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燕

一、小鎮(zhèn)

這條大街，從頭走到尾，倘若不在什么地方停留的話，是只需二十分鐘就夠了。

這個小鎮(zhèn)只有這樣一條東西走向的大街，雖然南南北北還有許多枝枝條條的小街，但這個鎮(zhèn)的世俗的精華，的確只在這一條大街上。

大街是東寬西窄。大街的最東邊連著一條貫通南北的大路，那條路，往北通向一個小城J市，而往南，則是跨界通向S市——那是一個國際大都市，有最繁華的生活和最絢爛的燈光。而大街的最西邊，路漸漸變小，再跨過一座石橋，就是鄉(xiāng)村了。這個鎮(zhèn)以這種巧妙的方式，把城市和鄉(xiāng)村聯(lián)系了起來。

有多少的城市，就有比這城市更多十倍百倍的小鎮(zhèn)，再有比這小鎮(zhèn)多十百倍的鄉(xiāng)村。小鎮(zhèn)就像是一條紐帶，一頭連接著城市，一頭連接著鄉(xiāng)村。城市以它的繁華吸引鄉(xiāng)村，鄉(xiāng)村以它的養(yǎng)分供養(yǎng)城市，這其中都少不了小鎮(zhèn)為他們牽線搭橋?？扇藗兺蛔⒁庵鴥深^的東西，從不想起中間的牽線搭橋者。鄉(xiāng)村人拼命地想去城市，即便是擠破頭也想在那兒有個一席之地；城市人厭惡著城市的烏煙瘴氣，突然就喊著要回歸鄉(xiāng)村尋找世外桃源，卻很少有人會想起小鎮(zhèn)。來來往往的人，只將這作為一塊踏板，一蹬之后，便棄之不理。小鎮(zhèn)人來到鄉(xiāng)村，村里人覺得那不是真正時尚的城里人；小鎮(zhèn)人來到城市，城里人又覺得這不是純粹淳樸的鄉(xiāng)下人，因此小鎮(zhèn)時時刻刻處在尷尬的位置。

其實尷尬的又何止這樣的小鎮(zhèn)呢？

二、丫丫

丫丫在街上走著。

丫丫有時候想，為什么自己偏生在這樣的小鎮(zhèn)上？

丫丫去過鄉(xiāng)村，知道夏天赤著兩個小腳丫子在寬闊無垠的田野里奔跑，跑累了由奶奶打上井水來沖涼是怎樣的一種樂趣。丫丫也時常跟著爸爸去S市，看過高聳入云的大廈，去過寬大明亮的會場，金碧輝煌的繁華場面也經(jīng)歷了不少。丫丫本該是鄉(xiāng)村里的小神仙，城市里的小公主，所以當丫丫回到自己的小鎮(zhèn)時，總顯得有些垂頭喪氣。

在這個小鎮(zhèn)上，不能亂跑，會被時不時竄出來的車撞；小鎮(zhèn)街上的櫥窗里，陳列模仿潮流的冒牌貨；小鎮(zhèn)也建了一座電影院，卻是幾年來都沒上演過一部電影，后來成了居民演出用的戲臺。

丫丫的家庭在鎮(zhèn)上算是很富裕的家庭了。丫丫的父母從小就把丫丫送到S市里去長見識，又送她去上國際學(xué)校。這要是不長見識還好，就像村里的孩子，聽說了城里的生活，羨慕是羨慕，但因夠不著所以就只作夢想，努力奮斗卻又安分守己不強求的。而丫丫，一長了見識，有了自己的審美判斷，就覺得在這小鎮(zhèn)上樣樣不如意，事事不順心。就拿她買衣服來說吧，她在城市里見到了同學(xué)們穿著的時新花樣，回家便嚷著也要買，于是媽媽帶著她跑遍了小鎮(zhèn)的每一家店鋪，卻沒有一件稱心的。丫丫難過得直哭，說是她的朋友都有為什么她沒有，媽媽便斥罵她，說她是愛美的小妖精。

