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華 梓
(中共中央黨校 哲學部,北京 100091)
如果說社會生活本身就是一個文本,那么20世紀初關于“問題與主義”的論爭,將是近代中國社會轉型這一宏大篇章的啟航之“文”。近百年來,這一“啟航之文”不斷被時代賦予新的涵義,與之相應,相關的學術研究亦呈現(xiàn)出新面相。一般而言,“問題與主義”之爭被視為馬克思主義與反馬克思主義論戰(zhàn)的肇端[1],同時亦被認為是新文化同仁思想“分裂”的表征[2]。然而,伴隨著中國實踐的深化和研究視域的拓展,關于“問題與主義”的解讀亦呈現(xiàn)出多元化的趨勢。其中有代表性的當屬學者羅志田從“因相近而區(qū)分”“外來主義與中國國情”“整體改造和點滴改革”[3-5]等維度對“問題與主義”之爭的本質詮釋,學者柯華慶從“問題與方法”[6]的視角對“問題與主義”之爭的方法論辨析,學者孫建華從“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思想的萌發(fā)”[7]這一向度對“問題與主義”之爭的歷史定位??偠灾?,近二十年的相關研究打破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對立”說,它基于更翔實的史料、更理性的態(tài)度、更寬廣的視野還原了“問題與主義”之爭的“原貌”。在此基礎上,本文將另辟蹊徑,以“后事之師”的姿態(tài),用“以論帶史”的敘事,繼而動態(tài)探究“問題與主義”之爭終結的政治哲學維度。
在這里,所謂“終結”并不是普通意義上的“結束”,而是哲學語境下的“終結”。與《路德維?!べM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一文對“終結”(der Ausgang)的解讀類似,它具有“開始”和“開端”的涵義。在此意義上,我們并不是從時間上和空間上探析“問題與主義”之爭是如何結束的,而是從理論上和實踐上挖掘它是如何重獲“新生”的。換言之,我們不僅將探尋“問題與主義”之爭的“癥結”,更重要的是,探究這些“癥結”是如何被“醫(yī)治”的。眾所周知,1919年圍繞“如何改造中國”,學術界以《每周評論》為陣地展開了一場關于“問題與主義”的探論。論爭的雙方是以胡適為代表的資產階級學者和以李大釗為代表的社會主義信仰者。是年7月,胡適首先在《每周評論》第31號上發(fā)表了《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一文。在此,他給出了反對“空談主義”的三大理由:一者,空談好聽的“主義”容易;二者,空談外來進口的“主義”無用;三者,空談偏向紙上的“主義”危險[8]。從表面上看,胡適是反對“主義”的,可是事實并非如此。從整體性的視角看,胡適在論爭中先后發(fā)表的四篇文章[注]胡適的4篇文本分別是:胡適.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J].每周評論,1919(31);胡適.三論問題與主義[J].每周評論,1919(36);胡適.四論問題與主義[J].每周評論,1919(37);胡適.新思潮的意義[J].新青年,1919(1)。,我們認為胡適并非對“主義”有偏見,而是反對抽象的和教條的“主義”[注]柯華慶教授在《問題與方法——五四“問題與主義”之辨析》一文中亦有專題的論述。。對此,我們亦可以從胡適的口述自傳中得到進一步的佐證。他說:“我的意思是想針對那種有被盲目接受危險的教條主義,如無政府主義、社會主義和布爾什維克……等稍加批評。”[9]
