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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民族”概念的流變反思中國民族理論建設

2018-02-06 16:02:31錢雪梅
中央社會主義學院學報 2018年2期
關鍵詞:國族概念民族

錢雪梅

(北京大學,北京 100871)

中國是一個多民族國家。建設中國民族理論的必要性自不必多言。相關努力也是由來已久,至少可追溯到20世紀初。但長期以來,這一努力卻因基本概念歧義而舉步維艱;人們圍繞“民族概念的內涵以及它是否適用于中國”的問題,爭執(zhí)不下。甚至可以說,“民族”概念本身已成我們民族理論建設道路上的主要障礙。表面看,這個障礙似乎不可超越,因為概念是理論的基本元素。但是,如果暫時把“民族內涵是什么”的問題放在一邊,觀察“民族”概念史本身,可以發(fā)現(xiàn),它的用法和內涵始終在變化。毋庸置疑,持續(xù)流變直接導致如今“民族”概念的復雜性和可爭議性,不過它同時也說明,“民族”概念本身是可塑的,其內涵是開放的和未完成的① 這是“民族”概念和“民族主義”概念之間的重要差別。民族概念是模糊流變的,而民族主義作為政治意識形態(tài)及其實踐,則具有嚴密穩(wěn)定的內涵。本文不討論民族主義。,因而可為建設新理論的基礎。這正是本文的前提,也是本文首先梳理nation概念史的原因。

本文分四個部分。首先勾勒“民族”概念在歐洲的演進過程。接著簡述它如何從歐洲觀念普及為世界通用的范式,并深刻影響亞非拉社會和歷史、使之“民族化”。第三部分著重論述近現(xiàn)代中國的“民族化”及其主要成就和問題。最后一部分則不揣淺陋,呈上個人對民族理論建設的一點淺見,就教于方家。

一、“民族”(nation)概念的演進

就漢字詞匯本身而言,“民族”是中國原有的,已有學者把這個詞的出處追溯到《南齊書》②邸永君:《“民族”一詞見于〈南齊書〉》,《民族研究》2004年第3期。郝時遠:《中文“民族”一詞源流考辯》,《民族研究》2004年第6期。。但大多數(shù)學者都不會否認,在中國古代,“民族”一詞之能指和所指,都與今天大相徑庭。關于今天通用的“民族”概念,國際學術界的基本共識是,它源自古代歐洲。值得注意的是,“民族”在歐洲歷史進程中經歷了若干重大演變,才成為目前的樣態(tài)。

nation出自拉丁文natio,詞根是nascor(出生)。nation起初本不具有任何政治屬性,本意為“人群”。①nation的引申用法是用作“物種”或“種類”。比如16-17世紀英國著名詩人艾德蒙·斯賓塞和著名劇作家本·喬森曾以此表述“鳥群”(a nation of Birds)或者醫(yī)生(physician nation)。Guido Zernatto and Alfonso G. Mistretta, “Nation: The History of a Word”, The Review of Politics,vol. 6, no.3 (July 1944), pp.351-366.如今它已是政治學的核心概念,但“人群”依然是其首要內涵。nation從非政治性的詞匯到成為改變近現(xiàn)代世界政治景觀的政治術語和觀念,經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這個過程的驅動力內生于歐洲。nation概念的演進史幾乎完整地折射出歐洲社會從古代到現(xiàn)代的歷史變化。nation的內涵及其使用頻率的變化,與歐洲的政治結構演化和一系列重大政治事件密切相關。從古羅馬帝國到“羅馬教會共和國”,從教權—王權爭奪到宗教改革運動,再到三十年戰(zhàn)爭和法國大革命,直至歐洲近現(xiàn)代殖民擴張和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形成,等等,都可標記為nation概念演進史的分水嶺。在極其粗略地勾勒這個漫長復雜的歷史脈絡之前,有必要說明nation概念在歐洲語境中演進的兩大特征。其一,從特殊概念變成一般概念。②本文初稿結筆后,有幸讀到《中國社會科學》2017年第7期刊發(fā)的論文《民族主義之前的“民族”:一項基于西方情境的概念史考察》(張鳳陽、羅宇維、于京東)。該文細致梳理了nation概念的演進過程,尤其是古羅馬帝國時期(古典時期)。作者還把“從普世主義到特殊主義的身份認同轉向”作為nation概念演進的一個特點。這是與本文的不同之處。雖然筆者認真拜讀了該文,但暫時還沒改變原來的判斷,因為角度各不相同。專此腳注呈現(xiàn),以備學界同仁進一步研究參考和討論。由古典時期到中世紀末期,nation在歐洲語境中始終是一個表示某種特殊性的詞匯,用于指代具有特殊屬性的一群人。經過三十年戰(zhàn)爭和法國大革命以后,nation成為社會政治生活的一般范式,在歐洲扎根。而后隨歐洲擴張推及全球,經過19—20世紀的政治變局,民族和民族國家已成全球通行的社會和政治模式,成為當今世界政治體系的內核。其二,從被指認到主動認同。nation之作為一個群體的稱謂,起先是被“外人”指認和給定的,12—13世紀開始逐漸變成群體內部成員的認同,并由這種認同產生一些集體活動。經過啟蒙運動和法國大革命的洗禮,nation與理性、自決、平等、自由等觀念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升級為政治信念和政治價值,乃至成為“主義”的目標(nationalism)。之后,nation觀念在全球激發(fā)了政治自覺和政治行動,極大地改變了世界,確立現(xiàn)代世界政治的基本樣態(tài),即“民族國家體系”。

其在西方語境中的歷史演進脈絡大體如下:

古羅馬時期,nation是指出生于同一地方的一群人,其規(guī)模大于家庭,但小于部落。當時生活在羅馬帝國各大都市的外地人,因其常與“老鄉(xiāng)”聚在一起,他們說方言,踐行故鄉(xiāng)的習俗,被大都市的本地人稱之為nationes(外鄉(xiāng)人)。③Guido Zernatto and Alfonso G. Mistretta, “Nation: The History of a Word”, The Review of Politics, vol. 6, no.3 (July 1944). pp.351-366. 有關這一時期nation內涵的詳細闡釋,還可參見張鳳陽等:《民族主義之前的“民族”:一項基于西方情境的概念史考察》,《中國社會科學》2017年第7期。12—13世紀,在歐洲大學校園中,nation成為一種身份登記和社團組織形式。來自同一地區(qū)、使用同一語言(方言)的學生被登記為一個nation,他們還組建類似今天大學校園中常見的同鄉(xiāng)會式的社團。不過,當時這種nation身份和認同僅限于大學校園之中,在這些學生的故鄉(xiāng),不存在類似的登記(身份)和社團。

有學者考證發(fā)現(xiàn),現(xiàn)代意義上的nation釋義最早見于1300年的《牛津詞典》。詞典列舉了nation的若干含義,其中之一是:個人組成的集體;彼此通過共同的血統(tǒng)、語言或歷史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通常占有一定的領土,并組織為獨立的國家(state)。④[英]斯蒂夫·芬頓:《族性》,勞煥強譯,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21頁。這個界定至今仍在使用。不過在當時,由于歐洲政治生活的基本格局是羅馬教會“一統(tǒng)天下”,所以即便英國和法國當時已萌生出較強的王國本土意識,但它們還只是封建國,還未突破教宗普世權力體系。現(xiàn)代獨立國家式的nation無論是在觀念層面還是現(xiàn)實政治層面,都沒有正式確立。

中世紀歐洲政治的一道重要風景是教權與王權之間的爭奪。教皇英諾森三世(1198-1216年在位)時期,教會權力達到頂峰。13世紀末,腓力四世和愛德華分別剝奪了教皇卜尼法斯八世在法國和英國的征稅權。之后腓力四世甚至一度操控教宗。但教會普世權威的框架尚未坍塌。只不過在教會內部,圍繞教皇權力實際運轉的若干問題,出現(xiàn)了不同的“意見共同體”,被稱為nations。這一時期,nation的另一個常見用法是,在教會內部用來指代羅馬教會整體的“異己力量”。比如1340年的英語版《圣經》用nation來指稱“異教徒群體”(heathen nations)。這與古羅馬時期有幾分相似,都含有一種言說者的價值優(yōu)越感和正統(tǒng)性,以及對被指認者的蔑視。后來,馬基雅維里和孟德斯鳩都這樣使用過nation,不過角度恰與昔日教會相反。馬基雅維里用它指代中世紀末期意大利的“保皇黨派”(perche era di nazioneghibellina),孟德斯鳩則稱修道士為“虔誠派群體”(nation paresseuse)。

14世紀開始,nation作為王權運轉的空間和基礎,越來越多地介入王權反抗教權的斗爭,政治色彩明顯增強?;趎ation在教會話語體系中被給定的“特殊性”和“非正當性”地位,它實際具有一種特殊潛質,可為封建王侯拒斥羅馬權力的便當工具。在這個過程中,從封建王國的王公貴族和精英們開始,人們逐漸習慣以nation來稱呼自己,并產生了“英國人”“法國人”等近代民族意識。人們還發(fā)現(xiàn),自己所屬的國家(state)擺脫教皇的直接指揮也能運轉。這一發(fā)現(xiàn)在后來促成了重大的政治后果。不過,基督教史學家布魯斯·雪萊告誡我們,“在14世紀談論現(xiàn)代意義上的‘民族’(nations)還為時過早”①[美]布魯斯·雪萊:《基督教會史》,劉平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242頁。。

