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殊閑
揚雄是從西蜀走出的文化巨匠。揚雄的出現(xiàn)不是偶然的,他與蜀文化之間有很深的淵源,從他身上,可以窺見眾多蜀文化的特質(zhì)與亮點。本文擬從以下七個方面作一梳理,以求教于各位方家。
古蜀國是一個擁有悠久歷史與燦爛文明的方國,在中華民族多元一體中是重要的一元。關(guān)于古蜀國悠久的歷史,揚雄的《蜀王本紀》就有記載:“蜀之先,稱王者有蠶叢、折灌、魚易、俾明。是時椎髻左衽,不曉文字,未有禮樂。從開明已上至蠶叢,凡四千歲?!雹匍_明為古蜀最后一個王朝,由此往上倒數(shù)有四千年,另有《蜀王本紀》版本稱“三萬四千歲”,不論哪個版本中,古蜀的歷史都不可謂不悠久。至于燦爛的文明,這完全可以從三星堆遺址、金沙遺址以及成都平原的眾多古蜀城池遺址中窺見其概貌。惜乎揚雄在他所生活的時代未能親睹這些遺址遺物的風(fēng)采,所以,揚雄以“不曉文字,未有禮樂”概括,顯然這是不符合歷史事實的。這些遺址出土的驚艷世界的文物和規(guī)模宏大的祭祀坑以及祭祀禮器,無不顯現(xiàn)出古蜀時期禮樂文明所達到的高度。那些出土器物上的有一定規(guī)律性的“符號”,有學(xué)者以“古蜀圖語”(或“巴蜀圖語”)稱之,實際上它們就是古蜀的文字,只是我們至今無法真正解讀,誠為憾事。
古蜀國終止于公元前316年。這年秋天,秦惠王遣張儀、司馬錯等率大軍從石牛道南下伐蜀,蜀王倉促應(yīng)戰(zhàn),為秦軍大敗。冬十月,秦軍掃蕩了蜀的反秦勢力,一舉兼并蜀國,蜀國從此滅亡。秦滅蜀國之后,將蜀納入其統(tǒng)一版圖,為鞏固其統(tǒng)治,開始向蜀地大量移民,并推行其文化,包括文字、禮制、法制等。當(dāng)然,古蜀民俗信仰等文化,也得到相應(yīng)的尊重與保留。
不可否認的是,秦滅蜀國之后,蜀地一度處于混亂狀態(tài)。為強化蜀地的經(jīng)濟保障,在秦滅蜀國之后的40年,即公元前277年,李冰作為第三任蜀郡守來到四川,開始了他治蜀與興蜀的歷程。李冰治蜀的事跡眾多,但最有名的無疑是創(chuàng)建都江堰、疏通成都“二江”等重大水利工程,極大地奠定了成都作為巴蜀地區(qū)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的地位?!妒酚洝ず忧份d“蜀守冰鑿離碓,辟沬水之害,穿二江成都之中。此渠皆可行舟,有余則用溉浸,百姓饗其利。至于所過,往往引其水益用溉田疇之渠,以萬億計,然莫足數(shù)也”[1]1196?!稘h書·溝洫志》沿用此說。后來的《華陽國志》則這樣表述:“冰乃壅江作堋。穿郫江、撿江,別支流,雙過郡下,以行舟船。岷山多梓、栢、大竹,頹隨水流,坐致材木,功省用饒。又溉灌三郡,開稻田。于是蜀沃野千里,號為陸海。旱則引水浸潤,雨則杜塞水門,故《記》曰:水旱從人,不知饑饉。時無荒年,天下謂之天府也?!保?]133
此時的“天府”如果說還更多指的是自然生態(tài)的優(yōu)渥與農(nóng)林經(jīng)濟的發(fā)達,那么,120年之后的西漢景帝時期,公元前156年,文翁擔(dān)任蜀郡守,則進一步改變了蜀地的自然與文化生態(tài)。《華陽國志》記載:“孝文帝末年,以廬江文翁為蜀守。翁穿湔江口,溉灌繁田千七百頃。是時,世平道治,民物阜康;承秦之后,學(xué)校陵夷,俗好文刻。翁乃立學(xué),選吏子弟就學(xué)。遣儁士張叔等十八人東詣博士,受七經(jīng),還以教授。學(xué)徒鱗萃,蜀學(xué)比于齊魯。巴、漢亦立文學(xué)。孝景帝嘉之。今天下郡、國皆立文學(xué)。因翁倡其教,蜀為之始也?!保?]141接續(xù)李冰而治蜀的文翁,不僅進一步治理蜀中水環(huán)境,更重要的是興辦郡學(xué),選派優(yōu)秀學(xué)生進京深造,回來之后教授蜀地學(xué)子,改善蜀地文化生態(tài),使蜀中“學(xué)徒鱗萃,蜀學(xué)比于齊魯”。至此,自然與人文并舉的“天府之國”名副其實。
蜀地文化生態(tài)的改善,產(chǎn)生了系列良好反響。《漢書·地理志》載:“景、武間,文翁為蜀守,教民讀書法令,未能篤信道德,反以好文刺譏,貴慕權(quán)勢。及司馬相如游宦京師諸侯,以文辭顯于世,鄉(xiāng)黨慕循其跡。后有王褒、嚴遵、揚雄之徒,文章冠天下。繇文翁倡其敎,相如為之師?!保?]1313司馬相如、王褒、嚴遵、揚雄被稱為西漢蜀文學(xué)四大家,他們都是文翁化蜀的直接結(jié)果。這四位蜀人,其影響絕不僅限于蜀地,他們的聯(lián)袂登場,讓蜀地一躍而成為漢大賦的孕育地,司馬相如被譽為“賦圣”,揚雄被稱為“西道孔子”,當(dāng)然也是“東道孔子”。“張子侯曰:‘揚子云,西道孔子也,乃貧如此!’吾應(yīng)曰:‘子云亦東道孔子也。昔仲尼豈獨是魯孔子?亦齊楚圣人也?!保?]230無論是“西道”還是“東道”,能夠被譽為“孔子”,成為“大儒”,對于融入中原文化僅三百年的古蜀之地,這已經(jīng)是非常難得的了。如果再聯(lián)想司馬相如與揚雄之后蜀地人才輩出的盛況,文翁化蜀之功,確乎其偉哉,難怪盧照鄰把文翁石室比喻為“岷山稷下亭”[5]110。
