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尚瑾
自打記事起,我就搬到了新家,只有每年年初和寒暑假的時候,才會和大家一起,拜訪老屋。
老家是開小店的,五角錢的話梅蜜餞,兩塊錢的山楂片和三塊半的檸檬汽水……一件件貨品擺滿柜臺。初春,我又回到老家,看到了我的阿太。這里一下子熱鬧起來,女人們在灶臺邊燒火做飯,擺出一桌大宴席,男人們談論著點點往事,訴說生意上的起起落落。
只有我和阿太被置于熱鬧之外。自然,我們也有的是法子找樂子。我們往鐵盒擲糖子,撥弄算賬用的大算盤,用尋常物件拼湊出我們的樂趣。臨走時,阿太也總會塞給我兩個柑橘、幾塊糖和兩罐煉乳,空明澄澈的眼中射出秋日晚霞的光芒萬丈。
當我再一次摸進這家小店時,每個人都對我示意性地笑笑,這其中卻沒有阿太。我在門口佇立了好一會兒,阿太才艱難地從側屋里走出來。當我再一次看到她時,她的眸子中再見不到空明澄澈,只有那來自西伯利亞的朔風,吹出了萬頃蕭條,衣服上也蹭滿了灰——曾經(jīng)一個如此賢惠整潔的女子,竟在老了的時候,埋頭于這樣的破爛堆里。
父親出門前已經(jīng)告訴過我,阿太老了。是真的老了!
那個在海邊聽著海風長大的女子,再也察覺不到海浪搏擊心靈的震顫。她得了老年癡呆癥,整天與破落貨為伍。也許是尋找太公早已消逝的身影,也許是想攬入大海的號呼,前不久,她出走了。她沿著海邊走,時而走上堤壩,時而踏上小路,時而邁上田壟。海風撕扯著回憶,飄散在空中,化作幾緞白鷗。她的生命被刮進了冬天。她仿佛“自私的巨人”,急于建造心靈的圍城,來防止太公殘存的音容笑貌和太多轉瞬即逝的幸福流淌出去。而那些與其朝夕相處的大人們都在忙著筑起各自心里的圍城,一層一層圍墻,一道一道關隘,閉塞了阿太與外界的所有通道。她只知道曾經(jīng)垃圾值錢,就去撿垃圾,她只知道曾經(jīng)面朝大海時,一派春暖花開,她就出走。
也正是這次出走,嚇壞了我們。她清晨出走,我們卻直到傍晚喊她吃飯時才發(fā)現(xiàn)她不見了。這時,無數(shù)次的熟視無睹終于不得不引起注意了。去找!東南西北各派人手去找,去報案,去貼傳單,去發(fā)微信……
終于,阿太停下了。她腳一崴,扭倒在一個淺淺的泥坑里。大地發(fā)出了一聲沉重的嘆息,那聲音仿佛一聲烏鴉的嘶鳴,一陣黑色的旋風在低空盤桓著,一點一點向下逼近,一點一點啃噬著生命最后的溫熱,只留下冬天的死寂。
終于熬過了一個夜,第二天早晨,一輛拖拉機駛過,車上的人對這掙扎在大地上的微弱脈搏嗤之以鼻。幸而尋人的小叔路過,終于在路邊找了垂垂將死的阿太。阿太獲救了,她又回到了那剝落著紅漆的小木門邊,用茫然的眼神打量著肅殺的寒冬。大人們也回去了,回到了各自的生活,封鎖了各自的圍城。
冬天之所以成為冬天,是人們采擷了春之繁花、夏之喬木和秋之碩果,然后自私地占有,漠然地看待,直到圍城內(nèi)的風雪愈來愈大,愈來愈大,便成了冬。
“阿太!”我失聲喊了出來?!鞍。俊卑⑻従彴央p手拍起來。兩個柑橘、幾塊糖和兩罐煉乳,暈著溫潤的色彩,濕答答地在我的臉上糊開。
我相信,那被嚴寒凍得近乎凝固的血液,終將沸騰起來。
我相信,在這紛紛揚揚,落滿每個人心頭的冬天里,阿太一定不會被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