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燕
“卅六年前小女郎,今天來寫舊廚房。油煙氣味須臾盡,只有書香更久長”。
九月八日早上,鐘叔河先生從長沙打來電話,一字一句地讓我記下了上面這四句詩。他說:“原來那首詩是臨時寫的,不太妥當(dāng)。這樣改符合平仄,也更能表達(dá)交往的意義,因為你也讀書、編書、寫文章,才有了我們后面的往來?!?/p>
鐘先生提到的原詩為:“卅六年前小姑娘,今天來寫舊廚房。世事蒼黃難自料,人間正道是滄桑?!笔侨ツ晔罴傥胰ョ娤壬視r,先生在我發(fā)表的《跟鐘叔河先生家共廚房》一文上的題贈。后來,我把那天的聊天內(nèi)容整理成《聽鐘叔河先生講文字與文學(xué)》一文,這首詩自然也被寫到了文章里。
今年暑假,我照例帶孩子回長沙父母家小住。八月的一個下午,我?guī)е瞧恼碌拇蛴「澹瑺恐鴥鹤?,約上彭國梁老師再登念樓。盡管這是第三次來鐘先生家了,但保姆開門后的場景還是讓我們有些失措,鐘先生仍舊坐在客廳里頭那張靠窗的書桌前,手頭上還有正在處理的文稿,不同以往的是,他的鼻孔里插著一根白色醫(yī)用氧氣管,顯然他是在一邊吸氧一邊工作。也許是看到了我們擔(dān)憂的表情,鐘先生強打精神,起身問候。
我趕忙向鐘先生介紹,同來的小朋友是我兒子,今年十歲,很想見見鐘爺爺。鐘先生微笑招呼孩子。兒子第一次見到慕名已久的鐘先生,顯得有些靦腆,好在有備而來,只見兒子一邊喊“爺爺好!”一邊埋頭從短褲口袋里掏出了顆小小的戈壁玉石,沒頭沒腦地跑過去放在了鐘先生的桌子上:“給您的?!蔽艺f這是孩子暑期去新疆旅游時給您帶回來的小石頭,鐘先生笑了,一邊擺弄那顆石頭一邊說:小朋友從這么遠(yuǎn)背回來的石頭很不容易,謝謝啦。說著,鐘先生一手拔掉了那根氧氣管,推開凳子站起身來,獨自走到隔壁房間去,不久就捧著好幾本大開本的兒童繪本走過來,說是送給孩子看的,還吩咐保姆去找點好吃的來??吹贸鲧娤壬木褚演^之前好了不少,于是,我又請他給孩子簽個名。兒子拿出準(zhǔn)備好的作文本走到先生身旁,把本子攤在書桌上就開始比畫著自己的名字該如何寫,鐘先生連聲點頭說好,然后就戴上了他的黑邊老花鏡,開始一筆一劃地給孩子題字,兒子虎頭虎腦地把臉湊到先生的肩膀上,瞪著眼睛、屏住呼吸,好像生怕自己名字被寫錯似的,一老一少在一起的場景好像一幅電影鏡頭,我連忙拿出手機拍下了這個畫面。
鐘先生給孩子寫下:送陳梓田小友,讀書多思!鐘叔河二○一七年八月二十四日。
顯然,先生是看出了我?guī)鹤右黄饋淼男⌒臋C,那天下午他跟我們竟聊起了孩子的教育,當(dāng)然,還有讀書。
精美的文字不一定是好文章,偉大的作品是震撼人心的。
“有些文學(xué)家很注意文體,文章寫得很精美,像法國文學(xué)家梅里美,他寫吉卜賽女郎那種狂野的美。胡蘭成的《今生今世》我們都讀過,文字確實漂亮。他會寫,寫家鄉(xiāng)的那段,不很露聲色,山村的溫煦靜好都躍然紙上,這是他高明的地方。但漂亮的文字不一定是深刻的,能讓人產(chǎn)生愉悅的作品不一定是偉大的,戲劇、音樂也是一樣。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是偉大的,雖然有人說他的文筆不好,累贅粗糙,但這并不妨礙他是偉大的作家,偉大的作品是震撼人心的,有力量,有深度的,看著讓人很難受……”
他說讓孩子做自己感興趣的事,數(shù)學(xué)好的人文章也可以寫得好。
“你說你孩子喜歡數(shù)學(xué),你可能喜歡文學(xué),但不要把你的喜好強加于他。其實,搞數(shù)學(xué)的人也有文章寫得很好的。像原來復(fù)旦大學(xué)的老校長蘇步青就是數(shù)學(xué)家,他的詩詞文章還寫得蠻好。愛因斯坦是理論物理學(xué)家,他的相對論我看不懂,他寫的一本“設(shè)定讀者具有接受高等學(xué)校入學(xué)考試的數(shù)理知識水平的普及讀物”我也看不懂,但他的《狹義相對論和廣義相對論淺說》那篇序就寫得很有文學(xué)性,我現(xiàn)在還記得,我覺得可以選到散文選里去。我提議過應(yīng)選一些不是文學(xué)家的人所寫的文章,因為他們也有社交生活、家庭生活,有通信,有朋友,也寫過一些不是純學(xué)術(shù)的文章,我認(rèn)為會蠻有味”。
