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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過憤怒的海

2018-02-18 07:41:46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18年11期
關鍵詞:島津老金苗苗

老 晃

1

老金一在桌邊坐下,胖子就開始洗牌、分牌。

“這就對了叔,我能讓你吃虧嗎?”胖子黑龍江口音。

這把老金贏了。接下來也都是他在贏。贏的不多,幾百塊。他無精打采地靠在椅背上,顯得不是很興奮。輪到他分牌,他暗中摸摸牌邊,有張牌邊角分開了。這幾個小子,還真是自作聰明。他從一沓錢里抽出張一百的,舉過頭頂,喊老板娘上一輪冰啤酒。

“贏了總得出點血。”他說。

趁那幾個人瞅老板娘,他看了看被做過手腳的牌,紅桃K。他又洗了兩三下,把牌分了。沒幾分鐘,他又贏了五百。他心里明白,他們在故意讓自己贏。這只是開胃菜。

對方三個人,胖子、瘦高個和一個老是斜眼看人的文身男人,他們把他當成今晚的魚。這伙人是昨天上的岸,老金看見他們的船,從丹東下來。

“要不要賭大點?”瘦高個像是隨口一說。

“你們帶的錢夠嗎?”老金問。

三個人幾乎立刻都把錢包掏出來,放在桌上。老金點點頭。收網(wǎng)之前,他們還會讓自己再贏幾把。他想好了,等把魚餌吃得差不多,就拍屁股走人。他一般不貪這種小便宜,可這幾個小子實在太菜了,應該不會有什么麻煩。

賭注升高之后,老金一下贏了兩千。他警告自己,別犯渾,千萬別犯渾??伤杏X自己有把握贏。今天晚上,這幾個瞎鳥能讓他把欠高利貸的錢都掙出來,運氣好的話,還有富余。老金翻起一手牌,心里咯噔一下,兩個K。要收網(wǎng)了。這么快嗎?

“還要嗎?”瘦高個看著他。

“媽的,失策?!崩辖鹱テ鹌【?,喝了一口。

“要嗎?”瘦高個又問。

“不要。”老金把牌摔了。

那三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把牌摔了。胖子把老金的牌拿起來,亮給兩個同伙看,然后瞧著他,“會不會玩?”

這是個機會,老金該就坡下驢,說幾句喪氣話,然后帶著從三個騙子手里白撿的兩千六百塊,一走了之。這些錢不足以讓對方翻臉,他完全有機會全身而退。手機在褲兜里響了一下,他身體向后一靠,拿出手機。是女兒的信息。內(nèi)容讓他心煩。

“要不,”他看著胖子,“干脆再大點?”

胖子沒說話,飛快掃了一眼另外兩個人。

“這要看你有多少了?!币恢睕]吭聲的文身男開口說道。

老金彎下腰,從椅子底下拽過破軍挎,掏出皮包拍了拍,里頭有幾千塊現(xiàn)金和事先夾在中間的一沓紙,那看起來就有兩三萬了。

“剛賣了一船魚。”他說。

再分牌的時候,老金起手就拿到兩張A,他意識到這是個陷阱。他換了張牌,換了張九。文身男換了兩張,老金看到,胖子用手指輕輕一彈,把底下的牌分給他。他明白他們想干什么,可還是繼續(xù)加到一千,才把牌摔了。

文身男皺了皺眉,把錢收了。

“你什么牌?”胖子飛快把老金的牌翻開,“你什么牌?”他問文身男。

文身男亮出兩張Q。

胖子笑老金,“這么好的牌也往出撇?誰啊,哪個妖精,???一個短信就把你魂兒勾走了,哈哈哈哈?!?/p>

“別啊,再來兩把?!迸肿訑r住他,笑瞇瞇地說,“求你了叔,來吧,相逢就是有緣?!?/p>

文身男點了根劣質(zhì)黑雪茄,吸了一口。“有人想見好就收?!彼毖劭粗辖?,“贏了多少?一千?一千五?你這么干,是在浪費大家的時間?!?/p>

“有問題嗎?”老金一點沒客氣。

“最后一把,上不封頂。玩牌得有個玩牌的樣子?!蔽纳砟杏殖榱艘豢谘┣?。

“我要贏了呢?”老金看著他。他心里清楚,這三個小子,胖子是老千,瘦高個根本不禁打,最難對付的就是這家伙,他脖子上的文身,明顯是為蓋住那道十厘米長的刀疤。

“贏了請大家喝酒!”文身男看著他,“來點好的。”