關于胡適所指涉的論題,李大釗是表示贊同的。他在《再論問題與主義》一文中談道:“我們最近發(fā)表的言論,偏于紙上空談的多,涉及實際問題的少,以后誓向實際的方面去作?!盵10]與此同時,李大釗還進一步闡發(fā)了胡適的論點。他指出:“一個社會主義者,為使他的主義在世界上發(fā)生一些影響,必須要研究怎么可以把他的理想盡量應用于環(huán)繞著他的實境?!盵10]誠然,胡適與李大釗皆主張問題與主義不可或缺,但二者的側重點卻不盡相同。具體而言,胡適認為研究具體問題乃是“檢驗”各種“主義”(工具)的前提;與之相反,李大釗則力主:“先有一個共同趨向的理想、主義,作他們實驗自己生活上滿意不滿意的尺度(即是一種工具)。”[10]在此基礎上,二者所列出的“如何改造中國”的“藥方”亦迥然不同。胡適基于“問題”中心論,以實驗主義為指導,開出了“一點一滴改良”的“處方”;而李大釗以“主義”為導向,基于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開出了“根本改造”的“處方”;那么,這兩劑“藥方”是否完全不可融合?事實上,胡適并不否認唯物史觀,甚至對其贊美有加,稱其“指出物質文明與經濟組織在人類進化社會史上的重要,在史學上開了一個新紀元,替社會學開無數(shù)門徑”[11]。但是,他并不贊成“根本改造”的手段進行“階級競爭”。胡適認為“階級競爭”會造成不同階級的“仇視心”,因而不利于其互助。與此同時,李大釗亦非完全否定“一點一滴的改良”的可能性,他承認在根本解決以前,還須相當長的準備活動。關于這一點,我們亦可以從其論爭前的文本得到佐證。他說:“這最后的階級競爭,是改造社會組織的手段。這互助的原理是改造人類精神的信條。我們主張物心兩面的改造,靈肉一致的改造?!盵12]
概而言之,雖然胡適與李大釗所依賴的思想資源有異,但在這場論爭中,雙方的共識多于分歧[注]目前學界多位學者亦持此觀點,羅志田.因相近而區(qū)分:“問題與主義”之爭再認識之一[J].近代史研究,2005(3):44-82;侯且岸.關于“問題與主義”之公案的歷史還原[J].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研究,2006(6):51-55;張傳鶴.重新解讀胡適及“問題與主義”之爭[J].文史哲,2003(6):92-96;柯華慶.問題與方法——五四“問題與主義”之辨析[J].學術界,2012(5):5-23。。究其緣故,拋開二者一直以來的良好關系不講,最主要的原因可能是以下三個方面:其一,中國傳統(tǒng)倫理思想中“和而不同”“兼容并包”等核心觀念對早期知識階層潛移默化的影響。其二,西方達爾文進化論思想對知識精英的浸染。譬如,胡適所提的“一點一滴的進化”與李大釗所講的“階級競爭”皆有此印記[13]。其三,無政府主義克魯泡特金的“互助”論對國人的普遍輻射。然而,也正是這些多元化思想的碰撞和激蕩,才拉開了“問題與主義”之爭的序幕。
“互文性”(Intertextualité)這一術語最早由法國后結構主義批評家克莉思蒂娃提出,其核心觀點是:“將歷史(社會)插入到文本之中,以及將文本插入到歷史當中?!盵14]17如若社會生活本身就是個文本,那么歷史便是后續(xù)文本誕生的“前因”,而后續(xù)文本則是重塑歷史的“回音”[14]17。在同一意義上,“問題與主義”之爭應被視為后續(xù)文本產生的前提,同時后續(xù)文本則相應地因應并更新“問題與主義”之爭?;谏鲜鲅芯糠椒ǎ覀兪紫刃枰穯柕氖?,“問題與主義”之爭到底有何影響?實際上,“問題與主義”之爭所輻射的影響并不僅限于1919年7月到8月間。早在晚清,知識階層就掀起過關于“立憲或革命”的論爭,這可以算是“問題與主義”之爭的“前身”,然而,它的影響力卻遠不及“問題與主義”之爭。具體而言,“問題與主義”之爭開啟了馬列主義中國化的肇始,更重要的是,激發(fā)了國人關于“如何改造中國”的思量。1919年9月,彼時26歲的毛澤東在湖南長沙組織了“問題研究會”,撰寫了《問題研究會章程》,并提出了當時中國需要研究的71項共計144個問題[15]。1920年8月,李大釗與胡適等七位知名人士聯(lián)合在北京《晨報》上發(fā)表了《爭自由的宣言》,并明確提出了六條需要改革的問題。與之相應,1919—1920年,一些知識階層對各種“主義”的實驗亦是如火如荼地展開。譬如,工讀互助團、日本新村主義等。然而,隨著各種“主義”試行的相繼失敗,中國并未能走出“饑寒交迫”的境地。這使得我們需要反思的是,“問題與主義”之爭在催生國人探論“中國向何處去”之余,它為何沒給國人帶來救國的“良方”?