一旦人們認識到,教皇不再是日常生活所必需,教會世俗權力體系的衰落就已經開始?!懊褡鍑摇保╪ation)真正登上歷史舞臺,是15-17世紀一系列重大事件共同推動的。在文藝復興運動、土耳其帝國興起并大舉向歐洲擴張、宗教改革運動的沖擊下,教宗權力大廈搖搖欲墜。四面楚歌的羅馬教會無法再像從前那樣控制封建王權。教皇在宗教領域的權力范圍也被削弱。在聲勢浩大的宗教改革運動中,神圣羅馬帝國疆域內確立了“教隨國定”原則,封建王國的權力地位空前提高。經過三十年戰(zhàn)爭,更多地區(qū)擺脫教會控制,成為新型獨立國家,歐洲的政治和宗教版圖發(fā)生重大變化。在思想領域,馬基雅維利、博丹、霍布斯等思想家從理論上證成了新國家世俗王權是至高無上的主權者或“人造的上帝”,其權力具有排他性、絕對性、不可分割性。由此,地域性的主權國確立為國家的標準模式,nation觀念迅速普及。

值得一提的是,在國際關系史的規(guī)范講述中,現(xiàn)代民族國家體系始于1648年結束三十年戰(zhàn)爭的《威斯特法利亞和約》。的確,《和約》從根本上改變了歐洲國家的屬性,使之由服從教會的領受封建轉變?yōu)榻^對主權實體。但從政治學的角度看,當時的國家其實還不是現(xiàn)代所說的nation state。如今國人習慣把nation state翻譯為“民族國家”。然而,返歸歐洲思想史可以發(fā)現(xiàn),它在歐洲本土的首要含義應是國民國家或公民國家,即歸全體國民/公民共同所有的國家②這涉及對state的理解,是另一個復雜的理論問題。本文這個論斷主要基于奧克肖特的研究。據他考證,state是estate(財產、社會地位身份)的縮略形式。換言之,state首先是一種財產,所有權歸屬自然是關鍵。據此,本文認為,封建王國(kingly state)和國民國家(nation state)的首要區(qū)別正在于此。奧克肖特還指出,16世紀state作為獨立術語流行,除了estate本來的含義以外,還增加了三種含義:一塊領地、統(tǒng)治者和統(tǒng)治機構、人群的聯(lián)合。而這便是如今政治學通行的現(xiàn)代國家概念的基本內涵。詳見[英]邁克爾·奧克肖特:《政治思想史》,秦傳安譯,上海:上海財經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278-279頁。。雖然歐洲國家社會的民族構成數(shù)量不如中國多,但國民完全屬于單一民族的國家也是少數(shù)。幾個世紀之后,當這個概念流行于亞非拉地區(qū),亞非拉民族意識蘇醒,并以歐洲國家為樣本推進民族解放運動時,nation state被解讀和踐行為“民族國家”,并在觀念層面固化為教條,即“民族主義原則”。

17—18世紀,歐洲國家歸貴族精英所有,不屬于普通民眾;國民區(qū)分為嚴格的等級,占人口絕大多數(shù)的平民在國家政治生活中的地位極低。歐洲國家擺脫教會控制后,又經過了大約150年的社會政治變動,才演化為真正的nation state。其推動力是啟蒙運動和法國大革命。

啟蒙運動以其理性、自決、平等和自由等觀念主張,在思想上喚醒了民眾的主體意識、政治權利意識和國民意識。法國啟蒙思想家和第三等級率先起來反對特權階層,爭取建立真正的國民國家。比如孟德斯鳩批駁“法國公民只有一個等級”的論點。在他看來,“這個主張對我國第一流家族的血統(tǒng)是一種侮辱,對相繼地統(tǒng)治了我們的三個偉大王室也同樣是一種侮辱”。他強調,絕不能把王室混同于普通的人。西耶斯的批判更加直接。他說,三級會議其實不代表“普遍意志”,而是名副其實的貴族體制;“貴族等級的公民權利已經使他們成為一個大國中的一群獨特的人。這是真正的國中之國”。①[法]西耶斯:《論特權·第三等級是什么?》,馮棠譯,張芝聯(lián)校,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年,第23、27頁。第三等級提出的革命要求是,必須改變第三等級“政治權利等于零”的現(xiàn)狀,“一切并非第三等級的東西,便不能看作是屬于國家的”②[法]孟德斯鳩:《論法的精神》下冊,張雁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年,第402-403頁。[法]西耶斯:《論特權·第三等級是什么?》,第23-28頁。。

就這樣,nation的政治潛力以前所未有的聲勢和普及程度爆發(fā)出來。中世紀末期,王侯貴族用它來反對教會權威,確立國家主權。在法國大革命中,第三等級用它來反對等級制度和特權專制,爭取政治平等自由,并最終改變了國家的屬性。以三級會議改組為“國民會議”(National Assembly)為標志,nation概念的政治化進入新階段:其同國家、國民、人民、平等、民主、自由(獨立)等觀念之間建立起必然聯(lián)系;它還被納入一種新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成為了nationalism,民族主義。

法國大革命不是nation觀念的演進和政治化過程的終結。nation被民族主義化的新里程碑是“民族自決權”③關于筆者對這個問題的看法,可參見錢雪梅:《民族自決原則的國際政治限制及其含義》,《民族研究》2005年第6期。和“民族主義原則”(Nationalist Principle)。它們出現(xiàn)在20世紀初,主要的建構者、推廣者是蘇維埃政權和美國,踐行者則是亞非拉民眾。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后,蘇維埃政權和美國總統(tǒng)威爾遜為了打破歐洲殖民主義體系,為自己的國家謀得新空間,同時大力提倡“民族自決原則”。他們把“民族”作為亞非民眾擺脫歐洲殖民控制、建立獨立國家的政治依據,稱之為“天賦權利”,在“民族”與“國家”之間建立起必然聯(lián)系。雖然對多大規(guī)模的民族可建立國家展開過討論,即所謂“門檻原則”,但“民族主義原則”在觀念和實踐兩個層面空前普及,其核心內容是,以族立國;一國一族,一族一國。

至此,nation從一個非政治詞匯變成了所謂現(xiàn)代意義上的民族概念。在現(xiàn)實政治的作用下,它不僅被政治化,而且被民族主義化。對民族理論研究而言,民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重大影響不單在于它內含的政治力量,還在于它對nation概念的覆蓋和侵蝕。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民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是民族理論研究領域的暗礁或漩渦。當代已經極少有人在政治上公開支持民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但在學術研究中,許多人依然不自覺地受到影響。人們往往不會區(qū)分nation概念與被納入民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nation,不少人直接把二者等同起來,或者把民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當作nation固有的內涵,或者透過民族主義濾鏡去看待nation,進而認為民族概念必然暗示建國獨立傾向,或把民族神圣化、本質化,認為民族不僅是自古就有的實體,而且是理所當然的政治權利主體,享有若干天賦權利等等。由此,對民族概念的解析和討論便多少帶上一些“主義”的色彩。其實,nation概念在歐洲的演進已經說明,這個概念本身不是封閉的,而是在不斷變化中,并未完成。因此,我們不必把nation概念漫長演進史中某個階段的含義當作其正統(tǒng)或唯一正確的內涵,甚至當作概念的“本質”和最后完結,并以一種概念原教旨的態(tài)度,故步自封,放棄重新界定其內涵的可能性,給我們自己的理論建設制造障礙。

實際上,nation在當代歐美大多數(shù)國家國內政治實踐中的用法和內涵已再次發(fā)生變化。nation基本用于指代主權國家和“國族”。國內族類社會群體不稱nation,而使用族群(ethnic group)、種族、移民、原住民等稱謂。西方學界、媒體和政府越來越多地傾向于把國內的族類群體視為與性別、特殊癖好、特殊價值取向等群體相似的公民“少數(shù)群體”,以政治法律權利平等為基礎,重視在社會文化層面的團結和包容,強調在國家框架內實現(xiàn)社會經濟賦權和政治參與權平等,反對歧視。

二、亞非拉的“民族化”

nation概念的靈活性以及它對現(xiàn)實社會的巨大改造能力,從它伴隨歐洲人走向世界的過程及其政治后果中,可以看得很清楚。本文暫時稱之為亞非拉的“民族化”。毫無疑問,在歐洲人到來之前,亞非拉地區(qū)已有自己劃分人群以及組織/統(tǒng)治社會的方式,但與歐洲的民族和民族國家有很大區(qū)別。比如在中國,近代以前社會生活主要以宗法關系為中心,以鄉(xiāng)土為基礎,政治生活的主線則是大一統(tǒng)國家框架內不同朝代之間的興亡繼替。所以,盡管nation被對應于中國古籍中已有的詞匯“民族”“國家”“人民”“國民”等,但現(xiàn)代意義上的“民族”概念是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作為一種西方新概念和新思潮被引介進來的。這個新觀念落土中國后,很快成為志士仁人用以改造社會、救亡圖存的強大武器。

亞非拉的民族化過程不是整齊劃一同時發(fā)生的,程度也各不相同??傮w而言,大多數(shù)地區(qū)的民族化主要發(fā)生在18至20世紀,與歐洲資本主義的擴張基本同步。經過二百多年,它如今在觀念層面普及為世界通用的范式,在實踐層面則落實為“民族國家體系”。

(一)建立民族國家之前的“民族化”