“蜀學(xué)比于齊魯”既可以理解為蜀地的學(xué)人數(shù)量比肩齊魯,也可以理解為蜀中學(xué)者的聲名與影響比肩齊魯。齊魯是儒學(xué)重鎮(zhèn),蜀地偏于西南一隅,接受中原文化的時間并不久,即能產(chǎn)生接踵孔子的儒學(xué)大家揚雄,這當(dāng)然是不容易的,自然也是令人稱奇的。所以,揚雄堪稱文翁化蜀、“蜀學(xué)比于齊魯”的典范。
據(jù)《漢書·藝文志》所載,揚雄著述繁復(fù)②,包括:
語言文字類有《訓(xùn)纂》一篇、《蒼頡訓(xùn)纂》一篇。云:“至元始中,征天下通小學(xué)者以百數(shù),各令記字于庭中。揚雄取其有用者以作《訓(xùn)纂篇》,順續(xù)《蒼頡》,又易《蒼頡》中重復(fù)之字,凡八十九章?!保?]1362-1363
諸子類揚雄有三十八篇,分別是《太玄》十九、《法言》十三、《樂》四、《箴》二。
文學(xué)類揚雄有賦十二篇。
《漢書·藝文志》未收的揚雄著述還有:
《輶軒使者絕代語釋別國方言》,省稱《方言》,最早見于漢應(yīng)劭《風(fēng)俗通義原序》。
《蜀王本紀》,最早見于《隋書·經(jīng)籍志》,新、舊《唐書》相沿《隋書》,《宋史》不見史志著錄,大約至遲到宋末已經(jīng)散佚。目前所見為輯佚本。
其他還有一些,如《續(xù)史記》?!墩摵狻ろ氻炂吩疲骸八抉R子長紀黃帝以至孝武,揚子云錄宣帝以至哀、平?!保?]劉知幾《史通·古今正史》云:“《史記》所書,年止?jié)h武。太初已后闕而不錄。其后劉向、向子歆及諸好事者若馮商、衛(wèi)衡、揚雄……等相次撰續(xù),迄于哀、平間,猶名《史記》。”[8]
還有《志錄》,僅見于《文章緣起》[9]。
還有《難蓋天》,首見《隋書·天文志上》引揚雄《難蓋天》八事[10]341,后世《開元占經(jīng)》等有引。嚴可均輯入《全漢文》。
由上述所列可知,揚雄著述涉及的領(lǐng)域甚廣,后世所謂“經(jīng)史子集”,揚雄都有建樹。如果從其著述內(nèi)容來看,其卓然而立的貢獻至少包括儒學(xué)、哲學(xué)、語言學(xué)、文學(xué)、歷史學(xué)、天文學(xué)、數(shù)學(xué)、音樂學(xué)等,確乎應(yīng)該稱為“百科全書式”的巨匠。對此,班固在《漢書·揚雄傳》的贊語中這樣慨嘆道:“今揚子之書文義至深,而論不詭于圣人,若使遭遇時君,更閱賢知,為所稱善,則必度越諸子矣?!保?1]2661此論頗有見地。
有意思的是,揚雄出生的西蜀地區(qū),向有出文宗巨匠之說。從司馬相如開始,至揚雄,再到陳子昂、李白、蘇軾、楊慎、李調(diào)元、郭沫若、巴金,他們或是在某一領(lǐng)域、某一方面執(zhí)天下之牛耳,或是海納百川,著述繁復(fù),在眾多領(lǐng)域都有卓越貢獻。如林語堂評價蘇軾:“是個秉性難改的樂天派,是悲天憫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畫家,是偉大的書法家,是釀酒的工程師,是假道學(xué)的反對派,是瑜珈術(shù)的修煉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書,是飲酒成癖者,是心腸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堅持己見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詩人,是生性詼諧愛開玩笑的人?!保?2]5-6其實,這樣的概括也遠不夠全面,蘇東坡當(dāng)之無愧的榮譽頭銜還應(yīng)有:經(jīng)學(xué)家、子學(xué)家、醫(yī)藥學(xué)家、養(yǎng)生家、美食家、文藝評論家、文物鑒賞家、建筑設(shè)計師等等。蘇軾是西蜀文宗的代表,揚雄雖沒有蘇軾這樣雅俗共賞,但在他所處時代的西蜀,能夠取得如此豐碩的成果,能夠在這么多領(lǐng)域有建樹與貢獻,應(yīng)該說在西蜀歷史上是前無古人的。揚雄之前的司馬相如非常優(yōu)秀,揚雄自己對司馬相如也十分崇敬并努力效法:“先是時,蜀有司馬相如,作賦甚弘麗溫雅,雄心壯之,每作賦,常擬之以為式?!保?3]2608司馬相如的確開漢大賦之先,引領(lǐng)風(fēng)騷,被稱為“賦圣”,但司馬相如在文學(xué)文化上的貢獻主要還是在賦體文學(xué)的創(chuàng)作上,而揚雄則是真正開蜀中學(xué)者彌綸群言、兼綜百家的先河,顯現(xiàn)出西蜀學(xué)者敦厚的基礎(chǔ)、開闊的胸襟、宏遠的視野、多維的旨趣與復(fù)合的能力。后世西蜀學(xué)者所出文宗巨匠,揚雄的示范與榜樣作用是不能抹殺的。由此而言,揚雄誠為西蜀繼司馬相如之后,又一個開風(fēng)氣之先的人物。
令人深思的是,西蜀文宗基本上都誕生在成都至綿陽、成都至樂山這條縱軸線上。這是一個非常值得研究的文化現(xiàn)象。
