學。世界上的民眾很有些覺醒了,……那自然也會有民眾文學——說得徹底一點,則第四階級文學?!眥13}在與梁實秋就文學的人性與階級性論爭時,魯迅深入闡釋人性與階級性的關(guān)系來為無產(chǎn)階級文學存在的合理性辯護。認為“無產(chǎn)者就因為是無產(chǎn)階級,所以要做無產(chǎn)文學?!眥14}甚至明確表示:“確切的相信無階級社會一定要出現(xiàn)?!眥15}不過,正像有研究者所分析的,雖然“魯迅有不少言論是站在大眾、階級的立場之上的,他和梁實秋論戰(zhàn),罵梁實秋是資本家的乏走狗,他與‘左翼青年作家的交往,與共產(chǎn)黨重要人物的秘密會面,與瞿秋白的秘密交往和友誼,包括他的被通緝、對蘇聯(lián)的贊頌等等,卻不是那種自覺的階級意識,也并不是組織意義上的社會革命行動,而是一種浪漫主義英雄的心態(tài)?!斞敢埠茈y被組織,被領(lǐng)導?!眥16}其實,與其說魯迅對“左聯(lián)”的參與、接近與支持“是一種浪漫主義英雄的心態(tài)”,還不如說魯迅是把左翼視為自己激進的反抗世俗傳統(tǒng)與現(xiàn)行體制的堅定而有力的同盟軍。而他的“很難被組織,被領(lǐng)導”,則是源于他堅持啟蒙的個性主義的獨立意識與左聯(lián)黨團領(lǐng)導人堅持的集體主義的黨性原則之間的矛盾。作為左聯(lián)黨團領(lǐng)導人的周揚等人,在思想認識上,自然把魯迅這樣有社會影響力的左翼非黨員作家,作為聯(lián)合、團結(jié)并努力爭取的對象而與黨員作家區(qū)別對待,但在具體領(lǐng)導與行動上則希望或要求魯迅以黨員的標準和黨性原則來服從組織上的領(lǐng)導和安排。而魯迅則是把“左聯(lián)”視作反抗舊營壘建設(shè)新文化的一個同盟體或聯(lián)合陣線,在這個同盟中,各個個體為著共同的目標而努力奮斗,但并不取消或泯滅自己的獨立的個性與意志。正是這種組織領(lǐng)導超越思想認識的錯位,使得魯迅無論怎樣拼命地干,周揚等人還是覺得他“很難被組織,被領(lǐng)導”,甚至背后說他“不做事”,“破壞統(tǒng)一戰(zhàn)線”。而魯迅卻在給友人的信中多次嘲諷周揚等人為“工頭”“奴隸總管”“元帥”,認為“敵人不足懼,最令人寒心而且灰心的,是友軍中的從背后來的暗箭;受傷之后,同一營壘中的快意的笑臉?!眥17}抱怨“總覺得縛有一條繩索,由一個工頭在背后用鞭子打我,無論我怎么起勁地做,也是打,而我回過頭去問自己的錯處時,他卻拱手客氣地說,我做得好極了,他和我的感情好極了,今天天氣哈哈哈……這真令我手足無措,我不敢對別人說關(guān)于我們的話,對于外國人,我避而不談,不得已時,就撒謊。你看這是怎樣的苦境?”{18}其實,魯迅當時所說的“苦境”正是他堅守啟蒙的五四新文化傳統(tǒng),試圖努力融入當時的所謂革命文學潮流而不得的尷尬與窘境。在創(chuàng)作上,魯迅確曾試圖寫一部像亞歷山大·綏拉菲靡維奇的《鐵流》那樣的以紅軍反圍剿為題材的小說。據(jù)馮雪峰回憶,魯迅為此專門請馮雪峰約由蘇區(qū)到上海的陳賡到家吃午飯,同去的還有當時在中央宣傳部工作的朱鏡我。陳賡就紅軍艱苦英勇的反圍剿戰(zhàn)斗情況和魯迅談了一個下午。但最終魯迅還是因感到缺乏這方面的生活實感而沒有動筆。{19}他自己說因為沒在“革命的旋渦中心,而且久不能到各處去考察,所以我大約仍然只能暴露舊社會的壞處?!眥20}在寫給友人的信中表示“近幾時我想看看古書,再來做點什么書,把那些壞種的祖墳刨一下?!眥21}可以說,魯迅當時確實想創(chuàng)作帶有革命亮色的作品,但他又忠實于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與內(nèi)心感受,堅持“能寫什么,就寫什么”,不肯趨時地硬造“突變式的革命英雄,自稱‘革命文學。”{22}所以,寫《理水》《非攻》《起死》等作品時的魯迅,雖然其創(chuàng)作的主調(diào)延續(xù)了他的啟蒙文化批判的一貫的姿態(tài)與立場,堅持“暴露舊社會的壞處”“刨壞種的祖墳”,但是,作為“左聯(lián)”的旗幟人物或精神領(lǐng)袖,為保持與聯(lián)合陣線確立的革命文學的步調(diào)一致,他也努力試圖在作品中透露出一些革命的亮色。小說《起死》正是在這種啟蒙與革命交織糾結(jié)的心態(tài)下創(chuàng)作的,其解構(gòu)傳統(tǒng)與文化批判的啟蒙意向是很明確的,同時也暗示了階級覺醒與反抗的左翼的主流意向。