西方哲學家和經濟史學家們常把資本主義的擴張過程表述為人類歷史的世界化或世界體系化,但這枚硬幣的另一面,是亞非拉的“民族化”過程。一方面,資本主義把世界各地的原料資源、生產和市場連接起來,打破了各地民眾以居住地為中心、彼此孤立的局面,使之進入“世界歷史”時代,成為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一部分。另一方面,近代歐洲人在探險、傳教和資本主義擴張過程中,把亞非拉一些原先遠離歐洲的社會納入自己的敘事體系中。這是歐洲塑造世界的重要內容之一。鑒于亞非拉社會在歐洲人到來之前已經存在,已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在歷史長河中渡過了若干時間,所以歐洲人創(chuàng)建的關于亞非拉的新敘事實際上是一種重構或代言。歐洲人用歐洲敘事去言說亞非拉,起初不一定是出于什么“不可告人”的陰謀,而是人認識世界的基本規(guī)律所決定的,因為人們在面對陌生世界和事物時,一般傾向于首先訴諸已有的知識和方法,設法把陌生事物化入既有的意義體系和知識框架中,以增進交流理解。

歐洲資本主義大規(guī)模向外殖民擴張時,nation已是歐洲常用的概念。①當然也不是唯一概念,所以亞非拉社會有的被稱為部落、部族,還有的干脆直接稱為“土著”或者“原住民”等?!安柯洹?、“部族”等術語在非洲和“民族”在中國一樣,也是當代學者們爭論不休的話題。所到之處,他們使用nation識別和稱呼當?shù)厣鐣_@就是亞非拉進入“民族”時代的開端,也是亞非拉“民族化”的第一階段。其主要特征是:當?shù)孛癖娛潜蛔R別和指認的,而且被動民族化的同時便立即被資產階級拉拽進入世界化進程中②馬克思和恩格斯的經典表述是:資產階級及其開拓的世界市場,“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蠻民族都卷到文明中來了”。資產階級奔走于全球各地,到處落戶,到處創(chuàng)業(yè),到處建立聯(lián)系,于是,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為不可能,其結果,它“使未開化和半開化的國家從屬于文明的國家,農民的民族從屬于資產階級的民族,使東方從屬于西方”。[德]馬克思、恩格斯:《共產黨宣言》,《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254-255頁。。更準確地說,亞非拉的民族化是在歐洲資本主義世界化的過程中啟動的。亞非拉“民族”在觀念層面的存在和表達起初僅限于歐洲敘事,還沒有立即表現(xiàn)為亞非拉民眾的自覺意識。馬克思對印度社會的研究表明,19世紀中葉,雖然東印度公司盤剝掠奪印度已一百多年,印度社會傳統(tǒng)的村社制度已經破壞,但“社會分解為許多模樣相同而互不聯(lián)系的原子的現(xiàn)象,卻一直殘留著”,③[德]馬克思:《不列顛在印度統(tǒng)治的未來結果》,《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72頁。還沒有出現(xiàn)印度整體的團結,沒有形成民族意識。

歐洲人把亞非拉識別和建構為“民族”社會的同時,重新確立了它們同歐洲和世界的關系,也重新解讀和建構了亞非拉社會的歷史。歐洲人的新敘事體系通過各種方式潛移默化地重塑了亞非拉民眾的自我認知、世界觀和方法論。隨著帝國主義和殖民體系的確立,殖民教育體系的發(fā)展,民族身份逐漸被亞非拉民眾內化。這是亞非拉民族化的第二階段,其出現(xiàn)時間先后不一。如果以獨立建國運動來看,拉美先行,亞洲和非洲次之。這一階段的總體特點是,亞非拉民眾接受并主動認同于民族身份,民族意識慢慢形成,最終爆發(fā)了反抗殖民統(tǒng)治和帝國主義壓迫的民族主義運動,建立了獨立的民族國家。

(二)獨立后的“民族化”

亞非拉絕大多數(shù)國家都是多民族國家。建國以后的民族化,從時間來說,可稱其為亞非拉民族化的第三階段。在內容上則主要有兩大平行趨勢:次國家民族要求獨立;國家政權設法維護國家統(tǒng)一和全社會團結。

亞非拉多民族國家建立以后面臨諸多挑戰(zhàn),多種社會問題和矛盾呈現(xiàn)為民族問題和民族沖突,族裔民族主義(ethno-nationalism)興起,“民族”再度成為政治斗爭的武器,直接挑戰(zhàn)國家政治秩序和地區(qū)和平。

面對這種情況,國族建設(nation building)和國家政治整合成為20世紀50、60年代發(fā)展學和比較政治學的重要議題。學者們的基本共識是:國家統(tǒng)一和國族建設是多民族國家生存發(fā)展的前提;多民族國家要維持政治生存,需要實現(xiàn)全社會的團結,鞏固國家統(tǒng)一,建設國族認同。在民族研究領域,安東尼·史密斯等人用“國族國家”(national state)替代傳統(tǒng)的“民族國家”(nation state)概念①臺灣學者沈松橋在1997年提出,nation應翻譯為“國族”,nation-state譯為“國族國家”。沈松橋:《我以我血薦軒轅——黃帝神話與晚清的國族建構》,《臺灣社會研究季刊》第28期,1997年12月。。

20世紀末蘇東劇變和一批多民族國家解體,“以國立族”和國族建設的現(xiàn)實重要性空前凸顯?!懊褡濉焙兔褡逯髁x重新成為國家間政治的重要話題。歐美國內政治生活中,族類群體的身份認同和權利都趨向非政治化。但在國際舞臺上,它們依然高舉道義和民族自決旗幟,干預亞非拉的民族主義和分離主義運動,把某些民族分疆裂土的政治要求提升為抽象的人權、民主、自由問題,對相關國家政府施加壓力。亞非拉多民族國家的國族建設依然任重道遠。

三、近現(xiàn)代中國的“民族化”

自古以來,“民”和“族”在中國傳統(tǒng)政治生活中都占據重要地位,中國政治傳統(tǒng)一向重民貴民,視民為國本?!白濉币宰谧V、家族為核心,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禮序、宗法關系的支柱。但是,“民族”這個詞在中國古代社會政治生活中的地位并不突出,而只是眾多與“族”相關的詞匯之一。傳統(tǒng)上,族類詞匯主要用指一群有特定紐帶關系的人,紐帶既可能是地域、血緣等自然因素,也可能是婚姻、經濟和政治地位等社會關系,常見的如鄉(xiāng)族、九族、姻族、邦族、國族、望族、皇族、世族等。相比之下,“民族”遠不如家族、宗族、九族等婦孺皆知的族類觀念重要。在典籍中,“民族”主要指黎民百姓、“民眾群體”,偶與“宗族”換用,不同于歐洲的nation。在國家政治層面,古代中國政治文化的基本價值觀是君王以天下蒼生為本、民眾以忠心事君父的大一統(tǒng)。這與歐洲語境中的nation截然不同。

也就是說,nation和今天所說的“民族”不是中國古代社會關系的基本結構,也不是中國數(shù)千年建朝立代的基礎和依據。中國社會的民族化,是相對晚近發(fā)生的;從概念和觀念引進,到成為社會政治現(xiàn)實,前后經歷半個多世紀,始終伴隨著對民族概念適用性的拷問和爭論。

中國的民族化在時間上與亞非拉多數(shù)國家大體類似,但沒有經歷被歐洲人“民族化”的過程。志士仁人選擇并自覺主動推廣歐洲的nation觀念,是中國民族化的重要特點。其主要原因,首先在于中國五千年文化之強大生命力所滋養(yǎng)的主體意識,也在于中歐交往歷史悠久。早在nation登上歐洲本土的政治舞臺之前,歐洲人就已經認識了作為“帝國”的中國王朝。此外,近代中國并未淪為歐洲殖民地。

19世紀中后期,歐洲的nation、種族、進化等觀念伴隨著堅船利炮而來。在同列強的戰(zhàn)爭節(jié)節(jié)敗退的情況下,中國的政治和知識精英懷著復雜心情,主動接受了歐洲若干文明要素,nation是其中之一。盡管基于當時中國的生死困境,可以說人們是被迫做出的選擇,但從先驅們對nation觀念的闡釋推廣來看,主體性相當清晰,目的也很明確:挽救國家危亡。

中國民族化的關鍵是,用歐洲的“新概念”——nation來重新建設社會(對內),爭取與列強平等的實力和地位(對外)。內外緊密相關。這是一場自我更新的艱苦努力,涉及思想觀念和現(xiàn)實政治生活的重大變革。為描述方便,本文將把這個民族化過程分為宏觀、中觀、微觀三個層面①在真實的歷史進程中是不存在任何這類條縷分明的層面或維度區(qū)分的。各種力量、各類努力、各種問題和主張都交織在一起。這種分類只是為了幫助我們認識極其復雜的歷史,絕不能還原為歷史本身。類似馬克斯·韋伯所使用的“理想型”方法。為了突出主線,本文在此省略了若干重要的細節(jié)。。宏觀層面的重點是建立新國家,重構中國與世界的關系;具體表現(xiàn)是,改變傳統(tǒng)的“天下”“中央帝國”“華夷”觀念,重振國家,在“世界民族之林”為中國爭得平等地位。其結果是,王朝正式退出歷史舞臺,歷經波折之后,中國建成人民共和國。

重建社會的重點是在打破傳統(tǒng)的宗族結構,革新社會關系,振興中華。這一努力還可再分為中觀和微觀層面,在時間上,中觀層面的努力早于微觀層面。中觀乃著力建設國族,即中華民族四萬萬同胞的團結,這是當時絕大多數(shù)國人的共識。三民主義是典型代表,也是三民主義以民族為首的要旨所在。微觀的努力則是建設“中華各民族”。它以20世紀30年代思想領域的一場激烈爭論高調登場,40年代南京國民政府通過制憲而正式啟動,到80年代基本完成。如今,國人區(qū)分為56個“民族”,并主要通過血緣和國家登記確認雙重機制來完成代際傳遞。