文翁化蜀之后,蜀地接受了中原文化的洗禮,但西蜀畢竟偏于西南一隅,離以首都為核心的文化中心距離較遠,所以,往往不能得風(fēng)氣之先。但任何事情都有兩面性,遠離首都,遠離文化中心固然顯得比較閉塞,但優(yōu)越的自然條件與崇教崇學(xué)、樸實敦厚的鄉(xiāng)風(fēng)民風(fēng),又使西蜀之人能守護傳統(tǒng),重視經(jīng)典。他們往往不急于功名,不盲目追風(fēng)趕潮,而是安于淡泊,博覽群書,廣搜博采。揚雄四十一歲之前都在家鄉(xiāng)讀書深思,揚雄自己是這樣描述的:“雄少而好學(xué),不為章句,訓(xùn)詁通而已,博覽無所不見。為人簡易佚蕩,口吃不能劇談,默而好深湛之思,清靜亡為,少耆欲,不汲汲于富貴,不戚戚于貧賤,不修亷隅以徼名當(dāng)世。家產(chǎn)不過十金,乏無儋石之儲,晏如也。自有大度,非圣哲之書不好也;非其意,雖富貴不事也。”[13]2608揚雄享年71歲,在家鄉(xiāng)就生活了41年。在家鄉(xiāng)的日子,揚雄安心學(xué)習(xí)圣賢之書,喜歡深入思考。但學(xué)習(xí)思考本身并不是目的,目的還在于有益于國家。在蜀中讀書人心目中,古之“三不朽”的人生愿景有深厚的根基。他們在家鄉(xiāng)的勤苦用功,是希望有朝一日能輔佐賢君明相,立德人世,立功社稷,立言學(xué)林。而困守家鄉(xiāng),難以實現(xiàn)人生的理想。所以,他們必須向當(dāng)時的政治中心、文化中心靠攏。因此,最佳的選擇就是來到京師。揚雄四十一歲之后離開蜀中來到京城長安,其才華即在扈從成帝時精心構(gòu)撰的《甘泉賦》《河?xùn)|賦》《羽獵賦》《長楊賦》四賦中得以驟顯。成帝格外賞識揚雄,除為郎,給事黃門,并同意揚雄靜心在石室鉆研經(jīng)典秘籍,且讓揚雄盡情在朝廷各處自由活動。對此,揚雄在答劉歆的信中這樣敘述:“雄為郎之歲,自奏少不得學(xué),而心好沈博絕麗之文,愿不受三歲之奉,且休脫直事之繇,得肆心廣意,以自克就。有詔可不奪奉,令尚書賜筆墨錢六萬,得觀書于石渠。如是后一歲,作《繡補靈節(jié)龍骨之銘詩》三章,成帝好之,遂得盡意?!保?4]264雖然揚雄作黃門郎二十多年,仕路并不暢達,但從其文學(xué)與學(xué)術(shù)的影響言,這是困守家鄉(xiāng)所完全不能比擬的。這種“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狀況,在眾多蜀地文人中都有明顯的表現(xiàn)。如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蘇洵,二十七歲始大發(fā)奮,但一直被場屋所困,后經(jīng)同鄉(xiāng)張俞點撥,堅定了自己追尋圣賢之文的決心。于是,“悉取所為文數(shù)百篇焚之。益閉戶讀書,絕筆不為文辭者五六年,乃大究六經(jīng)、百家之說,以考質(zhì)古今治亂成敗、圣賢窮達出處之際,得其粹精,涵畜充溢,抑而不發(fā)。久之,慨然曰:‘可矣。’由是下筆,頃刻數(shù)千言,其縱橫上下,出入馳驟,必造于深微而后止”,以致一到京師,“一時后生學(xué)者皆尊其賢,學(xué)其文以為師法”[15]513。蘇洵對這一過程有這樣的描述:“方其始也,入其中而惶然;博觀于其外,而駭然以驚。及其久也,讀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若人之言固當(dāng)然者,然猶未敢自出其言也。時既久,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試出而書之,已而再三讀之,渾渾乎覺其來之易矣?!保?6]329其所以如此,在歐陽修看來,“蓋其稟也厚,故發(fā)之遲;志也愨,故得之精”[15]513。而蘇洵除將兩個兒子送到書院學(xué)習(xí)外,還親自輯校經(jīng)史百家數(shù)千卷,并以此作為教材,教育二子,同時又帶著兩個兒子拜見張方平、歐陽修等名宦。但由于他們父子三人在家鄉(xiāng)所下的功夫了得,所以,到了京師之后,能很快崛起,以致歐陽修不得不由衷地感嘆道:“當(dāng)至和、嘉祐之間,(蘇洵)與其二子軾、轍偕至京師,翰林學(xué)士歐陽修得其所著書二十二篇,獻諸朝。書既出,而公卿士大夫爭傳之。其二子舉進士,皆在高等,亦以文學(xué)稱于時。眉山在西南數(shù)千里外,一日父子隱然名動京師,而蘇氏文章遂擅天下?!保?5]512這是蜀中學(xué)者“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典型。類似的情況,在司馬相如、陳子昂、李白等一大批西蜀名人身上都得到充分的體現(xiàn)。