事實上,國人對各種“主義”的失敗嘗試,何嘗不是“問題與主義”之爭“癥結”的縮影。具體而言,不管是研究“問題”的實驗主義,抑或是試行“美好生活”的無政府主義,它們之所以會在中國失敗,是因為它們從本質上皆屬于問題與主義二元對立的“抽象的主義”。雖然,胡適一再聲稱“偏向紙上的學說”危險,并主張國人當務之急應是研究中國的實際問題。譬如,人力車夫的生計問題、女子的解放問題等。然而,他所強調的這些卻不是中國根本的“癥結”。彼時的中國內有軍閥混戰(zhàn),外有殖民壓迫,這使得“救亡圖存”成為國人面臨的迫切課題,因此破除和擊退帝國主義的殖民壓迫和軍閥的黑暗統(tǒng)治便成為中國的首要“問題”。在此意義上,胡適所推崇的實驗主義亦同屬抽象的“主義”。與此同時,李大釗雖認清了彼時中國的主要矛盾,并提出了“根本改造”以及“階級競爭”的“救國方案”,但他終究未能從實踐上和學理上解答如何實現(xiàn)“外來主義”與“中國問題”的結合,這使得他所強調和宣傳的“主義”儼然變成了抽象的“主義”??梢哉f,由于早期知識階層對“問題”與“主義”關系的誤讀,使得“問題與主義”之爭并未能給存亡絕續(xù)之交的中國帶來“良方”;與此同時,這些“癥結”亦影響了國人關于“如何改造中國”的思量和探索。不過,反過來看,正是這些“癥結”方催生了國人對國情的回視和反思,從而激勵他們開始挖掘真正適合國情的“主義”。據金觀濤先生對《新青年》雜志中“革命”一詞使用頻率的統(tǒng)計表明,知識階層自1920年后期起對“革命”一詞的使用頻率激增,這從側面投射出國人開始直面中國問題,轉而選擇更加吻合“救亡圖存”主題的激進式的“方案”[16]。
誠如上所述,“問題與主義”之爭以及它所衍生的“癥結”(歷史或過去的“文本”)是后續(xù)文本產生的前提。在此基礎上,《國家與革命》首譯文的問世亦絕非偶然。1921年5月,時任《小說月報》主編的沈雁冰,以“P生”的筆名在《共產黨》月刊第4號上刊發(fā)了《國家與革命》的首譯文。從表面上看,《國家與革命》在中國的問世與共產國際使者維金斯基關涉極大。1920年4月,維金斯基第一次以記者的身份來華,并與早期的共產主義小組成員建立了良好的信任關系。在此期間,他不僅從物質上資助早期的共產主義者成立了自己的秘密期刊——《共產黨》月刊,同時亦為《共產黨》月刊提供了大量的馬列主義文本,其中就包括《國家與革命》英文版第一章的頭兩節(jié)。不可否認,正是維金斯基這一“橋梁”才使得中國首次接觸到了列寧的無產階級革命理論[17]。然而,我們需要追問的是,為何只有中國最終內化并吸收這一文本,從而形成了中國版的國家和革命的理論——《新民主主義論》?事實上,早在1920年,《國家與革命》就先后被選譯進入日本、朝鮮等國家。可是,這一良好的肇端卻未能持久,問題在于,日本未能為這一文本提供“恰當”的“歷史前提”。自明治維新后,發(fā)達的大工業(yè)生產在培育大量產業(yè)工人的同時,亦創(chuàng)造了龐大的資產階級國家機器,而這最終阻礙了無產階級革命理論的傳播。與之相反,國人在反復論爭和實驗各種“主義”的過程中,卻恰恰為《國家與革命》的傳播提供了“歷史的語境”?;谇拔牡姆治?,雖然“問題與主義”之爭并未能從理論上和實踐上解答“外來主義”如何與“中國實際”相結合的課題,但它卻引發(fā)了國人對于各種“主義”的試行。隨著實驗的相繼失敗,“問題”與“主義”二元對立的弊端越來越明顯,這使得國人不得不開始直面中國的首要課題,并探尋真正適合中國國情的“主義”。
