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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的煙火

2018-02-02 21:47馬碧靜
回族文學 2018年1期
關鍵詞:大兒子老伴

馬碧靜

女兒身形牛高馬大、膀闊腰圓,雖也虛讀了幾年書,落了個“書生”的雅名,終是長在骨子里的吃苦耐勞,假期鋤地割谷照是一把好手。莊稼地里鍛煉出的好身板,油亮的大地色皮膚,開闊的眉骨,尚未張口三分笑,笑聲里永遠帶著農村人開闊過生活的喜感。大學畢業(yè),與同學羅大帥合伙闖銷售,啃過冷饅頭睡過大倉庫,吃苦吃虧被騙也躲過債,準備著熬死了的當頭,卻又熬出個柳暗花明。于是,共患過難的同志順理成章結成夫妻,共享大難不死的后福。

李小艾,羅大帥,婚后事業(yè)上反而分立碼頭、各為舵主,每人掌管一個銷售門市部,精神上相互幫助,資金上明算賬,倒也達到相互激勵與鞭策、你追我趕各不相讓的積極氛圍。

李小艾羅大帥不但做事業(yè)做出了一個“比學趕幫超”,晚上睡著了也得爭個我強你弱、我高你低。

兩口子夜里打呼嚕,像兩名開著F1方程式的頂級賽車手,轟油門的聲音此起彼伏,此消彼長。

第二天李老妹很早就起床,絲毫沒有失眠的倦意。她瞇著一雙魚尾紋熱情簇擁的眼睛笑,歪著肩膀撞撞女兒,問:昨晚賽車,哪個贏?

女兒和女婿稍一愣神,旋即狂笑。女兒一臉洗面奶打出的泡沫,白乎乎地笑。女婿一嘴奶油樣的牙膏泡沫,也白乎乎地笑。李老妹也笑,孫囡孫子也跟著不明所以地哄笑。

一個新的早晨就在一片笑聲中拉開帷幕。

李老妹兩個門牙外暴,仿佛相互間有多大仇恨,一頭扭一個,中間便空出很大縫隙,一笑起來門面不關風,氣流自縫隙間游走,發(fā)出“息乎息乎”的聲音。李老妹還有典型的羅圈腿,走路永遠像在做舞蹈里“送胯”的動作。她說這個不是天生的,十幾歲時生產隊做工積勞成疾賺下的病根,長不高也是那時掙成了癆疾。因腿不成個形狀,身材矮小,穿衣服便難成個體統(tǒng)。每件衣裳都當成了大衣穿,褲子盤扭成麻花樣堆在腿上?;ò椎念^發(fā)永難管束得住,總在她一胯一胯四處打點家務時,從腦后的瘦小發(fā)髻出溜一下,零散在她的臉面,總給人不修邊幅的感覺。

李小艾一向是好忙的,忙得顧不上關顧一眼家里人的儀貌。忽一天不知怎么猛瞥見家母的尊容,嚇了一大跳。她說,我媽你也收拾打扮下嘛,每天接送娃娃上街買菜,別讓人說我們不修邊幅好不好!

李老妹罵,人就生成這樣子,你叫你媽整個容,那還是你媽嗎?假不假!我們不缺胳膊少腿的,就該知足!又撇著嘴拉拉女兒新燙的卷發(fā),多少錢?你現(xiàn)在會打扮了倒嫌你媽丑了?

李小艾忙賠笑,哪能呢我媽,沒你哪有我?要嫌也該你嫌棄我不是!邊“刷麻”(大理方言,討好)著,邊從那雙鐵鉗般的勞動人民的手里,搶回自己上千元打造的美發(fā)。她告訴李老妹頭發(fā)弄了八十元,碰上店慶打折。在儉樸的老娘面前,吃穿用度李小艾只敢說個零頭。

李小艾覺得自己和老公都是農村出身不假,可這身份不能限制他們享受人生!懂得生活艱辛,便要不負青春與時光,努力打拼與奮斗,創(chuàng)造更加美好的生活。只會創(chuàng)造不享受回報,那和牛馬耕田拉車仍吃草料有何區(qū)別!再說了,現(xiàn)代人生存壓力多大啊,有收入有支出,才能維持心理平衡。這點上,她和老公羅大帥都想得通。

隔天李小艾跑業(yè)務當口,路過“報喜鳥”品牌店,順帶給李老妹帶回件短款呢子大衣。大方的大披領、典雅的卡其色底黑線格子,手感觸摸猶如嬰兒肌膚。

李老妹先找來指甲剪,將雙手所有老繭打磨了一遍才去摸那衣服,又像娃娃一樣將洗干凈的臉埋進衣服直喊“軟和”,嘴里埋怨女兒亂花了五十塊錢,心里珍惜得什么似的!在穿衣鏡前擺弄完了,馬上壓箱底。

李小艾等了兩月,也沒見李老妹那件新衣上身。倒見她新穿了一件鮮艷的西瓜紅粗呢長大衣,滯重的下擺蓋到大腿,窄小的肩膀撐不住兩邊寬大的肩墊,因此虛空一截,拖拖拉拉,整個人活像一柄不堪重負的小衣架。

李小艾說,媽,這顏色太“扎”,不適合你這年齡的人。咋個不穿我買那件?那色雅致、款式合適。

李老妹習慣性地撇撇嘴說,你那色太素。不瞧瞧現(xiàn)在滿大街我們一樣的老奶,哪個不是大花大紅的,又抬臉色又喜氣。

李小艾翻了翻白眼說,再裝就過時了。

咋個會。上周末我不是回李家村做客,順帶給你二姑媽帶回去了。你姑父去得早,兩個囡也遠嫁他鄉(xiāng),旁頭四腦的也少個依靠,我都見她好幾年沒買新衣服穿了……

李老妹還在懸著上嘴皮,暴著兩顆各扭一邊的大板牙說個不停。李小艾卻感覺一陣陣頭暈,氣短胸悶。這回她不翻白眼了,而是像條缺氧的魚不斷吸氣吐氣吹泡泡。

李小艾說,我的媽喲,你曉得那大衣多少錢?李老妹說,曉得啊,五十,我身上這件還賣六十,沒你會買!