古蜀人重“仙”,喜歡飛升,喜歡仰望星空。古蜀先帝大都“仙化而去”。《蜀王本紀》有云:“蜀王之先,名蠶叢,后代名曰柏濩,后者名魚鳧。此三代各數(shù)百歲,皆神化不死。其民亦頗隨王化去。魚鳧田于湔山,得仙,今廟祀之于湔?!保?4]244《華陽國志·蜀志》也有類似的記載:“周失綱紀,蜀先稱王。有蜀侯蠶叢,其目縱,始稱王。死,作石棺、石槨。國人從之。故俗以石棺槨為縱目人冢也。次王曰柏灌,次王曰魚鳧。魚鳧王田于湔山,忽得仙道。蜀人思之,為立祠于湔……后有王曰杜宇,教民務(wù)農(nóng)。一號杜主……會有水災(zāi),其相開明,決玉壘山以除水害。帝遂委以政事,法堯舜禪授之義,遂禪位于開明。帝升西山隱焉。時適二月,子鵑鳥鳴。故蜀人悲子鵑鳥鳴也。”[17]118上述兩部著述都提到古蜀先帝得仙道,飛升棲隱,這些看似神話,但其實反映了古蜀先民富于想象,渴望飛升。這種仙化思維基因深刻地影響了蜀地的文化、文學(xué)與文人。我們從三星堆遺址和金沙遺址出土的神樹、太陽神鳥等文物的造型及其寓意來看,這種浪漫的思維特性呼之欲出。在蜀地文人中,李白被稱為“謫仙”,蘇軾被稱為“坡仙”,他們二人也深刻認同這種稱謂。比如李白就常以“謫仙”自居——“四明有狂客,風(fēng)流賀季真。長安一相見,呼我謫仙人”(《對酒憶賀監(jiān)二首并序》),“大隱金門是謫仙”(《玉壺吟》),“青蓮居士謫仙人”(《答湖州迦葉司馬問白是何人》)。蘇軾晚年對自己“不同尋?!钡囊簧羞^這樣的頗有意味的小結(jié)。
吾昔謫黃州,曾子固居憂臨川,死焉。人有妄傳吾與子固同日化去,且云:“如李長吉時事,以上帝召他?!睍r先帝亦聞其語,以問蜀人蒲宗孟,且有嘆息語。今謫海南,又有傳吾得道乘小舟入海不復(fù)返者,京師皆云,兒子書來言之。今日有從黃州來者,云太守何述言吾在儋耳一日忽失所在,獨道服在耳,蓋上賓也。吾平生遭口語無數(shù),蓋生時與韓退之相似,吾命在斗間而身宮在焉。故其詩曰:“我生之辰,月宿直斗?!鼻以唬骸盁o善聲以聞,無惡聲以揚?!苯裰r吾者,或云死,或云仙,退之之言良非虛耳。[18]44
這里蘇軾雖然將其仙與死的傳聞歸為“謗我者”之作,但在時人的眼里,蘇軾天才縱橫,非一般學(xué)人所能造詣,用“仙”概述,頗為恰當(dāng)?!侗苁钿浽挕匪d軼事就頗有代表性。
子瞻在黃州病赤眼,逾月不出,或疑有他疾,過客遂傳以為死矣。……未幾,復(fù)與數(shù)客飲江上。夜歸,江面際天,風(fēng)露浩然,有當(dāng)其意,乃作歌辭,所謂“夜闌風(fēng)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者,與客大歌數(shù)過而散。翌日,喧傳子瞻夜作此辭,掛冠服江邊,拏舟長嘯去矣。郡守徐君猷聞之,驚且懼,以為州失罪人,急命駕往謁,則子瞻鼻鼾如雷,猶未興也。然此語卒傳至京師,雖裕陵亦聞而疑之。[19]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既是蘇軾的作品,更像是蘇軾人生的寫照,它有一種超塵脫俗的況味與意境,讓人超然遐想,空靈悠遠。
的確,就文學(xué)作品言,蜀地文人善于幻想,善于聯(lián)想。司馬相如被稱為“賦圣”。而賦這種文體,本身就具有鋪張揚厲、夸飾奇秀之特點。司馬相如自己曾說:“詞賦者,合綦組以成文,列錦繡而為質(zhì)。一經(jīng)一緯,一宮一商,此賦之跡也。賦家之心,包括宇宙,總覽人物,斯乃得之于內(nèi),不可得而傳?!保?0]劉勰說:“賦者,鋪也,鋪采摛文,體物寫志也?!保?1]59觀司馬相如諸賦,可感受其想象之豐富,文辭之雋美。如《大人賦》言神仙之事,漢武帝好仙道,讀了這篇賦之后,竟“飄飄有陵云氣游天地之間意”[22]1975。揚雄之賦,踵繼蜀中前賢司馬相如:“相如憑風(fēng),詭濫愈甚。故上林之館,奔星與宛虹入軒;從禽之盛,飛廉與焦明俱獲。及揚雄《甘泉》,酌其余波;語瑰奇則假珍于玉樹,言峻極則顛墜于鬼神。”[23]332作為第一篇狀寫蜀都之賦,揚雄的《蜀都賦》,將蜀都的山川風(fēng)物、人情社會鋪張揚厲得令人陶醉。如寫蜀都蜀錦等手工業(yè)之精美與商貿(mào)業(yè)之發(fā)達:“自造奇錦,紌繏,縿緣盧中,發(fā)文揚采,轉(zhuǎn)代無窮。其布則細都弱折,綿繭成袵,阿麗纎靡,避晏與陰。蜘蛛作絲,不可見風(fēng),筩中黃潤,一端數(shù)金。雕鏤扣器,百伎千工。東西鱗集,南北并溱,馳逐相逢,周流往來,方轅齊轂,隱軫幽輵,埃塵拂,萬端異類,崇戎總濃般旋,阓齊楚,而喉不感?。萬物更湊,四時迭代,彼不折貨,我罔之械,財物饒贍,蓄積備具?!保?4]28真是令人目眩神迷。再如狀蜀地之水的豐茂多姿:“于是乎則左沈犁,右羌庭,漆水浡其匈,都江漂其涇,乃溢乎通溝,洪濤溶洗,千湲萬谷,合流逆折,泌瀄乎爭降。湖潧排碣,反波逆濞,石冽巘,紛周溥。旋溺寃,綏頹慚,博岸敵呷,祽瀨磴巖。摚汾汾,忽溶闛沛,踰窘出限,連混陁隧,铚釘鐘涌,聲讙薄泙龍,歷豐隆,潛延延,雷扶電撃,鴻康濭,遠遠乎長喻。馳山下卒,湍降疾流,分川并注,合乎江州?!保?4]12這段文字中的諸多動詞與形容詞,將蜀地水流的密布、湍急、豐沛和多態(tài)淋漓盡致地渲染出來,至今讀來,仍給人以很強的畫面感與震動感。而蘇軾《前赤壁賦》中的“白露橫江,水光接天??v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fēng),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既可以看到鄉(xiāng)賢司馬相如《大人賦》的濡染,更可以感知到蘇軾那種縹緲無蹤的曠達神韻,而這確乎就是一種蜀人特有的“仙氣”。