彼時的中國就像一位病痛纏身的老者,急需一味“靈丹妙藥”,而《國家與革命》首譯文的出現(xiàn)恰恰就是這劑“良藥”。具體而言,彼時中國有兩大“癥結”,其一,國內外亂像橫生。這使得“救亡”成為國人必須面對的首要論題,因而革命的“藥方”更契合這一主題。其二,國人對學理的疏離。余英時認為,以“愛智”為目的的知識論在中國一直就沒發(fā)達過[18]。這突出表現(xiàn)在傳統(tǒng)文化中“至誠實用”“經世致用”等思想的流行。與之相應,《國家與革命》恰好迎合了中國的所有“癥結”。一方面,《國家與革命》所蘊含的“革命主義”正是中國“救亡”主題下所渴求的;另一方面,《國家與革命》并不是純粹的學理文本,而是指導俄國十月革命的實踐文本,因而它更符合國人“經世致用”的傳統(tǒng)。在此基礎上,可以說,《國家與革命》首譯文在中國的問世絕非偶然,而是歷史的必然。
與之相應,《國家與革命》首譯文的問世亦必將成為中國的思想資源,從而因應和更新“問題與主義”之爭(歷史的前提)。那么,作為俄國實踐的產物,它又是如何“醫(yī)治”中國的“癥結”呢?阿爾都塞認為要真正擺脫意識形態(tài),恢復馬克思的科學形態(tài),唯一的途徑就是重返歷史[19]。因此,要想全面、客觀地把握《國家與革命》對于中國的作用,那么我們首先要重返“歷史”。申言之,我們首先要了解《國家與革命》對于俄國的實踐意義和理論價值。
具體而言,《國家與革命》之所以會誕生,這得益于列寧對“問題”的精準把握。一戰(zhàn)的爆發(fā)造成了帝國主義與無產階級對峙的局面。在這一過程中,一方面是帝國主義為爭奪“國家權力”進行的殖民戰(zhàn)爭,另一方面是殖民地國家為保衛(wèi)“國家權力”展開的民族解放運動,這都使得“國家”凸顯為世界性的論題[20]。在列寧看來,一戰(zhàn)的實質是“在最大的奴隸主之間為了保持和鞏固奴隸制而進行的一場戰(zhàn)爭”[21]。基于馬克思主義的國家學說,他繼而得出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發(fā)展的最高階段,但亦是無產階級社會革命前夜的結論。與之相反,國內外一些機會主義者對于“問題”的誤讀,使得世界無產階級民族解放運動陷入了“僵局”。在國際上,以伯恩施坦為代表的修正主義者認為“社會愈富足,社會主義的實現(xiàn)就愈容易而且愈有把握”[22],簡單地說,他力主富裕就是“社會主義”,這不僅嚴重歪曲了馬克思主義關于國家的學說,亦誤導了無產階級對于“國家政權”的理解。在國內,自1917年“二月革命”之后,俄國一直存在兩個權力中心——臨時政府和彼得格勒蘇維埃。由于孟什維克和社會革命黨對于“國家政權”歸屬權的問題認識不清,因而他們不斷地向資產階級臨時政府妥協(xié)。一方面,他們支持“革命護國主義”。這實質是在保衛(wèi)資產階級臨時政府在一戰(zhàn)中的勝利果實;另一方面,他們聯(lián)合資產階級臨時政府企圖取締“工農蘇維?!闭?。這就是著名的“七月革命”。與此同時,包括加米涅夫、季諾維也夫在內的布爾什維克黨員亦對“問題”產生了誤讀,他們基于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觀,認為無產階級奪取政權的條件欠缺,因而提出建立資產階級議會制共和國的主張。