李小艾扶著沙發(fā)站起來。

干嗎去?李老妹停止吹《弦子彈到你門前》的口哨問。

躺會兒躺會兒,我頭暈。李小艾跌跌撞撞往臥室奔去,她怕晚了會忍不住對李老妹吼那衣服六百五十塊,她怕節(jié)儉了大半輩子的老媽聽到這數(shù)字會暈倒。

自此,李小艾再不勞神為李老妹的外觀儀表操心費神了。平時除了生活費,她總有意識多給個幾百塊,讓老媽看中什么買了穿。審美上她也胡亂接受了李老妹的大紅大花理論,只要老媽將她兩個兒女一個家管好了,免除了她和老公的“后顧之憂”,讓他倆放開手腳去打拼,老媽愛穿什么,就穿什么吧。

李老妹做廚很有造詣。她喜歡在傳統(tǒng)技法中融入個人創(chuàng)新,所以廚藝自然比李家村人更勝一籌。除了食材,李老妹烹飪還講究個溫度和火候。老鴨臘鵝湯必是連夜慢火熬制的,肉湯得燉一個鐘頭趁鮮喝,蛋花湯得現(xiàn)打現(xiàn)喝,放冷了滿口腥涼。還有小炒,必得現(xiàn)炒現(xiàn)吃口感才好。女婿羅大帥是外省人,瘦高精干,年紀輕輕聰明得絕了頭頂??淙艘彩切U有特點的,他吃老岳母的手藝吃到高興處,總說,別看你這個樣子,做出來的東西還真是要得成!

李老妹聽到女婿的夸贊,滿心滿眼高興。以后逢人便自豪地說,我家女婿說別看我這個樣子,做出來的東西還真是要得成!

這句褒貶占半的話常常使阿爺老奶們訝異,都替李老妹訕訕地笑著。李老妹不知看出來沒有,自顧婉轉地吹著山歌調子,一胯一胯地朝菜場或校門走去。endprint

大孫囡六歲,剛上小學一年級,小孫子三歲,剛上幼兒園小班。兩個學校南轅北轍,好在接送時間段有差異,可以搓扭,不至于打架。早晨一家子吃過早點,女兒女婿各開一輛小轎車上班,李老妹打點好兩個娃娃,一手牽一個送學校。七點半送了小孫子,七點五十送完大孫囡,就去菜場買菜。東家黃瓜西家李,油鹽醬醋大白米。李老妹甩著跟矮小身材不相稱的大長臂,悠閑地一胯胯在菜場閑逛,她愛看一堆堆石頭一樣的大洋芋大芋頭,一捆捆紅黃橙綠青褐紫的水淋淋菜蔬,碼著菜農的幸福與艱辛。李老妹轉完一圈子,才開始搭訕著買菜,一個攤子和攤主諞上幾分鐘,一篼子菜買完,也賺了一籮筐家常白話。她笑說這菜買便宜了。有時碰上李家村人賣菜,像接頭暗號樣的,只要口音一對上,不管熟不熟,李老妹總愛留人家上家里吃個飯。李老妹的熱情傳回了李家村,都夸她成城里人也沒丟鄉(xiāng)下人的實誠。城里人怎么樣?嘴里留客比誰都親切熱乎,可從未見將客人留住過。怪哉!

這天中午李老妹送完孫囡,照例每個人圈里探探頭,岔巴岔巴,翹著大板牙跟熟悉的阿爺老奶們諞幾句家常白話,便一胯一胯走去附近小廣場。小廣場中心有棵枝葉繁茂的大青樹,少說也有上百歲年紀,樹下圍有一圈疊一圈樹暈一樣的圈椅,供人休閑,下午常有家遠的阿爺阿奶坐這里等著接娃。李老妹人未走近,便看到最外圈角落里坐有一落魄的身影,緊忙趕幾步,朝那身影走去。

那是一位年齡與李老妹相仿的老奶,齊耳短發(fā),清癯的面容,一身素凈的粗布衣服,一雙手工縫制的繡花布鞋。李老妹來到她面前,看她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發(fā)呆,就跺下腳逗逗她。

看到來人,老奶淺笑了下,仍是愁容不展。

你緊瞅緊瞅個地皮干哪樣?再瞅土地爺也不會給你開出朵花來。

老奶沒吱聲,又勉強笑了下。

李老妹挨著老奶坐了下來,這才瞅見她眼角有些紅腫,忙問,劉老奶,你到底咋個啦,還是那事?

劉老奶點點頭,幽幽嘆了口氣。

劉老奶是李老妹鄰縣人,也是上城里幫孩子帶娃。她在二兒子家?guī)O子,老伴在大兒子家?guī)O女,兩個兒子家,一個住城南,一個住城北,不堵車時往返也得兩個鐘頭,若碰上交通擁堵,那就沒個準了。再加上各忙各的,如果平時沒有火燒眉毛的事,兩家人一兩月也難聚上一次。

聚上時,大人聊天,娃娃玩耍。劉老奶最關心的肯定是老伴,表面問的是這段時間血壓平穩(wěn)不平穩(wěn),有沒有按時按量吃藥,夜里有沒有失眠,手腳會不會僵,還是時時發(fā)燙。暗地里,眼睛過處皆是眼色。先是注意看老伴是不是穿得整潔,身上有沒有添新衣新鞋,再看老伴精神面貌,和他拉家常會不會無意中透露不滿情緒,吃的是否合口。她有時給孫囡打電話,孫囡常說媽媽沒空做飯,他們在吃肯德基。再問爺爺呢,孫囡含了一口炸雞,含糊不清地答,爺爺說吃不慣肯德基,自己在家下碗面呢。孫囡三說兩不說便急著掛電話,劉老奶只有再給老伴打。老伴在通訊運用方面比自己還落伍,常常忘了給手機充電,十回倒有八回“已關機”,要不就弄成了靜音或振動,要想打通一回他的電話,倒比親自過去找他一趟還難了。

