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若秋,現(xiàn)就讀于福州三中高三年級。愛好文學、攝影、音樂,曾獲得第十二屆全國中小學生創(chuàng)新作文大賽初賽一等獎、第十五屆“語文報杯”全國中學生作文大賽省級三等獎。
一
她出生在柏川鎮(zhèn),一座離省會最遠的鄉(xiāng)鎮(zhèn)。
從家出發(fā),往東走兩公里,有一座廢棄的火車站。
那是她最常去的地方。
不知疲倦地呼吸,不知疲倦地踱步,不知疲倦地聽遠處列車飛馳而過的聲音,仿佛呼嘯的風都是列車帶來的。
雖然她,從沒近距離見過一趟列車。
不知道為什么,還沒有過夢想的她,總是在聽見列車飛馳而過時有一種想要拼命奔跑的感覺,想要拼命奔跑到有列車經(jīng)過的遠方。
她熟悉這里的所有。這里荒涼而安詳?shù)臍庀?,這里傍晚時流淌著金色的鐵軌,這里無人問津的野草,這里隨性的風。
她依賴這里,卻同時渴望離開。
風在呼喚她,風會帶她走吧。
而她喜歡鐵軌有一種美:不管曾經(jīng)迎來送往多少趟列車,都始終在風中篤定。
二
小姑娘的名字叫黎孟。父親姓黎,母親姓孟。
黎孟戴著一副細框的大眼鏡,頭發(fā)只比男孩子長一點,尤其是劉海,碎碎地耷拉在光滑的額頭上。穿著表姐過時的寬大衣服,拖著地攤上買的塑料涼鞋。這一身打扮,遮蓋了她原本精致的五官和窈窕的身材,就像鎮(zhèn)里每一個同齡的姑娘。
表姐初中畢業(yè)后就去城里打工了,賺了工資后,給她買了一雙白板鞋和一架傻瓜相機。白板鞋她舍不得穿,相機倒是每天都會拿起又放下,來回好幾遍。有一天,她把相機掛在脖子上,又走到了廢棄的火車站。夕陽傾注全部的暖色調(diào),給這里的所有,都蒙上一層厚重而透亮的橙色。越遠的鐵軌,被籠上越厚的毛茸茸的金邊,有一絲可愛,還有一絲神秘。黎孟看得入了神——要是能記錄下這個時刻該有多好。她摸了摸脖子上的相機,決定做一番嘗試。
眼睛小心翼翼地對上取景框,手指小心翼翼地按下快門——“咔嚓”,于是有了人生中的第一張相片。
金色的鐵軌清晰地凝固在屏幕上。和著微風,一同清晰的,還有那線條漸顯的夢想圖景。
三
“黎孟黎孟,也給我拍一張吧。這把梳子送給你?!?/p>
黎孟很有攝影天賦。鎮(zhèn)上的人們會拿些生活小物件,來換她拍攝的相片。那里唯一一家沖印店的老板,也對她贊賞有加。
她第一次有了夢想,她有了第一個夢想——當攝影師,拍遍世間美好的風景。
四
十五歲的黎孟第一次坐火車,第一次暫別柏川鎮(zhèn),穿著白板鞋,帶著傻瓜相機。
她這是去城里的醫(yī)院看病。
眼疾,讓視力退化得很快,黎孟需要治療。她暫住在表姐的合租屋里。租客里有一位叫鐘玥的姐姐,人長得好看,拍的照片也好看。人家可是獨立攝影師,拍的照片別有一番味道。那照片里的城市生活百態(tài),黎孟很是向往。
鐘玥好不容易擠出點時間,帶著黎孟,去市中心廣場拍照。她背上裝備齊全的厚重的單反包,黎孟依然把單薄的“傻瓜機”掛在胸前。
她告訴黎孟,現(xiàn)在攝影師基本上都用單反相機拍照,還要用電腦后期修圖。黎孟搗鼓著自己的“傻瓜機”,沒有說話。她心里清楚這些東西的昂貴。不過,她清晰地記下了鐘玥柔和的聲音:“這些只是硬件條件,可別浪費你這么好的天賦。”
黎孟幾次欲言又止,終于小聲地說:“姐姐,你能幫我拍一張嗎?”