蜀地因為僻遠,受中原正統(tǒng)文化的浸染有限,所以,蜀人興趣廣泛,愛好多樣,不受拘束,往往個性張揚,不循常路,擅長逆向思維,喜歡標(biāo)新立異。司馬相如生活的時代,正是董仲舒提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之時,但司馬相如卻未受影響,他好讀書擊劍,博學(xué)多才,與章句之儒各行其道。揚雄生當(dāng)西漢末年經(jīng)學(xué)熾盛、讖緯彌漫之際,卻“不為章句,訓(xùn)詁通而已,博覽無所不見”[13]2608。唐代陳子昂,“少好三皇五帝霸王之經(jīng),歷觀《丘》《墳》,旁覽代史”[24]229,又“馳俠使氣”[25]264“少學(xué)縱橫術(shù),游楚復(fù)游燕”[26]30。其父陳元敬于“群書秘學(xué),無所不覽”[27]131“居家園以求其志,餌地骨煉云膏四十余年”[28]264,這對陳子昂也產(chǎn)生了影響,他曾說“余家世好服食,昔嘗餌之”[28]15,又說“林嶺吾棲,學(xué)神仙而未畢”[29]186,因此之故,被譽為“雅有相如子云之風(fēng)骨”[25]264。唐代蜀中另一位天才李白,“志尚道術(shù),謂神仙可致”[30]1460,又“十五好劍術(shù)”[31]1240,其在《上安州裴長史書》中曾自述:“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軒轅以來,頗得聞矣。常橫經(jīng)籍書,制作不倦,迄于今三十春矣。以為士生則桑弧蓬矢,射乎四方,故知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乃仗劍去國,辭親遠游。南窮蒼梧,東涉溟海。見鄉(xiāng)人相如大夸云夢之事,云楚有七澤,遂來觀焉?!保?2]1245
由于所學(xué)駁雜,故思想往往比較解放。沒有約束,或者說較少約束,說話做事行文,往往天馬行空,故個性張揚是蜀人的“特點”。司馬相如是一個極度張揚個性的人,他為另一位越名教而任自然的魏晉名士嵇康所贊佩:“長卿慢世,越禮自放。犢鼻居市,不恥其狀。托疾避官,蔑此卿相。乃賦《大人》,超然莫尚?!保?3]至于相如琴挑文君,夤夜私奔的放縱,更是徒令諸多文人拍案驚奇,自嘆弗如。陳子昂初入京師,即以千緡買胡琴,當(dāng)眾碎之,以其文百軸遍贈觀者,一月之內(nèi),哄動京城[34]102,更不要說其在中國詩歌史上的“橫制頹波”了。李白之使高力士殿上脫靴的霸氣以及“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南陵別兒童入京》)、“焉能與群雞,刺蹙爭一餐”(《古風(fēng)》其四十)、“堯舜之事不足驚,自余囂囂直可輕”(《懷仙歌》)、“君看我才能,何似魯仲尼”(《書懷贈南陵常贊府》)的狂傲,無人能比。甚至一向被認為溫和的蘇轍在仁宗皇帝主持的崇政殿御試中也敢直言皇上娛樂耗財之不是,以致初考官胡宿認為蘇轍直斥皇上,出言不遜,力請黜落,引起一番激烈爭論。
被司馬遷稱為“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疎濯淖污泥之中,蟬蛻于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35]1934的屈原,揚雄也非常尊崇,“怪屈原文過相如,至不容,作《離騷》,自投江而死,悲其文,讀之未嘗不流涕”,但反過來,則與主流認識迥異,“以為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時則龍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13]2608!這里的“湛”讀 chén,通“沉”。這是相當(dāng)大膽也是相當(dāng)另類的論述。揚雄有強烈的“立言”的抱負,他的著述都是依循經(jīng)典而不簡單模仿,“以為經(jīng)莫大于《易》,故作《太玄》;傳莫大于《論語》,作《法言》;史篇莫善于倉頡,作《訓(xùn)纂》;箴莫善于虞箴,作《州箴》;賦莫深于《離騷》,反而廣之;辭莫麗于相如,作四賦;皆斟酌其本,相與放依而馳騁云”[11]2659?!度A陽國志》在《前賢士女總贊論》中引用《漢書·揚雄傳》的上述評論,又加了一句“典莫正于《爾雅》,故作《方言》”[17]533。揚雄的這些著述都有鮮明的個性。如《太玄》,明顯受《周易》和《道德經(jīng)》等典籍的影響,但卻獨辟蹊徑,建立了自己的“玄道”。唐人王涯有一段概括性的論述,比較有代表性:
《玄》之大旨可知矣,其微顯闡幽,觀象察法,探吉兇之朕,見天地之心,同夫《易》也。是故八十一首,擬乎卦者也,九贊之位,類夫爻者也?!兑住芬园税藶閿?shù),其卦六十有四,《玄》以九九為數(shù),故其首八十有一?!兑住分家惨宰儯缎分咭惨苑?,是故數(shù)有陰陽,而時有晝夜,首有經(jīng)緯,而占有旦夕,參而得之謂之逢,考乎其辭,驗乎其數(shù),則《玄》之情得矣?!枪室砸簧匀?,以九生二十七,以二十七生八十一,三相生,《玄》之?dāng)?shù)也。三長者,七、八、九得一、二、三,一為天,二為地,三為人。其數(shù)周而復(fù)始于八十一首,故為二百四十三表也。一首九贊,故有七百二十九贊,其外《踦》、《嬴》二贊,以備一儀之月數(shù)。立天之道有始、中、終,因而三之,故有始始、始中、始終及中始、中中、中終及終始、終中、終終。立地之道有下、中、上,立人之道有思、福、禍,三三相乘,猶終始也。以立九贊之位,以窮天地之?dāng)?shù),以配三流之元。故《玄》之首也始于《中》,《中》之始也在乎一,一之所配,自天元甲子朔旦冬至推一晝一夜,終而復(fù)始,每二贊一日,凡七百二十九贊而周為三百六十五日半,節(jié)候、鐘律、日運、斗指于五行所配咸列著焉,以應(yīng)休咎之占,說陰陽之?dāng)?shù)。故不觀于《玄》者,不可以知天,不窮渾天之統(tǒng),不可以知人事之紀。故善言玄者之于天人變化之際,其昭昭焉。[36]233-234
“易學(xué)在蜀”是宋代理學(xué)大家程頤的話,《宋史·譙定傳》有云:“初,程頤之父珦嘗守廣漢,程與兄顥皆隨侍,游成都,見治篾篐桶者挾冊,就視之則《易》也,欲擬議致詰,而篾者先曰:‘若嘗學(xué)此乎?’因指‘未濟男之窮’以發(fā)問。二程遜而問之,則曰:‘三陽皆失位?!值軠o然有所省,翌日再過之,則去矣。其后袁滋入洛,問《易》于頤。頤曰:‘易學(xué)在蜀耳,盍往求之?’滋入蜀訪問,久無所遇。已而見賣醬薛翁于眉、邛間,與語,大有所得,不知所得何語也。憲、勉之、滋皆閩人,時行、行成蜀人。郭曩氏及篾叟、醬翁皆蜀之隱君子也。”[37]10439這是一段很有意思的傳記,它透露出很多的信息:一是易學(xué)在蜀中有廣泛的群眾基礎(chǔ),連篾叟、醬翁這些走卒販夫也《易》不離手;二是蜀中民間多易學(xué)高手,篾叟、醬翁這些走卒販夫隨口而出的易學(xué)術(shù)語,也輕易把程頤程顥二兄弟難??;三是蜀中類似于篾叟、醬翁這樣有學(xué)問功底的隱君子(隱士)很多,他們散布在各行各業(yè),不可小覷;四是蜀中易學(xué)有自己獨到的巴蜀特色,這從篾者的發(fā)問可以看出。
事實上,蜀中之人自古即長于歷法、卜算、陰陽。春秋時資中人萇弘明天文,孔子曾問學(xué)于他[38]。漢代落下閎、嚴君平、揚雄,唐代李鼎祚、李淳風(fēng)、袁天罡,宋代三蘇,明代來知德等都是蜀中的易學(xué)名家。
嚴君平是揚雄的老師。嚴君平精通《周易》《老子》,在成都市上賣卜,“依蓍龜為言利害。與人子言依于孝,與人弟言依于順,與人臣言依于忠,各因勢導(dǎo)之以善,……裁日閱數(shù)人,得百錢足自養(yǎng),則閉肆下簾而授《老子》。博覽亡不通,依老子、嚴周之指著書十萬余言”[39]1975。揚雄深受嚴君平影響,表現(xiàn)在也不汲汲于富貴,不戚戚于貴賤。特別是受老師影響,立意要撰寫《太玄》,“而大潭思渾天,參摹而四分之,極于八十一。旁則三摹九據(jù),極之七百二十九贊,亦自然之道也。故觀《易》者,見其卦而名之;觀《玄》者,數(shù)其畫而定之?!缎肥姿闹卣撸秦砸?,數(shù)也。其用自天元推一晝一夜陰陽數(shù)度律歷之紀,九九大運,與天終始。故《玄》三方、九州、二十七部、八十一家、二百四十三表、七百二十九贊,分為三卷,曰一二三,與《泰初歷》相應(yīng),亦有顓頊之歷焉。揲之以三策,關(guān)之以休咎,絣之以象類,播之以人事,文之以五行,擬之以道德仁義禮知。無主無名,要合五經(jīng),茍非其事,文不虛生。為其泰曼漶而不可知,故有《首》《沖》《錯》《測》《攡》《瑩》《數(shù)》《文》《掜》《圖》《告》十一篇,皆以解剝《玄》體,離散其文,章句尚不存焉”[11]2653-2654。由此可見揚雄對《易》的理解與極富個性的闡釋。盡管蘇軾批評揚雄“好為艱深之詞,以文淺易之說”(《與謝民師推官書》),但不可否認的是,揚雄在蜀中易學(xué)史上應(yīng)占有一席之地,其易學(xué)著述個性十分鮮明,對豐富“易學(xué)在蜀”的內(nèi)涵,具有重要的意義與價值。司馬光曾這樣敘述他研讀《太玄》的經(jīng)歷與感受:
余亦私怪雄不贊《易》而別為《玄》,《易》之道其于天人之藴備矣,而雄豈有以加之?乃更為一書,且不知其焉所用之,故亦不謂雄宜為《玄》也。及長學(xué)《易》,苦其幽奧難知,以為《玄》者賢之書,校于《易》其義必淺,其文必易。夫登喬山者必踐于坱埤,適滄海者必沿于江漢,故愿先從事于《玄》,以漸而進于《易》,庶幾乎其可跂而望也。于是求之積年,始得觀之。初則溟涬漫漶,略不可入,乃研精易慮,屏人事而讀之?dāng)?shù)十過,參以首尾,稍得窺其梗。然后喟然置書嘆曰:“嗚呼!揚子云真大儒者邪!孔子既沒,知圣人之道者非子云而誰?孟與荀殆不足擬,況其余乎?”觀《玄》之書,昭則極于人,幽則盡于神,大則包宇宙,小則入毛發(fā),合天地人之道以為一,括其根本,示人所出,胎育萬物而兼為之母,若地履之而不可窮也,若海挹之而不可竭也。蓋天下之道雖有善者,蔑以易此矣??贾跍喸醵焉熘诋?dāng)今而玄非不行,窮之于天地之季而玄不可亡,叩之以萬物之情而不漏,測之以鬼神之狀而不違,之以六經(jīng)之言而不悖,藉使圣人復(fù)生,視《玄》必釋然而笑,以為得己之心矣。乃知《玄》者所以贊《易》也,非別為書以與《易》角逐也。[40]1由這段敘述可以看出司馬光對《太玄》的喜愛與禮贊。其集注《太玄》“疲精勞神三十余年”[41]1,足見司馬光對《太玄》的認識是花了工夫的,其所評是較為客觀理性的。
