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伯河
(山東外事翻譯職業(yè)學院 國學研究所,山東 濟南 250031)
《梁書·劉勰傳》[1](P710~712)為研究劉勰(約465~520)和《文心雕龍》的重要資料?!读簳纷呤馂樘迫艘λ剂?557~637),但據《陳書·姚察傳》,“梁、陳二史本多是察之所撰”[2](P354),而姚察(533~606)為姚思廉之父。檢《梁書》及《陳書》,可以發(fā)現姚思廉在出于其父手筆的卷帙之后的“論”前,均署“陳吏部尚書姚察曰”,而自己新撰卷帙則為“史臣曰”,以示區(qū)別,顯然是為了避免像班固一樣因“遺親攘美之罪”(《文心雕龍·史傳》)而為后人所譏?!读簳の膶W傳》后面的“論”為“姚察曰”,可知《劉勰傳》的實際作者為姚察。考:姚察為南朝歷史學家,先后供職于梁、陳、隋三朝,一直參與修史工作。他在陳朝時,即開始撰《梁》《陳》二史而未成。隋文帝開皇九年(589),奉詔繼續(xù)撰《梁》《陳》二史?!蛾悤繁緜鞣Q:其人“博極墳素,尤善人物,至于姓氏所起,枝葉所分,官職姻聚,興衰高下,舉而論之,無所遺失?!盵2](P350)在門閥風氣很盛的南北朝時期,史學家的這種學識和修養(yǎng)無疑是很重要的。然而,姚察未及修成《梁》《陳》二史,即于隋煬帝大業(yè)二年(606)去世。臨終他告誡其子思廉一定要“博訪撰續(xù)”。姚思廉入唐之后,在其父遺稿基礎上,參考、吸取了梁、陳、隋歷朝史家編撰《梁史》的成果,勒成此書,完成了其父未了之愿。梳理這一成書過程,意在說明《劉勰傳》的寫作其實早在陳代,與傳主在世之年相去未遠,可信度很高。其中若干關鍵性措辭,亦可代表南朝之時風流韻,今人未可徑以唐人筆墨視之。
但此《傳》雖為近百年來研究劉勰與《文心雕龍》者所普遍重視,但多家的注釋、解讀和考證仍留有不少疑點。筆者最近重讀此《傳》,對其中若干問題進一步思考,而思考結果與通行解讀頗有異同,且自覺或許不無意義,特札記于此,以作日后深入研討之基礎,并供學界同仁之參考。
按:今人多斷“家貧不婚娶”為一句,易使讀者將前后文理解為簡單的因果關系:劉勰之“不婚娶”乃因“家貧”之故?!凹邑殹睘橐?,“不婚娶”為果。但這樣的理解其實是很有問題的。因為世間各種事物之間的因果關系,絕大多數并非單因與單果的直線聯系,一因多果、一果多因則為常態(tài)。在劉勰身上,“家貧”應該是“不婚娶”的原因之一,但可以肯定并非全部或唯一原因。試想當時社會上家貧者不知凡幾,豈能都“不婚娶”乎?