最后一輪,老金分牌。他很小心,把三張K放在最下面,這樣他就能把它們分給瘦高個。他把最后一張K分給瘦高個的時候,那家伙咽了咽口水,飛快和兩個同伙交換一下眼神。趁這個機會,老金玩了個小把戲,把三張A分給自己。

瘦高個首先加碼,他加了一萬。胖子跟了一輪就放棄了。瘦高個又加了一倍。文身男跟了一手也放棄了。老金突然把賭注加到兩萬。他知道瘦高個手里有四張K。瘦高個遲疑了一下,他想跟。

胖子掃他一眼,湊過來,對老金說:“我看看你牌?!?/p>

“合適嗎?”老金把手摁在牌上。

胖子吃了一驚。他飛快思索一下,在桌底下輕輕碰瘦高個的腳,瘦高個的信心瞬間就瓦解了??伤豢戏艞?,又加了一萬。老金注意到他的猶豫,立刻跟注,然后讓對方攤牌。

汗從瘦高個的額頭滾下,他看看兩個同伙,慢慢把四張K攤在桌上。這時候,他的信心已經(jīng)完全被摧毀了。老金把四張A亮出來。

另外兩個人一動不動,看著老金把臺面上的錢全收進挎包,大概有六七萬。

“相逢就是有緣?!崩辖鹦χ酒鹕怼?/p>

“等一下。”文身男挪挪屁股,扭著脖子,關節(jié)咔咔作響,“再玩一圈。”

“行了,”老金故作輕松,“不說好喝酒嗎?我請。我請你們唱歌?!?/p>

“你沒聽懂嗎?”文身男低沉地說,“我說了,再玩一圈?!彼蜒┣蚜⑵饋?,在手掌上擰滅,直勾勾地盯著老金。在他那雙混濁的小眼珠里,老金看到自己今晚的好運終于用盡。他想起老爹年輕時被人斬斷的小指,還有老爹每次輸了錢喝醉揍他都會說的那句話,“想贏,只有一個辦法,不賭。”

當另外兩個小子在爛泥地里猛踢老金肚子的時候,胖子搶走他的手機。他猜錯了,下手最狠的是瘦高個。

“把老子屎都嚇出來了。”他朝老金啐了一口,又猛踢一腳,“干死你?!?/p>

胖子捧著手機,尖起嗓子念,“學費下周就得交。你要手頭緊,我先管我媽借。小娜?!彼Φ脺喩砣舛荚陬?,“小娜……”他在嘴里回味著這兩個字。

“把手機還給我。”

胖子看著他,“你起不來了?”

“不知道。我還沒試?!崩辖鹱饋?,左右看看,“我的鞋呢?”

“這兒好像有一只。”胖子一腳把鞋子踢飛,哈哈大笑。

老金突然弓起身,猛地朝他撞過去。他準備打斷他鼻梁,可文身男沒給他這個機會,狠狠在他左肋來了兩下。骨頭可能斷了。老金疼得想吐。胖子走過來,蹲在他面前,拿手機拍他的臉,“再在老子面前瞎他媽出張,剁了你的手,你信嗎?”

老金咧開嘴,笑了,牙縫里全是血,“你的嘴怎么這么臭?”

另外兩個小子跟著樂。

“笑,笑個毛!”胖子抬起頭,心虛地看看遠處的黑暗。沒有人。

天際線上突然裂開一道閃電,咸腥的海風撲面而來。胖子猛地打個噴嚏。他揉揉鼻子,站起來,又狠踢老金一腳,才和同伴們返回了臟飯館。

第二天,老金只能躺在床上,中間爬起來喝了一茶缸生水。沒發(fā)燒,可渾身疼,肋骨一圈火辣辣的。天快黑的時候,貓上了床,拿額頭蹭他的臉。它這是餓了。貓是個野貓,半年前自己跑來的,不吃魚,做熟了也不吃,只吃罐頭。