風有點大,但單反相機鏡頭還是準確地捕捉到黎孟微微仰頭回眸的一瞬。這張側(cè)面特寫特別好看——發(fā)絲飄散卻有形,眼神清澈又迷離,鼻尖挺立,嘴巴微張。
這神情迷人,又迷惘。
五
半個月的治療結(jié)束了,醫(yī)生叮囑:注意用眼衛(wèi)生。
“營養(yǎng)要均衡,身體要鍛煉,體質(zhì)要增強……做作業(yè)時,不要過度用眼……電子設備不能玩……”
“喜歡拍照,可以嗎……”黎孟小心地問。
“痊愈前不能碰,”醫(yī)生皺了皺眉,“之后的話,再看看?!?/p>
黎孟沒有什么表情。眼疾與攝影能有什么關(guān)系?但她終究沒問,只是緊緊地咬著嘴唇。
離開了高大的外科樓。暴雨,狂風。
傘又有何用?呼嘯的風只會將傘吹得難以持握。再好的技術(shù),這時也拍不出美景。
狂風之中,只有凌亂,只有破碎。夢想四分五裂。
她突然在街角蹲了下來,像尋找缺失的拼圖的孩子。
可雙手仍然執(zhí)拗而竭力地端正著傘。
她濕漉漉的眼眶里,有雨,有淚,也有光。
六
幾個伙伴來接她,眼神里滿是對她去過大城市的羨慕。
“黎孟黎孟,再給我們拍照吧?”
“好啊?!崩杳铣读顺蹲旖?,咀嚼著自己的名字?!袄杳稀倍?,是父母的姓氏疊加,美滿結(jié)合??涩F(xiàn)在,“麗夢”成了“離夢”。
那天,她又到了熟悉的廢棄火車站。
微風陣陣,夕陽下的鐵軌,靜靜地映在她的眼眸之中。
不知什么時候,隔壁那個老人走進畫面,手里拎著扳手,不時在早已廢棄的鐵軌上敲敲打打。他是修鐵路時來到小鎮(zhèn)的,之后再也沒有離開。后來火車站廢棄了,鐵軌和他一起退休。但每天,他仍然準時到來,沿著鐵軌,走啊走,敲啊敲……
她就這么看著,看著??粗﹃栂聺u漸暗淡的鐵軌,看著老人漸漸模糊卻執(zhí)著向前的身影。
恍然間,她仿佛看見這條鐵軌曾經(jīng)朝氣蓬勃的樣子,曾經(jīng)承載匆匆旅客的剛強身軀;她仿佛看見這條鐵軌曾經(jīng)遇水架橋遇山鑿洞,堅定地伸向遠方。
眺望著鐵軌從未變換的向前延伸的姿態(tài),她想象著它守護夢想時的從容,想象著它抵達終點時的雀躍。
她又聽見遠方列車飛馳的聲音,她多想用力地頭也不回地奔跑,然后跳上車廂啊?,F(xiàn)在,她可能永遠追不上列車的速度,可是總有一天,她會到列車經(jīng)過的地方,從容地上車。
未來的方向何須別人解答?不為人道的夢想或許已等在未來。
半晌,她握緊拳頭,朝著太陽落下的相反方向走去。
世界上有多少逐夢的孩子?是的,他們都會老去,就像腳下廢舊的鐵軌。
可是管它呢,這一刻,她依舊喜歡鐵軌的這種美——不管有沒有迎來送往列車,都始終在風中篤定。
困在夢里的人
高三第一次月考結(jié)束是在熾熱的仲夏。接近中暑的我背著因為考試才格外輕盈的書包,仍是滿頭大汗氣喘吁吁。上樓爬到大半,看到一個穿連衣裙的女孩,頭發(fā)濕漉漉的,手上還拿著黃色的浮板,像是剛游泳完的模樣,一定涼快極了吧。
我頓時心生羨慕。不過想當年我游泳完還是有熱狗或者玉米吃的人啊。然后看了看女孩背后那堵刷著大大的“5”的墻,繼續(xù)拖沓著腳步往上爬。嗯,還有三樓。
終于站定在家門口,習慣性地打開信箱,查看有沒有新的《21世紀英語報》。然而沒有,可是等等,怎么有一個雪白的信封?除了一大串英文印刷字之外,信封上是顯眼的“林點(寄)”。
