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余亮
四個“我”都在證明
“能疼痛的不會衰老
而悲傷總會變得臉老皮厚
去湖南的火車上,我從清晨的車窗上
看見了母親那張憔悴的臉
在北京,燕京啤酒之夜
在出租車的反光鏡上
看見了父親憤怒的表情
逝去的親人總是這樣
猛然扯出我在人間的苦根”
這首《在人間》的詩僅僅九行,我寫了將近五年,反復(fù)修改,從原來的二十行改到了十三行,再后來,我又把它改到了九行。
這九行詩的證明人有四個“我”:
1994年9月26日的我。
2003年5月15日的我。
2004年6月5日的我。
2005年9月27日的我。
1994年9月26日的我,是一個喪失了父親的“我”。2003年5月15日的我,是一個喪失了母親的“我”。那兩個時間里,我擠干了全身的淚水。但過了一段時間,那被悲傷和絕望擠掉的水,也莫名其妙地回到了我的身體中,我仿佛是一只可恥的儲水皮囊。
2004年春天,我去北京參加魯迅文學(xué)院學(xué)習(xí)。魯迅文學(xué)院在朝陽區(qū)的八里莊,我們?nèi)サ米疃嗟氖前死锴f附近的幾家湘菜館,而和我們最親近的當然就數(shù)燕京啤酒了。從中午喝到傍晚,又從傍晚喝到凌晨,幾乎忘記了為什么來北京,又為什么要喝那么多的酒?某一個深夜,我坐在回魯迅文學(xué)院的出租車上,沒聽清楚那京腔的出租車司機的長篇大論,因為我在反光鏡中看到了父親憤怒的表情。北京的燈可真亮啊,大街又是那么的空曠。我一個人拖著自己的影子回到宿舍里,狠狠地給了自己一耳光。
再后來,我到湖南永州參加《詩刊》社一次筆會,是K1566夜車,火車非常慢,我一點也睡不著,好不容易熬到凌晨,我去洗臉,在火車盥洗間破舊的鏡子里,我忽然看到了母親那張衰老的臉,被心臟病和膽結(jié)石聯(lián)合折磨后那張隱忍的臉。我又一次淚如雨下,但我用自來水和毛巾掩飾了那次痛哭。大多數(shù)人沒醒來,火車還在繼續(xù)向前開,群山一點點逼近我,又無奈地被火車甩開去。
四個“我”都在證明,我被我甩在了那漫長漫長的鐵軌上。
原諒
即使再暴躁的父親也有溫柔的時候,比如在那只運甘蔗的船上。
這是我們家種了一個季節(jié)的甘蔗。
甘蔗們又長又銳利的葉子起碼在我的臉上和胳膊上割了一百道傷疤。
那一天,裝滿甘蔗捆的水船在河中顯得很沉。
我坐在甘蔗捆的堆頂給撐船的父親指路,父親把濕漉漉的竹篙往下按,長長的竹篙就被河水一寸一寸地吃了,只剩下甘蔗長的一般了,我會知通竹篙已經(jīng)按到河底了。
我看到父親要用力了。父親埋下屁股往后蹲,蹲,然后一抽,船一抖,就緩緩地向前了。
甘蔗船要運到城里去賣,我想,城里人究竟長了一副什么樣的牙齒,能把這一船的紅皮甘蔗全吃掉,然后再讓父親裝一船白生生的甘蔗渣回來?