然而,列寧卻恰恰跳出了這些所謂的“假象”。他立足于世界,著眼于國情,以馬克思的辯證唯物主義為指導,為了捍衛(wèi)馬克思關于國家的學說,為了即將到來的社會主義革命(俄國十月革命),最終鑄就了《國家與革命》這一革命圣典??梢哉f,《國家與革命》的問世對于俄國來講,不僅具有理論價值,更具有實踐意義。隨著俄國十月革命的勝利,布爾什維克黨所代表的“革命主義”以星星之火燎原之勢點燃了無數(shù)被壓迫民族的渴求。而作為俄國十月革命理論先導的《國家與革命》亦先后被選譯進入眾多國家,譬如美國、日本、中國、朝鮮等。正如有位學者所講:“‘主義’是個大‘問題’,‘問題’則是小‘主義’?!盵23]曾經以“革命”的方式解讀“國家政權”還只限于俄國,但當它逐漸成為無產階級政黨所信奉的“革命主義”時,實質上已經實現(xiàn)了從“小問題”(俄國問題)到“大主義”(世界問題)的升華,并演變成為無產階級民族解放運動和無產階級革命運動的思想資源。究其原因,應該說是,列寧成功地實現(xiàn)了“外來主義”與“俄國問題”從實踐到理論再到實踐的完美結合。基于對國情和世情(問題)的精準把握,列寧以馬克思關于國家的理論(外來主義)為指導,最終形成了《國家與革命》這一經典著述(理論)。與此同時,《國家與革命》(理論)一經問世,即刻成為指導俄國十月革命和無產階級民族解放運動(實踐)的思想利器。近年來,一些日本[24]和西方的學者[25]紛紛指出列寧存在對馬克思關于國家學說的誤讀。具體而言,他們認為,《國家與革命》提出的全部“破壞”“粉碎”等涵義,是對馬克思恩格斯關于“打碎舊的國家機器”(這些學者意為“改造舊的國家機器”)的曲解;同時他們亦主張《國家與革命》將馬克思恩格斯對“民主共和國”的肯定誤解為清除“民主共和國”。實質上,這是一種樸素的理解方式,它只突出和強調了文本的真理性和科學性,反而忽視了讀者的主體性和創(chuàng)造性[14]9。然而,我們認識世界的目的是為了改造世界。在此意義上,列寧創(chuàng)造性地發(fā)展了馬克思恩格斯關于國家與革命的理論,從而實現(xiàn)了“問題”與“主義”在歷史與邏輯上的統(tǒng)一。
在此意義上,《國家與革命》是“問題”與“主義”完美結合的典范。因此,《國家與革命》首譯文的問世對中國的“癥結”首先具有方法論的含義。與此同時,《國家與革命》首譯文所蘊含的“革命主義”恰恰是彼時中國“癥結”的一劑“良藥”,因而它對中國同樣具有實踐價值和理論意義。從實踐層面看,自“問題與主義”之爭后,國人一直游離于對各種“抽象”主義的嘗試和實驗中,因而《國家與革命》首譯文一經“著陸”,旋即成為知識階層“追捧”的對象。1921年以后,不僅陳獨秀、李大釗、李達等共產主義小組成員把它當作中國共產黨建黨的理論武器和組織資源,戴季陶、胡漢民等國民黨也研究其與三民主義的關聯(lián),甚至包括一直聲稱不談政治的胡適亦對布爾什維主義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與此同時,《國家與革命》首譯文的傳播也進一步催生了“革命主義”與“中國問題”的動態(tài)對接。大革命期間,柯柏年(著名的紅色翻譯家)、張?zhí)椎仍缙隈R列主義者先后5次選譯《國家與革命》,而這些譯文的面世亦在客觀上因應了“走什么樣的道路”(社會主義之爭)、“建設什么樣的國家”(無政府主義之爭)以及中國革命的領導權到底屬于誰等諸多時代論題。