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曉桐
一
湘西燈塔點亮的時候,照亮了整個湘西人民的眼睛。那火一樣的眼光燃燒著動人的溫情,幾千年甚至更久,永遠的新鮮明亮。
還是在幾年前的時候,點燈的青年朝暮失蹤以后,他的養(yǎng)父阿洛伯就連夜準備行囊劃著小舟接替了這個神圣的職業(yè)。湘西燈塔是湘西人們共同的惦念,綿延了湘西悠久歷史印記的年輪。燈塔仿佛神祗一般屹立在四水懷抱中,在湘西無論是古老簡陋的巷子,還是寬闊的街道,老老少少只要抬頭仰望,就可以看見燈塔塔尖紅色的凸巖。在陽光強烈的時候,甚至能夠感到它跳躍的輕盈,白色一層層排列上去的燈塔顯得很不規(guī)則,在天色陰沉的日子里,燈塔的輪廓回回蕩蕩,記錄著湘西的苦難時段和和順的時段。湘西有句俗話:“食不可一日無米,湘不可一日無燈?!睅资f的民眾們所有的生計都靠這一水一灣。常常一早的微光出海做生意,夜晚才撐著小舟回家。而點燃的燈塔引領著漂泊人們的方向?;鸺t的火焰后面是家人,火紅的火焰后面是海上的親人。勞累在靠近燈塔的過程中漸漸驅散了,海浪輕輕把人們推向安寧的沙洲。
點燈人是這個城鎮(zhèn)中最為重要的職位。然而卻沒有人愿意承擔這個職位。在光明與黑暗的撕咬惡斗中,孤獨是一個人最難以抗拒的。在漫漫的水波中,固定的燈塔比所有船只更加漂浮不定。愛也唯有觀望,恨也唯有祈禱。點燈人掌握著黑夜漫長的深度,低低在無言中訴說著整個城市的悲哀。他照亮了整個城市,照亮了年代的更迭變遷,而燈塔里的人卻在燈塔狹小的空間里為此消磨生命,直到死去。世間紛繁都在這永恒的悲哀中沉淀,唯有大愛飄飄洋洋,不可泯滅。
阿伯家是湘西燈塔的世代供養(yǎng)者,據(jù)傳是阿伯祖先犯下大過得到懲罰,王朝覆滅以后,阿伯家卻依舊秉承著這個習俗。然而在老阿伯家里,沒有一個兒子愿意做一位點燈人。老阿伯嘆息著望著兒子,也許,一瞬間,小阿笠在土埂間玩耍的身影格外渺小。
二
水波蕩漾的時候,燈塔在水灣中忽遠忽近。有時巨浪把塔燈的尖頂推遠了,卻露出了燈塔白色的腹部,一層層堆積的圍墻激蕩著抖動。每到這種夜晚,天空灰蒙蒙的粘著些許月光,阿笠都輾轉反側難以入睡。夜深了,外出的人們接二連三地回來了,燈塔閃爍著光芒。二弟阿洛小阿笠五歲,因為阿笠從小多病,家里還請不起保姆,就一直寄養(yǎng)在城里的堂姐水沫生家里。水沫生是國家一級的畫家,雨天不寫生的時候就畫阿洛,畫里的阿洛白胖胖的,眉毛翹著,眼睛如水中去捉潤滑的白壑玉一般機靈,嘴唇厚但含有味道?;顫姷陌⒙逯灰慌龅疆嫯?,就立刻安靜下來。
物歸原主,天經(jīng)地義,用在人身上,卻是一萬個舍不得。老阿伯見阿笠的身體日漸好轉,就提出要把二兒子接回來住。那天交換的時候,紛雜的雨水砸落在硬水泥板上,長期獨居海上的老阿伯提了一大堆海產品,水沫生瞧也沒瞧一眼,冷冷地說:“兒子還你可以,但是你要讓他在鎮(zhèn)上上學,學費我來付。”老阿伯手上一松,海產品裂開一道口,灑落了一地家鄉(xiāng)的味道。“祖訓上是怎么說的!單傳都守的了燈,我劉阿伯都三個娃兒了,這光輝事業(yè)斷在我手上可如何是好!”雨越下越大,撕咬著三個人的談話,阿洛摘下小小的背包,伸進手去摸,包里的幾只畫筆干都像養(yǎng)在了水里,吐著泡沫。他嗅了嗅手上的水跡,咸咸的,黏黏的。
