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群
(南京大學,江蘇南京210014)
《蘇平仲文集序》作于洪武四年,是劉基的晚年之作。內(nèi)容豐富,向受學界重視,[1]堪稱是體現(xiàn)劉基文學思想的綱領性篇什,但對于該文的學術、歷史背景鮮有討論。我們認為,《蘇平仲文集序》乃劉基融會洛蜀之學而后成,是我們了解劉基學術、文學思想相貫通的一個重要窗口。
洛學與蜀學相角于北宋,“南渡以后,程學盛于南,蘇學盛于北?!盵2]明王朝建立,混海內(nèi)為一統(tǒng),洛蜀之學的碰撞與交融成為必然。對于明代中葉陽明學興起的學術背景,明人董其昌曾有這樣的解讀:“程蘇之學,角立于元祐,而蘇不能勝,至我明姚江出以良知之說,變動宇內(nèi),士人靡然從之,其說非出于蘇,而血脈則蘇也,程朱之學幾于不振?!盵3]循此思路,考察明初思想,適當關注洛蜀相角相融的因素,對于準確把握學術、思想的形成緣起不無裨益,解讀劉基的《蘇平仲文集序》亦然。
據(jù)黃伯生《誠意伯劉公基行狀》載,劉基少年習舉業(yè)時,“講性理于復初鄭先生,聞濂洛心法,即得其旨歸?!盵4]這種經(jīng)科舉而形成的學術底蘊堪稱是劉基學術思想的基本底色,這在《蘇平仲文集序》中亦得到了體現(xiàn)。該文開篇即云:
文以理為主,而氣以攄之。理不明,為虛文;氣不足,則理無所駕。[5]88
“氣”是傳統(tǒng)文論的既有命題,尤其是源于孟子的“養(yǎng)氣”說對文論的影響甚大。文之“理”,可以指作品所表現(xiàn)的主旨。從文論自身的內(nèi)在邏輯去考察劉基所表達的意旨,這是探討劉基文學思想的基本途徑,也是我們理解《蘇平仲文集序》的一個基本維度。對此,學者已有充分論述,茲不再贅。但是,當“理”、“氣”并提而對舉之時,便需要對這一表述是否具有理學背景產(chǎn)生警覺。因為理氣關系,是體現(xiàn)理學一體生化理念的重要命題。這樣,“文以理為主”之“理”便帶有了一些性理之義,“氣以攄之”之“氣”便具有了一定的生化作用。當劉基具有萬物一體的意識之時,理學與文學的貫通與一體性便具有了更為直接的學理基礎,“文以理為主,而氣以攄之”便可以透露出超越于文學本身的學術底色。事實上,元明之際的劉基,不乏時代所賦予的理學印記。如他以萬物一體論人,云:“人也者,天地之分體,而日月木火土金水之分氣也。理生氣,氣生數(shù),由數(shù)以知氣,由氣以知理?!盵5]80基于這樣的背景,我們再看劉基與其相關的理學思想:“天之質,茫茫然氣也,而理為其心,渾渾乎為善也,善不能自行,載于氣而行?!盵6]不難看出,《蘇平仲文集序》中關于文與理、氣關系的表述與其理學天道觀正相符合,都是以理為核心,或曰“理為其心”,或曰:“以理為主”。因此,對《蘇平仲文集序》中的文學觀,需聯(lián)系其理學背景進行解讀。劉基的理學并不以觀念的演繹、性理的分疏見長,而是即事以明理勝。明理的目的在于致用,這也就是為何劉基寓言體散文《郁離子》形成的原因。我們的研究同樣需要據(jù)其象而溯其意,由用而探其體,追尋其學術根源,即如研究《郁離子》不應囿于故事的情節(jié),而應揭示內(nèi)在的意蘊一樣。