有人以為“不婚娶”乃因“信佛”[3](P8),理由亦不充足。試問劉勰三十多歲撰《文心雕龍》仍以“征圣”“宗經”為旨歸,以“緯軍國”、“任棟梁”為志向,此前會因信佛而不婚娶嗎?若早年即因信佛而不婚娶,則不會到了晚年才變服出家,當然也就不會有以儒家思想為指導的《文心雕龍》了。
筆者以為,劉勰之“不婚娶”,固然與早期“家貧”有一定關系,但主因則是其“早孤,篤志好學”?!昂V志好學”使他醉心于典籍,心無旁騖,無暇顧及,而“早孤”又導致家無父母為他操持此事,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篤志好學”也使他心高氣傲,頗為自負,導致在擇偶上不肯遷就,必待能與其匹配之佳麗而后可。可以設想,作為文學青年的他,心中必定有過來自文學作品中的此類偶像。但此種佳麗,殊非易遇,更非易得。前期既因“家貧”未婚,中期出仕雖已脫貧而仍未遇,或雖遇而不可得,晚年則已興味闌珊,有出世之想,遂致終生未娶。也就是說,劉勰之不婚娶,乃各種主客觀條件交互為用所造成,并非僅因家貧。據此,“家貧不婚娶”應中間斷開,作“家貧,不婚娶”,以較好體現兩者之間的承接紀實關系,不致將其誤解為唯一因果關系。又,“不婚娶”之后應為句號或分號,因其與后文所述“依沙門僧佑”為并列分述,兩者之間并無嚴格的時間順序,也沒有必然的因果聯系。
當時佛教盛行,佛經之收藏、流布需求量甚大,而印刷術尚未問世,故而因家貧被雇傭抄經之讀書人甚多,形成一種新的“職業(yè)”。此等人從事這一職業(yè),不僅可借以糊口,而且可借機讀書,與出賣勞力者之胼手砥足相較,亦略有體面,本無關乎宗教信仰。僧祐(445~518)為當時之著名大德高僧,學養(yǎng)深厚,而定林寺藏書宏富,且其種類不限于佛書。如此則該寺不啻于一所宗教學院或圖書館,是學習的好地方。
劉勰入寺前,誠然有了一定的知識積累和儒學基礎。但他的家庭本是行伍之家,藏書應該有限,何況早已少孤家貧,是不具備博覽群籍的條件的。但我們看《文心雕龍》,劉勰對歷代經史子集各部之書幾乎到了無所不窺的地步,那么他是什么時間在什么地方閱讀這些文獻資料的?以理推論,這應該是他入寺后盡情博覽、“縱意漁獵”(《事類》)的收效。不難想見,他在十余年間是怎樣地如饑似渴,銳意精進!傳文謂其“篤志好學”,誠非虛譽。所以,此處之所謂“博通經論”,應該是包括了但并不限于佛經的。在別人眼中,固然抄寫佛經為他當時之主業(yè),博覽群籍則為其副業(yè);但在他本人,則未必如此,其用于“副業(yè)”的功夫決不會次于其主業(yè)。當然,主業(yè)與副業(yè)之間并非全無關涉,在某些方面應該是可以互相促進、互為補充的。最后的結果,是劉勰以天賦異稟加過人勤奮,實現了齊頭并進,共臻佳境。對佛經之諳熟,使其有能力厘定寺內經藏;對群籍之博覽,則使其得以“積學以儲寶”(《神思》),有能力撰成《文心雕龍》。須知這兩項成就中的任何一項,都是不小的“文化工程”,必須具有高才、博學、卓識才足以勝任。當時抄經者眾,而有成就者稀,足可反證劉勰的確為不世出之奇才。
傳文將《文心雕龍》之寫作另作一事單獨敘述,于此則語焉不詳,是史傳之文詳略互見之慣例。讀史最忌割裂全文,讀者幸勿以為此之所“博通”者僅為佛家之“經論”可也。因為如果是那樣,《文心雕龍》豈不成了天外飛來之物?須知此等鴻篇巨制,決不是僅憑才氣一時興起就可以率爾成章的。
楊明照(1909~2003)先生對此辨正說:“是書《原道》以下二十五篇論文之體,《神思》以下二十四篇言文之術,《序志》統攝全書。傳文乃渾言之耳。”[3](P22)這顯然是以現在流行的文體概念為依據所作的評論。其實以現在流行的文體概念為依據,“《原道》以下五篇”為“文之樞紐”,也并非“文之體”,楊先生亦“渾言之耳”。而如果摒除今人關于“文體即文章體裁”的先入之見,細玩此處語義,原文乃是說《文心雕龍》全書五十篇皆為“論古今文體”;換言之,在姚氏父子心目中,《文心雕龍》是當時的一部文體論著作。此事非關小可,未可以為“渾言之耳”而等閑放過。因為如果按照此說,全書皆“論古今文體”,并且可以確定是符合《文心雕龍》實際的,那么今人之但知自《明詩第六》至《書記第二十五》為“文體論”,就不僅有違劉勰本意,而且還將為姚氏父子所笑了。