隨著革命形勢的發(fā)展,以毛澤東為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不再止步于“革命主義”與“中國問題”的“間接對話”,而是努力挖掘它們兩者之間的內在張力。這也就是為何不管是長征的馬背上,抑或延安的窯洞里,毛澤東始終將《國家與革命》視為愛不釋手的精神食糧,并留下了密密麻麻的文字批注的原因,同時這也是為何20世紀三四十年代《國家與革命》經由蘇區(qū)宣傳部、解放社、人民出版社、中央編譯局再版高達30次,成為黨內高級干部純化無產階級意識、自勵無產階級革命斗志的“行動指南”的原因。
從理論層面看,《國家與革命》首譯文所包含的第一章頭兩節(jié)為國人“如何改造中國”指明了方向。在第一章“階級的社會與國家”中,譯文明確了國家的性質乃是“階級沖突不可調和的結果”[26]。在此,它從本質上為國人闡明了緣何中國會受制于國內的“亂象”;同時它亦從學理上駁斥了資產階級所謂“國家為調和階級者機關”的說法。基于對國家階級本質的認識,譯文進而劃分了彼時的兩大階級:“壓制階級”和“被壓制階級”[26]。結合列寧于1916年撰寫的《帝國主義論》以及《國家與革命》的寫作初衷,在此“壓迫階級”主要指涉不斷進行殖民擴張的資本主義(帝國主義)。與之相應,由于中國與俄國處于相同的歷史階段,面臨相似的世情和國情,因而抵制帝國主義的殖民擴張亦是中國的首要“問題”。在厘清了國家本質、劃分了階級屬性之后,列寧最終為中國和世界無產階級民族解放運動獻上了“救國的良方”,亦即“不僅非進行暴力革命不可,而且非消滅統(tǒng)治階級所建立的、體現(xiàn)這種‘異化’的國家政權機構不可”[26]。當然,以毛澤東為代表的中國共產黨人也并未拘泥于《國家與革命》所展現(xiàn)的“模板”,而是在接踵而至的革命洗練中對其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的理論轉化,其中《新民主主義論》的問世便是最好的明證之一,后者在邏輯層面、文本層面、文化層面實現(xiàn)了《國家與革命》中國化的飛躍。
概而言之,“問題與主義”之爭在激發(fā)國人“如何改造中國”之余,其本身的“癥結”亦不斷地鞭策國人反思“外來主義”與“中國問題”相結合的論題。隨著國人對“癥結”的逐漸分析和掌控,更加適合“中國問題”的“革命主義”逐漸脫穎而出,這亦成為后續(xù)文本“著陸”的“歷史前提”。在此基礎上,《國家與革命》首譯文的問世儼然已非偶然,而是命定之事。與此同時,作為中國的思想資源,它亦必將因應和再造其“歷史前提”。作為俄國實踐的產物,《國家與革命》是列寧將“俄國問題”與“外來主義”從歷史到邏輯完美結合的典范。因而,《國家與革命》首譯文的問世對于中國的“癥結”來講,首先具有方法論的意義。此外,《國家與革命》首譯文所蘊含的“革命主義”亦是“醫(yī)治”中國“癥結”的一劑“良藥”。作為俄國化的馬克思主義(“外來的主義”),《國家與革命》從理論上和實踐上為國人“如何改造中國”提供了全新的生長點,與此同時,它所附帶的方法論原則亦激發(fā)國人不斷地用新的“問題”來檢視和發(fā)展“外來的主義”,從而實現(xiàn)“問題”與“主義”從歷史到邏輯的再次結合。在此意義上,可以說,《國家與革命》首譯文的問世標志著“問題與主義”之爭的終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