就解構(gòu)傳統(tǒng)看,《起死》無論從人物形象還是就主題觀念上,都對以往所有以莊子寓言為題材的作品進行了顛覆與解構(gòu)。人們把老子與莊子并稱老莊,同被視為道家哲學的始祖。但老子僅留《道德經(jīng)》五千言,且“本文惟雜述思想,頗無條貫;時亦對字協(xié)韻,以便記誦?!眥23}而莊子則“著書十余萬言,大抵寓言,人物土地,皆空言無事實,而其文則汪洋辟闔,儀態(tài)萬方,晚周諸子之作,莫能先也。”{24}可以說,老子是道家哲學的草創(chuàng)者,莊子則是把道家哲學發(fā)揚光大的集大成者。而莊子的特點是把文學的審美與哲理的思辨相結(jié)合,以其天馬行空的想象和汪洋恣肆的筆調(diào)創(chuàng)造出諸多出人意表的寓言故事和奇異雄渾的意象,在給人以崇高的超凡脫俗的審美感受的同時,也把其所要闡釋的人生哲理比喻得恰切到位。正是他作品中這些富于文學感染力的奇異的寓言故事,觸發(fā)了古今眾多作家的文學想象與創(chuàng)作欲望,所以,后世在莊子寓言故事這一文學“母題”的基礎(chǔ)上,繁衍生發(fā)出眾多的文學作品。
以《莊子·至樂》篇中的“髑髏嘆”寓言故事為原型衍變出的各種體裁的作品眾多。“髑髏嘆”原故事講述莊子在去楚國的途中遇見一個骷髏,于是用馬鞭敲著設(shè)問怎么由活人變作髑髏的種種原因。隨后就枕著髑髏睡著了。半夜里夢見骷髏對他說,你所說的那些情況都屬于活人的拘累,人死了就沒有你說的那些憂患了。上沒有國君統(tǒng)治,下沒有官吏管轄;也不用四季操勞。即使南面為王也不可能超過這種快樂。莊子問他是否希望死而復生。骷髏回答說我怎么能拋棄南面稱王的快樂而再次經(jīng)歷人世的勞苦呢?這則原本表達“齊生死”與“無為誠樂”的寓言故事,引發(fā)了后世文人無限的慨嘆與想象并以此為題材創(chuàng)作出各種體裁的文學作品。考察眾多從莊子“髑髏嘆”寓言生發(fā)出來的作品,可以看出,早期張衡、曹植等人的《髑髏賦》《髑髏說》等,只是通過對莊子見髑髏寓言的模擬以表達勘破生死的灑脫之情。到明末王應遴的雜劇《逍遙游》才演化出復雜的人物情節(jié),其思想內(nèi)容也由原來超然的“齊生死”演變?yōu)槭浪椎纳裣啥然c譴責恩將仇報了。此后的作品均沿襲了《逍遙游》雜劇的主要情節(jié)與主題。endprint
縱觀歷史上以《莊子·至樂》篇中的寓言故事為題材的作品,其中莊子無一例外的是超塵脫俗、修成大道后心懷善念而普度眾生的正面人物;而其妻與髑髏復活后的漢子則是反面人物,或是口是心非無情無義貪戀色情的毒婦,或是貪圖錢財、混淆是非、恩將仇報的市井無賴。而作品的主題則幾乎毫無例外地表現(xiàn)的是神仙度化或道德譴責。而《起死》則無論在人物形象塑造上還是在主題觀念上,都對傳統(tǒng)同類題材作品進行了徹底的解構(gòu)或顛覆。《起死》中的莊子再也不是傳統(tǒng)作品中那個超然得道、濟世度人的莊子,而成了一個熱心利祿、庸俗勢利、空話誑人的“偽士”。他不但積極應詔到楚王那里去“發(fā)財”,還時時拿楚王的圣旨來唬人。他使?jié)h子復活的初衷不是要普度眾生,而是想找人談談閑天以打發(fā)寂寞的時光,同時了解髑髏的歷史以作為自己顯擺的資本。漢子復活后他不想法給漢子解決實際問題,卻指責漢子是“澈底的利己主義者”,給漢子講“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的毫無用處的空話。