但何以會出現這樣大的理解誤差?靜言思之,是“文體”概念上存在問題,要之,彼“文體”非今“文體”也。今人之所謂 “文體”,一般專指文章體裁。而古代對文章體裁,直到元代,多謂之“文類”,即根據寫作目的和用途所劃分之文章類別,乃劉勰此書為之“囿別區(qū)分”(《序志》)者。然而由于中國古代文化的詩性特點,古代文論中許多概念的內涵外延缺乏明確界定,往往導致許多相關概念在演變中因交叉而混同。自明人吳訥(1372~1457)《文章辨體》、徐師曾(1517~1580)《文體明辨》開始,以“文類”為文體的觀念流行開來,影響至今,“文類”的概念反而鮮為人知了。當代新儒學大師徐復觀先生(1904~1982)在20世紀50年代末曾撰長文力辨文體、文類之別,痛斥吳、徐之過[4](P12),后來曾先后引起臺灣和大陸學界一場不大不小的學術爭論,各家是非茲不具論,有興趣者可以參看。但文體概念之古今有異,則通過爭論而更趨清晰。
在《文心雕龍》中,劉勰之所謂“文體”,顯然不是指文章體裁或分類。試看《序志》篇中,他先是明確宣示“古來文章以雕縟成體”,試問文章體裁或分類何須“雕縟”,又怎樣“雕縟”?接著又痛感“去圣久遠,文體解散”,并且以其為創(chuàng)作《文心雕龍》之動因??芍^“文體解散”,必不指“文類”劃分趨細而言。因為在文類劃分上,他比前人走得更遠。如所周知,自建安以后,中國文學逐步進入了“自覺時代”,文學作品(文章)分類問題也逐步引起重視。先是曹丕(187~226)《典論·論文》將文章區(qū)分為“四科八目”,曰:“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盵5](P524)隨后有陸機(261~303)《文賦》進一步將其分為十類,稱“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碑披文以相質,誄纏綿而凄愴。銘博約而溫潤,箴頓挫而清壯。頌優(yōu)游以彬蔚,論精微而朗暢。奏平徹以閑雅,說煒曄而譎誑?!盵6](P99)到了劉勰,則在《文心雕龍》中將其囿別區(qū)分為三十余種(《文心雕龍》自《明詩》以下二十篇,多半兼論兩類或兩類以上文章),三者呈現出一個不斷分解細化的過程圖景。這樣的過程,顯然屬于文學觀念與理論的發(fā)展和進步,劉勰對此本無異議?!拔捏w解散”之“解散”一詞,今人或釋為“分離”[7](P426),意為過去的一種文體分解為后來的若干文體。如前所述,這種文體分解現象的確是大量存在的,這樣的解釋因而看上去似乎不為無據。問題在于,如果劉勰之所謂“文體”即文章類別,則其“解散”(分離)又何足憂?或釋為“體制敗壞”[8](P614),意為破壞了正常的文章體制;但如果劉勰之所謂“文體”即文章體裁,又怎么可能“敗壞”或被破壞?
既然劉勰之所謂“文體”非指文章體裁,那么他之所謂“文體解散”也必然另有所指。其實只要把這全句話通起來讀解,問題就迎刃而解了。劉勰在“文體解散”后面緊接著說:“辭人愛奇,言貴浮詭,飾羽尚畫,文繡鞶帨,離本彌甚,將遂訛濫”,這才是“解散”的具體表現!其中的關鍵詞是“離本彌甚”,即背棄了儒家歷來倡導的文章寫作經世致用的根本目的,把精力過多地用到了文章語言形式的爭新斗奇和華麗藻飾上。在劉勰看來,這樣舍本逐末,必然走向“訛濫”,與“唯文章之用,實經典枝條,五禮資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煥,軍國所以昭明”(《序志》)的莊嚴使命將大相徑庭。