劉基的文學理氣論有得于理學的背景還從其重視理學家之于文學史的貢獻中得到側面印證,如,他說:“南渡以來,朱、胡數(shù)公以理學倡群士,其氣之所鐘,乃在草野,而不能不見排于朝廷,其他萎弱纖靡,與晉、宋、齊、梁無大相遠?!盵5]95他在《蘇平仲文集序》中對于理學稱盛的宋代之文以及國運予以了高度的評價,云:“繼唐者宋,而有歐、蘇、曾、王出焉,其文與詩追漢、唐矣,而周、程、張氏之徒,又大闡明道理,于是高者上窺三代,而漢、唐若有歉焉。故以宋之威武,較之漢、唐弗侔也。而七帝相承,治化不減漢、唐者,抑亦天運之使然與?是故氣昌而國昌,由文以見之也?!盵5]88-89劉基所述的宋代乃至有越漢唐而上窺三代的“威武”,宋學概是成因之一。在劉基看來,周、程張氏之徒,大闡道理之功,似較之于歐、蘇、曾、王,意義更著。
理重道輕文,抑或重理輕文,這是理學家論文的共同特征,其中尤以程伊川為最。但劉基則是十分注意文學的經(jīng)世功能,追求文學諷戒裨世的學者,顯然非洛學所能范圍。這與劉基乃“開國文臣”,而非承祧濂洛心法的道學巨子有密切的關系。是否重視文學的功能,恰恰是洛蜀之學相區(qū)別的特征之一?!短K平仲文集序》中劉基提出“文之盛衰,實關時之泰否。”極重文學的社會功能。他認為唐虞三代之文,乃“誠于中而形為言,不矯揉以為工,不虛聲而強聒也。”由此可見“三代”文明之盛。劉基對于文之盛衰關乎國運泰否的歷史描述之中,最為詳細的是漢代文運與國運互動的起伏變化過程,云:
漢興,一掃衰周之文敝而返諸樸。豐沛之歌,雄偉不飾,移風易尚之機,實肇于此。而高祖、文帝制詔天下,咸用簡直。于是儀、秦、鞅、斯縣河之口,至此幾社。是故賈疏、董策、韋傳之詩,皆妥帖不詭,語不驚人,而意自至。由其理明而氣足以攄之也。周之下,享國延祚,漢為最久,蓋可識矣。武帝英雄之才,氣蓋宇宙,而司馬相如又以夸逞之文侈之,以啟其夜郎筇笮,通天桂館、泰山梁甫之役,與秦始皇帝無異,致勤持斧之使,封富民之侯,下輪臺之詔,然后僅克有終。文不主理之害一至于斯,不亦甚哉!相如既沒,人猶尚之,故揚子云用是見知成帝。然而漢家樸厚之尚已成,其根末嘗拔也。故趙充國將也,有屯田之奏;劉更生宗室子也,有封事之言。往復開陳,周旋辨析,誠意懇至,理明辭達,氣暢而舒,非汲汲以鴻生碩儒爭名當代者所能及也。豈非習尚有源而得之于自然乎?嗚呼!此西漢之文所以為盛,國祚絕而復續(xù),如元氣之不壞而乾坤不死也。[5]88
劉基歷述了漢代歷史隨文而興衰的過程。縱觀中國古代文論的歷史,其重文之論鮮有出其右者。這顯然非洛學的傳統(tǒng)。劉基對于承洛學傳統(tǒng)的朱熹文學觀也并不認同,其焦點即在于朱熹將《國風》之刺詩斥為訕上。①劉基則反詰道:“使其有訕上之嫌,仲尼不當存之以為訓。后世之論去取,乃不以圣人為軌范,而自私以為好惡,難可與言詩矣?!盵5]81劉基力言刺詩關乎國運,這顯然與洛學迥然不同,而頗得蘇氏蜀學之趣。蘇氏蜀學與洛學的一個重要區(qū)別是文與道的關系問題,程伊川重道輕文最極致的是“作文害道”說,認為為文者專務章句,悅人耳目,“非俳優(yōu)而何?!辈⒄J為詩乃“閑言語”[7]。而蘇東坡則主要以詩文稱譽于時,朱熹曾斥其門人“苦心極力學得他文詞言語”,這僅是“從尾梢處學”[8]。蘇氏蜀學鄙薄理學,認為理學“多空文而少實用”,而認為文并非“雕蟲篆刻”的無用之作,云:“屈原作《離騷經(jīng)》,蓋風雅之再變者,雖與日月爭光可也。可以其似賦而謂之雕蟲乎?”[9]當然,劉基的經(jīng)世文論以及《蘇平仲文集序》的基本思想與蜀學的關系還與蘇平仲本人有關?!睹魇贰酚刑K伯衡(平仲)傳:
蘇伯衡,字平仲,金華人,宋門下侍郎轍之裔也。父友龍,受業(yè)許謙之門,官蕭山令,行省都事。明師下浙東,坐長子仕閩,謫徙滁州。李善長奏官之,力辭歸。伯衡警敏絕倫,博洽群籍,為古文有聲。元末貢于鄉(xiāng)。太祖置禮賢館,伯衡與焉。歲丙午用為國子學錄,遷學正。被薦,召見,擢翰林編修。力辭,乞省覲歸。二十一年聘主會試,事峻復辭還。尋為處州教授,坐表箋誤,下吏死。[10]
蘇伯衡乃蘇轍的后裔,且被視為承蘇氏蜀學復盛于明代的關鍵人物。胡應麟《詩藪》載:“至明蘇伯衡,遂以文著一代,而詩亦工。蘇氏之盛易世猶昌如此?!盵11]與劉基等人一樣,蘇伯衡也見列于禮賢館。給蘇伯衡作序的還有宋濂,宋濂之作,也是以述及平仲承其宗風的成就,云:“濂重平仲最甚,序論其文,所以嘆蘇氏三公之不可及,而喜今世之復有斯人也?!雹诳梢娖渑c宋濂的深厚交誼。③比較而言,蘇伯衡與劉基的學術旨趣似乎更近,如,劉基有《清類天文分野》,蘇平仲《蘇平仲文集》卷二亦有《分野論》。蘇伯衡的《空同子》也與劉基的《郁離子》并稱于時。四庫館臣在《金華子提要》中述及其“與劉基《郁離子》、蘇伯衡《空同子》相較?!雹軐τ谶@樣一位多年的同道,劉基為之作序亦當極為認真。該文作于洪武四年(劉基卒于洪武八年),是劉基晚年的作品,可視為劉基對文學的終極思考。在劉基作序時,蘇平仲集尚未定稿,⑤可見蘇伯衡求序之殷,亦可見蘇氏對劉基之序文的珍視。面對著蘇氏后昆,劉基命筆之時,蜀學對文學的基本理念縈回于腦際的情形不難想見,而宋濂之《蘇平仲文集序》中劇論蘇氏蜀學之于文學史的貢獻恰成劉基該文有得于蜀學的旁證。由此可見,洛、蜀之學,是劉基寫作《蘇平仲文集序》不可忽略的學術背景。
注釋:
①朱熹之論,見于對《詩序》“《狡童》刺忽也,不能與賢人圖事權臣擅命也”的辨說(【周】卜商撰,【宋】朱熹辨說:
《詩序》卷上,明津逮秘書本。)
②宋濂.《宋學士文集》卷第六十六《蘇平仲文集序》,四部叢刊景明正德本。
③《殿閣詞林記》卷八《編修蘇伯衡》亦載:“蘇伯衡,字平仲,其先蜀人,文定公裔子遲守婺,遂居金華。……洪武初,征為國子學錄,擢編修,與劉基、宋濂、魏觀、胡翰相友善?!ピ唬骸街俎o精博而不粗澀,敷膄而不以綺縟,其視魯弓郜鼎均也?!保ㄇ逦臏Y閣四庫全書本。)
④《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四十《金華子提要》[M].中華書局,1965:1187.
⑤《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六十九《蘇平仲集提要》:“是集卷首有洪武四年劉基序,而集中《厚德庵記》云:‘庵成于洪武壬戌十二月’,則是記乃洪武十五年以后之作。基所序者,尚未定之初稿也?!保ㄖ腥A書局1965年版,第1468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