當漢子堅持向他索要衣物時,他就借助權(quán)力(巡士)來打壓漢子。當巡士勸他賞漢子一件衣服時,他借口要見楚王而加以拒絕。作者站在現(xiàn)代的立場剝?nèi)チ舜髟谇f子這個歷史人物頭上的光環(huán),消解了他作為一個超然的哲人的形象,解構(gòu)了傳統(tǒng)中他修道成仙的神話,而把其世俗化為一個披著“隱士”外衣、唱著“齊物論”高調(diào)而追逐利祿的能說而不能行的人。而作品中的漢子,既沒有原寓言中認為生是拘累死反快樂的超脫的思想,也不是以往作品中恩將仇報的惡棍,而是一個陷于困窘的絕境的真實的人。他本來帶著禮物去探親,可一覺醒來卻變得精赤光光無法見人。所以他無法聽懂也無心來聽莊子給他講的空洞的道理,而一心向莊子索要衣物,這是合于情理的。至于巡士對莊子的先倨而后恭,也符合這類人諛上而欺下的性格特點。也就是說,《起死》雖然也是以莊子與髑髏對話的寓言為小說的故事原型,但卻解構(gòu)了原寓言所表達的“齊生死”“無為誠樂”的思想以及后世所有以此為題材的作品的神仙度化和譴責恩將仇報的主題。
除解構(gòu)傳統(tǒng)之外,《起死》中表現(xiàn)了諷喻現(xiàn)實與文化批判的思想意蘊。就對現(xiàn)實的諷喻來說,作品中魯迅以莊子自身矛盾的言行來揭破其齊物論虛無主義的荒謬,借此諷喻和批評現(xiàn)實中一些人拿莊子哲學作擋箭牌,遇事不講是非甚至有意混淆是非的意向是很明顯的。由此,一些研究者“將《起死》的現(xiàn)實意義概括為對‘自由人、‘第三種人的批判,對施蟄存勸青年讀莊子的批判,對莊生的‘私淑弟子消極逃避現(xiàn)實的批判?!眥25}我們說,1930年代左翼作家在為維護無產(chǎn)階級文學的合理性和主流地位而與新月派和民族主義文學論辯之時,胡秋原和蘇汶以不偏不倚的“自由人”和“第三種人”相標榜,對此,魯迅明確指出在有階級的社會里他們是做不成超階級的“第三種人”的。也就是說,魯迅清楚的知道,所謂“自由人”和“第三種人”決非沒有自己的立場的中庸或調(diào)和派,而是有自己明確的是非選擇的,即以文藝自由論來否定文學的階級性。至于施蟄存勸青年讀莊子,是指1933年施蟄存應《大晚報》之邀,把《莊子》與《文選》開列為培養(yǎng)青年文學修養(yǎng)的書目。魯迅以豐之余的筆名批評其“新式青年的軀殼里,大可以埋伏下‘桐城謬種或‘選學妖孽的嘍羅?!眥26}隨后施蟄存在《申報·自由談》上發(fā)表《〈莊子〉與〈文選〉》,對“謬種”與“妖孽”的說法表示不滿,并說希望魯迅的文章不是為他而作。于是魯迅發(fā)表《“感舊”以后》(上),表明自己的文章并非為施蟄存而作,而批評的是“一大隊遺少群的風氣”,然而也不排除其是之中的“一肢一節(jié)”。之后施蟄存發(fā)表《推薦者的立場》,對魯迅說他是“遺少中一肢一節(jié)”表示極為不滿,嘲諷的說要把自己推薦給青年的書目“改為魯迅先生的《華蓋集》正續(xù)編及《偽自由書》”,并表示自己要退出論戰(zhàn)。魯迅再發(fā)表《撲空》,認為施蟄存就像打了人一拳就宣布退場的拳擊手,令對手再出拳就等于“撲空”。指責施蟄存不從學理上論證他推薦《莊子》與《文選》的理由和魯迅文章的錯誤,而是一味地誣賴、猜測、撒嬌、裝傻,“明明白白的變了‘洋場惡少了”。{27}此后,施蟄存又發(fā)表《突圍》《致黎烈文先生書——兼示豐之余先生》等進行回擊,魯迅也發(fā)表《答“兼示”》《難得糊涂》等給予回應??梢钥闯觯@場“《莊子》與《文選》之爭”雖然是由《莊子》所引起,但其論爭點并不在莊子本身,換句話說,魯迅批評的著眼點并不是莊子而是當時社會上的復古思潮。所以把《起死》諷喻的目標限定為“自由人”和“第三種人”或施蟄存的觀點是值得商榷或說過于狹窄的。我們說,魯迅一生追求真理,是非分明。他多次批評那些以莊子的虛無哲學來作護身符的人。希望人們“一定得有明確的是非,有熱烈的好惡?!