這樣就常常讓劉老奶的心懸在半空中,常有心神不寧的牽掛。劉老奶生有三個兒子,只有小兒子留在老家種田。做成了資深婆婆,倒也總結出一套與兒媳和平相處的秘訣。無論心下藏著多少疙瘩,總能維持表面上的一團和氣。而這一套女人間的心理較量,她擔心老伴做不來。她害怕老伴情緒不是高就是低,或者易暴易怒,和大兒子家三天兩頭慪氣;或者打落牙齒肚里吞,滿腹委屈默默受。這些負面情緒對老伴的慢性病都沒有好處。

在鄉(xiāng)下時她是怎樣服侍老伴啊。就是端上碗筷了,只要他順口嘀咕一句“想吃豆腐肉圓子”,她也會立馬放下碗筷,為他割肉打豆腐,再回家做肉圓子。她和老伴根深蒂固的感情,是半個世紀相依相守熬制的濃湯;是困難年月,他一人頂倆兒壯勞力掙下工分,換回金貴的口糧給一家老小安穩(wěn)度日,自己躲著啃草根樹皮果腹的彌久深情?,F(xiàn)在日子好過了,兒子都成家立業(yè)了,她心甘情愿用黃昏歲月的所有情懷,回贈為這家操勞大半輩子的老伴。可現(xiàn)實的生活由不得她啊,原想著兒子“培植”(辦婚事)完,他們小家口口的,從此關起門來過自己的小日子,再沒她和老伴啥子事了。但這種模糊的愿望,只不過心知肚明的自欺欺人,對于他們這些對兒女牽腸掛肚的爺爺奶奶,是站不住腳的。她時常想起“包打聽”李老妹和她講的,她同鄉(xiāng)的一個親戚,女兒央求她來帶帶外孫,每月給她付四千塊工資,她卻是撇撇嘴,鐵石心腸轉身打麻將跳秧歌去了。她說別說四千,一萬我也不干。我養(yǎng)兒養(yǎng)女辛苦了一輩子,將大把時間都耗費你們身上了,老了老了還要當你們的保姆,我不干!

劉老奶想,這樣放得下的人畢竟少之又少。別說自己和老伴做不到,就連大大咧咧、閃話(風趣話)連篇的李老妹也做不到,不然她早當甩手干外婆,跑回老家種她最愛的大洋芋大芋頭去了。

這樣想想,劉老奶無奈地嘆了口氣。一個人憋心里難受,李老妹為人熱心,語言動作幽默有趣。平常這些接送孫兒孫女的阿爺阿奶,心頭有啥子都喜歡和她諞諞說說,被她似真似假開幾句玩笑、幫忙咒罵幾句勸解幾句,煩憂和郁悶總能開解不少,大家都善意地稱她“包打聽”、“老頑童”、“開心果”。

劉老奶的心結李老妹了然于心,這會兒見她愁上了,便不留情面地“教訓”起來,時時勸你心胸要開闊點,你咋個就不聽勸呢?,F(xiàn)在現(xiàn)實擺在眼前,你改變不了,就得接受啊。老伴自有老伴福,你兒子兒媳也不是洪水猛獸啊,咋個就讓你怕成這樣?

劉老奶被李老妹“教訓”得難為情,只好實話實說。她說老伴前晚煮面吃,被滾沸的面湯燙傷了腳,雖然及時甩了拖鞋剪了棉襪,還是燙出一排水泡,明亮碩大,刺得她一陣陣心疼。

呀,因禍得福,倒給你倆“牛郎織女”制造了一回單獨相處的鵲橋會!李老妹打趣著咧開了嘴,可能覺得這個時候咧嘴不太合適,又伸伸舌頭。

我也想好好照顧照顧他呀,原想將他接來二兒子家照顧一段時間,恰巧附近一個開私人診所的老中醫(yī)燙燒傷看得好,換藥也方便??纱髢鹤硬辉S走,為這事還和媳婦吵了一臺。弄得大兒子在家也不敢吱聲,生怕“戰(zhàn)火轉移”。endprint

劉老奶說老伴燙傷了腳,大兒子也心疼,那晚班也沒加就趕緊往家跑?;氐郊衣裨瓜眿D天天只曉得出去吃,讓老人獨自在家下碗面實在不應該。兒媳婦在娘家是獨生女,打當姑娘開始就沒怎么做過家務,自然就嘀咕了幾句。說我當初嫁你不會做家務你不是不曉得,現(xiàn)在倒有的說了。再說了,那么大個人了,就那么不小心……大兒子正在火頭上,又聽她數(shù)落上了父親,一怒之下兩人便吵開了,直吵得房頂喧天!

李老妹開始還好好聽著,等聽到劉老奶大兒媳數(shù)落她老伴的話,便“呼啦”一下蹦了起來。她翹起的嘴角咕嚕嚕罵著老家特有的草話,氣憤地叉著腰在大青樹下走來走去,忽啦,左一胯,忽啦,右一胯,兩只弧度夸張的腿形成的圓環(huán),迅速地在劉老奶眼前滾來滾去,滾得劉老奶眼花。劉老奶剛講完,她便氣沖沖地宣布,劉老嬤,這口氣讓老妹子我去替你出!真不信如今的小年輕都能翻天了!又不負責任,還這般沒教養(yǎng)!她這一番義沖云霄的聲音又高又尖,尾音上翹,像一把孔雀開屏的尾翼,引得路人紛紛朝她訝異地側目。

劉老奶趕緊尷尬著一張臉拉她坐下,嗔怪她你打算咋個替我老伴出氣?有你這句話,我和老伴就感激你了。我們做老的,又有哪樣法子爭回自己的臉面?

