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蘇 劉敬順
(南京中醫(yī)藥大學附屬醫(yī)院,江蘇南京210029)
糖尿病腎臟?。―iabetic kidney disease,DKD)在糖尿病患者中的發(fā)病率約為30%~50%[1],是糖尿病最嚴重的慢性并發(fā)癥之一,是引起終末期腎?。╡ndstage renal disease,ESRD)的首要原因,并顯著增加患者早期死亡率、心血管疾病及其他嚴重疾病的發(fā)生風險。目前DKD的西醫(yī)治療主要包括兩方面:代謝控制(強化血糖血壓控制)和腎素-血管緊張素-醛固酮系統(tǒng)阻斷,均難以有效緩解腎臟病變的進展[2]。
DKD可歸屬于中醫(yī)“腎消”“水腫”范疇,現(xiàn)亦稱之為“消渴腎病”。主要病機為本虛標實,本虛以腎虛為主,氣陰兩虛,日久不治,進展為陰陽兩虛,并累及五臟;標實涵蓋濕熱瘀毒,貫穿疾病始終。
余江毅教授,主任醫(yī)師,博士研究生導師,從事中西醫(yī)結合腎臟病臨床及科研工作30余年,在糖尿病腎臟病的診療方面積累了豐富的經(jīng)驗。他認為濕熱致瘀是DKD腎臟纖維化的主要病機,并提出清利濕熱、祛瘀扶正的觀點。
徐靈胎云:“有濕則有熱,雖未必盡然,但濕邪每易化熱。”濕邪為病,陽氣受遏,氣有余便是火,火與濕相合,即為濕熱。薛生白曰“熱得濕而熱愈熾,濕得熱而濕愈橫”,故濕、熱常同時存在。余教授認為,DKD濕熱的病因有四:消渴病日久,脾陽不足、腎元虧虛,三焦氣化不利,水濕內停,郁久化熱,發(fā)為濕熱。糖尿病常合并肥胖,“肥人多虛,肥人多痰”,或先天稟賦不足,素體脾虛,運化失職,痰濕內生,釀濕生熱,發(fā)為濕熱,濕熱為??;或后天飲食不節(jié),過食肥甘或嗜煙酗酒,助陽生熱,聚濕釀痰,濕熱自生。情志失調,肝氣郁結,津液輸布失常或肝郁犯脾,脾失健運,氣郁化火,濕熱內蘊。
糖尿病本身被認為是一種慢性微炎癥狀態(tài)。DKD的病理學研究進一步提示,腎臟局部浸潤的巨噬細胞數(shù)與腎功能丟失程度及腎臟纖維化程度呈明顯正相關。腎臟損傷引發(fā)的持續(xù)炎癥、微炎癥,誘導致炎致纖維因子持續(xù)活化并過度分泌,觸發(fā)下游細胞信號傳導通路,加速糖尿病腎臟病不斷進展。余教授認為:濕熱與DKD炎癥、微炎癥狀態(tài)相擬合,貫穿于糖尿病腎臟病始終。(1)濕性重濁,濕熱下注,氣化不利,清濁不分,脂液隨小便而去,出現(xiàn)“小便白濁如凝脂”,白蛋白尿狀態(tài)是腎小球損傷的血流動力學和形態(tài)學異常的生物標志物,是慢性腎臟病的獨立危險因素?,F(xiàn)代醫(yī)家多有“濕熱不祛,蛋白難消”的觀點。(2)濕為陰邪,耗傷陽氣,使脾腎正氣日衰,脾虛則中氣下陷,腎虛則下元不固,易反復感染外邪。糖尿病及糖尿病腎臟病患者,免疫紊亂,易合并各種不典型感染。(3)濕熱為病,三焦受累,癥狀復雜,不拘一格。薛生白在《濕熱病篇》中言及:“濕熱之證,脈無定體,或洪或緩,或伏或細,各隨證見,不拘一格?!盌KD晚期,腎臟排泄和代謝功能下降,導致水、電解質和酸堿平衡失調,尿毒癥毒素的毒性作用及腎臟的內分泌功能障礙,導致臨床癥狀多變。(4)濕性黏滯,濕熱膠結,與糖尿病腎臟病持續(xù)微炎癥狀態(tài)相符合,表現(xiàn)為糖尿病腎臟病病程纏綿,遷延難愈。