一只灰色的水鳥在河岸邊低低地飛。
從小榆樹河拐彎過去就是榆樹河了,有點偏風(fēng),我已能聽見船頭在波濤的拍打下發(fā)出的一陣又一陣有節(jié)奏的聲音。甘蔗船有點晃了。父親脫光了上衣,他的胸膛有閃光的東西往下流。榆樹河兩岸的榆樹就像拉纖的人,都彎著腰。
再后來,黃昏就來了。早上燒霞,等水燒茶;晚上燒霞,曬死蝦蟆。父親說,明天是好天。他把竹篙往河中央一點,河中的碎金更碎了。
我的眼中全是金子。
后來,甘蔗船慢慢地變成了一團黑,這團黑在有點黑亮的河中緩緩地走著。我什么也看不見了,但眼中還是有東西在閃爍的。我看見了無數(shù)只螢火蟲在河里飛來飛去。還有無數(shù)只青蛙在呱呱地叫著,有的還不時地往河里跳,咚,咚,咚---像在敲鼓。父親的竹篙在黑暗中也發(fā)出了咚的聲音。
我再醒來的時候,滿眼的星光。我摸了摸自己,又摸了摸身邊的甘蔗捆,說:我想撤尿。
父親說:三子,你想撤尿就往河里撒吧,這河里不知有多少人撒過尿了。
我撤過尿時身子還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接著,父親也往河里撒尿,嘩啦嘩啦的,嘩啦嘩啦的,聲音大得驚人,持續(xù)的時間也長得驚人,河里的星星們都躲起來了。夜,更黑了。
再后來的細節(jié)就記不清楚了,但可以肯定的是,我沒吃過甘蔗船上的一口甘蔗,父親也沒有。所有的甘蔗都被別人吃掉了。
從城里回家之后,父親依舊,他的暴力依舊,脾氣最好的父親也被那只空空的甘蔗船偷走了。所以,每次父親掄著巴掌和拳頭揍過來,我都會用一船的甘蔗來原諒他。
麗綠刺蛾的翅膀
父親心情不好的時候多于好的時候,比如他對于我們遺傳了母親的長相,比如他對于我們遺傳了母親的笨拙。反正到了最后,所有的罪過都是因為母親。
往往那時候,早早逃出了家的大哥給我的忠告是:千萬不要爭辯,隨他罵去;罵是傷不了身的,總比被他打好。
其實父親發(fā)怒的時候并不總是罵人和打人,那次我和他蹲在防洪堤下“點”黃豆?!包c”的意思就是播種,父親用大鍬挖一個種黃豆的窩,我負責往里面丟五顆黃豆種。
防洪堤上有許多楊樹,而楊樹是最容易生那叫“洋辣子”的蟲,此蟲顏色鮮艷,如蟲界中的小妖精。更可怕的是,是它身上細微的刺毛,在空氣中飄蕩,落到我們的身上,那刺毛就開始鉆入皮膚中攻擊我們——又癢又疼,還不能抓,越抓越疼。不知道上天為什么要給人間安排這樣陰險的蟲子來懲罰我們?
我是在“點”黃豆的時候被“洋辣子”的暗器傷到了,還不止一處被傷到了。我很想抓,又不敢抓,只有一邊點一邊哭。父親對我的哭很是不耐煩,問清了我哭泣的原因,他說:為什么我沒被蟄中?等到你臉老皮厚了,它就蟄不中你了。我不知道這是什么邏輯,呆呆地看著他。他又說:哪有男人哭泣的道理?不許哭!
但是我繼續(xù)哭,一邊點一邊哭。父親將手中的大鍬插立在地上,對我說:過來,我給你治一治。endprint
我就過去了。毫無防備,他從楊樹的枝頭逮到一只“洋辣子”,問我,哪里疼?我指了指胳膊的位置,他忽然將那“洋辣子”往我胳膊上使勁一按,又拖行了一會——無數(shù)的疼,無數(shù)的癢在蔓延,我真的不哭了,但是我張大著嘴巴,嘴巴里含著我的六歲,那個六歲男孩的吶喊和哭泣,就這樣神奇地逃竄到田野深處去了。
“四道粗麻繩捆住了一匹馬
四個麻鐵匠掄起了大鐵錘
釘馬掌的日子里
我總是拼命地隔著窗戶喊叫
但馬聽不見,它低垂著頭,吐出
最后一口黑蠶豆……”
這是我寫的《馬蹄鐵——致亡父》的開頭部分。我是把“洋辣子”當成了馬來寫的。多少年后,我終于搞清楚了“洋辣子”的學(xué)名,它叫麗綠刺蛾,“洋辣子”僅僅是它的幼蟲。待它成熟也會羽化成蛾,只是那蛾的顏色實在難看,灰暗,憂郁,滿身無法報復(fù)的仇恨。