(一)宏觀層面:建立人民共和國

從鴉片戰(zhàn)爭開始,國人面對“天朝”衰敗的趨勢,痛苦地重新審視中國,改變了傳統(tǒng)的世界觀和自我認知。人們認識到,中國已不是天下中心之國,四海之外若干強國(nations)正虎視眈眈。接二連三戰(zhàn)敗的重挫下,“王天下”的傳統(tǒng)價值讓位于現(xiàn)實生存。以平等身份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成為志士仁人的目標。也就是說,“民族”成為國人新的世界觀;世界是“民族之林”;成為民族之林的平等成員,是當時中國最緊迫的政治目標。民族觀念由此迅速流行。史家也開始使用“民族”重新講述中國歷史,夏、商、周、楚、越、秦、漢等王朝和王國都被稱為“民族”②顧頡剛:《中國史學入門顧頡剛講史錄》,何啟君整理,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86年,第108-115頁。?!懊褡濉币灿纱顺蔀閲说囊环N新范式。

當時的“民族”是指中國整體。用現(xiàn)代政治學術語來說,是指“國家”或“國族”。這與古籍中的“民族”有所不同。特殊的歷史條件喚醒了民族和民族團結的意識,“中國人”和“中華民族”意識的覺醒,超越了家族、宗族、皇族等傳統(tǒng)的族類觀念,抗敵救國成為舉國上下共同的志業(yè)。當時的民族主義(nationalism)實際首先是愛國主義,其核心目標是國人團結一致,抵御外國侵略、保家衛(wèi)國、爭取平等的世界地位。這種民族主義正是孫中山所大力提倡的。

1949年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宣告成立。古老的中國浴火重生,經過近70年的努力,中國已經成為世界民族之林的平等成員。

(二)中觀層面:中華團結和國族建設

在中文典籍中,“國族”比“民族”更古老,先秦即已出現(xiàn)。《禮記》中它指王侯的宗族及朝官僚友③《禮記·檀弓下》:“歌于斯,哭于斯,聚國族于斯”。此段文字記載的是晉國獻文子新廈落成的慶典上,張老夸贊其美輪美奐,稱其可為今后祭祀奏樂、居喪哭泣、“國族”相聚會飲的場所。獻文子也以之為善,認為由此可得善終,在身后能跟先人合葬九原??梢姡辽僭诋敃r的晉國,國族相聚飲食,是可與祭、喪并列的國家大事。。和“民族”一樣,國族的內涵在近代中國發(fā)生了重要變化。20世紀初逐漸用指全體中國人。

國族和國家都是20世紀初nation在中國對應的主要詞匯。梁啟超、張君勱、孫中山等人把nation解為“國族”或“國家”,稱nationalism為“國家主義”或“國族主義”。梁啟超認為,中國與歐洲的不同在于,歐洲盛行國家主義,雖屢有統(tǒng)一的努力但卻困阻重重;而中國春秋列國在秦漢“化合成恁么大的一個民族”之后,統(tǒng)一便是常態(tài)。他還提出,以中國疆域之大,在國內應擴大民眾的同類意識,以“由異趨同”。張君勱以“國族”對應英語中的nationality,稱國族為“一國之族”。他還解釋說,國族是指由一個主權政府統(tǒng)治下的、有共同感情的人群。孫中山強調,盡管“哪遜”(nation)有兩種解釋,即民族和國家,但在中國,民族就是國族,民族主義就是國族主義,而三民主義就是“救國主義”。他主張用國族/民族之團結,取代中國根深蒂固的家族和宗族觀念,改變團結止步于宗族以及由此形成的一盤散沙的狀況,以民族精神和民族主義來挽救中國危亡。①梁啟超在1902年的《新史學》一文中提出,世界歷史經過四個“族類”相結相排的階段:“始焉自結其家族以排他家族,繼焉自結其鄉(xiāng)族以排他鄉(xiāng)族,繼焉自結其部族以排他部族,終焉自結其國族以排他國族。此實數(shù)千年世界歷史經過之階段,而進入則國族相結相排之時代也?!绷簡⒊骸缎率穼W》,《新民叢報》第14號,1902年8月18日。關于國家須養(yǎng)育“同類意識”的主張,參見梁啟超:《梁啟超論先秦政治思想史》,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194-195,242頁。張君勱在1906年《新民叢報》第90號發(fā)表文章介紹小密爾的思想時,解釋了“國族”的含義:“國族者何物耶,凡人類之一部相互間以共同之感情而同受治于自主的政府之下者也。(國族二字原文名曰nationality,其意可以成為一國之族也。故譯曰國而不譯民。)”立齋:《穆勒·約翰議院政治論》,《新民叢報》第90號,1906年11月1日。孫中山的民族主義,核心是為了克服家族主義和宗族主義,實現(xiàn)全中國人的團結。他說,“我可以用一句簡單話說,民族主義就是國族主義。中國人最崇拜的是家族主義和宗族主義,所以中國只有家族主義和宗族主義,沒有國族主義?!睂O中山:《民權與國族》,《孫中山文選》,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1994年,第2頁。

國族意識隨帝國主義侵略加深而增強。20世紀20年代末,國族在中國有了正式稱謂即“中華民族”或“中華國族”。30年代日本侵華,“全中國團結”成為政治和思想精英們的廣泛共識;“中華”作為族名已不同于當初同盟會綱領中的“中華”觀念,不再有種族色彩,而是指“在一個政府之下營共同生活的人”,即全體中國人。國民黨正式采用“中華國族”一詞,與“民族”并列,一起寫入1934年《中華民國憲法草案》和1936年的《五五憲章》。憲章規(guī)定,中華國族和各民族之間的關系是:中華民國有各“民族”,他們均為“中華國族”的構成分子,一律平等。

由于各種原因,中國共產黨在抗戰(zhàn)期間不使用“中華國族”概念,而用“全民族”“全國人民”“中華民族”等詞語,其所指與“國族”完全相同。共產黨把全中國人民反抗帝國主義壓迫、爭取自由獨立的斗爭稱為“民族革命”,強調全國人民大團結。1935年,毛澤東提出,黨的基本策略任務是,建立廣泛的民族革命統(tǒng)一戰(zhàn)線、實現(xiàn)中國的獨立自由。1938年他號召全黨要團結全民族,爭取反日民族戰(zhàn)爭的勝利。1940年《新民主主義論》提出,要建立一個新中國,建立“中華民族的新文化”。

當時中國的國族建設不僅要面對國內固有的家族和宗族障礙,而且還遭遇日本的破壞。30年代初,日本出于其軍事政治戰(zhàn)略的需要,積極從內部分化中國社會,阻撓中國國家和國族團結?!熬乓话耸伦儭鼻昂?,它炮制“中國本部”“五大民族”等概念,鼓吹“民族自決”,直接把“五大民族”和中華國族對立起來。針對這種狀況,顧頡剛大聲疾呼,凡中國人都是中華民族,在中華民族之內絕不該再析出別的民族,在中華民族之外絕不該再有別的稱謂,“絕不能濫用‘民族’二字以召分裂之禍”。他強調,中華民族是渾然一體,不能用種族和文化來區(qū)分;“中華民族是一個”,不僅是事實,還當為信念;即便是生活在邊地、因交通不便而生活方式略有不同的人民也當共同集合在中華民族一名之下,團結起來抵抗帝國主義的侵略,此乃中國人的正理和大義。②顧頡剛:《中華民族是一個》,馬戎主編:《〈中國民族是一個〉圍繞1939年這一議題的大討論》,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第34-37頁。

由于各種原因,國族和中華民族至今還主要是一種信念、原則和符號,遠沒有像“各民族”和“國家”那樣成為根基牢固的政治現(xiàn)實和心理事實。

(三)微觀層面:社會的民族化

以“民族”來識別和區(qū)分中國人,把國人按“民族”分群、進而把“民族”確立為社會結構的努力,可追溯到20世紀初。從時間來看,大體可按1945年前后、1949年10月為界,分為三個時期。(1)1945年之前,民族化主要是知識政治精英的行動,呈現(xiàn)為思想宣傳和激烈討論。精英們介紹和闡釋歐洲“民族”觀念,采用這個概念重構中國社會,改造傳統(tǒng)的宗族、鄉(xiāng)族結構?!懊褡迮伞迸c“國族派”的分歧與爭論是這個階段的重要事件。(2)二戰(zhàn)末期至新中國建立前。南京國民政府以蘇聯(lián)為模板,基本確立了各民族結構和多民族國家的憲法原則,正式啟動把國民分為各民族的政治實踐。(3)新中國成立以后,把各民族平等理念落實為政策,把原先屬于精英和法律制度層面的“民族化”,變成了全體中國公民的身份以及百姓日常生活的事實。民族識別工作完成后,多民族國家的政治現(xiàn)實正式確立。