瘀血,指體內有血液停滯,包括離經(jīng)之血積存體內,或血運不暢,阻滯于經(jīng)脈及臟腑內的血液,均稱為瘀血。瘀血既是病理產(chǎn)物也是致病因素,瘀血形成后,不但喪失了正常血液的濡養(yǎng)作用,而且阻礙了全身或局部血液的運行,導致臟腑癥積,功能失常甚至完全喪失。久病入絡、久病入腎。絡脈具有“內灌臟腑、外濡腠理”之功能,是氣血津液輸布貫通的樞紐,也是外邪入侵的重要通路和衛(wèi)氣營血傳變的主要途徑。葉天士言:“久發(fā)頻發(fā)之恙,必傷及絡。絡乃聚血之所,久病必瘀閉”,《臨證指南醫(yī)案》提出“初為氣結在經(jīng),久則血傷入絡”,腎為先天之本,陰陽之根,絡脈聚集之處,消渴病遷延日久,終將影響陰陽之根本,出現(xiàn)瘀阻腎絡。
從形態(tài)而言,DKD主要病理改變?yōu)槟I臟纖維化,包括腎小球硬化、腎小管萎縮間質纖維化、毛細血管襻融合閉塞,與癥積日久成積、有形可征、堅硬不移的特點相擬合,現(xiàn)代醫(yī)家呂仁和[3]由此提出了“腎內微癥積”理論。從功能而言,DKD腎小球濾過功能喪失,水鈉潴留,出現(xiàn)皮下水腫和(或)體腔積液,胃腸道瘀血等癥狀。而瘀阻腎絡導致腎主水、腎關開闔等功能失常,故尿頻量多或飲一溲一;腎失固澀,精微脂液下流,尿液混濁如脂膏;瘀血內停,三焦閉塞,氣機逆亂,出現(xiàn)水腫頑固不愈、癃閉、關格等危癥,兩者癥狀相類似。因此,瘀阻腎絡符合DKD腎纖維化的病理改變。
朱丹溪在《丹溪心法》中提出:“血受濕熱,久必凝濁。”李梴在《醫(yī)學入門》同樣提出“濕熱致瘀”理論,“蓋陽氣無形,陰血有質,必濕熱澀血,而后發(fā)為癰疽”。濕邪阻遏氣機,氣滯不行,血運澀滯,發(fā)為瘀血;熱邪內郁,煎熬津血,血液濃縮,凝滯成瘀;熱盛灼絡,絡損血溢,則尿濁夾血;濕熱久羈,化燥傷陰,深入營血,血凝為瘀,濕熱日久,脾腎兩傷,脾不統(tǒng)血,腎陰虧虛,虛火傷絡,迫血妄行,上述因素均可導致瘀阻腎絡。
腎臟纖維化是各種原因造成腎臟損傷,觸發(fā)了腎臟局部持續(xù)的炎癥、微炎癥反應,腎臟實質細胞(足細胞、腎小管上皮細胞)的凋亡超過了其再生能力;通過間質細胞(系膜細胞、間質成纖維細胞)的活化、腎小管上皮細胞轉分化及細胞外基質沉積,對受損組織進行修復,結締組織逐步代替正常組織,出現(xiàn)腎功能進行性下降。余教授認為:在糖尿病背景下,持續(xù)的炎癥和微炎癥與濕熱相擬合,是腎臟纖維化關鍵的始動因素,并推動著纖維化不斷進展;纖維化的本質是一種異常的、過度的自我修復,與瘀血既是致病因素又是病理結果的本質相一致。
炎癥觸發(fā)腎纖維化是糖尿病腎臟病的主要病理改變,是濕熱致瘀的傳統(tǒng)理論在糖尿病腎臟病變的微觀體現(xiàn)。早期廣泛抑制炎癥、微炎癥反應,能夠更好地延緩DKD腎臟纖維化的進程,因此,余教授在糖尿病腎病辨證論治的基礎上,將清利濕熱藥物的使用貫穿于疾病治療的始終,并提出清熱利濕以祛瘀的觀點。在消渴腎病早期,腎臟病變較輕,以清利濕熱為主,隨著腎功能不斷下降,腎臟損傷逐漸加重,酌情加用活血化瘀藥物。
余教授將臨床常用清熱利濕藥物進行歸納總結:濕熱并重者加用黃柏、黃蜀葵花、藤梨根、土茯苓、積雪草、蜀羊泉;濕重于熱加用蒼術、藿香、佩蘭;熱重于濕加用蛇舌草、荔枝草、鳳尾草、半枝蓮;血熱尿血者加用薺菜花、石韋、白茅根;血瘀尿澀者加用六月雪、馬鞭草;水腫明顯者加用玉米須、車前草、淡竹葉、茯苓皮、澤瀉;病情較重,蛋白尿明顯者加用雷公藤。