坐在書桌前,我耐心地剝開淡藍色膠帶,似乎預料到多年的秘密終于將要啟封。即使早已不再介懷,仍心頭一顫。
說實話,我并不大認得林點的筆跡。
見字如面。
上周去醫(yī)院,供患者等候的座椅旁有一臺自助零食販賣機。我看見兩個小孩,一個哭鬧地拍打著透明的面板,一個看了看身邊大人的臉色,識趣地走開了。
如果把我和你放置進這個場景,變回與這兩個小孩相同的年齡……此時此刻此情此景,那么,我一定是前者,而你便是后者。
毫無征兆地想起你,所以寫這封信問候你。
我想你大概是從六歲起對我有較多的印象吧。你在福清長大,而我在福州,雖然不過一個小時的車程,但一年中只有春節(jié)和爺爺奶奶過生日時我們才會見面。
還記得每次的見面嗎?在大酒店的包廂里,你愛黏著我坐。我給你剝蝦,喜歡搗鼓你跟我一樣長度的“蘑菇頭”?;蚴窃跔敔斈棠碳依?,我們霸占著爺爺奶奶的被窩,趴著,看著電視,或者關(guān)了燈,講鬼故事。
其實剛開始不是這樣的,你大概記不得了。在你小一點——還沒上幼兒園的時候,我只是你聽過名字的“點點姐姐”,每次見到你的時候,你盯著我,沒有笑意,或者是一點點陌生而羞澀的神情,然后奶奶跟你說“快叫點點姐姐”,你卻別過頭去,去找你更熟悉的兩個大姐姐。
無奈我們見得太少,而你忘得太快。
后來,兩個大姐姐去讀大學了。
后來,你長大了,沒有人一定要寵著你,包括你的兩個大姐姐。
然后,你就黏上了我,有段時間,無休止地打電話騷擾我。因為我是最小的姐姐,雖然和你相比,也大了整整九歲。
喂,哪有經(jīng)常打電話騷擾?明明是發(fā)短信好不好?
我印象很深的一次是三年級的寒假,那年林點姐姐高三。
我耐不住寒冷和過早做完了寒假作業(yè)的寂寞,給她發(fā)短信:“你在干嗎?”
姐姐用上高三時特意準備的同款老年人手機回:“準備考試?!?/p>
“騙人?!?/p>
“真的,我明天才考完期末考,大后天返校接著上課。你姐慘死了呢?!?/p>
“哈哈哈哈那我真爽。”
“哦。”
“那祝你考好,一定要冷靜?!?/p>
“……好的,謝謝宛宛小朋友?!?/p>
“討厭。”
想到這里,我“撲哧”一聲笑了,然后繼續(xù)往下讀。
最近,我做了個夢。準確地說,是連續(xù)做了個夢。
夢里,我家陽臺的水池邊上,是一堵貼滿方格瓷磚的墻。按順序敲擊三塊方磚,一整面的瓷磚便往兩邊收縮,中間留出一個狹窄的通道,人走進去后,瓷磚自動恢復原樣。通道里是陡峭的樓梯,通向一間隱蔽的閣樓。打開一扇木頭門,“吱呀”一聲,閣樓里的光便傾瀉出來。那是個寬敞的閣樓。里面的人算不上多,但形形色色,有佝僂著背緩慢走動的老人,有吸著煙把報紙攤開在茶幾的禿頭中年人,有擁吻的年輕情侶,有從嬰兒床上快要滾下來的小孩。共同特點是,我都看不見他們的眼睛,或者說是眼神。
我突然呼吸不過來,接著一陣眩暈。就在這時,我聽到了你的聲音。
“點點姐姐!”
“你怎么也在這里?”
“我也不知道啊,半夜睡不著,就走到這來了?!?/p>
我抬頭看表,已經(jīng)是凌晨三點了,明早還要上課。
于是我和你在閣樓里找了間沒有人的臥室,鎖上,想要入眠。
我關(guān)了燈,你依然習慣趴著的睡姿。你把頭扭向我,深邃的眼眸在沒有燈光的空間里仍然清晰可見,像天上的星星。你說:“講鬼故事嗎?”