別看你老妹子這個樣子,我還真有法子,既不會把事情鬧大,又能敲打敲打你不懂事的媳婦,如果敲打得好,沒準還能讓你媳婦回心轉意,從此讓你老伴吃上一口熱乎飯呢!李老妹飛著一對相互意見老大的齙牙,胸有成竹地拍著胸脯。

性情溫和的劉老奶,猶疑地沉思了一會兒。

李老妹“啾”地從鼻孔中撲出一股氣說,你還想哪樣?我又不是去打架,你老妹子我可是講道理的人!要是信得過,下周一中午我們還在這碰頭。

劉老奶想聽聽李老妹的法子,李老妹頓時來了勁,如此這般跟她一說,竟聽得慢慢舒展開愁容。

第二天便是周六。

掛掉劉老奶通風報信的電話,李老妹出發(fā)了。她左手拎著一罐劉老奶特意為老伴腌的鹵豆腐,右手拎著一罐自己的泡蘿卜出發(fā)了。

李老妹抱著倆咸菜罐子找到劉老奶大兒子住的小區(qū),又不歇氣地找到單元門?,F(xiàn)在的小區(qū)都安裝了門禁,李老妹照劉老奶說的門牌摁了鍵盤,一陣清脆的鈴聲后,一個渾厚的男聲問,你找誰?女兒小區(qū)也有門禁,李老妹曉得此時男人在家里那個小屏幕上是看得見她的。就舉了舉劉老奶給的咸菜說,我是李老妹,你母親的朋友,她托我?guī)滩私o你們呢。

大兒子昨晚就接到母親電話,母親問完父親情況,就說了朋友順路帶咸菜的事。于是很快開了鎖。

李老妹進得屋來,一眼看到劉老奶老伴斜躺在長沙發(fā)上,身上蓋張毛巾被,一雙剛上過膏藥的腳晾在沙發(fā)扶手上,又紅又腫,兩排水亮的燎泡排著隊,李老妹看得一陣骨頭酥。

一家人正看電視呢。劉老奶大兒子媳婦皮膚白皙、長相清秀,還戴副眼鏡,看起來文文靜靜的,真想不到能說出那種傷人的話,看來人不可貌相這話不假。

她老公要接李老妹手里的罐子,李老妹沒讓,而是“砰噔”一下將兩個罐子蹾到了她面前。大媳婦嚇了一跳,心里沒底地瞪著這來路不明的人。李老妹咧嘴笑著,算是和大媳婦打過了招呼。完了徑直走到老倌兒旁邊,在單人沙發(fā)上坐下。大兒子看這位老阿娘不像立馬要走的樣子,便問,喝杯茶?李老妹說,涼白開就好,我正渴呢。

一杯涼白開見底,李老妹抹把嘴說開了。

她說,阿爺啊,我是來勸你幾句的。

見老倌兒點頭便接著說,我們老人能待在兒女身邊是福氣??!一家團圓這不就是常提的“天倫之樂”嗎?所以呀,得知足!不僅得知足,還得有個自知之明。曉得啥子自知之明不?說白了就是“兩不干”:沒能力干的事不干,給兒女添亂的事不干。你說我們老了老了,攢了一身老病,體力精力都跟不上,能添把手帶管孫兒就不錯了。兒媳婦這么賢惠,想吃哪樣不就吭一聲的事?何勞你個老爺們兒親自動手?煮個面條還煮出場事故來!你說你這一躺下,不是增加了兒女負擔,給人家添亂嗎?影響到生活是小事,影響到兒女奔前程,我們做老的不是得將腸子悔青……

李老妹講起大道理來,那是十分投入的。聲情并茂、推心置腹,兩個嘴皮子一碰,碰出了一臉真誠。無論誰聽,都會動容,只不過各懷心思而已。老倌兒昨晚已和自家老嬤嬤通過電話,心里明鏡似的,只一個勁兒地含笑點頭。大兒子這才曉得這位其貌不揚的老阿娘,口才那是相當了得,關鍵還頭頭是道,不由幾分高看。要說心情最復雜的,當數(shù)那位相貌文靜的兒媳婦。這話聽起來句句是數(shù)落老爺子的,可每一句都像摑她嘴巴子。她在一旁聽得臉色紅一陣白一陣,暗自驚訝婆婆從哪兒請來這么一位口齒伶俐的說客!特別是夸她賢惠那幾句,她原本不快的心漸漸被熨得平整起來,臉上不由自主有了雅致謙和的笑容。李老妹勸老倌兒到最后,倒變成了與大兒媳促膝談心,拉手拍膝好不親切。

李老妹夸大兒媳賢惠、廚藝好是有出處的,她這“包打聽”的名頭可不是白來的。她拉著大兒媳的手,嘖嘖道,這種白凈細嫩的手,想不到能做出那么美味的食物!李老妹說自己外孫是和她女兒一個學校的,今年初學校美食節(jié),她女兒珊珊帶去的壽司被自己外孫分享到了,回去贊不絕口。還慫恿他媽媽也去學,姑娘你是不曉得,他媽媽哪比你呀,阿娘我常罵她害了懶病……

李老妹雜耍一樣從兜里抽出一本《外婆的味道——家常菜食譜》,親熱地塞到大兒媳手里,這是我女兒自個兒買的,三分鐘熱度,扔灶臺邊也是接油煙,就順手給你捎來了。

這會兒大兒媳已不計前嫌,完全將李老妹當親阿娘了。美食節(jié)壽司確有其事,那是她屈指可數(shù)會做的幾個菜中的頭牌。她的臉被紅暈挾裹著,喜不自勝地翻著那本食譜,心里突然滋生出做菜的興趣。

李老妹見子虛烏有的外孫、三分鐘熱度的媽的故事有了效果,便打開泡蘿卜罐子,一時間,那股不可言說的氣味馬上充斥滿整個屋子,文靜的大兒媳仿佛被氣浪沖得嘴巴都歪了,禁不住皺了皺鼻子。