不必一定要讀名校,孩子身心健康才是做父母的責(zé)任?!鞍耸甏?,有個同事的父親是抗戰(zhàn)前北大的研究生,還是朱镕基的物理老師。后來,那位老先生讓我?guī)退薷奈恼拢黄墙ㄗh修建橡皮堤壩,一篇是建議將拉丁字母改成漢字筆法。我覺得都不妥,便勸說他不要寫這種文章,不如寫些北大研究生的生活,或北大校長、教授的記憶文章。但他卻說沒什么可寫啊,因為那時的研究生不是成績不好找不到工作,就是對自己的封建婚姻不滿意,不愿意回家,想賴在北京,不受待見的學(xué)生。我說這是大實話,那您就寫這些,很有價值啊。我想說我們不要迷信什么名校,我們那時讀初中,老師很多都是北大、清華畢業(yè),大多也是很平庸的人。現(xiàn)在的人很看重這個,一定要進重點,我不這樣認(rèn)為。孩子感興趣的事自己會去做,父母可以順著他的本性讓他去發(fā)展,不要替他做主,要讓他過上正常的生活,受到教育,讓他身體心理健康才是父母最大的責(zé)任……”
也許是聽不懂鐘先生帶著平江口音的湖南普通話,兒子看了一會書就躺在沙發(fā)上發(fā)呆,后來索性跑到客廳中間的桌球臺旁乒里乓啷地玩起桌球,我有些窘迫,覺得孩子太不懂事,幾次制止,鐘先生都說:“讓他玩,讓他玩,孩子都這樣的?!?/p>
孩子應(yīng)該讀一點古文,還要能通暢地寫作,這個任務(wù)最好在初中完成?!爸袊鴰浊陙淼奈恼露际俏难晕?,而白話文變成通行文體卻只有百年歷史,所以,作為中國人,應(yīng)該要讀一點古文,這是中國的文化遺產(chǎn)。對孩子也有好處,不管孩子以后是學(xué)理工還是做科研,都是要成為高級知識分子,讀懂古文是權(quán)利也是義務(wù)。中國人總不能說不讀《紅樓夢》、《三國演義》吧,即使不讀《三國演義》,《水滸》還是必須要讀的,我覺得還有一本書需要讀,那就是《儒林外史》,有人說它結(jié)構(gòu)散,但我覺得它的文學(xué)性很高。我認(rèn)為能讀懂先秦以下的文言文,能寫得出簡單通順、沒有語病的文言文,這個任務(wù)最好在初中完成”。
不知哪里傳來電子鬧鐘的報時:“現(xiàn)在是北京時間十八點整。”
但愿生兒愚且魯,無災(zāi)無難到公卿?!皣竦牧痈?,知識分子的毛病,在兩個地方最明顯,一個是高校,一個是作協(xié)。《儒林外史》寫得好就是如此,刻畫了中國人的毛病,魯迅的偉大也就在于他們對于中國人的劣根性看得最深,尤其是讀書人的毛病。當(dāng)然,這些談多了對你沒有積極的意義,你可能會采取批判的態(tài)度來看待問題,對你的為人以及對你要處的環(huán)境都沒有蠻多好處。我跟孫女們也不談這些,主要是不希望后代們像我一樣到處碰壁,受那么多罪。蘇東坡那首詩最有味:‘人人生子盼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但愿吾兒愚且魯,無災(zāi)無難到公卿。當(dāng)然他是在講反話,但當(dāng)父母的也確實會有這種顧慮。那時我被認(rèn)為是最壞的人,不然怎么會判刑十年,后來改正右派時還不給我改正。我雖是右派,但我看右派里也有很壞的人,因為告密的人就是右派。讀書人的劣根性太深重,現(xiàn)在的人還是《儒林外史》的那些人,只是服裝、語言不同了而已。我親自經(jīng)歷過,我有篇文章叫《買舊書》,不知你看過沒有……如果你比別人優(yōu)秀,你就有可能會碰到這樣的事,但如果你很平庸,關(guān)系就好處些。但真正來講,別人的看法無足輕重,眼光要遠(yuǎn)一點,你們還年輕,還會有更好的一天、正常的一天,假如這個信心都沒有,今天我們就不用說這些話了”。
這時,只聽保姆在廚房大喊一聲:“六點半噠咧!”