老金掙扎著爬起來,給貓打開一個罐頭。自己也吃了一半。

貓吃東西吧唧嘴,像條狗。老金朝北邊的天上望。海上吹來強勁的風,拖拽著一整塊陰暗的天空,遮蔽了整個島。他知道,是時候出海了。

2

向風島沒人不知道老金。他打過仗,可能還殺過人。

在部隊的時候,他立過一次二等功,一次三等功,可他從沒把軍功章佩戴在胸前,去參加那些表彰大會,也拒絕了組織上的工作安排。1988年,他退伍回到島上,第一年就買了船,第二年又娶了島上第一個女大學生顧紅,風光一時。后來他離婚,在島上也是大事?;橐鍪∈撬\的轉(zhuǎn)折,那之后,他運氣一直不大行。離了婚,女兒跟著他過。

老金的女兒金厲娜,今年十七,人在東京留學。去年春節(jié),女兒又沒回家。有人說,她在日本其實是干“那事”。純屬扯淡。說閑話的是老林,喝多了,可自從老金干掉他兩顆門牙,玩笑倒像成了真的。

三月里,老金打電話叫女兒回國,金厲娜不肯。老金說,我沒錢供你了,你回來,我給你安排到海鮮廠,廠子現(xiàn)在只做出口日本的生意,你回來不挺好嗎。金厲娜差點被氣哭了,我學的是室內(nèi)設計,去海鮮廠能干什么?養(yǎng)海參嗎?我不用你管,我打工能養(yǎng)活自己,不行就管我媽借,我不回去,死都不回。

女兒不想回來,也在意料之中,可她說要找她媽借錢,這話傷了老金的心。離婚六年,老金從沒主動和顧紅聯(lián)系過,更別說朝她伸手。那之后,他半年沒給女兒打過電話。他不打,金厲娜也不打,沒錢就發(fā)信息。老金打字慢,基本只看不回。

老金一個人過,生活的主要內(nèi)容就是出海,賺了錢,大頭寄給女兒,剩下的,不是喝就是賭,錢花光就繼續(xù)出海。年輕那會兒,他狐朋狗友不少,靠海吃海,朋友多半也跑船,如今大都把命丟在了海上。剩下的要不養(yǎng)海參,要不就和老林一樣,給人放貸。

三年前,為了女兒留學,老金找老林借了高利貸。數(shù)目不小,光利息還起來都吃力。為了多賺錢,老金休漁期也偷摸出海,被抓過,也被打劫過。這反倒讓他積累了豐富的斗爭經(jīng)驗,就好比今天,一看到那陰沉沉的天,他就知道是時候了,他得出海。

海岸線上天色陰沉,風大浪高,可老金等的就是這樣的機會——只有天氣惡劣,才不會有人注意到他偷偷出海。

等他把船駛出小港,岸邊的燈全熄滅了。夜里一點鐘,島上的人早已上床睡下。海風一步步加強。在風聲的掩護下,老金把船駛向急水礁。在巖石下一小片卵石灘前,他減速,拋錨,把船停穩(wěn)。他走上甲板,用電筒朝岸上打光,兩長三短。等著船員上船。

他有三個船員,馬橋、白大眼和宋磕巴,個頂個的好水手,不怕鋌而走險,對老金忠心耿耿。老金也從不虧待他們,每次出海,賺到錢一定分他們六成,賠了都算自己的。這幾個小子是他在看守所認識的,馬橋機靈、仁義,老金喜歡這孩子,心里把他當兒子看,馬橋也知情。今天一上船他就瞅老金不對,臉色鐵青,還老捂著肚子。

“咋啦老大?”馬橋問他。

“海參,海參吃頂了。”老金吹牛。

“磕巴,”白大眼捅捅宋磕巴,“又偷摸給老丈人撈海參啦?”