李老妹佯裝沒看到,她用牙簽戳了條泡蘿卜遞到大兒媳嘴邊,嘗嘗,你阿娘自己泡的,別看氣味上不了臺面,吃味可得叫絕!endprint

大兒媳不好拂了這位從天而降阿娘的好意,只得吃了,咀嚼片刻后竟真的拍手叫絕,這才恍悟面前這位可是做廚高手,當下放下所有矜持,當場拜師。

李老妹也不推辭,留下吃晚飯。燉鍋煎鍋炒鍋齊上陣,掂勺勾芡拔絲鹵炒給他們上了一大桌,大兒媳全程打下手,也忙得熱火朝天。晚餐賓主盡歡。

臨別,李老妹拉過大兒媳的手道別,表情真摯、眼光閃動,你阿娘我是個粗人,沒多少文化,說塌說著(說錯說對)別見真。好聽多聽聽,不好聽就當個屁過去了。但阿娘的真心姑娘你可要當真!就像那泡蘿卜,聞起來人人避之不及,入口卻是好東西。所謂的話糙理正!

大兒媳聽得紅了眼圈,抿著嘴一個勁兒點頭。

周一,劉老奶和李老妹在大青樹下碰頭,見了面,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就只拉著李老妹的手捏了又捏,笑成個彌勒佛。李老妹也笑,翹著兩顆個性張揚的大飛牙說,你笑起來像只甜瓜,愁起來像只苦瓜。笑成甜瓜多好,至少年輕了二十歲。

劉老奶越發(fā)樂得合不攏嘴,她說李老妹啊李老妹,你到底使了啥子法子,讓我大媳婦聽你的!我跟你誆,自你去后她完全變了一個人。早上兒子給我打電話,說她這兩天著了魔地看食譜學做菜,飯菜是一頓比一頓做得好吃嘍!

李老妹還是大張著嘴翹著大飛牙笑,也不說話。她想,改變一個人哪兒那么容易,長久堅持,才是考驗一個人的心性呢!

李老妹岔巴,好管閑事在老老少少的家長群里是出了名的。

怪就怪在她不像有些好管閑事的人惹人嫌。非但不惹人嫌,有些家長反而還求著她去管管自家那攤子“閑事”。不但老人家喜歡找她,一些年輕人也喜歡找她。年輕人找她無非也就是和家里老人相處不睦的事,問清了原委,她總能依情況打板子,無非是比例輕重,當事人誰也逃不了。但因為她的板子打得有特點,既不會使人太難堪下不來臺,還入情入理,所以到頭來,大伙兒總愛豎起大拇指,套用那句網絡語:我不扶(服)墻,就扶(服)你!

平日里,大家沒事都聚在大青樹下等娃兒,有繡枕套鞋墊和十字繡掛件的,也有織毛衣披風小挎包的。喜歡唱唱跳跳的阿爺阿奶將隨身聽打開了,和著音樂三五成群在大青樹下跳起了白族舞蹈“霸王鞭”,竹竿上的響鈴和著一串串歡聲笑語。有人拉李老妹加入跳舞隊伍,李老妹直率地擺手拒絕,我腿短手長,不協(xié)調,跳起來活像只大猩猩!

李老妹從不避短的閃話讓大伙笑岔了氣,同時也為她的率真嘆服。等阿爺阿奶都跳累了,坐下喝水休息,東一句西一句的閑散誆白話聲里,有耳尖的人就會聽到委婉頓挫的口哨聲。李老妹的口哨像她勸慰人的話,不疾不徐,娓娓道來,有溫婉細膩的訴說,也有開朗灑脫的韻味。四周都自覺止了聲,側耳聆聽李老妹吹口哨。哨止意猶未盡,就有人突然間驚醒似的,問李老妹你吹的啥子歌,唱幾句。

唱就唱,哪個怕哪個!李老妹跳起來緊緊褲腰帶,于是就開唱。

李老妹老家所屬縣就是“小河淌水的故鄉(xiāng)”,那首童叟耳熟能詳?shù)拿窀琛缎『犹仕罚灰恍┧囆g家唱到了美國、俄羅斯等世界各地大舞臺,被西方音樂界譽為“東方小夜曲”。土生土長的李老妹家鄉(xiāng)人,除了吃,自小就被富于想象的出生地賦予了浪漫氣質。她常打趣,嘴巴三大功能“說、吃、唱”我都用到了,這嘴算沒白生。

除了《小河淌水》《放羊調》,李老妹還喜歡唱《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李老妹的歌聲讓大伙入了迷,紛紛陷入自個兒的沉思。那些唱詞也真有魔力,一句句自動從李老妹的旋律中脫離隊伍,與每家的冤孽事對比配對,相互安慰。于是便啞然、愣怔、哀凄直至開闊和釋然。

晃晃神那些唱詞都飛回了李老妹半張著的“八音盒子”。李老妹領頭起身,拍拍屁股朝老倌兒老奶喊,莫發(fā)愣了,娃娃該放學了。

有時李老妹就給大伙誆手機上看到的段子,有一條專說老人帶孫兒的感言很火:

是奶奶吧,沒人待見;

是主人吧,說了不算;

是客人吧,啥活都干;

是保姆吧,毛錢不賺;

是廚師吧,老吃剩飯;

是采購吧,自己掏錢;

是志愿者吧,沒人點贊。

李老妹不光說,還配上調子動作,有模有樣地唱了出來,那幽默的唱腔、滑稽的表情和調侃的唱詞讓阿爺阿奶們笑岔了氣。

人人都說像李老妹這樣開朗的性情,一定不會有哪樣煩心事;像她這樣勸慰人的本事,也一定不會有解決不了的問題。

別人這樣說時,李老妹總飛著大牙笑,既不承認也不否認,有時干脆說,我給你們唱《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吧。