中華文明的起源是多元一體的,其中古蜀文化就是一元。古蜀文化與中原文化有相當(dāng)大的差異。在三星堆遺址和金沙遺址等古蜀遺址考古發(fā)掘以前,人們對古蜀文化的理解主要停留在文獻記錄上,其中李白《蜀道難》中的吟唱“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最家喻戶曉。李白詩中所言古蜀先祖蠶叢及魚鳧,在揚雄所著《蜀王本紀》中就有較為明確的記載?!妒裢醣炯o》主要描述了古蜀帝王世系以及相關(guān)神話傳說與歷史掌故,它為后世眾多關(guān)于蜀地的著作提供了素材,如常璩的《華陽國志》、左思的《三都賦》等。歷史上的《蜀王本紀》已經(jīng)散佚,今天我們所能見到的是后人從《文選》《太平御覽》《初學(xué)記》《藝文類聚》《事類賦》《寰宇記》《北堂書鈔》《開元占經(jīng)》《水經(jīng)注》等文獻中輯佚出來的。
雖然《蜀王本紀》的作者尚有爭議,《蜀王本紀》所記的有些內(nèi)容還顯得縹緲玄幻,但隨著蜀地古蜀遺址的不斷發(fā)掘,《蜀王本紀》中所載的古蜀王國與出土文物正在逐步互證。如“蜀”字的本義及其海內(nèi)外眾多蜀地產(chǎn)的出土絲織品,也無不顯示出蠶叢氏國曾經(jīng)的歷史云煙。而從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以來岷江上游“蠶陵山”一帶的岷江河谷兩岸山麓上,考古發(fā)現(xiàn)了大量的石棺葬,則客觀上印證了“蠶叢石棺槨”習(xí)俗的存在。三星堆出土的金杖、金沙遺址出土的“鳥首魚紋金帶”,明顯是“古蜀歷史上曾經(jīng)有過名號叫‘魚鳧’部族的地下證據(jù)”[42]。
顧頡剛先生在川期間曾對讀了揚雄的《蜀王本紀》和常璩的《華陽國志》,比較了二十二處敘事,認為雖然《華陽國志》多沿襲《蜀王本紀》,但彼此捍格抵牾處不少。分析其原因,顧頡剛先生認為:“楊氏生于漢,其時離蜀國之亡不過三百年,民間傳說猶有存者,故多摭取里巷之談以為書。常氏,晉人,離楊氏又三百年,文籍大備,理智日高,其鄙視俚俗不經(jīng)之談而悉欲去之,固其宜也?!雹?/p>
對于兩書整理史料的方法,顧頡剛先生認為:“楊氏所錄多不經(jīng)之言,而皆為蜀地真實之神話、傳說。常氏書雅馴矣,然其事既非民間之口說,亦非舊史筆錄,乃學(xué)士文人就神話、傳說之素地而加以渲染粉飾者。何去何從,即此可曉。楊氏為古典學(xué)家,偏能采取口說,奇矣。常氏為地方掌故專家,竟忍屏棄地方資料,斯更奇。”④顧頡剛先生推測,“常氏所以如此筆削之故”,乃是其“以為此等不合理之故事皆出于滑稽之流之信口編造,揚雄之書或經(jīng)其竄亂。此則表示常氏全不認識神話、傳說之本來面目。此種心理之下,不知會毀棄若干可寶貴之古人遺產(chǎn),今雖刻意求之而不可得矣,惜哉,惜哉”⑤。的確,揚雄離古蜀之國時代不算遠,其《蜀王本紀》關(guān)于古蜀帝王的若干神話與傳說,有相當(dāng)?shù)暮侠硇?。如果顧頡剛先生能夠看到今天三星堆遺址、金沙遺址等眾多古蜀遺址及其出土的精美文物,大概更能堅定他的這一認識與判斷。所以,他嘆息常璩等后人及其著述“不知會毀棄若干可寶貴之古人遺產(chǎn)”,是有根柢的。好在《華陽國志》等書并沒有完全摒棄揚雄記載的相關(guān)神話與傳說,只是進行了適當(dāng)?shù)膭h改,故還能有依稀的存錄。特別是今天蜀地大量的考古發(fā)現(xiàn),更顯現(xiàn)了揚雄等蜀地先賢“為往圣繼絕學(xué)”的偉大抱負與崇高的使命。
需要指出的是,關(guān)注古蜀文化,梳理古蜀文脈,傳承古蜀文明,并不是只有揚雄。在揚雄的前后,就有司馬相如、嚴君平(任乃強認為是莊君平)、陽城衡、鄭厪、尹貢、譙周、任熙等七人先后為蜀地作紀、志、傳等,如《巴蜀耆舊傳》《蜀本紀》《三巴記》《巴蜀異物志》等⑥,但都散佚所存無幾,惟揚雄《蜀王本紀》所輯完備,對后世影響最大。由此言之,揚雄的確堪稱古蜀文化的守望者與拓荒傳播者。
注釋:
① 《蜀王本紀》版本錯雜,彼此差異較大,這里據(jù)(宋)李昉等撰《太平御覽》卷一百六十六所引,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② 揚雄著述的歸類,不同文獻有不同的分類,雖然看似有差異,其實主要在于編著者判別的角度有異,限于篇幅,這里不贅述。
③④⑤ 顧頡剛《〈蜀王本紀〉與〈華陽國志〉所記蜀國史事》,《蜀學(xué)》第三輯轉(zhuǎn)載。
⑥ 參見(晉)常璩著,任乃強校注《華陽國志校補圖注》卷十二《序志》及任乃強注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723—725頁。
[1] 司馬遷.史記(卷二十九)[M].北京:中華書局,1999.