余教授尤善用黃蜀葵花,并長期致力于對黃蜀葵花、黃蜀葵花復合制劑、黃蜀葵花總黃酮及其單體成分的研究。黃蜀葵花是黃蜀葵的干燥花冠(包括雄蕊與花柱),其性涼,味甘、辛,歸心、腎、膀胱經(jīng)。具有清利濕熱、消腫解毒之功效,現(xiàn)代藥理研究顯示黃蜀葵花含有豐富的總黃酮、總多糖及金絲桃苷,具有顯著的抗炎[4]、抗氧化及血管保護作用。余教授課題組研究結果顯示,黃蜀葵花總黃酮可抑制腎纖維化相關致炎致纖維因子的合成和釋放,緩解大鼠體內及腎臟局部的炎癥狀態(tài)。在臨證辨治過程中,余教授常配合黃蜀葵花15~30g,明顯改善患者尿蛋白及水腫癥狀,延緩腎損害進展,提高患者生活質量。
陸某某,男,45歲。2016年10月21日初診。
主訴:發(fā)現(xiàn)血糖升高15年,雙下肢浮腫加重1月。2014年體檢示糖尿病視網(wǎng)膜病變四期,血肌酐167μmol/L,UTP 2.74g,診斷為DKD,目前胰島素降糖,血糖控制尚可。2016年1月起血肌酐逐步升高,雙下肢浮腫,曾用“火把花根片”保腎??淘\:面色白,乏力,小便不利,舌淡、苔黃微膩,脈弦。查體:T 36.5℃,BP 154/96mmHg,雙下肢中度水腫。實驗室檢查:血白蛋白24.3g/L,血肌酐321.3μmol/L,24h尿蛋白定量4.037g。入院后予強化控制血糖、血壓,四診合參,中醫(yī)辨病為消渴腎病。辨證為脾腎虧虛,濕熱內蘊。治以補脾益腎,清利濕熱。處方:
生黃芪30g,太子參15g,山萸肉15g,淮山藥15g,槲寄生10g,杜仲10g,懷牛膝15g,制大黃10g,水蛭3g,黃蜀葵花30g,蜀羊泉30g,白花蛇舌草10g,半枝蓮15g,六月雪30g,石韋30g,大腹皮15g,茯苓皮45g,玉米須30g,澤瀉15g。14劑。
2周后患者稍感倦怠乏力,雙下肢浮腫癥狀消失,舌淡、苔微膩,脈弦。復查血白蛋白30.7g/L,血肌酐288.7μmol/L,24h尿蛋白定量3.585g,予出院,并繼予處方:生黃芪30g,太子參15g,山萸肉15g,淮山藥15g,槲寄生10g,杜仲10g,懷牛膝15g,制大黃10g,水蛭10g,黃蜀葵花30g,蜀羊泉30g,白花蛇舌草10g,半枝蓮15g,六月雪30g,石韋30g,茯苓皮30g,澤瀉15g。
2周后來診:患者無特殊不適主訴,雙下肢無浮腫,舌淡、苔薄,脈弦。處方:生黃芪30g,太子參15g,山萸肉15g,淮山藥15g,茯苓10g,槲寄生10g,杜仲10g,懷牛膝15g,制大黃5g,當歸15g,丹參10g,黃蜀葵花30g,蜀羊泉30g,六月雪30g,石韋30g,白花蛇舌草30g,澤瀉15g。門診治療半年,患者一般情況可,血肌酐波動在230μmol/L,24h尿蛋白定量3g左右。
按:本病案充分體現(xiàn)了余教授清利濕熱,祛邪以扶正治療糖尿病腎臟病的治療思路。方中生黃芪、太子參、淮山藥、茯苓健脾;大黃泄?jié)?;山萸肉、槲寄生、杜仲、懷牛膝補腎;當歸、丹參、水蛭活血化瘀;黃蜀葵花、蜀羊泉、六月雪、石韋、蛇舌草、半枝蓮清利濕熱;大腹皮、茯苓皮、澤瀉、玉米須淡滲利濕。該患者治療前腎小球濾過率已低于15mL/min·1.73m2,已處于終末期腎?。阅I臟病5期),余教授在辨證論治的基礎上重用清利濕熱藥,經(jīng)治療后腎功能穩(wěn)定在3b期,延緩腎損害進一步進展,結合患者病情,酌情調整用藥,但清利濕熱貫穿于治療始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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