“疼痛早已消失,步伐也越來越中年
我睜開眼來——
父親,我自以為跑遍了整個生活
其實我只是跑出了一個馬蹄形的港口?!?/p>
有關(guān)老韭菜的前因后果
父親去世之后的第八年,我寫下了這首《親愛的老韭菜》,在這首詩中,我再次寫到了父親和母親爭吵中常常提到的那個狐貍精。
“除了那年在縣城火葬場
與父親的最后一面,銹跡斑斑的大鐵門
把我的淚水哐當震落
整整八年,我沒有流過一次淚水
也沒有說過父親一次壞話
沒有父親的日子里,我只能說,母親
我們繼續(xù)炒父親喜愛的炒韭菜
火要大鍋要熱油要沸鹽要多鏟要快
過去他吃韭菜,我泡咸湯
現(xiàn)在你吃韭菜,我泡咸湯
我能吃下三碗粗米飯
直到飽呃,像魚泡一樣升到童年的河面
母親,捧了這么多年飯碗
我最好的食譜就是童年,就好象
父親毫無理由的毆打
其實被自己父親打,不值得驕傲
也不必羞恥?,F(xiàn)在說起來
我一點也不疼了。八年了,我吃了八年炒韭菜
沒敢說父親一句壞話
我現(xiàn)在想說說:一年夏天
從未管過家務(wù)的父親突然買菜
五斤老韭菜像一捆草,那么多
黃葉爛根。我揀了半天,你炒了一碗
老韭菜曖昧的女賣主
比老韭菜更加難以炒熟
母親,你心平氣和,不像我
猛然把韭菜湯潑掉
還潑掉了我的委屈的淚水
現(xiàn)在想起來,昔日的韭菜湯
不是因為太咸,而是因為太淡
八年了,父親,今天說出了你的壞話
我有點孤單,有點酸楚
嘴里還有點幸福的咸味
火要大鍋要熱油要沸鹽要多鏟要快
母親,我向你學(xué)習(xí)
我要把這沒有父親的生活
稱之為親愛的老韭菜”
那個賣韭菜的女人就是母親所說的狐貍精。我小時候就聽過她的許多故事,也知道她的小名。為了討母親的歡心,我故意把那個女人的小名叫成了一個非常難聽的名字。母親只要聽到這樣說,就會笑。我不知道她是開心的還是不開心的笑。反正她笑了。
有時候,母親也不讓我說到那個賣韭菜的女人。
這女人過得其實很不幸。母親說過她的年齡,比母親小了十歲。后來我見到她之后,發(fā)現(xiàn)她比母親還要蒼老。
母親說她的男人早死了。
母親說她只有一個女兒,招了女婿,但很不孝順。
母親說她現(xiàn)在主要的生活是跟人家做幫廚。
母親說得很詳細,我很懷疑母親的情報來源,肯定不是父親告訴她的,但又是誰告訴她的呢?
父親去世的那一天,那個狐貍精在我們家門外徘徊過好幾次,從她悲戚的表情看,她肯定不是想來幫廚。估計她想過來看父親一眼,或者跟父親告別。但母親在家,這是絕對不可能實現(xiàn)的事。
后來我把這個故事講給朋友聽,朋友說,虧你還是寫作的,難道你不尊重愛情嗎?我不知道父親和那個被我叫錯了名字的女人是不是愛情?親愛的老父親,無論你買過多少次老韭菜,無論我們又吃過多少次老韭菜,作為母親的兒子,此時此地的自私是應(yīng)該的。
母親是我寫完《親愛的老韭菜》的第二年去世的,離父親去世后九年。二姑媽說我母親過了九年好日子。母親沒回應(yīng)這個評價,二姑媽說這話的時候,母親已永遠地離開我們了,她并不知道,我們兄弟三人是怎樣把那個悲戚的女人攔在門外的。
柴草與腌菜
“大雪之前,一盞小桅燈/就能照見堆柴草的人家//這是剛剛割下的柴草/已經(jīng)捆好了,像捆好的日子/父親在下面,我在上面/一排一排地往上堆//開始父親用手接,后來扔/再后來就用上木杈了/一捆一捆地往上堆//我漸漸地升到了天空中/高過了屋頂,父親在燈下的影子/越來越小//堆柴草的人家/小心火燭//最后我像一捆草一樣/滑/下/來/父親用大手接住了我//我和父親都靠著柴草堆/默默無言/不用到明年/這場大雪之后/這堆柴草就會矮下去的//因此在每場大雪之前/我都想帶一盞小桅燈回家/回到屋前的油燈下//撣去滿身的蘆絮//堆柴草的人家/小心火燭”。