我笑了,想起了我們那些霸占著爺爺奶奶床鋪的繾綣的日子。
然而我說,太遲了,睡吧。耳畔傳來你輕微的呼吸聲。
六點半的鬧鐘。我醒了。夢醒了。
我一個人躺在自己的床上。窗外有光傾瀉進來。昨天夜里,我仿佛伸手夠到了星星。
我最后一次做這個夢,是在上周去醫(yī)院那天的晚上。
因為是周末,第二天不需要早起,我們便徹夜在閣樓的地板上走來走去。
我跟你談起,高三生活給我的沉重壓力——沒完沒了的模擬卷,沒完沒了的黑墨水,沒完沒了的笑與淚;我跟你談起,我暗戀的男生,是如何假裝不知道我的心意;我跟你談起,我常常排斥爸爸媽媽給予我的過多的關(guān)愛;我跟你談起,很多寫在草稿紙上被揉皺的秘密……
你沉默了幾秒,然后遲疑地說,其實我很羨慕你。
“我的爸爸媽媽根本就不愛我。我說真的。他們愛我的哥哥,把好吃的留給他,我和他吵架的時候,他們從來只訓斥我。只有爺爺奶奶愛我。”
“我也愛你啊?!蔽抑棺】煲獩坝康目耷弧?/p>
“嗯,要是你是我的親姐姐就好了?!?
“其實,有一件事情,我想你該知道……”我欲言又止。
“其實,我早就知道了,”你一字一頓地說,然后攥起我的手,“我們下樓吧?!?/p>
我沒放開你緊握住我的小手,直到在逼仄的樓道里,無法轉(zhuǎn)彎。
這一次,出了瓷磚墻面,卻不是來到家里的陽臺,而是樓頂?shù)奶炫_。
沒有遮蔽,敞開的空間里,暴雨如注。
你突然把嘴巴咧得很大,像努力逗我笑的小丑,說:“你回去吧,我也走了?!?/p>
我怔住了,身子沒動,看著你跑遠,直到消失在灰色的霧里。然后慢慢蹲了下來,任憑雨絲打在我的臉上。我被困在了雨里。
不僅是被困在雨里,還被困在重復的夢里,以及冗長的過去。
九年前,和你現(xiàn)在一般大的我,剛迎來一個沒有一丁點血緣關(guān)系的堂妹——爺爺奶奶抱回來的你。全家人叮囑,不許說你的身世,直到你成人。
可是,因為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緣故,你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難免對他們的親生兒子懷有偏愛。我想聰明敏感的你,早就有所察覺。所以你總是在養(yǎng)父養(yǎng)母面前表現(xiàn)得特別聽話,聽話到保持距離。而爺爺奶奶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疼愛你,所以反過來,你也最愛爺爺奶奶。
很幸運,我可以成為你為數(shù)不多的,生活里的一個小小支點。
更欣慰,你成為一個懂事的,雖然只有九歲的小大人。
我想看著你長大。你是我最親的妹妹。
這是第一張信紙,我抖了抖信封,又掉出一張紙片,是明顯不同的筆跡。
信紙上的內(nèi)容,是九年前,也就是我十八歲,你九歲時,我寫的內(nèi)容。因為種種原因,沒有給你。
九年過去,你越來越優(yōu)秀,只有一點是我擔心的,就是聽我爸爸媽媽說,你變得越來越沉默,和家人越來越不和。
如果高三很累很苦很孤單,可以回信給二十七歲的我,因為十八歲的我也曾經(jīng)向九歲的你傾訴過。
我在英國定居了,已經(jīng)有四年沒有回老家,四年沒有看到你。
是真的記掛你,所以附上九年前就寫好了的信,一并寄給你。
等你高考結(jié)束,我們一定會見面的。我去接你,來英國旅游。我臥室的床鋪特別大,即使我們都長大了,也睡得下。我們可以趴在床上說說話,就像很多年前那樣。
祝好,盼復。
此時,窗外無風無雨。我想象著十八歲時的姐姐在信中所寫的那場有大雨的夢境。
關(guān)于那場夢,我當然一無所知。但我可以確定的是,當我對姐姐說“你回去吧,我也走了”的時候,也不會有多難過。
我重新把信紙和紙片塞回信封,然后黏好膠帶,夾在日記本的某頁。
日記本里還夾著一張草稿紙,是我曾經(jīng)寫作業(yè)分心,在上面抄下了我最喜歡的一位獨立歌手出版的書中的一段文字:
我突然覺得這個世界所有的幸運與不幸,就像是萬花筒里的星星,命運之神不知道何時雙手一轉(zhuǎn),有些星星就隕落,有些星星永遠孤垂在宇宙最遙遠的角落。
姐姐說,她曾夠到過星星。
我也夠到過。再黯淡,也是我的星星。
責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