丫丫的媽媽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出身，她長年累月燒香拜佛，從廟里求來各種香灰泡在茶里逼著丫丫喝下去。而爸爸卻是因著種種原因從S市來到農(nóng)村，最后定居這個小鎮(zhèn)。爸爸是個溫順的人，極其講究生活的品質(zhì)，又喜歡講道理，常常與丫丫面對面地談心。爸爸媽媽彼此尊重著，并不去排斥對方的那一套，卻都把自己的教育理念灌注到丫丫身上。丫丫從小就受著兩種觀念的影響，她便自覺地把兩種思想融合成了一種。很多時候她相信科學(xué)，堅持著擺事實講道理，可是她思想浪漫又自由，也會相信命運里會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也會相信那些冥冥之中的注定，因而這個女孩盡可能地去善良，她也的確很善良。

這就是丫丫，小鎮(zhèn)養(yǎng)育出的女兒。

三、氣球爺爺

丫丫出生在西街。很多年以后，她還是看到氣球公公坐在那個小木屋前。

氣球公公長得瘦削而長，禿頂?shù)哪X袋亮光光，戴的眼鏡也是锃亮锃亮的，眼鏡后面一雙總在笑的眼。

氣球公公在西街開了一家百貨商店，是那種老式的店，賣老式的針線，老式的洋襪，老式的火柴，老式的花布，老式的零零碎碎……就連他的店，都是一個老式的木屋，店門是由一塊一塊木板搭成。叫他氣球公公是因為，凡有小孩去他店里，他必然會在那一堆老貨里，摸出一個新奇玩意兒，鼓起腮幫子一吹，那干癟癟的薄膜立刻變成了鼓鼓的氣球，圓的、長的都有。他把氣球塞到孩子手里，孩子總是咯咯直笑，關(guān)于逗孩子這件事，他總是分文不取。

丫丫也和所有孩子一樣，喜歡去氣球公公的小屋里玩，但是和其他孩子不一樣的是，丫丫不僅是為了得到氣球，還有更重要的一點是，她分明感到，在那個小屋里，時間變慢了。

丫丫在小屋里，看著屋外的人，他們走路的速度越來越快，丫丫看不過來，索性坐在柜臺上玩弄手里的氣球，這時氣球公公問她：“丫丫，你會一直來阿公這里玩嗎？”丫丫不假思索地大聲回答：“會！”氣球公公笑著抱了抱她，小聲地說：“你是這里最后一個孩子了?！毖狙疽苫蟮乜戳丝礆馇蚬?，不知道為什么，她小小的心里已經(jīng)開始感受到悲傷。

不過兩月，幾家新興的超市陸續(xù)在東街開業(yè)，其中一家便是丫丫的父母所開。超市的貨品之齊全，價格之低廉，在這個小鎮(zhèn)是聞所未聞，小鎮(zhèn)上幾乎所有人的扶老攜幼涌入超市，丫丫的父母賺了個盆滿缽滿，不出一年就在東街買了套房。丫丫搬到了東街，從此以后再沒去見過氣球公公。

很多年后丫丫從西街路過，看到氣球公公坐在冷清的小屋前看著報紙曬太陽，依然如同十年前的模樣。

四、鄉(xiāng)間稚趣

丫丫的父母忙于工作，沒有時間照顧丫丫，3歲那年，爸爸媽媽就把她送到了鄉(xiāng)下的爺爺奶奶家。

丫丫來到鄉(xiāng)下的那一天，鄰居紛紛過來看她。十幾雙長長的腿團團圍住了丫丫，總有這個人那個人摸摸丫丫的頭，捏捏丫丫的臉蛋兒，拉拉丫丫的手，周圍人身鼎沸?！鞍ミ希銈兛催@個囡囡長得多白，小手軟軟的真可愛。”“你看她抱的這個娃娃跟她人差不多大呢！”“到底是城里的小孩，跟我們家的那個小鬼就是不一樣啊！”丫丫聽到所有人都在議論自己，還一個一個讓她叫“春花阿婆”“秀英阿姨”“大樁叔叔”“旺根大伯”……丫丫覺得自己被壓得喘不過氣來，于是她抱著娃娃哭起來，并且大聲叫著：“爸爸！”周圍哄堂大笑，丫丫鉆到了桌子下面繼續(xù)哭著，不肯停歇，只是由大哭漸漸變成了啜泣，直到那一雙雙腿離開桌邊，奶奶把丫丫從桌下拖出來，丫丫已經(jīng)由一個白白嫩嫩的小女孩變成了一個臟兮兮的小花貓。