雨水沖刷著人們的面龐,燈塔的面龐,在墻壁上爬行的痕跡。簇擁著燈塔的水波靜謐而哀傷。老阿伯有一天回家對妻子說,大娃興許念書行的。妻子喃喃道,大娃還弱著呢,已經(jīng)因為念書失去一個兒子了,怎能再送走一個兒子?老阿伯嘆氣道,那就長大守燈塔,吃著湘西人們的集資?巨大的沉默籠罩著兩個人,暗灰的云朵駛過燈塔的火光,針線無端哆嗦著,刺在妻子的手上,妻子并不在意,低頭默默重復著單調的活計。
三
港灣彎彎進入海灘,大霧彌漫,每人彼此看不清面孔。老阿伯顫抖著手把大兒子放在碼頭上?!鞍帧!卑Ⅲ业奈骞贁D成一團,帶著哭腔叫著。老阿伯忍著淚,收起酸楚,對孩子說:“以后要聽梁叔的話,不要胡鬧,認真讀書?!卑Ⅲ毅吨c頭,不肯走開。“走吧,走吧,梁叔等了很久是不高興的?!卑Ⅲ业椭^瞅著腳尖默默走了幾步,就又回過頭來,圓圓的面龐,秀氣而迷離的眼睛布滿淚水,在微弱的燈塔光的投映下晶瑩剔亮?!鞍Ⅲ遥 币粋€孩子的身影跑來,一躍而起,他揪心地張開粗壯的雙臂,展平那雙常年點燈而烏黑的大手,溫暖著,擁抱著,眼看著,孩子不見了。
碼頭有些空寂的痛苦,老阿伯守望了空空的海面一會兒,就要走開,回到家里,一個人默默換好鞋,喝點水,坐在搖椅上。妻子點著了爐火,一聲不吭地切菜,倒菜,端菜。菜就擺在桌子上,冷冷清清,妻子回到屋里,老阿伯也一直在搖椅上看著窗外的夜,漆黑的世界。燈塔因為無人照看早就已經(jīng)熄滅了,只有敲鑼的報時人進著職責,整整敲了十二下,無比漫長的十二下。老阿伯走向桌上已經(jīng)涼了的菜,忽而就奔向妻子的房屋。妻子說話越來越弱:“不要了?!薄安灰?,燈塔怎么辦!”失去了燈光的燈塔依然存在著,每個湘西人民都在猜測第二天清晨燈塔的模樣。一年以后的冬季,皚皚白雪覆蓋著湘西,老阿伯家的第三個兒子出世了,叫野潮。水聲之大,把莊家生長的聲音全部掩蓋,嘩嘩嘩,流淌和竭力地啪打。燈塔在狂野的潮水中怒吼著哀號。
四
潮水流轉,時光荏苒。老阿伯和阿婆在無論如何都撥不通水沫生的電話的時候,提著日月輪轉天然釀造的米,直接敲響了水沫生家的門。兩個鄉(xiāng)下人在這個城鎮(zhèn)上躲躲閃閃,依舊吸引了許多路人異樣的眼光。輾轉了幾次,就在敲門的那一霎那也頂著被趕走的壓力。“打擾了,是畫家水沫生家吧?”
茶水熱了又熱,老阿伯和阿婆卻始終不碰一下瓷茶杯。小伙子繼續(xù)在花架前涂抹著彩料。那是一張即將完成的油畫,深藍色的色調,畫面泛著雨滴,氣勢宏大?!拔覂鹤樱⒙?!”阿婆近乎同時喊了出來?!八阍趺??!水沫生,當初爹爹把你送給一個畫家,也是為了家的好處,你怎么這樣來報復?!薄案绺缒沐e怪了?!卑⑵艙е铰澹厕D向水沫生:“你不是在電話里說成家了嗎?你怎么?”水沫生已經(jīng)泣不成聲:“我只愛阿洛一個!”老阿伯驚醒著抽動著手,“啪”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山洛的臉上。阿婆沖過去:“老伯!打不得兒子!”“離開,離開她??!”endprint
最后協(xié)調的結果是,等山洛照料姑姑水沫生病好以后,帶著女朋友回湘西結婚。不久,阿洛帶著女朋友來到湘西的家里。傍晚,濃濃的炊煙充盈著莊稼,菜板咚咚的節(jié)律一步步將這個平淡而美滿的日子推進高潮。阿婆把第一次見面的女朋友親熱地抱在懷里:“真底感謝你,你救了我兒子??!”一家人其樂融融地聚在簡陋的木桌旁邊,山洛介紹著:“她叫,蕓淇,是我在大學里辦畫展,在展會認識的?!?阿婆說:“蕓淇是個好孩子,結婚以后也一定要珍惜”。
然而就在結婚的那天,山洛不見了。蕓淇嬌嗔的嗓子喊成了嘶啞,仍舊不見山洛回來。蕓淇撲到阿婆的懷里就喊:“洛他不愛我了,洛他不愛我了。”塔子說,他看見山洛清晨就沿著小路走了,就背了一個小小的包囊,穿著跟周圍的蘆葦一般顏色的短衫,背影溫柔而惆悵。臨走前,留給他一幅油畫和一只藍色的畫筆。塔子,還有什么?沒有了,沒有別的了。