這首詩叫做《堆柴草的人家》。我曾嘗試把這首詩改成一篇文章。改到一半,我還是放棄了。
與這個畫面相似的,是我光著腳丫在粗瓷大缸里腌大菜。大棵子菜必須洗干凈,然后再晾干。外面刮著北風(fēng),大棵子菜在粗瓷大缸一層層排隊。我的腳力明顯比不上父親的腳力。但母親說,大人的腳踩的腌菜會特別地酸臭。
這是我和母親相處的一個畫面。堆柴草是往上堆,而腌大菜則需要使勁踩,每當踩到粗鹽疙瘩時,母親會從我的眉毛上得到信息,問我硌疼了沒有。我當然說沒有。這點疼算什么。到了冬天深處,由我踩出的腌大菜又脆又香,最好的一道菜,便是汪曾祺先生經(jīng)常提起的咸菜燒茨菇。endprint
冬天到來前,做完了堆柴草和腌大菜這兩個功課,就等著迎接那來自西伯利亞的滾滾寒流了。
有關(guān)母親的小事物
柳編線籮
那是跟隨母親出嫁的柳制線籮。一瞬間就是老線籮了。每年夏天,母親會替它涮上一遍桐油。上面有歪斜的毛筆字——“顧細銀”。字跡也已漸漸地隱深,看不清楚。那還是我七歲時號下的,筆畫粗鄙。記得那天我寫完后,五十歲的母親,看著自己的名字。眼睛發(fā)亮,陌生得就像她少婦時的模樣。柳制線籮里的碎布們褪色的褪色,回憶的回憶,而老線板的一頭纏繞著白線,一頭還纏繞著黑線。線上插著的幾根針都已經(jīng)銹了。塑料鞋底沒有流行的時候,它們總是那么雪亮,又那么溫熱。童年唯一的一本老《毛選》還在,它的腹中夾著一大疊報紙剪成的鞋樣。報紙上的文字零亂,發(fā)黃的針眼零落。所有的腳印都從那座村莊消失了。
石臼
不知道多少歲的老石臼里,全是父親愛吃的糯米……我使勁地跳到臼柄上,像一個猛士??删时y絲不動,就像是在嘲笑,我在家里拍的胸脯吹的牛。我再次摩拳擦掌,吸氣,肚皮貼到背脊上。可還沒有跳上去,草繩的褲帶就這樣松了下來——沒有穿褲頭的我多么窘迫,在臼那邊喂米的母親哈哈大笑。只是一瞬,被父親昨晚打腫的嘴巴。又使她停住,她用袖管擦掉淚水。母親說:“鼻涕虎,你什么時候才能幫上我的忙?”木制的臼柄升起,木制的臼柄落下,它的那顆“大牙齒”上,粘的都是臼好的米粉。用力踏著臼柄的母親敞開了衣服,衰老的乳房像老絲瓜一樣搖蕩,絕望的我看見她的發(fā)上布滿了白色的米灰。趁著母親去喂臼口的一瞬,賭氣的我再次跳到踏臼的木柄上,我在迅速下沉,木柄吃驚的升起,有什么東西從我的身體中突然竄出,令母親頭上的米灰都變了顏色。那些糯米們一瞬間,就這么粉身碎骨。
雪湯圓
太饑餓的日子里,還記得那些天空下米粉的日子里,媽媽和我一起捏著雪湯圓——把米粒們放在兩塊石磨之間,米粒們疼不疼?如果這些雪湯圓,是真正的糯米湯圓……浪費啊,帶著指印的雪湯圓,沒有一顆能夠存放到饑餓的春天,白日里,那些雪被眾人踏成泥濘,黑夜里,我伸著雙手想捧住,那些分秒的雪,我看見那些雪湯圓,在天空的鐵鍋里不安的下潛——誰能告訴我絕望的嘴唇,誰能阻止雪湯圓一顆顆自盡,我一生都在煮著雪湯圓,煮出的淚水比雨水還多情……
銹蝕之針
如今都把那針給遺忘了,拔根頭發(fā)做根針已是傳說。這年頭,我已夢不到低頭磨鐵杵的媽媽。我可以感到沉默的鐵杵,它在焦灼之洞里慢慢下沉,越來越少的耐心已遮不住日漸荒蕪的身體。我其實還可繼續(xù)表演吞針,比如縫棉被的1號針,吞下那1號針比納鞋底的2號針勉強,在吞下3號釘衣針之后還佐了一口殘茶。更短小4號繡花針和5號串珠針竟也吞咽了許久。好在傍晚的風(fēng)突然轉(zhuǎn)向,風(fēng)吹干了我的吞針的想象,也吹干了我額頭上的汗水。但我的舌下,還有一根無法吐出也無法咽下的銹蝕之針。