磕巴就傻笑,光笑不說話??陌拖矚g金厲娜,只見過一次照片,就喜歡上了。白大眼喜歡拿這事擠對他??陌土Υ鬅o窮,話少,人實在,玩笑容易走心。

“大眼,你少廢話啊?!崩辖鸢讯娼唤o馬橋,自己下到船艙,拎出一個帶鎖的鐵皮箱,“來,手機,通通給我撂里?!彼雷罨^的是白大眼,讓他先交。

“咋還收手機?”白大眼明知故問。

“少裝蒜,我的也鎖?!崩辖鸢咽謾C丟進箱子。

“船老大是天?!卑状笱坌χ咽謾C扔進去,馬橋和宋磕巴也照做。

老金不得不這么干,現(xiàn)在是禁漁期,他不想節(jié)外生枝。倒不是懷疑這幾個小子,可以防萬一總是好的,關鍵是省心。手機這東西太分神,他親眼見過一個十七歲的船員因為玩手機,半個膀子被絞盤碾碎。在海上,沒必要就不說話被認為是個好規(guī)矩,現(xiàn)在得再加上一條:別他媽玩手機。

可是,第二天中午,箱子里手機鈴聲響,卻是老金自己的。

一聽就知道是誰。《彩云追月》,是顧紅。

老金沒接,連箱子都沒打開,由著它響。他不知道顧紅突然來電話是想干嗎,也不在乎,他把她的來電設成特殊鈴聲,就是不想理她。

遠海捕魚不同于近海,危險無處不在,跑船的不怕風大浪大,最怕后院失火。那一年,幾乎是好端端的,顧紅突然跟他提離婚,老金氣性大,說離就離了。沒想到,手續(xù)辦完沒多久,顧紅就嫁給了她的大學同學。老金辦了件渾蛋事,動了手。打得不重,可弄得自己很被動。女兒說想跟她媽生活,老金不想讓顧紅痛快,讓她選,離婚、女兒,只能選一樣。顧紅放棄了女兒。為這件事,金厲娜頭三年不肯認她,也因為這個,女兒初中都沒畢業(yè),老金就死活供她出了國。他就是想讓顧紅瞧瞧,她能辦到的事,自己也能弄成。所以,女兒說要找顧紅借錢,他是真的生氣。

老林不止一次勸過他,叫他別和孩子置氣。“你說你,現(xiàn)在還剩什么?一個破屋,一條破船,眼看過幾年也要入土了,指望誰來給你收尸?”

“收什么尸?死海上,一了百了?!?/p>

老林勸他有空去日本看看女兒,“萬一哪天在那頭嫁了人,她還能回來嗎?”

“不回來更好。”話是這么說,可老金心里不是滋味,女兒是他唯一的念想,他活著,他這么沒臉沒皮地活著,還能是為了誰?

《彩云追月》響了幾個小時,最后,估計沒電了,不響了。

返航的時候,天氣大好。老金心情不錯。

海水湛藍,海面像緞子一樣滑溜。老金站在甲板上,瞧著他的海。水里穿梭著亮閃閃的魚群,不斷變換著形態(tài),成群的海鷗追逐著漁船。這是老金最快樂的時刻。四天里,他和船員們跟這陰森的大海較勁,終于滿載而歸:魚艙里有一萬斤左右的魚和對蝦,成績相當不錯,還有一條意外捕獲的大馬林魚,有三米長,能把這個大家伙撈上來,也是奇跡。老金把它藏在魚艙的隔斷里,準備偷偷帶上岸。這東西,只有老林能幫忙出手。

傍晚時分,疾風暢快,“遼獐漁701號”快速駛向向風島。不久天就黑了。這個季節(jié),太陽一落,天馬上就黑。老金讓小伙子們還在急水礁下船,免得惹人注意。

“磕巴跟我走!”白大眼拎起一兜對蝦,“有節(jié)目?!?/p>

向風島,鎮(zhèn)子屁大一點,紅燈區(qū)卻遠近聞名,最舍得往里扔錢的就是這些年輕船員?;鼗爻龊6际悄妹谫€,一上岸就弄女人,是唯一的盼頭。

看著小伙子們消失在夜色里,老金沒有立刻把船駛回碼頭,他放慢船速,開始給手機充電。一直到星星全出來,他才入了港。

他想先聯(lián)系老林,叫他趕緊安排人在夜里卸貨??纱€沒靠碼頭,他就看到岸上站著個人影。他一眼認出那是顧紅。纜繩還沒系緊,顧紅就沖過來,結(jié)結(jié)實實給了他一巴掌。