臨走時,我把打印好的《聽鐘叔河先生講文字與文學(xué)》一文交給鐘先生,請他看看有沒有寫得不妥的地方,鐘先生笑著說,不用看,是非功過任人評說,隨你怎么寫我都行。我再三堅持,鐘先生答應(yīng)留下文章。
沒過兩天,我接到鐘先生的電話,他說我寫的那篇文章已經(jīng)看完了,沒動幾個字,讓我去他信箱拿。我拿到文章一看,才知道鐘先生修改得仔細(xì),紅色和藍(lán)色的簽字筆修修補補達(dá)十幾處,不僅調(diào)整了些文字內(nèi)容,還發(fā)現(xiàn)了我的三處錯別字。
十幾天后,又有了開頭的那一幕,鐘先生不但惦記著我那篇文章,還把自己寫的題贈詩的后兩句也重寫了。
先生為文的虛心嚴(yán)謹(jǐn),我在他的書中曾讀到過。
《偶然集》小引里,他寫道:所有寫文章的人,都是在寫自己,但天賦有高低,本領(lǐng)有大小。我的天賦低,本領(lǐng)小,做詩做小說都做不來,偶爾寫點小文章,也缺少“思想水平”,更缺少“藝術(shù)性”,只是將自己的經(jīng)歷和感受照實寫下來罷了……這些文章都做了或多或少的修改。喜歡改動是我寫文章的一大毛病,即在看校樣時也總要改,遭排字工人和責(zé)任編輯詬病久矣。我也極羨慕下筆千言、落筆不改的人,但自己實在沒有那樣的天賦和本領(lǐng),看了自己寫的東西總覺得不順眼,忍不住又要改,當(dāng)然改也還是難得改好,真是:“黽勉寫文字,心盡力不隨?!?/p>
鐘夫人朱純也在《老頭挪書房》一文中提到:我常笑他“獺祭魚”,寫篇千字文,也要攤開好多書,這里查,那里找,“抄都沒有你這樣不會抄的”。如今總算有了擺書的地方,可以放開手腳“抄”了……
我學(xué)音樂出身,深知自己作文的不盡人意,在《聽鐘叔河先生講文字與文學(xué)》一文中,硬是把一次隨意的聊天寫成了一場正襟危坐的訪談,反而露了怯。有人說較“共廚房”那篇,這篇寫得拘謹(jǐn)、顯得刻意;還有人勸我要多讀書才好去跟先生聊天;更有文學(xué)博士調(diào)侃道:“藝術(shù)家走到文史界,過眼迷離,紛繁言語,不妨一顧?!?/p>
如果說走進鐘先生的家意味著闖入文史界,那是我的福分。我雖不知深淺,但先生不棄。
“文從字順,真誠書寫,獨立思辨,個性語言。合乎平仄,多對對子,讀書多思,不斷完善。”不就是先生教我的作文之道嗎?
無論如何,我也不想辜負(fù)了和先生的這份油煙之緣、書香之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