李老妹當然也和所有凡人一樣,有煩心事,還有真是解決不了的問題??伤裏o處說也不想說。

中午接到孫囡,她扛著剛買的拖把,拽著孫囡急急往家趕。家離學校有四五站的距離,吃完飯還要抓緊時間睡一覺,每天中午都得跟時間賽跑。

李老妹悶著頭拽著孫囡急趕路,有一搭沒一搭回答著話多孫囡一個接一個的問題。不料腳下一絆撞到了一個人,對方喊了聲“我媽”,伸手扶住她。這才定睛一瞧,發(fā)現(xiàn)居然是自己那不成器的老兒子。李老妹三個娃,兩個兒子一個囡,大兒子本分,二姑娘能干,偏生眼前這個從小沒吃過苦的小兒子,不學無術又好吃懶做,李老妹的煩心事就是因為他,難以解決的問題,也是因為他。

自上回吵吵后,李老妹至少有幾個月沒跟他照過面了,想想心頭就冒火,便沒好氣沖他嚷,還活倒噶?

小老兒子長相敦實,重下巴拖齊脖頸,后脖窩胖得打了倆皺褶子。他的眼睛時常都是異常疲憊的樣子,布滿了紅血絲,那是打“王者榮耀”打的。小老兒子一聽,不滿地拉長了嘴巴,媽你別咒我死??!雖然不滿,仍壓下火氣討好地笑著。

李老妹曉得沒事他不會找來,如果可以,他可能情愿一輩子都別見到她,那樣也不會有人時時罵他管他了。

李老妹一看到兒子如此不成器,便控制不住窩火,沒好氣問,這回你又曹(計謀)啥子事?endprint

我媽,看你說哪樣,什么叫我又曹哪樣!小老兒子不滿地翻了翻白眼。

好啦好啦,我沒工夫和你磨洋工,有事說事。

小老兒子說,媽快遞工作我辭了,苦不住,能不能和我姐夫說說,讓我上他那干去?

李老妹沒等他說完,埋頭拽起孫囡就要走。小老兒子不讓,死死拽住她的衣袖,死乞白賴一口一個“我媽”。

怕苦怕累、拈輕怕重,你說我李老妹咋會生下你這種娃子!這事從前就給你亮過底牌,你姐姐姐夫好不容易才熬出個頭,我不能讓你去攪了他們的事業(yè),更不能讓人戳我們的脊梁骨!

我過去好好干,咋個可能攪了他們的事業(yè)?我待的是自家公司,犯得上哪個來戳脊梁骨?

你是我生的,我還不曉得你?幫你四舅守建材偷運鋼筋出去賣,開個小賣店倒抵給債主還賭債……我李老妹啊……李老妹急氣交加直跺腳。

我媽,瞧你,別惱火,千萬別惱火。小老兒子后退兩步想溜,咯噔了一下,又大海海伸出手:我媽,給包煙錢。

這回李老妹沒吭氣,她咬緊下嘴皮,順手理起拖把就往小老兒子腳桿掄過去。

小老兒子邊躲邊叫喚,惹得路人引頸張望。李老妹兀自發(fā)了會兒愣怔,孫囡拉拉外婆衣袖說,外婆我們回家吧,我餓。

李老妹回過神來,回顧張望,哪里還有小老兒子的影子。

李老妹幽幽嘆了口氣,重又扛上拖把拽緊孫囡的手,一胯一胯往家緊趕。

那晚李老妹做菜忘了放鹽,女兒女婿聽孫囡誆了遇到老舅的事,都心下有數(shù)。一家人悄悄端著碗溜進廚房放了幾回鹽,李老妹沒發(fā)現(xiàn),她嚼著一片冬筍,至少嚼了三百六十下。

晚上李小艾見李老妹燈還亮著,輕輕溜下床,來到母親房里。李老妹穿戴整齊,絲毫沒有要睡的模樣。她筒著手坐在床尾,神情落寞。

我媽,干脆讓老弟來公司干好了。你也別想多了。

哪是我想多了。你弟啥子德行你曉不得?我兒子啥子樣子我曉不得?再說,他會干哪樣?

要不,我出錢讓他學個駕照,讓他幫他姐夫開車。

李老妹聽到這句,立掃落寞的神情。她驚訝地瞪著李小艾,翹著大飛牙教訓女兒,么么李小艾,我說你噶是頭著門夾壞了?前年你不是給過錢讓那小黃包(小流氓)去學車來著,結果呢?他學到黃家樓去了,把錢造耗完么灰溜溜滾回來了。你說他能成啥子事!就是這回真學回駕照,那小黃包開的車你們敢坐?我可不敢坐!

李小艾被母親的頭頭是道壓得啞口無言,曉得母親決定的事堅如磐石,只得作罷。

隔天小老弟在李小艾銷售門市堵住了她,裝貓變狗可憐兮兮。這回倒沒提到公司干的要求,只說自己暫時沒找到合適工作,沒錢交房租,也沒錢吃飯。李小艾心里恨鐵不成鋼,又不忍血脈相連的老弟忍饑受凍,無奈之下咬牙塞給他五千塊錢,讓他趕緊找個工作,別再游手好閑。若真找不到,就回老家去好好待著,就是幫老父親田間地頭的搭把手也好?。?/p>

拿到了錢小老弟喜得笑成了爛柿花,可勁兒諾諾稱是。李小艾又不放心地追了一句,記住了,給你錢的事千萬莫要給李老妹曉得。

小老弟回說那當然。

日子就這樣喜憂參半地流淌著。

人間的煙火,無外乎就是吃吃喝喝,吵吵笑笑,腳揣實得猶如揣到心窩窩,體測著人情的溫度和涼薄。

入秋后,李老妹一夜一夜都睡不踏實,城里的空氣仍舊炎夏般燥熱。李小艾想得挺周到,給老媽屋里裝了冬暖夏涼的空調。李老妹可用不慣,吹不上兩分鐘就關了,她怕吹多了頭疼。晚上敞窗睡覺,不但仍有蚊蟲入侵,附近酒吧燒烤攤的噪音和喧鬧,也讓她不堪攪擾。躺在床上,仰望著高懸窗外的那輪明月,她想城里鄉(xiāng)下的月亮都是同一輪,可風不是同一陣風。她開始想念鄉(xiāng)野里那陣隨著金黃麥浪吹過去,又打回旋吹過來的秋風。李老妹還想念徹夜呻喚的秋蟲、石頭一樣碩大樸實的大洋芋。