瓕τ诔滹L流的富兒,裝古雅的惡少,銷淫書的癟三,無不‘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一律拱手低眉,不敢說或不屑說,那么,這是怎樣的批評家或文人呢?——他先就非被‘輕不可的!”{28}批評“今之名人說‘忍字訣,春天的論客以‘文人相輕混淆黑白,秋天的論客以‘凡罵人的與被罵的一古腦兒變成丑角抹殺是非?!币笕藗儭安坏詿崃业脑?,向‘異己者進攻,還得以熱烈的憎,向‘死的說教者抗戰(zhàn)。”{29}所以,魯迅在小說中諷喻的是現(xiàn)實中不講是非的一種風氣,是社會上以莊子的無是非的虛無主義哲學態(tài)度處世的一類人,如小說中喜歡莊子哲學而以“隱士”自居的警察局長。這樣以無是非觀的態(tài)度處世的人執(zhí)政給社會帶來的危害是可想而知的。
就文化批判的意義上說,《起死》重點是通過莊子自相矛盾、自我碰壁的言行來批判其消極無為、混淆是非的哲學思想。而目的在于“刨”國民劣根性的“祖墳”。莊子哲學貌似灑脫曠達,其實是消極退守而擺出目空一切的姿態(tài),頗類似于阿Q的精神勝利法。阿Q自己處于最卑弱的地位,卻把整個世界的人全不放在眼里。明明被趙太爺打了,卻用“兒子打老子”的邏輯,以威風的趙太爺成了自己的兒子來做精神的自慰。魯迅對這一為中國知識分子的明哲保身提供精神遮羞布的莊子虛無主義哲學是十分反感的。所以筆者對高遠東與王學謙截然把魯迅內(nèi)心的莊子分成兩個的說法持保留意見。魯迅確實受過莊子的影響,但魯迅自己已經(jīng)明確其所受的影響是“中了莊周的毒”。魯迅也確實在《漢文學史綱要》稱贊莊子的文章“汪洋辟闔,儀態(tài)萬方”,“尤以文辭,陵轢諸子”,但這種稱贊基本上是限于文采而非思想。對于莊子的思想,魯迅大都是持批判態(tài)度的,魯迅是把莊子哲學作為國民劣根性的根源來批判的。是在“刨”國民劣根性的“祖墳”。就像高遠東所分析的,老莊思想衍生出來的“道教迷信,作為道家思想的庸俗化和宗教形態(tài),它以民眾的信仰為通道,以感性蠱惑為訴求,潛移默化地影響和塑造著中國人的生活態(tài)度,與普通中國人的精神發(fā)生著聯(lián)系。早在留日時期思考‘改造國民劣根性問題時,魯迅就覺悟‘中國根柢全在道教,主張關(guān)切‘道士(方士)思想對于中國國民根性的影響。后來,他更把現(xiàn)代中國人的種種問題——諸如阿Q之‘精神勝利法、方玄綽之‘差不多說、‘無是非觀、‘無特操的‘偽士現(xiàn)象、‘把一切當成戲劇看的‘看客現(xiàn)象、游戲人生的人生態(tài)度等等,都與道家思想的負作用聯(lián)系起來思考。”{30}endprint
在解構(gòu)傳統(tǒng)、諷喻現(xiàn)實與文化批判的底色下,《起死》也透出了一些階級覺醒與反抗的所謂革命的亮色。雖然魯迅內(nèi)心一直堅守著啟蒙與個性主義的新文化傳統(tǒng),但毋庸諱言,他當時也的確在一定程度上認同了階級論。他創(chuàng)作的主調(diào)雖然一直延續(xù)著“暴露舊社會的壞處”“刨壞種的祖墳”的啟蒙文化批判的立場與姿態(tài),但作為“左聯(lián)”的精神領(lǐng)袖,為與聯(lián)合陣線保持一致的步調(diào),他也努力試圖調(diào)整自己的創(chuàng)作方向,盡力在作品中透露出一些符合聯(lián)合陣線要求的思想與意向?!镀鹚馈肪屯嘎读诉@種啟蒙與革命交織糾結(jié)的心態(tài)與情緒。作品中塑造的漢子就是一個生活在社會底層被剝奪得一無所有的被壓迫者形象。他在索要自己被剝奪的衣物而與莊子的爭執(zhí)中是那樣的理直氣壯。“不還我的東西,我先揍死你!”但當知道莊子是警察局長都敬仰的與楚王都有關(guān)系的“大人物”時,漢子吃驚地退進蓬草叢中蹲下去。說明他也有懦弱懼官的長期被奴役的精神創(chuàng)傷的劣根性。不過,最終他還是執(zhí)著地向莊子討要衣物,在巡警放走莊子后揪住巡警討要說法。甚至堅定地要和巡警去警局,大有不能活毋寧死的氣概。表現(xiàn)了處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絕境的漢子的堅定反抗精神。小說中描寫的漢子的覺醒與反抗,與當時左翼作家如茅盾、葉紫、丁玲等所描寫農(nóng)民在殘酷壓迫剝削下覺醒反抗的作品表現(xiàn)出來的階級反抗意識可以說是異曲同工的,只不過后者表現(xiàn)得直白顯露,而魯迅卻是筆有藏鋒。