在思想觀念和制度建設方面,孫中山、孫科父子都是中國社會“民族化”的先驅,但父子二人的側重點大有不同。1924年孫中山在講解三民主義時,有兩個重點。一是強調民族在中國就是國族?!耙戎袊?,想中國民族永遠存在,必要提倡民族主義”,這種民族主義是要“結合四萬萬人成一個堅固的民族”,用民族團結來超越宗族結構,用民族精神來救國。二是區(qū)分民族與國家,提出“中國的民族”分為五大群體。在他看來,民族是自然力量造就的,而國家則靠武力建成;造就“民族”的五大天然力量包括血統(tǒng)、生活方式、語言、宗教、文化風俗。①五大群體即所謂五族,即漢人、蒙古人、滿洲人、西藏人、回教之突厥人。當時除漢人外,其余群體人口都不過一千萬。孫中山:《民權與國族》,《孫中山文選》,第4-6頁。表面看,這似乎是中山先生思想之自相矛盾。其實,考慮到nation這個概念本身帶著歐洲政治文化基因,以及20世紀前期中國現(xiàn)實政治的極端復雜性,我們不能過分苛求當時的思想家和政治家,要求他們的言論主張符合另一個時代讀者的邏輯期待。更何況,現(xiàn)實政治的復雜性本身就拒絕任何簡單抽象的概念和邏輯。在錢穆看來,五族共和其實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深妙獨特”,只不過如何落實為制度,有待于“此下國人之繼續(xù)努力”。

齊思和、顧頡剛等人警醒于以“民族”分化中國社會所隱含的政治危險。②1981年中國共產黨在回顧建國前歷史時也指出,“帝國主義者制造民族分裂,也加劇了各民族之間的隔閡?!眳⒁娭泄仓醒胛墨I研究室:《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注釋本》,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56頁。他們以不同的方式大力強調中國人的團結。齊思和明確反對孫中山的五族觀點。在他看來,孫中山的五大“自然力”之說存在重大欠缺,因為民族的構成“是精神的、非物質的;是主觀的,非客觀的”,維系民族最重要的力量是“彼此間袍澤的情緒”。他認為,這種情緒的形成有內外兩方面原因,內部是由于共同的歷史背景、共同憂患的經驗、共同光榮恥辱的追憶;外部原因則是外敵的侮辱壓迫。③齊思和:《民族與種族》,《禹貢》第7卷1-3期合刊,1937年4月1日。

孫中山的五族觀點在國民黨內部也有反對聲音。蔣介石便不贊成在國內劃分“民族”。他堅決主張,“中華民族”就是中國,稱“我中華民族建于亞洲之大陸,已有五千年之久”。中華民族由若干宗族融合而成。歷史上的契丹、女真、蒙古人和滿族等等都已融為一體,“成為我們整個民族里面的宗支”。他注意到,在中國領土上,各宗族的習俗和各領域(地區(qū))的生活各有不同。但在他看來,這種多樣性及其共生,正是中國民族文化和民族存在的基本形式:“合各宗族的習俗,以構成中國的民族文化,合各領域的生活,以構成中國的民族生存”。他還強調,多宗支、多習俗共生于中華民族的歷史事實,不是基于政治要求,而是基于地理環(huán)境、經濟生活,以及“歷史上命運的共同”。④蔣介石:《中國之命運》,重慶:正中書局,1943年,第一章。他贊成孫中山關于“民族自然成長”的學說。

二戰(zhàn)末期,一些政治精英接受并大力主張“多民族”論。孫中山的兒子孫科是其中重要代表之一。孫科本人很推崇蘇聯(lián)的民族政策。1943年他在論及三民主義和中國的前途時指出,蘇聯(lián)“完滿地解決了”民族、民生和民權問題,取得了“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成就”,實現(xiàn)了“三民主義的理想”,因而是國民黨人繼承實現(xiàn)總理遺志所應效仿的榜樣。值得一提的是,孫科重新解釋了孫中山的民族主義思想,將其界定為“各民族一律平等”,并稱之為多民族國家團結一致的前提。由此,他為孫中山民族主義思想核心(全中國團結)本身設定了兩個前提即“各民族”和“平等”;把孫中山的救國救亡之關鍵(國家團結),重置為需要另外兩把鑰匙才可以打開的鎖。

強調和重新解讀三民主義,只是孫科為證成其“多民族平等”主張所采取的理論努力的一個方面。另一個方面是引借蘇聯(lián)實踐為依據和經驗。他把蘇聯(lián)“完滿解決”民族問題的經驗歸結為“以自由和平等的原則,從政治、經濟、文化各方面,聯(lián)合蘇聯(lián)境內各個不同的民族,建立共和國聯(lián)邦,根本消滅民族間的猜疑和歧視”。⑤孫科:《中國的前途》,北京:商務印書館,1943年,第3-5頁。由于孫科的特殊出身,他在南京國民政府的高位,以及他在民國憲法起草與解釋中的特殊作用等原因,他個人對蘇聯(lián)的推崇,直接轉化為蘇聯(lián)經驗進入中國并深刻影響中國政治實踐的大門。

隨著“各民族”平等、按人口之多少區(qū)分“少數(shù)民族”等主張在國民政府中站穩(wěn)腳跟,社會的“民族化”進程明顯加快。

1946年《中華民國憲法》總綱第五條規(guī)定“中華民國各民族一律平等”。法條文本與1940年《中華民國憲法草案》相比有一個重大變化,即《憲法》總綱略去了“中華國族”。1940年憲法草案的表述是:“中華民國各民族均為中華國族之構成分子,一律平等”。根據1947年的《憲法釋義》,1946年憲法強調民國“五族一家”“但愿五大民族相親相愛,如兄如弟,同赴國家之事”,但考察釋憲者的立場,有三點值得注意。其一,釋憲者認為,各民族一律平等將解決種族不平等和政治不平等問題。其二,釋憲者強調,民族平等是社會政治權利,其權利主體是民族。也就是說,在中華民國,民族與個人并列為權利主體。這一點影響極為深遠。其三,釋憲者專門提及蘇聯(lián)政策作為參照,稱“蘇聯(lián)公民不分民族及人種在一切經濟生活、國家生活、文化生活、社會及政治生活方面,一律平等”,不過并未說明蘇聯(lián)此“平等”政策是否以民族為權利主體。①1940年《中華民國憲法草案》第五條明確規(guī)定“中華民國各民族均為中華國族之構成分子,一律平等”,稱漢、滿、蒙、回、藏等族為“各民族”。參見《中華民國憲法草案說明書》,重慶:正中書局,1940年,第7-8頁。1946年憲法見《中華民國憲法釋義(附錄全部大選法規(guī))》,南京:正中書局,1947年,第18頁。

這便是中國共產黨領導建立新中國之際,中國民族化的基本情況。簡言之,社會結構的民族化當時已在法律制度層面得到確認,蘇聯(lián)的政策經驗已被確立為模板。1949年以后,新中國廢除了民族壓迫,努力實踐各民族一律平等,建設平等、團結、互助的社會主義新型民族關系。新中國建立不久,中央政府組織人力物力,歷經數(shù)十年,識別出56個民族,其中包括幾十個在歷史上從未得到承認的民族。截至20世紀80年代民族識別工作結束時,每個中國人都有了自己的民族身份,微觀層面的“民族化”進程基本完成。

(四)主要成就、問題和挑戰(zhàn)

中國民族化的成就是明顯的。在宏觀層面,近代積貧積弱、飽受欺凌的中國如今已是國際社會平等的成員,享有獨立完整的主權,正以欣欣向榮的姿態(tài)屹立于世界東方。在微觀層面,民族化已經完成,億萬中國人被劃歸不同的“民族”,人們已普遍接受并認同于“民族”身份,“民族意識”已植根于國民的自我意識之中。在中觀層面,各民族平等原則及其正當權益得到憲法和法律保護。為保障各民族尤其是少數(shù)民族充分行使當家作主的權利,共產黨創(chuàng)建并全面推行了民族區(qū)域自治制度,先后建立了5個自治區(qū),30個自治州,124個自治縣,1700多個民族鄉(xiāng)②江澤民:《加強各民族大團結,為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攜手前進》,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十三大以來重要文獻選編》下冊,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834頁。。

三個層面相比較而言,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們

對國族建設(中觀層面)的投入最少,相關制度建設未能深入人心,未能化成國人的認同和意識,以致如今已難容納個人和社會民族化(微觀層面)的“產出物”。由于“各民族”意識強盛而“國族”(中華民族)意識薄弱,導致國家建設系統(tǒng)局部失衡。當然,除了范圍和程度不同以外,還有一個區(qū)別:20世紀初“中國人的團結力,只能及于宗族而止,還沒有擴張到國族”③孫中山:《民權與國族》,《孫中山文選》,第2頁。,今日國人的團結力則止步于各民族,但同樣未及于國族。

理論上,中觀層面的國族建設主要有兩個內容,一是調節(jié)各民族之間的關系,二是調節(jié)各民族與國家/國族之間的關系。其關鍵在于一點,即全體中國人,無論他們屬于哪一個民族,都團結在中華民族的旗幟下。檢驗國族建設成功的標準,是看它能否發(fā)揮兩大社會功能:對下容納各民族及其成員,對上支撐國家團結統(tǒng)一;以國家主權疆域為界,把全體國民打造為一個民族共同體。用當代政治學術語來表達則是,實現(xiàn)各民族團結,支撐國家認同,在個人心理和感情層面維護國家統(tǒng)一,建成國族國家(national state)。

國族觀念和國族/國家認同虛弱的消極政治后果近年來逐漸顯現(xiàn)。我們看到,國家政治生活和社會結構被定格為民族政治和民族社會,國家統(tǒng)一行政區(qū)劃的相關地區(qū)也被冠以“民族地區(qū)”。民族成為范式,滲透到社會政治經濟生活的諸多領域。社會關系到處被等同于“民族間關系”,特別是發(fā)生在不同民族的成員間的矛盾和沖突,往往首先被界定為“民族矛盾和沖突”,社會問題的敏感性和復雜程度由此成倍增加。隨著民族身份成為國民的重要乃至首要身份,民族正在成為一些反國家力量加以利用的資源。在社會心理和感情層面,狹隘民族主義盛行。民族邊界意識趨于強化,一些人把民族當作個人和國家之間、個人與其他民族成員之間不可或缺的“中介”。其極端表現(xiàn)是,以“民族平等”為依據,否定國族的必要性與合法性,乃至否定國家主權,試圖分裂中國。