那晚她就夢到了大洋芋,還看到了收挖大洋芋的自己和老伴。夢里她和老伴揪住粗壯的洋芋藤,合力將成熟的洋芋從土里揪出來,根太深,洋芋太大,兩人揪跌在地里,笑得那個歡實。一忽兒老伴又悶著頭抽旱煙,“吧嗒吧嗒,吧嗒吧嗒”,他苦著臉央告李老妹回去,他說衣服炸線沒人縫,生病沒個端茶送水的,夜里睡不著也沒人陪他諞幾句白話……

早晨醒來,李老妹枕頭濕了一半,鼻孔還無法自控地抽動。到了下晚,她接到大兒子打來的電話。大兒子是個實誠人,有話一是一、二是二,可那天通電話總讓李老妹感覺怪怪的,不得要領。大兒子說,我媽,快秋收了。李老妹說,是啊兒子,家里還好吧?大兒子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說,我媽,你還是回來看看吧。田里的麥子黃了,地里的洋芋也得了。李老妹有點心頭發(fā)緊,吃不準地又問兒子,家里真沒事?大兒子說真沒事,你回來不就曉得了。

大兒子模棱兩可的話攪得李老妹心上心下,暗自埋怨那么個實誠的人,咋個也學會說話打馬虎眼了。當下和女兒告了假,草草收拾了點東西就往老家奔。

班車到站已是晚上八點來鐘,李老妹送著胯,甩著一雙沒膝的大長臂,緊趕慢趕回到家。大兒子一家正圍桌吃飯,唯獨沒見自家老倌兒。李老妹忙問,你爹呢?大兒子說,我媽,我正要和你說這事……完了卻不往下說,滿面為難的模樣。大兒媳是真賢惠,她喜滋滋迎上前,接過婆婆的包,將婆婆往飯桌前按,媽你先吃飯,完了我?guī)闳フ摇?/p>

李老妹說,好,呼嚕呼嚕,呼嚕呼嚕,一口氣劃完兩大缽頭大米飯。自家種的稻米就是香!兩大缽頭米飯墊底,李老妹長長舒了口氣,才像剛剛回魂。她“吸呼”著被小米辣燒傷的嘴皮子,打著飽嗝對兒媳婦說,走,找你爹克(去)。

即便再借李老妹兩個想象力,她也絕不會想到,自家老倌兒居然迷上了交誼舞。雖然這地方是花燈劇之鄉(xiāng),可平常內向的老倌兒是連打個歌也不去參加的。哪想得到他竟會出現(xiàn)在群眾文化廣場上,還摟著個花枝招展的大媽跳舞。

大兒媳拉著婆婆站在花臺后面,輕言細語地和李老妹解釋,不就跳個舞,婆婆長期不著家,老公公出來散散心也是挺正常的事,那大廣場每晚多少阿爺阿奶在跳啊??蓵r日一長,他們發(fā)現(xiàn)情況有點不對勁!老公公迷交誼舞有些高燒過頭了,每晚匆匆扒兩口飯就往廣場跑。有時飯沒熟,他干脆不吃就走。最主要的是,老公公每次來只固定地和這一個舞伴跳,這就不能不注意了。endprint

大兒媳指指眼前的大媽,撇了撇嘴。電視每晚準點播出連續(xù)劇《家庭保衛(wèi)戰(zhàn)》,大兒媳活學活用。

幾月不見,李老妹發(fā)現(xiàn)自家老伴兒似乎年輕了不少,穿著打扮不似從前。這才發(fā)現(xiàn)他居然圍了一條棗紅色的圍脖,粗毛線手織。他跳得很快樂,與舞伴有說有笑,沒發(fā)現(xiàn)有人在偷窺他們。

看了一會兒,李老妹自覺無趣,默默轉身,甩著長手臂一胯一胯往家走去。

李老妹在家待了一個禮拜,沒追問老倌兒跳交誼舞的事,她想等著老倌兒主動和她說。老倌兒壓根就沒想著要和她說,他和李老妹在攏時話少了,時間一到仍往廣場跑。李老妹若問急趕上哪里,便簡短地答“出去一趟”、“廣場”、“湊湊熱鬧”、“打發(fā)下”。反正都對。

第七天,李老妹悄悄擬了一份“離婚協(xié)議書”,晚飯后,當著全家的面,將協(xié)議交到老倌手里。老倌兒一看“離婚協(xié)議書”幾個大字大驚失色,忙問老嬤嬤是咋個回事。

不問則已,這一問李老妹聲淚俱下。在她記憶里,自己似乎從未掉過淚。即便小時候,經常被喜歡惡作劇的同學捉弄欺負,扔她書包折她鉛筆踩她桌椅撕她小紅花,還不懷好意地亂給她起“羅圈腿”、“長臂猿”、“大暴牙”、“三寸釘”等侮辱性綽號,甚至揪她干黃的小辮給她吐口水也沒讓她哭泣過乞求過。自小,她就是一個被心氣支撐著、在逆境中艱難長大的倔強姑娘。

可是現(xiàn)在,當他面對老伴和兒子兒媳焦急的神情時,她保管了一輩子的淚水還是泛濫了。她拉著老伴的手愧疚地說:人說老伴老伴,老來有個伴!可我卻沒盡到合格老伴的責任!如今我看你找到了適合自家的娛樂方式打發(fā)日子,我是從心根根上為你喜歡啊。我也想清楚了,人呀不能太自私,與其讓我在城里天天只會牽個腸掛個肚,倒不如啊,讓你身邊有個知暖問寒的人來照顧……