據此,周勛初先生(1929~)《文心雕龍解析》將“解散”釋為“偏離正經”[9](P805),應該是基本符合劉勰原意的。以上表明,劉勰之所謂“文體”,盡管包括文章形式方面的某些因素,但起決定作用的則是文章的內容和作者的情志;這樣的“文體”,決非僅指文章的體裁樣式,也不會是僅指題材分類。這樣的“文體”盡管與文章的分類不無關聯,因為任何文章必然屬于某一“文類”之中,但卻與文章種類如何劃分、劃分多少不是同一概念。
在《文心雕龍》的論述中,與文章體裁作為寫作常識和常規(guī)為廣大作者所普遍認可、共同遵循不同,他之所謂“文體”是因人而異的,與作者的才、氣、學、習關系至巨,呈現出多姿多彩的復雜樣貌,劉勰為此專作《體性篇》加以討論。他認為是作家的“才性異區(qū)”導致了“文體繁詭”;并連續(xù)列舉了“賈生俊發(fā),故文潔而體清;長卿傲誕,故理侈而辭溢;子云沈寂,故志隱而味深;子政簡易,故趣昭而事博”等十二位名家作為例證。其中“俊發(fā)”、“傲誕”等指才性,“文潔而體清”、“理侈而辭溢”等指文體。在這樣的語境中,“文體”接近于現在所說的作家的風格,而與體裁的關系則是次要的。例如劉楨(186~217)的詩,按體裁劃分說,都只不過是五言詩而已,但后來鮑照(415~466)等人大寫其《學劉公干體》,他們所模擬的,當然是他的風格,而不會只是模擬他五言詩的體裁。
在《文心雕龍》的論述中,劉勰之所謂“文體”又是因時代而別的。因為“時運交移,質文代變”、“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所以劉勰專列《時序》篇論述其事。他從文學的源頭,一直梳理到當代(蕭齊),說明不同時代“文體”變化的概貌。如建安文學,是“觀其時文,雅好慷慨”、“并志深而筆長,故梗概而多氣”;東晉文學,是“因談馀氣,流成文體”、“詩必柱下之旨歸,賦乃漆園之義疏”,等等。在這樣的語境中,“文體”接近于現在所說的文學的時代特點或風氣。此種“文體”,表現為某一時代許多代表性作家作品的共性,無論當時人是否自覺,而后代人卻很容易發(fā)現其時代的印記。這種“文體”,和體裁當然有某種聯系,如王國維(1877~1927)所謂“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學”[10](P1),但并不取決于體裁。因為體裁固然因時代需求和文學發(fā)展而產生,產生之后又可以跨越時代;而跨越時代之后同樣體裁的作品卻很難保有原來時代的特點。如唐詩之初、盛、中、晚各期,體裁上并沒有多大變化,但其時代特點卻是明顯不同的。
這樣的“文體”,好像不太容易把握,但劉勰認為“若總其歸涂,則數窮八體:一曰典雅,二曰遠奧,三曰精約,四曰顯附,五曰繁縟,六曰壯麗,七曰新奇,八曰輕靡。……故雅與奇反,奧與顯殊,繁與約舛,壯與輕乖。文辭根葉,苑囿其中矣?!?《體性》)即用他所歸納的這八種基本類型的“文體”可以概括所有的文章,能將“文辭根葉園囿其中”??梢娝^“文體”,包含了作品不同的藝術手法、藝術風格、藝術流派、藝術效果。同時他又強調“八體屢遷,功以學成”、“吐納英華,莫非情性”,即文體在不同的作者那里是表現各異的。他的概括是否完備準確、在文學史上是否具有超時空的普遍意義,可以另當別論,但他之所謂“文體”為何物,與體裁有無關系或有多大關系,借此卻可以明確得知。