初來那幾天，丫丫走到哪兒都抱著她的洋娃娃，她每天照例要哭一哭，以此來表示想念爸爸媽媽。她有時候也會大鬧著，說要吃冰棒，鎮(zhèn)上有的那種；要吃炸雞，鎮(zhèn)上菜市場門口那家的；要買蝴蝶結(jié)給她的娃娃。丫丫被驕縱慣了，這鄉(xiāng)下的生活，對她而言實在是太清貧了些。

有一個白天奶奶下地干活去了，丫丫一個人窮極無聊，于是她又抱著娃娃坐在門邊哭起來，這時她感覺到有人在盯著她看，于是她停下來，揉了揉眼睛，看到旁邊一個站著一個黑黝黝的小男孩，掛著晶亮的一串鼻涕，笑嘻嘻地正看著她，說：“你怎么又哭了？我每天都聽到你哭?！毖狙就蝗挥X得很不好意思，想著要趕緊轉(zhuǎn)移這個問題，于是舉起洋娃娃問男孩：“你要玩這個嗎？”

男孩叫小磊，就住在丫丫家隔壁。從那天起，丫丫就不哭了，因為她有了小伙伴。丫丫脫掉了小皮鞋，背起小木劍，和小磊一起赤著腳在田壟上“英勇殺敵”，“嘿，吃我一劍！”“看你往哪兒跑！”于是田里種植的水稻、南瓜、豆子無一幸免。兩個孩子傻乎乎地笑著，卻免不了回家被一頓臭罵，運氣不好還會挨幾個巴掌，可即使這樣丫丫也歇不了幾天，過了兩日，她又跟著小磊一起上山下海，翻跟頭捉青蛙，必然要玩得滿頭大汗，爺爺奶奶在家門口喊了三遍才肯回家。

三年的時間里，丫丫和小磊越來越形影不離，有時候吃住都非要在一起。有一個晚上小磊住在丫丫家里，凌晨時分，小磊輕輕搖醒了丫丫，“我?guī)闳タ磦€好東西”，他說。睡眼惺忪的丫丫立刻抖索了精神，她跟著小磊爬到了屋頂上，此刻，星星已所剩無幾，天將亮未亮，灰蒙蒙一片，空氣很安靜。丫丫環(huán)顧四周，什么都沒有，她感覺自己被捉弄了，正要生氣，小磊突然指著空中的一團影子說：“你快看！”丫丫順著小磊所指看過去，灰暗中依稀看到了一只白色的鳥。哇！白鳥耶！對于只見過麻雀的丫丫來說，白鳥實在是天使般的神奇存在。她想要高興地大叫，又怕吵醒樓下熟睡的大人而壓低聲音，而這種悄悄高興的感覺也讓她覺得興奮不已。丫丫和小磊坐在屋頂上，每當有白鳥飛過，他們總是會手舞足蹈地高興一陣，他們一起數(shù)著白鳥的數(shù)量，天也就漸漸亮了起來。天越來越亮，白鳥也越來越少，直到一輪紅日升起，光芒四射，白鳥也就不見了。從那天起，丫丫就相信自己看到的是夜晚的小精靈，她和小磊都保守著這個秘密。

很久很久，丫丫都沒有再想起爸爸媽媽，想起她的小鎮(zhèn)了。偶爾回到小鎮(zhèn)上待幾天，丫丫總是嚷著要去鄉(xiāng)下，爸爸總說：“這孩子都要變成鄉(xiāng)下人了，被曬得那么黑。”媽媽轉(zhuǎn)頭也對丫丫說：“變得那么野，我管不了你了，以后把你送給鄉(xiāng)下人好了！”丫丫嘻嘻一笑，才不理他們。

丫丫覺得，只要能和小磊在一起玩，一直待著鄉(xiāng)下呢也不錯。

可是也不知怎么的，有一天小磊說要去城里玩，還問丫丫想要什么樣的玩具，可是丫丫再也沒等到小磊回來。奶奶說，小磊的爸爸出息了，考上高級工程師了，小磊家在一個小城里買房了，他不會再回來了。