當前我們面臨的涉及民族的許多挑戰(zhàn)和問題,部分是由于在思想認識(理論)上沒有理順個人、民族、國族、國家之間的關系,以及個人的民族歸屬/認同與國家/國族認同之間的關系。

四、建設中國社會主義的民族理論

建設新理論的目的,是為了引導當前社會朝更好的方向發(fā)展,不是為了徹底推翻現(xiàn)狀,代之以全新的社會結構和關系模式。中國當前的民族間關系、民族—國家間關系的確存在這樣那樣的問題,需要反思、改進和調整,但還沒到非推倒重來不可的地步。畢竟,涉及民族因素的矛盾還主要是人民內部矛盾,死硬的分裂分子在人數(shù)和力量方面都不是主流。因此,我們努力的方向是在現(xiàn)有基礎上改良,不是顛覆。

(一)需要考慮的基本事實

建設新的民族理論,須立足于當下的實際。首先需要關照中國國情,其次才可能著眼于大局和長遠,否則無異于追求烏托邦。需要考慮的基本事實至少有以下四點:

1.中國社會已經民族化

中國和世界都已經“民族化”。中國是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既是由憲法和國家根本政治制度確立的政治事實,也是扎根于個人感情的社會心理事實,“民族身份”已被絕大多數(shù)人內化為自我意識的一部分??傊懊褡寤钡闹饔^建構已經完成,成為客觀事實本身。這是建設和改進民族理論的基本立足點。脫離民族化客觀實際的理論對實踐而言沒有價值。

未來一段時期,民族工作和民族理論建設的重點不是用強力摧毀已經民族化的社會政治結構,而是引導各民族同胞自覺放棄狹隘民族主義觀念和行為,共同建設好中華民族和社會主義中國。長期以來,人們習慣區(qū)分狹隘民族主義和大漢族主義,似乎“狹隘”為“少數(shù)民族”專有。這種看法是片面的,甚至本身也是“狹隘”的一種表現(xiàn),是參與建構漢族與中國“其他民族”之別的一種實踐。其實,狹隘民族主義同民族人口多少無關,不是任何民族固有的本質屬性。它可能出現(xiàn)在所有民族群體中。歐洲歷史上的沙文主義和納粹主義、美國歷史上的種族主義、日本近代的軍國主義、中國的大漢族主義和地方民族主義,等等,都屬于狹隘民族主義。它在社會實踐中的主要表現(xiàn)是,唯我獨尊,在社會交往中以“民族”為依據盲目自大,不尊重甚至不承認其他民族;或以“民族”為邊界故步自封,盲目排外。狹隘民族主義阻礙社會交往,破壞社會團結,最終會危害狹隘者及其民族自身。能否在觀念和實踐中削弱和減少其存在,是檢驗我們國族建設成敗的試金石。就此而言,在建設新的民族理論的過程中,理論研究者也需要保持清醒的理性自覺,防止自己滑入狹隘民族主義的誤區(qū)。

把取消民族當作解決民族問題的思路,是錯誤而且有害的。錯誤在于,民族不是一種器物,也不是一種簡單的制度,而是一類精神存在。就中國的情況來說,民族只存在于個人身份和認同中,56個民族都不是有形的、實體性的存在。四級區(qū)域自治制度的本來屬性是國家行政管理體系的一部分,不是任何可為民族實存載體的“民族的私產”。因此,民族本身無實體可被取消??筛淖兒腿∠闹挥袃牲c:國民的民族身份,區(qū)域自治制度。在技術上要完成這兩點倒也不難。但對解決實際矛盾本身于事無補,對社會團結和安寧秩序有害無益。因為就當前的各民族意識和民族認同實情來看,強制取消這二者會在一些人群中激發(fā)更強烈的身份意識和權利意識,加強基于各民族認同的政治團結,引發(fā)反抗和更普遍廣泛的要求承認的斗爭,進而給各種反國家力量提供可乘之機。

2.民族理論建設不能脫離和回避“民族”這個概念

這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然而,關于民族概念是否以及在什么意義上適用于中國,國內已爭論近百年。近年來的爭議主要在互為表里的兩個維度展開:一是“民族”是否適用于表征中國的社會群體?是否適用于建設中國社會?二是是否存在“中華民族”?主張適用民族概念的人多以列寧斯大林的主張為據,強調各民族共同體的客觀性和實體性。反對者則擔心,“民族”內含的政治性,特別是其“自決權”隱義,不利于中國團結和國家安全,因而主張“民族”(nation)只適用于全體中國人,即“中華民族”(國族),主張次國家一級的族類群體應稱為“族群”(ethnic group)。任何長期和激烈的爭論都會催生激進論點。這場爭論也是如此。比如在堅持“各民族”結構的一方,有聲音質疑“中華民族”概念的合理性,甚至反對使用“中華民族”來表征中國人,抑或主張若要取消民族,則連中華民族一同取消,等等。另一方的激進者則提議不再使用民族身份,取消民族區(qū)域自治制度等。

這場爭論在很大程度上延續(xù)了上個世紀30年代的“國族—民族”之爭??缡兰o爭論本身不僅說明社會和國家建設的復雜性,還說明了nation概念的復雜性,以及nation觀念的強大滲透力??梢灶A見,概念的爭論還會繼續(xù)。但我們的民族理論建設不能等待這場爭論產生最終結果再開始。這場爭論是否有終點,本身也還是一個問題。其實,既然爭論圍繞nation概念的歧義展開,那么在nation內涵之外,還有一個問題需要大家一起反思:我們對中國社會自身的認識是否真的離不開舶來的概念?我們在使用西方概念的時候,是否有對其內在的話語緊身衣的自覺?我們是否需要繼續(xù)拘泥于某個概念的正統(tǒng)性或原教旨?

棄用“民族”概念,在理論上自然不妨礙我們建成“族群理論”或國家理論。但在實踐中,它卻會牽動國人的民族感情和自我認同(民族身份),還會涉及“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和民族區(qū)域自治制度等國體問題,舊的矛盾未能避開,新的障礙更難克服。那么,棄用“民族”概念,是否真的是改進社會關系、促進國家和國族認同的良方?筆者擔心,在民族身份/認同、民族意識和民族感情已根深葉茂的環(huán)境中,改用概念的直接結果,很可能是把當下的民族意識改裝為明天的族群意識,今天的民族問題在他日呈現(xiàn)為族群問題。誠然,國際政治中有“民族自決”原則,還沒有“族群自決”原則。ethnic group的概念史也比nation的政治色彩淡得多。但目前已經通行的“族裔民族主義”(ethno-nationalism)正在改變“族群”的非政治性。而且,從國家間政治的本性來看,“民族自決”并非任何無分別的普遍原則,尤其是在當代,它更多只是相關國家外交政策的抓手而已。國際政治博弈從來不缺抓手,更不會因靶子改頭換面而消失。棄用“民族”概念,并不能真正瓦解或動搖分裂主義,也無助于減輕分裂主義引發(fā)的國際輿論壓力。當前,西方政界和學界已經把“民族自決權”同“人權”掛鉤?!叭恕钡母拍罱K是無可取代的。

其實,建設新理論完全可以沿用既有的概念,就像舊磚能夠建成新房子一樣。我們所需要的努力,只是重新界定和闡釋舊詞語的內涵,使之成為新概念。

3.各民族與國家統(tǒng)一之間的張力,是當代許多國家共同面臨的問題

當今絕大多數(shù)國家都是多民族國家,都面臨國家建設和國族建設的任務。更寬泛地說,千差萬別的個體組成的社會和國家如何維持秩序和團結,是社會學和政治學理論研究中歷久彌新的論題。①德國社會學家西美爾之問典型地說明了這一點。他以康德的方式提問:社會是如何可能的?其實,但凡有集體存在的地方,個體與集體之間的張力就始終存在。民族和國家都不可能例外。

各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之間存在張力,乃當今世界普遍的現(xiàn)象。中國之特殊在于,過去69年,國家在各民族建設和國族建設兩個方面的投入嚴重失衡;各民族建設投入多,而國族建設的投入少。其結果,社會的民族化是全面而廣泛的,國民都有民族身份,民族認同根深蒂固。但國族建設長期停留在起步階段,國族認同和國家認同的理論基礎也比較薄弱。

4.中國本土原生的“天下一統(tǒng)”觀念依然有強大的生命力

民族化在中國雖已成社會心理和政治事實,但前后不過百十年歷史。對于一個有數(shù)千年歷史的文明來說,百年的時間還很短,還不可能真正徹底改變社會內在的動力及其固有的軌跡。在現(xiàn)代民族觀念進入中國以前,中華大地已有數(shù)千年統(tǒng)一的政治實體和“全民族大群生命之情感”②用錢穆的話說:“中國自神農黃帝以下,即由中國人摶成一中國。中國民族生命,即以此中國之摶成為其體?!眹抑疄椤吧傮w之觀念”在中國早已深入人心,與西方政府—民族之對立的傳統(tǒng)完全不同。錢穆:《晚學盲言》上冊,北京: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第6-7頁。。這種根深蒂固的家國意識、文化情感和政治傳統(tǒng),是nation進入中國以來,學界圍繞“各民族—國族”之義而持續(xù)爭論的內在原因之一。就此而言,有關nation概念的爭論在某種程度上類似于器官移植在受體內引起的排異反應。