五
幾天過后,夕陽靜謐地映照在坍圮的圍墻邊。水面頻頻漲潮,有人推開刺啦響聲的木門?!皟鹤印卑⑵攀种羞€攥著青菜,就急急忙忙迎了上去?!奥寤貋砹??阿婆?洛回來了?”門口的蕓淇驚喜地叫著。阿婆搖了搖頭:“還以為阿洛回來了?!?/p>
“阿婆?!笔|淇潸然流著淚?!肮院⒆印卑⑵艛堖^這個女孩,拍著說著:“阿洛從小也不是在這里長大的,如今我們也是管不了他的,他不會來,也不能耽誤了你,你就別等他了?!笔|淇趴在阿婆的肩上,青菜濃郁的香汁傳來,那種迷醉而溫婉的氣息,她所遺憾的已經(jīng)不僅僅是毫無希望的愛情,還有這簡陋而溫暖的燈塔鎮(zhèn)的家了。潮水一層層撲來,撲到發(fā)髻,撲到衣衫,撲到鞋尖,然而一切干干凈凈,火光照耀。吃飯的時候,大家坐在一起熱情地款待她,但是她已經(jīng)感覺到,這是最后的一次晚宴了。
在一個深色的巷子里。山洛身穿白色的花格子衣服,樣子非常疲憊,仿佛經(jīng)歷了巨大的戰(zhàn)爭和精神的洗禮。巷子蔥綠的顏色與這個少年融為一體。
六
阿婆見蕓淇微微顫顫走路的樣子,委實想再留宿一晚。然而這個日子不同尋常。運貨的大船大概晚上就到港口了,前兒梁叔托來口信,說三妹也大了,是不是可以也把三妹朝夕接過去讀書。阿婆求鎮(zhèn)上的姚叔寫了一封信按照寄來的地址回過去詢問大兒子的事情。然而要等回信,談何容易,這幾晚有大貨船來港,要在貨里翻幾番,方能找到被重物擠扁的微薄的信紙。
阿婆叮囑船上的小七留意書信,又叫朝夕去拜托鏢局的老板娘,蕓淇留在這里雖然多了一分人力,卻也添了一份痛苦。家人也愛著這個活潑的女孩子,但是看見她是不免會想起離家出走的二兒子的。這幾絲尷尬影響不了他們愛這個女孩,但也會頗為不便,反倒會因為愛這個女孩子,怕傷了她的心,因此就刻意地忘掉山洛的不愉快。但是忘掉自己的家人,并非一般人的做到,尤其是這個見面僅僅幾次,而且只是存留一些記憶的家人。如果連記憶都不去挽留,那么一家人的生活都會是淺薄的,沒有人情的。蕓淇離開以后,一家人又會因為自己的私心感到愧疚。這樣的相遇,此后不知道還會不會有第二次,何況是山洛喜歡的女孩子,這個家關于山洛喜歡的東西并不多,何況又是蕓淇這樣一個值得人家疼愛的女孩子,大家害怕連這樣一個能夠使他們想起山洛的人也失掉了。當然在蕓淇看來,這家人自身已經(jīng)成為她躋身的最大的障礙,這樣的等待山洛也是毫無理由,唯有犧牲自己的事情,她果真看到了這一家人極度的自私,也是極度的無奈。而她的這種無奈是更深刻的,阿婆一家寧愿解釋成不舍得要一個時尚女孩子要苦力搜信紙的無奈,沒有挽留,也沒有放逐,反而輕松了不少,尋了一些鄰居幫忙在碼頭守著。
夜色深了,起了大霧,老阿伯點亮的燈塔隱隱約約,時隱時現(xiàn),在霧氣中躲著迷藏。阿婆一家和幾個好心的鄰居打著哈欠,極力地克制著,卸貨的塵土還在沸沸揚揚,打在霧里哀嚎,人們的手還在劇烈地疼痛,脊背上溜著汗水,但是一無所獲在彼此間傳遞著。阿婆嘆著氣坐在一塊石頭上。幾天以后,還是沒有找到,每夜的汽笛帶來的不只是希望了。
只連續(xù)幾天,鄰居就以各種理由回家去了。阿婆帶著三妹,五妹,塔子守在深黑色的夜里。有一艘小小的船,悠悠劃過,大家心上一緊,近了才感到劃船人沉沉的吃力,來的人正是老阿伯。
老阿伯拆了一船又一船的貨物,始終得不到那一張薄薄的安定。他累得癱倒在輕吻海水的石頭上,虛幻的事物使他把近在咫尺的燈塔拋到腦后。殊不知一場因此而生的大禍已經(jīng)來臨。這晚老阿伯實在是困倦了,在淺水灣里擦了擦手,就帶著小女兒和塔子回家休息。阿婆也在這黑夜的等待中熟悉了,在碼頭安靜地睡著了。三妹還不倦,就敲著青石板想著心事。
