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話少敘,單說老北京人的“老”。遠了不說,就說離現(xiàn)在比較近的清代吧。當時的內(nèi)城,也就是大體現(xiàn)在二環(huán)路以里的地界,都住的是“八旗”,按“旗”劃分居住的區(qū)域。
沒有旗籍,也就是說不是旗人,您的官兒再大,比如紀曉嵐、曾國藩、林則徐、李鴻章,也得住到外城。外城的人也算北京人,但歸誰管呢?
原來當時的京城設(shè)有順天府,下轄兩個縣:一個是大興縣(衙門最早在西城,后來改在東城,就叫大興縣胡同,后改為大興胡同);一個是宛平縣(就是現(xiàn)在盧溝橋不遠的那個古城),外城的人都隸屬這兩個縣,東邊的歸大興,西邊的歸宛平。
所以,您現(xiàn)在看到一些在京城住了七、八代的老北京,籍貫卻不是“城”里。如文化名人齊燕銘、羅常培,其籍貫一個是大興人,一個是宛平人。您別以為他們是現(xiàn)在的大興區(qū)人或豐臺區(qū)的人,人家二位正經(jīng)八百是北京的城里人。齊燕銘先生的名字,帶出了他是哪兒的人。其實他是蒙古族,姓齊利特。這位京籍文化名人,曾在延安“魯藝”當過教員,并在那里參與主持創(chuàng)作了京劇《逼上梁山》和《三打祝家莊》,這兩出戲讓他出了名,受到毛澤東的賞識。他后來從了政,當過政務院(國務院前身)的秘書長、總理辦公室主任,文化部副部長、統(tǒng)戰(zhàn)部副部長等要職。
羅常培先生,字莘田,號恬庵。滿族正黃旗人,姓薩克達。在這兒得多說他幾句,為什么?因為他是著名的語言學家。他畢業(yè)于北京大學,后又在北大教語言學。上個世紀50年代,他參與籌建中國科學院語言研究所,并出任第一任所長。他還參與了《漢語拼音方案》的制定,與趙元任、李方桂并稱中國早期語言學界的“三巨頭”。
有意思的是,羅先生跟著名作家老舍先生是“發(fā)小兒”。當時老舍家住新街口的小羊圈(后改小楊家)胡同,十歲的時候,由私塾轉(zhuǎn)到西直門內(nèi)大街三井胡同口兒的二等小學堂三年級,跟羅先生正好一個班。兩個人放了學,常到新街口的書茶館聽書,吸收老北京文化的營養(yǎng),后來他倆叉在國立北京三中念書,是中學同學。兩人都是旗人,又志趣相投,自然成為奠逆之交。羅先生還是老舍的大媒。1931年,他把在北師大國文系畢業(yè)的胡絮青,介紹給在濟南齊魯大學教書的老舍,兩人結(jié)為泰晉。
老舍先生早年在英國教書時,用業(yè)余時間寫了自己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老張的哲學》,寄給羅先生指點。羅先生的專業(yè)是音韻學和語言學,他說:“我本不是作家,老舍讓我審他的稿子,未免問道于盲?!庇谑?,一向謙和的他把老舍的小說,拿給有“中國現(xiàn)代白話文小說第一人”之稱的魯迅先生。魯迅是紹興人,北京話說得不太到位,但對老舍先生用地道的北京話寫的第一部小說,還是給予肯定。雖然比較客氣地說技巧還有可以商量的地方,但京味兒文學語言的特色,還是給他留下深刻印象。魯迅對老舍小說評價的原話是:“地方色彩濃厚,但技巧尚有可以商量的地方?!毙≌f后來在當時的《小說月報》連載。
老舍先生對羅先生一直非常敬重,因為羅先生是研究語言的,老舍是運用語言的,所以老舍先生說:“莘田是學者,我不是,他的著作我看不懂。”您從兩位先生的客氣勁兒,就能看出老北京人是多么看重研究北京話的人。齊先生和羅先生,包括老舍先生,應該算地道的老北京,所以,走到哪兒,都說自己是北京人。
當然還有另一種情況,在北京住了幾輩子了,還念念不忘祖籍,不認自己是北京人,如著名收藏家王世襄和朱家溍先生,一個祖籍福建閩縣,一個祖籍浙江蕭山。我跟二位大家頗熟,他們生前我多次采訪過。二位都是北京生、北京長的,但并不認為自己是北京人。別人問起他們是哪兒的人,王先生總是笑呵呵說自己是福建人;朱先生也謙和地笑道:我是浙江人。其實兩位的祖上在京城做過高官,而且已然世居。
類似的還有老北京有名的大商人,如鹽商查氏,也就是作家金庸先生的老祖,本籍是大興,但祖籍是浙江海寧,在北京住了幾輩子,人家到什么時候也說自己是海寧人。老“同仁堂”的樂家也如是,樂家人從明末清初就到北京了,但世居多少代,依然說自己是浙江寧波人。
這些根兒在南方的北京人,世居京城幾代了,身上也是京味兒十足,如王世襄先生是京城有名的大玩家,但他們在宅門內(nèi),其日常起居、生活習慣等方面,依然保持著南方人的一些習俗。至于說他們平時說什么話,當然是北京話。但他們說的北京話里也雜糅著一些鄉(xiāng)音,因為平時在家里,他們的父輩說的是家鄉(xiāng)話,代代相傳,保留著一些鄉(xiāng)音在所難免。俗話說:最難改的是鄉(xiāng)音,真是一點不假。
您瞧北京人的構(gòu)成是不是挺復雜?其實北京話的形成過程跟這個差不多。換句話說,北京話是棵大樹,雖然它是在北京的地界長起來的,但它并不都是北京人撤的種兒。
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北京人就是在北京這地界不停地在流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