誠然,在《文心雕龍》中,“文體”只是一個中性的名詞,自身應該是不帶感情色彩的。但作為評論家的劉勰,卻必定有其好惡和取舍。事實上,他的這種傾向性是很鮮明的。他對理想“文體”的描述,散見于全書各篇,就總體而言,他認為應該是“雅麗”即“銜華而佩實”的、“體要與微辭偕通,正言共精義并用”(《征圣》)的,是“情深而不詭,風清而不雜,事信而不誕,義直而不回,體約而不蕪,文麗而不淫”(《宗經》)的,是“雖取熔經意,亦自鑄偉辭”(《辨騷》)的,是“風清骨峻,篇體光華”(《風骨》)的,是能夠“執(zhí)正以馭奇”(《總術》)的等等。具體對各種文類來說,也有其明確要求,如“詩”,是“四言正體,則雅潤為本;五言流調,則清麗居宗”(《明詩》);如“賦”,應該“麗詞雅義,符采相勝”(《詮賦)》;而“論”,則要能“鉆堅求通,鉤深取極”(《論說》)等等。不符合此類要求的,則是他所貶斥的。
此種“文體”觀念,是否是劉勰的一家之言呢?考之古代文學——尤其魏晉至宋元之前文學的實際,卻會發(fā)現,這恰恰是六朝乃至唐宋時期文人士子普遍流行之共識,不過在劉勰之前,他人未曾深論而已。例證很多,無須逐一臚列。
在當今現行文體觀念已約定俗成的情況下,筆者無意把“文體”與“文類”對立起來并作泛化的使用,甚至像徐復觀先生那樣試圖恢復古代的文體觀念(筆者在此無意否認徐先生觀點的學術價值)。此處拈出這一問題,只是為了提醒今天閱讀、研究《文心雕龍》的人,注意古今“文體”觀念的差異,避免以今律古,造成不必要的誤解或糾結,甚至囿于成見而輕詆古人。
由此看來,劉勰正是在當時的“文體”觀念基礎上“搦筆論文”的。所以,他在本書首論“文之樞紐”,推尊圣人經典作為文體典范之后,接著“論文敘筆”,為各類文章確立寫作的體式標準;隨后“割情析采,籠圈條貫”,深入探究文章寫作“正末歸本”即回歸正體的途徑和方法。以是觀之,姚氏父子謂其全書皆“論古今文體”,徐復觀先生認為“《文心雕龍》一書,實際便是一部文體論”[4](P5),并不是沒有道理的。如果這一點不能厘清,則《文心雕龍》中許多問題將難得確解。
后人或以劉勰《文心雕龍》特設《聲律》篇,乃為有意逢迎主張“四聲八病”的沈約(441~513);而沈約之所以“大重之,謂為深得文理,常陳諸幾案”,也是因為劉勰在這一點上成了他的“知音”。例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集部總序》中,紀昀(1724~1805)有云:“觀同一八病四聲也,鐘嶸以求譽不遂,巧致譏排;劉勰以知遇獨深,繼為推闡?!贝苏f乖謬殊甚。試問,本《傳》明確記載,劉勰是在《文心雕龍》“既成,未為時流所稱”(這顯然經過了較長一段時間)之后,才去干求沈約獲得評騭的,其撰《聲律》篇時,何嘗受知于沈約?坦白地說,此種揣測之詞,未免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之嫌,實在看低了劉勰的人格。實則沈、劉之間的此番際遇,原因亦屬多端。少時經歷略同,或即其一?!读簳ど蚣s傳》載:“(約)父璞,淮南太守。璞元嘉末被誅,約幼,潛竄,會赦免。既而流寓,孤貧,篤志好學,晝夜不倦?!盵11](P232~233)這樣的遭遇與劉勰相比,正所謂有過之而無不及。有如此遭遇之沈約,見劉勰空有才華而出頭無日,完全不產生惻隱之心,顯然于理不合。當然主要原因并不在此。在筆者看來,主要原因在于,沈約為文史大家、文壇盟主,其識見自然高于“時流”之上,而《文心雕龍》作為不世出之杰作,沈翻閱之后“謂為深得文理”,正是極為正常的反應。至于“大重之”,“常陳諸幾案”,則應是因為書中見解頗有高于其本人之處,沈氏多有取資之故。
關于劉勰與沈約二人文學觀點的異同,今人每以為劉勰是當時文壇主流的反對派,其實出于誤解的成分居多,至少是過度夸大了這種差異。試想,如果劉勰是以當時文壇主流的反對派自居,他還會在《文心雕龍》書成之后費盡心思地“取定于沈約”嗎?當時之文壇主流,固然如紀昀所說,存在著“齊梁文藻,日競雕華”[12](P6)的趨向,但劉勰何嘗不也認為“古來文章以雕縟成體”(《序志》)呢?他以多篇文字專論《聲律》《麗辭》《事類》《練字》等,把書名定為《文心雕龍》,并且用當時流行的駢文撰寫全書,這豈是可以簡單地用“時代局限”或“被時風裹挾”所能解釋的?而如果以為是為了迎合當道,則如前所說,不免小覷了劉勰。說到底,劉勰與當時以沈約為代表的文壇主流,在文學觀念上固然有同有異,但其實是同多異少的[13]。至于沈約讀《文心雕龍》,必定多有會心之處,則不待智者可知也。