風就在這一日大起的,沒有任何預示性的。大風呼嘯著向下壓,推到樹木,房屋,惡作劇地沒有任何羞愧地大笑,出手更加惡毒了。黑夜隱蔽了他的雛形,他便更加放肆地毀壞著,游戲地,有力地推翻一切。他沖刷著人們,熄滅著莊稼,而燈塔在暴雨的混沌中啪的一聲,斷裂了一般熄滅了。大家都沒有發(fā)現(xiàn),老阿伯一下子在沉睡中震驚了。他頂著擠進窗子的惡風雨,往天上望去,一派銀光落幕的旋轉,但是在晶瑩剔透的雨珠中,天似乎顯得很亮。小女兒朝茗哭著要追出來,塔子抱著她在依著門哭。老阿伯不顧一切地沖向海面,一絲亮光也沒有,他想一定要再看一眼小船,這樣可以撐著小船去點著燈塔??墒切〈瑳]有蹤影,他氣喘吁吁爬一陣,撲一陣,在泥土的不明氣息中暈了過去。
天亮的時候,太陽溫柔地打在地上。老阿伯醒來第一句就是:“我的小船,快找來,去點著燈塔?!?/p>
人們在波瀾不驚的水面上航行,光明的景色掩蓋著倉皇的昨夜的暴風雨,深水完全地保留了夜的印記。人們沒有找到小船,倒是尋到了許多貨物和斷裂貨船的一小部分。人們意識到昨晚貨船傾翻的事實。亂作一團,哭嚎者無數(shù)。但最嚴厲要數(shù)幾個權威人士站起來說燈塔怎么熄滅了。人們驚慌著望著“死去”的燈塔,漸漸安靜下來,仿佛在燈塔熄滅的情況下翻船是天意。人們找不到災難的替代品,就全部聚焦在了老阿伯的身上。老阿伯作為一個點燈人居然沒有在燈塔上。
一家人陷入比昨夜更加瘋狂的黑暗。
七
“一二三”老阿伯孩子似的數(shù)著日子,太陽把大風曬黑。他的腿在暴風雨那夜摔折了,動彈不得。門外已經(jīng)多多少少聚滿了湘西的民眾。老阿伯開不了門,從窗蕉眺望過去。不一會,有一個中年鑲著胡須的胖子在一幫人尊敬的眼神中強行推開了木門。他十分臃腫,一進門就蹭掉一整個門框,隨后更是桌椅摔碎的聲音,他說:“老阿伯,咱們敬重你守了那么久的燈塔,但是這次的翻船鬧得太大了,怎么說這次失去鎮(zhèn)上這么多好兄弟,你也是難辭其咎?!崩习⒉铧c從床上摔下來:“鎮(zhèn)長,我們整個家族就是守這個燈塔的。”他過于激動,失去了某些語言能力。鎮(zhèn)長撫摸著胡須,故作沉思,可惜他的胡子不夠長,手剛剛捋了一點兒就掉落下來,砸在老阿伯的床沿上。老阿伯苦不堪言,暈倒在床邊。大船遙遙水波,蕩滌在人們的歡笑中。老阿伯在風中劃槳,水霧憑空推浪,激起萬般變化的水花。他的手指直指天塔,宛如枯木,蒼老而在陽光中無限明媚。你的全部,所有人的恫嚇,皆由此涔涔而起。大地旋轉,海底的石頭閃著星光。
可惜他比一個富甲一方的商人晚到了一步。商人穿的時尚風趣,戴著金朱雀帽檐,圍著長拖地的鑲著白玉的圍巾,他一進門,就讓阿婆瞧見了。阿婆一把就用上去,把這個外鄉(xiāng)來的年輕人抱住了身后忽然有個人堅定地說。商人也驚訝地回過頭。兩個親兄弟站在一起,像兩尊靜止的雕像,中間連風也不曾通過?!拔业酿B(yǎng)子,可以來守燈塔?!眮砣苏巧铰濉Kㄊ幯?,燈塔的微光在寧靜中閃耀。
塵封幾十年的燈塔微微閃耀著,少年撐竹竿毅然立在顛簸的水面上。背上是養(yǎng)父五歲時他捧著丙烯顏料畫的這個場景。那幅處女作始終收藏在山洛的心中,久久隨著水波蕩漾。仿佛看見野潮的影子,朝暮的眼淚匯入流淌的潮水,輕輕握起明媚的紙張。
火焰的皮囊炸開,照映往來船只如隱約的星光搖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