[2] 常璩.華陽國志校補圖注(卷三)[M].任乃強,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3] 班固.漢書(卷二十八下)[M].顏師古,注.中華書局,1999.
[4] 桓譚,撰,嚴可均,輯.桓子新論(卷中)[M]//四川大學(xué)古籍整理研究所,中華諸子寶藏編纂委員會,編.諸子集成補編(二).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
[5] 盧照鄰.祝尚書箋注[M]//盧照鄰集箋注(卷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6] 班固.漢書(卷三十)[M].顏師古,注.北京:中華書局,1999.
[7] 王充.論衡(卷二十)[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8] 劉知幾.史通(卷十二)[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9] 任昉,撰.文章緣起[M].陳懋仁,注.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0] 魏征.隋書(卷十九)[M].北京:中華書局,1999.
[11] 班固.漢書(卷八十七下)[M].顏師古,注.北京:中華書局,1999.
[12] 林語堂.蘇東坡傳·原序[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0.
[13] 班固.揚雄傳[M]//顏師古,注.漢書(卷八十七上).北京:中華書局,1999.
[14] 揚雄.揚雄集校注[M].張震澤,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15] 歐陽修.故霸州文安縣主簿蘇君墓志銘并序[M]//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卷三十五).北京:中華書局,2001.
[16] 蘇洵.上歐陽內(nèi)翰第一書[M]//曾棗莊,金成禮,箋注.嘉祐集箋注(卷十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17] 常璩.華陽國志校補圖注[M].任乃強,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18] 蘇軾.東坡志林(卷二)[M].北京:中華書局,1981.
[19] 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上)[M].長沙葉氏觀古堂,???清光緒宣統(tǒng)三年(1911)本.
[21] 王運熙,周鋒.文心雕龍譯注·銓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22] 班固.司馬相如傳[M]//顏師古,注.漢書(卷五十七下).北京:中華書局,1999.
[23] 王運熙,周鋒.文心雕龍譯注·夸飾第三十七[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24] 陳子昂.諫政理書[M]//徐鵬,校點.陳子昂集(卷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25] 陳子昂.陳氏別傳[M]//徐鵬,校點.陳子昂集(附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26] 陳子昂.贈嚴倉曹乞推命錄[M]//徐鵬,校點.陳子昂集(卷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27] 陳子昂.府君有周文林郎陳公墓志文[M]//徐鵬,校點.陳子昂集(卷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28] 陳子昂.觀荊玉篇并序[M]//徐鵬,校點.陳子昂集(卷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29] 陳子昂.暉上人房餞齊少府使入京府序[M]//徐鵬,校點.陳子昂集(卷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
[30] 劉全白.唐故翰林學(xué)士李君碣志[M]//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北京:中華書局,1977.
[31] 李白.與韓荊州書[M]//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北京:中華書局,1977.
[32] 李白.李太白全集(卷二十六)[M].王琦,注.北京:中華書局,1977.
[33] 嵇康.嵇康集·司馬相如贊[M]//張溥,編.漢魏六朝百三家集(卷三十五).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4] 計有功,輯撰.唐詩紀事(卷八)[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35] 司馬遷.屈原賈生列傳[M]//史記(卷八十四).北京:中華書局,1999.
[36] 王涯.說玄·明宗一[M]//揚雄,撰,司馬光,集注,劉韶軍,點校.太玄集注(附錄).北京:中華書局,1998.
[37] 脫脫,等.宋史(卷四百五十九)[M].北京:中華書局,1999.
[38] 鄭氏,注,陸德明,音義,孔穎達,疏.禮記注疏(卷三十九)[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9] 班固.王貢兩龔鮑傳[M]//顏師古,注.漢書(卷七十二).北京:中華書局,1999.
[40] 司馬光.讀玄[M]//揚雄,撰,司馬光,集注,劉韶軍,點校.太玄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98.
[41] 司馬光.太玄集注序[M]//揚雄,撰,司馬光,集注,劉韶軍,點校.太玄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98.
[42] 林向.《蜀王本紀》與考古發(fā)現(xiàn)[J].四川大學(xué)學(xué)報(哲社版),20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