中國文化并不排外。相反,它一向以強大的融通和合力量,即開放性、容納力和靈活性而著稱于世,也憑此得以不斷綿延擴大,成就持續(xù)5000年的文明。近代國人主動引進nation并用它改造社會的實踐,也從側面證明了這一點。中華文化內在的特性和強大生命力,與原產于歐洲的“民族”范式一起,化合成當代中國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的基本政治圖景:56個民族和“中華民族”并存。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都同時接受這兩個身份,執(zhí)其一端而拒斥另一種身份的人是極少數(shù)。

總之,新的民族理論須立足于當前的政治現(xiàn)實。“多民族”共存是中國社會的基本實際。新理論要充分考慮民族意識和民族感情的客觀存在,否則就是空談。已經延續(xù)近百年的爭論還會繼續(xù)。但民族理論建設不能長期停留在概念討論階段。與其棄用概念和稱謂,不如按照中國的實際去改造它,通過重新界定“民族”的內涵,切實尋找增進社會團結、改善民族關系、鞏固國族認同、維護國家統(tǒng)一的方略。

(二)關于新理論的四點構想

新的民族理論至少需要四個方面的努力。(1)立足于中國實際,重新界定“民族”概念。(2)在學理上澄清個人、民族、國族、國家之間的關系,以作為民族政策和社會建設的參考。(3)重新挖掘并弘揚中國傳統(tǒng)的“總體觀”以及中華大地上族類群體共生共存的基本規(guī)律,建立中國的民族關系模式。(4)確立中國社會主義民族關系的基本原則,規(guī)范和指導民族工作實踐。

1.界定中國的“民族”概念

概念是理論大廈的基石。中國的民族理論應建立在符合中國國情的民族概念基礎之上,而不是反過來,強要已有活生生的中國社會生命體去依照nation這個在歐洲長成的概念而發(fā)展。否則,不僅是緣木求魚式的方向性錯誤,而且還會給社會和國家?guī)硐髯氵m履之痛。

民族在中國語境中主要有兩層含義:一是目前已識別并正式確認的56個民族,即各民族。二是全體中國人共同組成的國族,稱“中華民族”。中華民族與各民族交融共生,長期并存,二者之間的連接點有兩個:個人和國家。個人既是民族成員,同時也是中華民族大家庭的成員。就人數(shù)與覆蓋范圍而言,國族大于各民族,是各民族的總和。國家是國族和各民族的保護者;在國家法律面前,人人一律平等,各民族一律平等。

中華民族除了“國族”之外,還有另一層含義,或稱廣義的中華民族。它包括中國境內各民族,以及海外認同于中華文明的華人和華裔。廣義的中華民族人口更多,分布更廣。

2.個人、民族、國族、國家的基本定位及其相互間關系

民族理論的支點有四個:個人、民族、國族、國家。新的民族理論需要厘清四者之間的基本關系。限于篇幅,在此只簡單陳述筆者的主要觀點,而不展開論證。

第一,個人是組成民族、國族和國家的基本元素。民族、國族和國家歸根結底是由個人組成的。個人的民族身份一般基于家庭出身;如果父母分屬不同民族,則其子女成年后可選擇其一作為自己的民族身份。個人的民族身份須經國家登記確認方為有效。民族身份是公民在國內依法享有某些優(yōu)惠政策的標識。公民身份也須國家確認(登記)。就此而言,國家的政治法律權能高于各民族。

個人屬于國家是政治和法律事實,大多數(shù)情況下還是物理事實①當前除了梵蒂岡以外,其余國家的絕大多數(shù)公民都主要生活在本國領土上。此為物理事實。。公民須遵守國家法律,否則受國家懲罰。個人的跨國移動須經相關國家許可。在是否給予某人公民身份、民族身份及其待遇的問題上,國家享有最高確認權。與此同時,中國法律責任和政治權利的主體是公民/法人個體,不是任何未經國家專門正式登記承認的任何群體。

第二,民族是文化和感情共同體,不是政治法律實體。中國是多民族國家。這并不是說中國由56個政治實體組成,而是說國內近14億公民具有民族身份。同理,中華民族大家庭(國族)包括56個民族,組成大家庭的基本元素是個人,而非56個民族“實體”。國族是中國14億人口的團結形式,同時也是中國國家政治共同體的精神團結形式。

民族是一種文化和精神的共同體,不是政治法律實體。雖然國家承認公民的民族身份,并依照其民族身份而給予特定公民某些優(yōu)惠政策,但是,民族不同于實體性的社會政治法律組織。各民族都不是權利主體,不具法人資格,沒有專屬政治空間。民族成員是否集中居住于某一地區(qū),主要是基于傳統(tǒng)和習慣。某些民族可能長期居住在某個地區(qū),但這不構成民族的領土權。各民族都沒有領土權,國家是領土空間唯一的主權者。這是基本的國際法原則。

民族之間存在文化習俗差異,在地理分布上也可能相對集中,但民族之間的邊界不是有形的、固定的,而是無形的、柔性的??缱逋ɑ樵谥袊浅R姮F(xiàn)象。個人在民族群體之間的流動、在“民族地區(qū)”間的流動,都受國家法律保護和規(guī)范,沒有任何人和群體可以“代表”相關民族出面干預。國土疆域內的司法權只歸國家所有。

各民族習俗文化是約束個人、維護社會秩序的軟力量。個人通過社會化過程習得民族文化和習俗。但民族文化習俗規(guī)范不同于國家法律制度。對違反民族習俗的個人,任何民族都無權施行強制性懲戒。國家是領土范圍內唯一合法的暴力機關。民族群體只能靠輿論、家庭、鄉(xiāng)鄰等渠道規(guī)勸、矯正其成員的“不當”行為。

第三,國家是主權政治共同體。按照國際法,國家對其領土和公民享有至高無上的、排他性的、不可分割的管轄權和強制權。

國家是政治法律實體,以邊界明確的領土為專屬政治空間。與民族不同,國家之間的邊界是有形的、基本固定的、有專設武裝力量(軍隊)司衛(wèi)的,一般不易變動。在這個已經完成“國家化”的世界,在當前和未來很長一段時期,絕大多數(shù)個人都生活在某國領土范圍內。國民集中生活在自己國家的領土上,是普遍的定制和常態(tài);全球化發(fā)展到今天,也沒有改變這一基本法則。

個人在國家之間的流動需要出入國的許可(護照和簽證),否則不受法律和領事保護。任何試圖分疆裂土的主張和行動,無論是來自國內還是國外,無論是打著民族自決還是人權的旗號,都是公開與國家/國族為敵,國家有責任傾全力予以制止,以保護絕大多數(shù)國民、國家、國族的利益。與此同時,國家有義務提供安全保障,推動社會經濟發(fā)展,不斷改善國民的現(xiàn)實生活。

第四,國家與民族的關系。就人口規(guī)模而言,各民族小于國家。加之民族共同體的紐帶之一是血緣,所以各民族群體的凝聚力可能強于國家共同體。身份認同的情境性,決定了個人在國內社會生活中可能首先認同于民族,而非國族或國家,因為絕大多數(shù)國人日常面對的主要不是外國人(異國人),而是國內各民族成員。

對個人生存及生活所需而言,各民族與國家的功能是相互補益的。各民族能夠補充國家因規(guī)模龐大而對公民照顧不夠細致的缺憾,為個人日常社會交往提供精神支持。國家則給個人提供各民族無力提供的總體秩序和海內外安全保護。也只有國家才能通過全面協(xié)調社會各種資源和力量,確保個人物質生活的可持續(xù)進步。很難想象,如今哪一個民族群體的經濟生存能夠離得開與外界(本民族之外)的聯(lián)系和往來。

然而,各民族不是個人同國家之間的實體中介,國家與個人之間沒有中介。個人依照法律具有獨立的法人資格,享有合法權利并承擔法律義務,因此個人不是各民族的附屬品。相反,各民族本身不是實體,個人則是政治權利的行為體。國家對公民和領土的管理無需經過民族,個人也無需經由民族參與國家政治經濟文化生活。不過,人的能動性和政治天性,決定了某些人可能會以民族為旗號和工具,謀取私利,營造各民族間、各民族與國族、各民族與國家之間的壁壘,或者以“民族社會文化”的名義,謀求制造并壟斷社會公共空間,割裂國家公權力和社會總體秩序。對此應保持理論警醒。

各民族一律平等是中國的基本國策,也是新中國成立近70年來始終堅持的實踐。世界各國和各種文化對公正平等及其實現(xiàn)方式素有不同理解。在中國,推進各民族平等的主要機制是民族優(yōu)惠政策。盡管如此,無論是在中國歷史,還是在世界各國現(xiàn)當代的政治實踐中,民族優(yōu)惠政策都不是普遍現(xiàn)象。就此而言,中國一些民族的成員所享有的優(yōu)惠優(yōu)待,不是基于任何天賦權利和普遍倫理,不是國家必須提供的服務,不是國家政權合法性的法理前提,而是新中國對相關民族群體的賦權和照顧,是執(zhí)政黨為了更好地落實民族平等原則、更好地促進全社會共同發(fā)展而采取的特別政策措施。理論建設者對此須有清醒的認識。同時還需理論研究予以關注的是,中國數(shù)十年的民族優(yōu)惠政策實踐,在客觀上已滋養(yǎng)出規(guī)模龐大的、涉及各領域和階層的復雜的利益關系結構;有人把民族優(yōu)惠政策視為理所當然和必須如此;某些新的不平等狀況及其負面影響正在顯現(xiàn)。