城里。鎮(zhèn)上。鄉(xiāng)下。他們之間的距離，丫丫從來沒想過，對她而言，只要有朋友，只要有小磊，就是好地方，她相信小磊也是這么想的?？墒悄莻€帶著她上天下地的小男孩，為什么要離開這個好地方呢？那個地方，還會有精靈嗎？

直到后來，丫丫才知道那天所見的是只是每日清晨飛過這里的海鷗，但她相信它們是精靈。

五、繁華之間

丫丫7歲，要上小學(xué)了。爸爸媽媽把丫丫從鄉(xiāng)下接了回來，送到了S市的一所國際學(xué)校。從此，那些曾經(jīng)陪伴在丫丫身邊的果樹、水稻、蜻蜓、雞鴨這些泥土味兒的東西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漂亮的校服、金發(fā)碧眼的外國老師、講著一口標準普通話的同學(xué)。

從前在鄉(xiāng)下，丫丫雖然和所有孩子一樣瘋著玩，但是她知道她和那些孩子還是有一點點不同，因為那些阿公阿婆叔叔阿姨總是稱她為：“城里的孩子”，并且總是悄悄地拉著她，用手比劃著問：“你家是不是有很多錢？是不是有那么多？”爸爸媽媽也總是會給丫丫送來一些新奇玩意兒，是別的孩子沒有的。這讓丫丫總是會時不時地生出一些優(yōu)越感，她最初的自信也是來源于此。

可是自從來到S市，從丫丫第一次說出：“儂好，阿奴肯儂一道白相好伐”，而同學(xué)們紛紛驚異地看著她，并間雜了些許嘲笑開始，丫丫知道，她和他們也不一樣。而這次的不一樣，帶給她的不再是自信和驕傲，而是自卑。

丫丫很快就控制了自己不再輕易說出方言，她也控制了自己不會再對那些高聳入云的樓房發(fā)出感嘆，她學(xué)會了察言觀色，當同學(xué)們都開始歡呼時，她也跟著歡呼；同學(xué)們表示不屑時，她也表示不屑。7歲的丫丫人生撒的第一個謊，就是她第一次吃披薩時，她故作老練地跟旁邊的同學(xué)說：“這個我爸爸經(jīng)常帶我吃的！”

丫丫所做的，只是不想讓同學(xué)們稱她為“鄉(xiāng)下人”。丫丫喜歡鄉(xiāng)村，那里有她最無憂無慮的一段時光，可是她知道，在這個繁華的地方，“鄉(xiāng)下人”是貶義詞，這將意味著同學(xué)們會疏遠她，嘲笑她連這都沒見過，然后高高在上地顯示他們的優(yōu)越富裕和她的相對貧窮。鄉(xiāng)下有什么不好的呢？丫丫不知道，可是她不愿意再當鄉(xiāng)下人了。

城市的生活流光溢彩，它一方面吸引著丫丫，一方面又讓丫丫的內(nèi)心飽受折磨。每每周末，當丫丫回到她的小鎮(zhèn)，她夸張地對小鎮(zhèn)上的朋友描述大城市的種種，從他們一臉的艷羨中，丫丫得到了某種滿足感。但是當她一個人時，又會獨自哀傷。那個在幼年的她看來物質(zhì)豐富的小鎮(zhèn)，如今變得那么貧瘠。她有時候吵著爸爸說：“別人不是都說你很富有嗎？為什么我們不去城里住呢？”爸爸只是摸摸丫丫的頭，無奈地笑笑。小鎮(zhèn)上的一頭大象，只是城市里的一只小小螞蟻。對于爸爸來說，把丫丫送到價格不菲的國際貴族學(xué)校都費了大把的勁兒，更別說在城市安家。

求而不得，只能做夢。在丫丫的幻想里，她住在城市的中心，一個大大的房子里，過著公主般的生活，每天出入金碧輝煌的酒店和大型的游樂場，吃著價格不菲的食物。

城市就像一個五光十色的旋渦，拉著所有人旋轉(zhuǎn)，讓所有人深陷其中，無法自拔。于是有前赴后繼的人，終其一生的夢想葬送在了城市之上。繁華城市的繁華，讓很多人迷失了方向。等丫丫意識到這一點時，她已經(jīng)15歲了。