皸裂的血口
我們都是母親血的再版。每年深秋,母親的十根手指頭上和腳后跟上就會張開許多血的小嘴巴,像是要替厚嘴唇的母親說話,也像是要多咬幾口面前的生活。到了冬天,寒風(fēng)還會把血的小嘴巴越吹越大??匆娝鼈儯腋械礁鼮楹?。母親的每一根手指都裹上了白色的膠布,每一道皸裂的血口中,都被我用黑膏藥在油燈上烤化,滾燙地滴進裂口并且注滿,我在用火柴棒攏好的時候,母親表情平靜,心滿意足。
鋁鑰匙
我堵在老屋前而不得入門,這是一起日常事故。媽媽曾握過的鋁鑰匙還在,就像這么多年來,已不能再說起的宏愿,它還在我的口袋里,但已打不開塑料紙包裹著的“永固牌”鐵鎖。可以撬鎖,可以練習(xí)夏夜卸門板乘涼的方式。沿著門軸把兩扇連著的門卸下??蛇M去了又能取些什么?透過門縫可扣響昔日少年的木頭槍,也可以問候喑啞的老屋和老家具。此時此刻,我聽到了那些父親飼養(yǎng)過的老畜生嗚咽不已。
舊草堆
母親說過每個人都有段晦暗的日子。是的,晦暗,我們的晦暗,青春的晦暗,這樣漫長的青春,直到把春天耗盡,小麥灌漿,油菜結(jié)籽,沉甸甸的汁液令它們大片大片倒伏,視線里的凹凸,仿佛證實了使命碾壓的粗暴,田野的某處,有只鷓鴣在大聲祈愿。我的悔恨實在太密集了,就像遍布河堤的一年蓬,也是這樣空曠的初夏,我在老家的母親,拆掉一座舊年的草堆,燒開了那碗求菩薩保佑的符水。
兩個春天的兩杯酒
喝第一杯酒我十四歲,正準備中考。因為是首屆初三,老師們?nèi)莿趧幽7丁_@門老師沒有下課,另一門老師已站在門外候場了。數(shù)學(xué)老師是位胖胖的女老師,喜歡四節(jié)課連上,中間不下課。我是不好意思在女教師面前舉手上廁所的。我決定少喝水,稀飯僅喝一小口。雖然口渴,但不再有憋尿的尷尬了。
到了下課,我飛奔回家,用葫蘆瓢舀水缸里水喝。咕咚咕咚的喝。第一口酒發(fā)生在表叔回鄉(xiāng)的那天中午。我沒有去灶房喝水,去堂屋拜見表叔。父親和表叔已吃完了飯,桌上有剩飯剩菜。但吸引我的是家神柜上那只父親的茶缸,里面有水。我拿起來就喝。那不是水,而是酒。那也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口酒,我牢牢記住了它的焰火——那滾燙的,燦爛的,無邊無盡的焰火,在我的身體中,噼啪,噼啪。
這是表叔帶過來的大麥燒。這次誤醉令我缺席了下午的復(fù)習(xí)課。再后來,因三分之差我沒有進入全縣最好的高中。拿到錄取通知書后,我想到過這杯大麥燒,它讓我少聽了一道題目,這題目說不定就在中考的試卷上……
第二杯酒與母親的去世有關(guān)。那時父親已去世九年了。離誤喝大麥燒二十二年。這二十二年,是我離開家門的二十二年,高中,大學(xué),教書,跳槽,我與長了我四十七歲的父親很少有說話的機會,也沒有和父親同飲的機會,父親癱瘓后更是沒有這樣的機會。對于熱情相邀共飲的友人們,我會以請求或祈求的姿態(tài)拒絕令我醉酒的可能。
2003年5月,我回老家陪伴了母親最后昏迷的十六天。把母親和父親合葬之后,按照家鄉(xiāng)的風(fēng)俗,應(yīng)該吃“下紅飯”。我和我的兩位哥哥理應(yīng)向所有的親友敬酒謝意,作為老巴子的我不知道為什么,頓時發(fā)作了“老巴子脾氣”,獨坐在母親的牌位前,堅決拒絕向親友敬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