沒有百年恒定不變而且始終效力不減的政策。任何政策的針對性和有效性都是有限的。在任何既得利益框架中推行改革都會有阻力,需審慎行事,但沒有任何政策是“不可調整”的。理論建設者需要保持對政策及其結果的省察和研究,避免政策和政策調整出現(xiàn)不必要的失誤,使理論研究更好地服務于民族工作的實踐。理論服務不是高高在上地以理想主義指點江山,也不能是人云亦云地簡單論證和闡釋政策。理論研究者要放眼歷史和世界,帶著對國家、社會和人的責任感,全面、客觀、理性、冷靜地觀察事物,發(fā)現(xiàn)問題,尋找可能的出路;然后立足于當下的實際,在若干可能的方法中區(qū)分何為可行、何為不可行。

第五,個人與民族之間的關系。個人是民族的載體。“民族”的存在首先是其成員經國家確認的身份。所謂民族共同體,即便不是“想象的共同體”,卻也不是實體性的組織機構。其規(guī)模大小,主要從國家相關政府部分的人口登記和統(tǒng)計結果匯總中體現(xiàn)出來。與此同時,民族是精神文化共同體,各民族的精神文化通過其個體成員的價值規(guī)范、認同和感情體現(xiàn)和傳承。因此,個人是民族存在和演進的關鍵。有兩點值得注意:

一是民族身份只是個人諸多社會身份之一,民族認同也只是個人的諸多認同之一。不存在只有民族身份/認同、而沒有其他身份/認同的人。任何人除了身為民族成員之外,還兼具家庭、年齡、性別、地區(qū)、職業(yè)、收入、國家、信仰團體等其他多種社會群體成員的身份。多重身份和認同共在于一人,本身就表明,沒有任何先驗注定必然彼此排斥和矛盾的身份/認同。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的關系也是如此。何時何地何種身份/認同被激活并凸顯為首要的身份/認同、或個人的多重身份/認同被同時激活的情況下其相互之間的關系,主要是個人選擇的結果,盡管有時候選擇可能基于“別無選擇”,但認同歸根結底是主體性的,是主動的。至于個人在多重身份/認同中做出怎樣的選擇,則主要取決于其主觀欲求和所處的具體情境。

有鑒于此,不能脫離開社會環(huán)境和相關個人主觀愿望去抽象地看待民族認同與其他認同的關系。也不能武斷地設定各民族間關系的屬性。民族間關系本身沒有固定不變的本質。任何與民族因素相關的問題和矛盾在很大程度上都可還原為社會問題和社會矛盾。如何消除和避免民眾的刻板印象,同時避免理論自身內在的“泛化”(普遍化)傾向,避免抽象地依據邏輯進行簡單因果推導的誘惑,是理論建設中需要注意的問題。尤其是不能簡單地從民族身份認同中去尋找社會矛盾的原因,而應該首先從復雜的社會現(xiàn)實和歷史中、從個人的主觀愿望中去探查涉及民族因素的問題的緣由。

二是民族意識和認同對個人及其社會關系有重大影響。民族身份經個人內化后,呈現(xiàn)為民族意識和民族認同,不同程度地影響著個人更寬泛的社會關系。民族意識和民族認同不單是理性認知,還包含強烈的感情色彩。認同于某個民族,意味著個人把該民族視為“自我”的延展,成為個人的“大我”。而肯定和維護“大我”的安全與價值,是個人自我肯定的內在組成部分。這是民族因素能夠牽動相關成員的感情、民族事務得以融入人固有的自愛天性的原因,也是各民族關系、民族相關問題的敏感性所在。

3.中國社會內在的團結力和各民族生存發(fā)展的基本規(guī)律

中國文化素來重和重通。近代以來受西方思想影響,而且已完成了民族分別,社會生態(tài)發(fā)生了重要改變,各民族認同和感情在當下已成心理事實。盡管如此,我們仍然可以通過挖掘和弘揚中國文化的精神寶藏,建設中國自己的民族理論。

如果用新的民族概念去觀察中國社會歷史,那么可以看到,各民族在中華大地的生存發(fā)展至少有三大明顯特征。其一,中國各民族的區(qū)別主要在于生活方式和習俗,不在于人種或血統(tǒng)。古代華夷之辯的關鍵便是文化,且華夷之別常能“以文化之”:所謂“中國而夷狄,則夷狄之。夷狄而中國,則中國之。”其二,不同民族間向來沒有固定不變的明確界線,沒有不可逾越的壁壘。歷史上既有以夏變夷的先例,也有胡服騎射的美談。跨族裔通婚、不同文化共生交融、寬厚的社會經濟聯(lián)系是常態(tài)。其三,中國雖疆域廣大,族裔眾多,但自秦漢以來,國家統(tǒng)一是常軌,分裂為變態(tài)和例外,各族人民長期在同一個政治共同體中生活,盡管不乏矛盾沖突,但還沒有形成民族之間的世仇。

4、確立社會主義民族關系的主要原則

社會主義支持和鼓勵民眾團結,承認并尊重人及其文化的多樣性,反對社會分裂。民族歸根結底是人和人團結聯(lián)系的一種方式。所以,社會主義不反對民族存在,不否認民族意識和民族感情的客觀性,但反對以民族的名義分裂社會,反對以民族為中心各自為陣并煽動國民相互為敵。

中國社會主義民族關系的核心原則是,各民族平等相處,和平共生,民族不能成為分裂社會和國家的邊界。各民族平等與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則并重。公民在社會生活中,不能以民族身份的特殊性,而置公民責任于不顧,不能以任何方式破壞中華民族大家庭的團結和國家主權完整。在不妨礙國家領土主權完整以及中華民族團結的前提下,民族認同可以充分發(fā)展。國家認同、中華民族認同是56個民族存在與發(fā)展的總體框架,國家/國族認同與各民族認同之間的關系是整體與局部的關系。而中國數(shù)千年的傳統(tǒng)是,在價值層面,整體先于并高于局部。①有關整體與局部的關系問題,屬于哲學的范疇,古今中外頗多爭議,此處不再展開。關于中國傳統(tǒng)的觀點,錢穆先生曾舉生動的例子來加以說明。他的基本論點是,應先有了整體,才始有部分,并不是先有了部分,乃始合成為整體。比如“一個住宅,必有門墻窗戶。非由門墻窗戶,拼湊為一宅。人體亦先由身之整體而產生出耳目口鼻胸腹手足各部分,非是由各部分來拼湊成身體?!卞X穆:《晚學盲言》上冊,第3頁。中國近代史足以證明,國家強盛是國民生活安寧幸福的基本前提。

結語

如今已通行全世界的nation概念源自歐洲,或可算是歐洲人深刻改變世界的工具和產物之一。19世紀末20世紀初,中國的志士仁人為救亡圖存,主動引入nation概念,改造社會和國家。經過半個多世紀的努力,我們建立了人民共和國,國家實力日益強盛,國際地位明顯提高。社會也完成了民族識別,確立了民族身份。但國族建設和國族認同還有待加強。在這方面,nation概念的爭議是一個阻力。民族概念的模糊不清已經妨礙了國族建設努力,至少妨礙了國族建設所需的理論支撐和指導。

本文極其簡略地勾勒了nation概念的演進脈絡。從中可見,這個詞匯的能指和所指都不是固定不變的。相反,它隨著歐洲一千多年的政治風雨,不斷發(fā)生變化;從簡單描述“人群”的非政治性詞匯,轉變?yōu)榻裉斓恼螌W核心概念,并成為當代世界政治體系的基本圖式。作為概念,它的演進有兩個顯著特征:一是從稱謂特殊人群到作為普遍的群體模式,二是從成員被指認/被識別到成員主動認同并采取自覺行動。

今天我們所討論的民族,其實不是nation與生俱來固有的本質內涵,也不是nation進入中國之初的首要內涵。我們要放棄一切形式的概念原教旨。在中國社會已經民族化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如果繼續(xù)把民族同歐洲的nation概念綁在一起,聽憑它被nation觀念和民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繼續(xù)侵蝕,則有百害而無一利。其實,nation概念自中世紀末期開始便不斷被歐洲現(xiàn)實政治塑造和再塑造。這種開放性才是我們應該特別注意到的,也是我們能夠提出自己的民族概念、建設我們自己的民族理論的基礎。

中國的民族化已經百年,成就斐然。但一些問題也正在顯現(xiàn)出來,挑戰(zhàn)社會團結和國家統(tǒng)一,亟待從學理上加以澄清。我們應該而且可以根據中國的國情,重新界定民族的內涵,厘清個人、民族、國族、國家之間的關系。重新界定民族概念,意味著改變此前習慣于被動消費西方概念、處處受所謂正統(tǒng)性牽制的窘境,意味著正式啟動民族概念的中國化,由此真正努力擺脫nation內在的邏輯和政治緊身衣。中國博大精深的文化和接續(xù)數(shù)千年的政治傳統(tǒng),足以支撐這一努力所需要的智識資源。當然,在建設民族理論的過程中,我們也需要關注國際學術界相關問題的動態(tài)趨勢,學習和吸取其有利的新成果,但不能簡單奉行拿來主義。無論如何,建設新理論是一項龐大而艱巨的工程,需要數(shù)代人共同努力方能完成,所以,本文只是拋磚引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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