此種對劉勰追捧現象的發(fā)生,必在劉勰出仕之后及其晚年。劉勰“兼東宮通事舍人”之時,為皇太子座上之賓,雖手無重權,而位居華要,僧俗各界自必仰視之。因此,“京師寺塔及名僧碑志,必請勰制文”,固然由于其“為文長于佛理”,但以理推論,也未必沒有追求“名人效應”之心理在發(fā)揮作用。這種追捧,很可能延伸到劉勰晚年。蕭統(501~531)卒后,劉勰受命“與慧震沙門于定林寺撰經”,雖離開朝政中心,但已成社會聞人,請其“制文”者當仍不乏人,可推而知。而當初未出仕之前,劉勰聲名不顯,在時人眼中,他只不過一抄書之傭工而已,即使其本人“為文長于佛理”,但欲為人“制文”,其可得乎?要之,此時受追捧之劉勰,與撰寫《文心雕龍》時之劉勰雖同為一人,而處境則今非昔比,時間亦前后迥異。今人或以此為據,力證《文心雕龍·原道》所“本”為“佛道”,似乎劉勰自“依沙門僧佑”時即已皈依佛教,真乃大謬不然也。
劉勰有無《文集》行世,爭議頗多。李延壽(初唐史學家,生卒不詳)《南史·劉勰傳》即刪去此語。當然《南史》乃刪節(jié)南朝各史而成,鹵莽割裂,在所不免,《劉勰傳》中刪去者即不僅此語,此不深論。但作為文學傳記,若果有文集,則不宜刪減;應當是李氏因未見此書,故而筆削。檢與《梁書》同時撰成之《隋書經籍志》及各代目錄學著作中,均無關于劉勰另有《文集》的著錄,則或可證明劉勰除《文心雕龍》及少量佛學文字之外,別無《文集》傳世。退一步說,或許其生前曾有《文集》,但最遲在陳代即已亡佚,并沒有流傳下來。
近年有力爭《劉子》一書為劉勰所撰者,意指此《文集》即《劉子》。姑不論《劉子》與《文心雕龍》一樣,是自成體系之專書,視為《文集》,是否恰當;僅就兩書水平、價值而論,即不相倫類。筆者讀過《劉子》其書,感覺其中雖有若干采掇、發(fā)揮劉勰《文心雕龍》詞句、觀點之處,不無片言可采,而總體觀之,則適如南宋黃震(1213~1281)《黃氏日抄》卷五十五所云:“往往雜取九流百家之說,引類援事,隨篇為證,皆會粹而成之,不能自有所發(fā)明,不足預諸子立言之列?!盵14](P1758)筆者無意考證《劉子》是否確為北齊劉晝(514~565)所撰,但謂其出自劉勰之手,則難以接受。據論者稱,該書為劉勰晚年所作,筆者認為其不能成立者至少有四:其一,劉勰早年能作出“體大思精”之《文心雕龍》,何以晚年水準每況愈下、不能后出轉精?其二,劉勰晚年已趨歸佛教,何以會作出這樣一部儒道兼容的“雜拌”之書?其三,劉勰本來就是把《文心雕龍》作為“自開戶牖”的子書來創(chuàng)作的[15],且已因此而為世人所知,從主觀動機或現實需要來說,其晚年有何必要再撰寫這樣一部等而下之的作品?其四,劉勰晚年奉敕于定林寺撰經,證功畢即“乞求出家”,“未期年而卒”,如何有時間、精力撰著此書?凡此種種,如不能作出有說服力的解釋,而非要為劉勰爭取《劉子》的著作權,在筆者看來,既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必要的。因為《劉子》對于劉勰,增之無益,去之無損,劉勰之歷史地位,本不待《劉子》而加崇也。
筆者以上所述淺見,管窺錐指,未必有當。但野叟獻曝,出于至誠,故愿就正于大方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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