總之,《起死》是在啟蒙與革命交織糾結(jié)的情緒與心態(tài)下創(chuàng)作的,其在啟蒙的基本底色下隱伏著革命的亮色,表現(xiàn)出對以往莊子寓言題材作品中傳統(tǒng)主題與觀念的解構(gòu),對現(xiàn)實中以莊子無是非虛無主義哲學態(tài)度處世的社會風氣的諷喻,對國民劣根性的根源——莊子消極無為混淆是非的哲學思想的批判,并通過漢子的形象表現(xiàn)出了階級覺醒與反抗意識。
注釋:
{1}魯迅:《什么是“諷刺”?》,《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40頁。
{2}伊凡(葉德裕):《關(guān)于?骉起死?骍》,孟廣來、韓日新編,《?骉故事新編?骍研究資料》,山東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第670—672頁。
{3}{4}李何林:《李何林全集》第2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50頁、252頁。
{5}鄧國偉:《?骉起死?骍:荒誕的游戲及所諷喻》,《中山大學學報》2008年第4期,第48頁。
{6}{23}{24}魯迅:《漢文學史綱要》,《魯迅全集》第9卷,第382頁、373頁、375頁。
{7}魯迅:《寫在?骉墳?骍后面》,《魯迅全集》第1卷,第299頁。
{8}{9}{30}高遠東:《論魯迅對道家的拒絕——以?骉故事新編?骍的相關(guān)小說為中心》,《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07年1期。
{10}鄭家建:《被照亮的世界——?骉故事新編〉詩學研究》,福建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67—68頁。
{11}{12}王學謙:《狂人莊子對庸俗莊子的顛覆——魯迅?骉起死?骍對莊子精神的批判與繼承》,《吉林師范大學學報》2011年第2期。
{13}魯迅:《文藝與革命》,《魯迅全集》第4卷,第83頁。
{14}魯迅:《“硬譯”與“文學的階級性”》,《魯迅全集》第4卷,第208頁。
{15}{20}魯迅:《答國際文學社問》,《魯迅全集》第6卷,第19頁。
{16}王學謙:《魯迅為何改寫老子和孔子?——從?骉出關(guān)?骍看魯迅晚年心態(tài)的復雜性》,《文藝爭鳴》2012年5期。
{17}{21}魯迅:《致蕭軍、蕭紅》,《魯迅全集》第13卷,第445頁、330頁。
{18}魯迅:《致胡風》,《魯迅全集》第13卷,第543頁。
{19}參見馮雪峰:《馮雪峰憶魯迅》,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54頁。
{22}魯迅:《關(guān)于小說題材的通信》,《魯迅全集》第4卷,第378頁。
{25}周志雄:《?骉起死?骍的多層文化意蘊解讀》,《青島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1期。
{26}魯迅:《重三感舊》,《魯迅全集》第5卷,第343頁。
{27}魯迅:《撲空》,《魯迅全集》第5卷,第369頁。
{28}魯迅:《“文人相輕”》,《魯迅全集》第6卷,第309頁。
{29}魯迅:《七論“文人相輕”——兩傷》,《魯迅全集》第6卷,第419頁。
責任編輯 李秀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