老倌兒聽李老妹說出這一番話,頓感戳破心事的五味雜陳。他又羞又氣又急,臉色紅一陣白一陣青一陣,跺了半天腳,最后一把將“離婚協(xié)議書”扔到灶火里燒了。他悶著頭沖到屋里,出來時手上多了那條棗紅色針織圍巾,話也不多說,就往門外走。

爹你克(去)哪里?大兒子攔住門。

老倌兒頭也不回,話卻是沖著李老妹說的,把圍巾還她。明日就跟你媽進城,去你妹妹家。

李老妹趕緊迎上前,拿手背胡亂抹把眼睛,翹著大飛牙發(fā)表意見,莫還了,留個紀念吧。天冷了,你圍著也挺好瞧,這花色我還不會織呢!

夜里大兒媳幫忙婆婆收拾公公要帶走的衣物,瞅著屋里沒人,悄聲問,我媽,你不會真想跟我爹離婚吧?

你說我噶舍得?你媽我只讀過小學,文化少,但曉得兩個成語:一個叫欲擒故縱,還有一個叫兵不厭詐。李老妹笑得魚尾紋呈放射狀綻放在花白的鬢角,大兒媳心有靈犀地直點頭,佩服地對婆婆豎了一個大拇指。

自家老倌兒上來后,李老妹負擔減輕不少。

幼兒園就在小區(qū)附近,老倌兒路生,只管一天兩趟接送小孫子就行。李老妹多出來的時間就變著花樣兒研究美食,讓一家子吃得開心順心,安心工作和學習。她說話仍大大方方翹著大飛牙、走路仍一胯一胯甩著長手臂攆著風。她的口哨吹得更溜了,常引來過路的麻雀停在窗前啾啾個不停。

春節(jié)前后,公安機關送來一紙“拘留通知書”,李老妹一看小老兒子因搶奪案件被抓,嘶喚一聲昏死過去。李老妹病倒了,平時那么樂觀開朗的一個人,一下子就像被抽去了精氣神,蔫耷耷沒了人氣。李老妹病了一個多月,很多阿爺阿奶都找上門來看她。問她得了啥子病,要趕快好起來唱調子給他們聽?。?/p>

李老妹說沒得病,只是被狗屁沖了一下,明天就好了!

大伙就捂著肚子笑,說,老頑童你病得起不來了還要開玩笑。明天好起來,噶當真?

李老妹也笑,說,不開玩笑就吃虧了。就明天,老地方,你們等著噶!

李老妹失言了。她明天沒有好起來,明天的明天也沒有好起來。也說不上啥子大不了的病,就是渾身無力、不思飲食,身處“太虛夢境”的感覺。她就這樣昏昏沉沉躺了一個多月,躺得形容枯槁失魂落魄。老伴和兒女都認定她是驚氣過度丟了魂,熬個時間而已。已經強忍著悲痛悄悄為她商量后事了。

等到公安機關、檢察院的程序都走完,法院最終給小老兒子判了三年有期徒刑,李老妹聽到消息那一刻,回魂般突然從床上蹦了起來。李老妹完全好了,就像之前生病時那么突然。

她病好后的頭一件大事,就是讓大兒媳從鄉(xiāng)下給捎來一只肥壯的土雞,一斤三七。她親自下廚花了一天一夜,給自個兒燉了鍋三七雞,又花了三個小時工夫,獨自啃完了這只雞,將湯喝得滴汁不剩。吃飽喝足的李老妹滿意地舒出一口氣,她的元氣一下子全給找補回來了。終身陪伴的嬰兒肥重下巴回來了,肉肉的胳膊小腿回來了,渾圓的小肚腩回來了。顴骨上的兩坨“高原紅”也回來了。

李老妹換上最喜愛的那件西瓜紅外套,吹著響亮的口哨,一胯一胯,趕去大青樹底下會她的老朋友們。

大伙兒遠遠看到她來了,都團團圍了上來,里三層外三層,中間還夾三層。一個個爭著向她問候,比追星族還狂熱。

有人問:李老妹,你的魂找回來了?

是哦,閻王爺只是給我個教訓,怪我管不好兒子。后來想起我還得給你們逗樂,沒我你們把笑憋壞了咋整,責任重大呢。就又把我放回來啦!

眾人都笑得冒出了淚珠子,有的抱起了肚子,有的直跺腳。就有人說,老妹,還是唱個《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吧,好久不聽,耳朵都癢了。

喧天的歡呼、喧天的拍掌。

李老妹說,好,我嗓子也癢。于是就開唱。

李老妹坐在大青樹底下,抑揚頓挫地唱起了山歌調,唱著山歌調的李老妹,居然瞥見不認路的老倌兒站在人群里溫和地看著她,蒼老的眼里盛滿了情意,那是剛訂婚那會兒才有的眼神。李老妹的心溫潤了。她看到自己的另一個分身走到老倌兒身旁說,老倌兒,等孫子孫囡大一些,不用再管的時候,我們老兩個還是回老家種地。

老倌兒說好。

李老妹又說,再養(yǎng)兩圈雞一圈鴨。

老倌兒又說好。

李老妹說,那時小老弟也該改造好了。

老倌兒說,那是。

如果他討媳婦兒生了娃,我倆就給他帶娃。

好。

咋個我說啥子你都說好呢?李老妹飛著大板牙嗔怪。

老倌兒一個勁傻笑,你說啥子都好。

這時臺下一片歡呼鼓掌,李老妹看到自己的分身與臺上那個合二為一,她聽到自己唱道:

俗話說么不是一家人

哪會進得一家門

是非曲直何必分個清

你說公說公有理么

她說婆說婆有理

清官么也難斷個家務事

自古道針過得克(去)么線過得克(去)

上下點(寬容點)么日子才能過得克(去)

……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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