六、海的孩子

小鎮(zhèn)緊鄰著一片海。這里的海水雖然是攜沙帶泥，濁黃一片，卻是小鎮(zhèn)人民的樂園，世世代代的小鎮(zhèn)人，在這里度過他們的夏天。

翻過海堤，就是一片寬廣的灘涂，孩子們蹲在灘涂上，守著那一個個冒著泡泡的小洞。不過多久，一只小小的螃蟹會探頭探腦地從小洞里鉆出來，這時候，孩子必須眼疾手快，“咻”一下出手，捏住螃蟹的殼，忍著一點點小小的疼痛把張牙舞爪反抗著的螃蟹塞進準備好的塑料瓶里，塑料瓶里得加上泥沙和海水，這樣螃蟹帶回去養(yǎng)，能活很長一段時間。

再往前，就是翻滾著浪潮的大海，一顆顆腦袋在海水中漂漂沉浮。不會游泳的人套著五彩的游泳圈，有些人干脆搬來個廢棄的車輪，直接坐在輪胎上蕩漾，海水像是母親的手一樣，搖啊搖的這些孩子們好不愜意。

丫丫從小就跟著爸爸一起搏擊風浪，爸爸在她腰上綁一根長長的繩子，然后拿著繩子的另一頭，就把丫丫放出去。丫丫像一條歡快的小魚，在海水里翻騰游動，她知道自己可以游到任何想去的地方，因為爸爸的繩子能護她安全。下海游泳，那是丫丫在暑假里最快樂的時光。

丫丫在城市上學(xué)，總覺得自己的小鎮(zhèn)比不上人家的城市，但是這片海，卻讓丫丫引以為自豪。

但是隨著小鎮(zhèn)的開發(fā)，這片樂園也終究要失去了。某一天海邊上開始有大貨車進進出出，挖掘機舉起了它巨大的爪子，不久之后岸邊就立起了一塊大大的標語牌：“建設(shè)港口新城，促進城市發(fā)展”。新的海堤造起來了。起初丫丫并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她只是覺得灘涂好像變得越來越小，爸爸帶她去游泳的海域也越來越小，直到后來，灘涂沒了，可以游泳的地方成了一片小水潭，最后連這小水潭都不見了。

有一天丫丫聽鄰居們說起，鎮(zhèn)上老禿頭的兒子死了，說是去海里游泳淹死的。那個孩子還當是以前呢，以為只是海水漲潮蓋住了灘涂，結(jié)果就跳下去了。丫丫想象著那個孩子興致勃勃地往深海里跳的模樣，想象著他的腳夠不著沙地時的驚恐，想象著他被海水吞沒時的絕望，她感到心驚膽顫，背后一陣發(fā)涼。

和新海堤一起建起來的不僅只有港口，還有五六個化工廠、垃圾發(fā)電廠、玻璃廠。那些工廠建在原來的灘涂上，日以繼夜地排放著黑色的污水。吹海風的日子，小鎮(zhèn)上空就彌漫著一股苦臭。丫丫開始明白，那個令她羨慕的城市背后，是有無數(shù)個小鎮(zhèn)的犧牲。它們往小鎮(zhèn)搬運著垃圾、排放著廢水，所有城市所不能忍受的，都交給小鎮(zhèn)，小鎮(zhèn)毫無怨言地包容所有的不堪。除此以外，小鎮(zhèn)還得自己微弱的供養(yǎng)，幫助城市發(fā)展經(jīng)濟，使其實現(xiàn)更高的現(xiàn)代化。可即使是這樣，那些城市的人依舊輕視著小鎮(zhèn)。現(xiàn)代人開始尋根，他們感激鄉(xiāng)村，感激田野，感激祖祖輩輩沾過的泥土，卻從沒有人感激過小鎮(zhèn)。

15歲那年，丫丫考上了S市最好的高中。15歲那年，丫丫開始感激這個小鎮(zhèn)的好，她想，等她上了新的學(xué)校，她一定要告訴所有同學(xué)，她來自一個偉大的小鎮(zhè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