“為什么不接電話!”說完,她自己倒先哭起來。

老金給打蒙了。這他媽什么情況?沒等他反應過來,四面八方,只見手電筒亂閃,一伙人蜂擁而來。海警扣了他的船。因伏休違規(guī)被查處過兩次以上,老金的船上了黑名單,意思是,這一船漁獲得沒收,還要繳罰款,三年不予辦理過戶,取消三年涉外入漁資格,取消當年燃油補貼……更糟的是,因為“暴力抗拒檢查”,還要拘留老金十五天。

顧紅那一巴掌打得老金心臟難受。他知道一定是出了大事,這事和他偷偷出海、漁船被扣都沒關系。他踹翻兩個警察,沖到顧紅面前,“快說!”他沖她吼。

“小娜失蹤了,小娜失蹤了!”碼頭上,顧紅的喊聲撕心裂肺,每個人都聽到了,“為什么不接電話!金隕石,你這個王八蛋!”

3

老金從看守所跑了。他得去東京。

一路上,他滿腦子想的都是女兒,想起好多平時想不著的事。金厲娜十歲那年,他們一家三口去吐魯番旅游,無花果樹上掉下個蟲,正好掉女兒臉上,老金上手就拍,蟲肚子破了,一包酸水燒了女兒的臉,差點傷到眼睛。那個暑假女兒哪兒也去不了,天天在家涂藥膏。后來金厲娜提起這件事,說那是她過得最無聊的一個暑假,可爸爸媽媽一直都在身邊。

女兒到了十二歲還不開個,鎮(zhèn)上老軍醫(yī)說,打激素管用,老金偷偷帶她去打。金厲娜一家伙胖了二十斤。老金狠狠揍了老軍醫(yī)一頓,果斷給女兒停藥,每天給她吃醋泡海帶,天不亮就拽她到沙灘上跑圈。兩年下來,女兒成了遠近聞名的校花。想著這些事,老金心里酸一陣、苦一陣。

到了東京,他直奔新宿。正是晚飯時間。

他本來想直接去警察局,可顧紅打來電話,讓他去酒店等著。酒店是顧紅訂的,她也正在往那兒趕。白天,她先去了金厲娜的住處,然后警察局,然后學校,一大堆事要處理,她實在沒精力再去接老金。

出租車把老金放在一個丁字路口,司機朝左邊一指,把車開走了。

老金站在街上跺了跺腳,猛然想起頭回去胡志明市,也是這樣渾身不得勁。日本太小,太整齊,太干凈了,他身高一米八五,走在街上像個巨人,顯得那么突兀。他摸出煙,一打著火,頭頂?shù)穆窡粢哺亮恕K统鍪謾C,想打給顧紅,最后卻打給了酒店。

一個女人接了電話,嘰里咕嚕告訴他接下來該怎么走。老金會點日語、韓語和俄語,都是這些年跑船學的。突然,“咔嚓”一聲霹靂,他沒聽清那頭最后說了什么,電話就斷了。西邊吹來一陣疾風,大雨傾盆而下。一個賣花小販推著車找地方避雨,老金跟著他一起跑。在魚丸店的屋檐下,兩人并排站著。老金掏出手機,定位之后,把截圖發(fā)給顧紅,告訴她自己轉(zhuǎn)向了。

一分鐘后,顧紅打過來,讓他在風林會館往西,經(jīng)過茶園走一百米,看到便利店再往南。老金掛了電話。小販用塑料布遮住滿車花,頂著雨走了。一束百合從車上掉下來,被車輪碾碎。

五分鐘后,老金找到西鶴町酒店。全身都濕透了。

酒店小得嚇人,不比鴿子籠大多少。老金的房間在二樓把角,顧紅的房間在他隔壁。接電話的日本女人聽上去有五六十歲,見面卻是個小姑娘,頭發(fā)是紫紅的。她帶他找到房間。

剛放下行李顧紅就到了,一看就哭過,妝是花的,臉色發(fā)青。

老金憋著一肚子不痛快,一見到人,倒不知該怎么發(fā)火了。顧紅和當年一模一樣,只是右邊臉上的酒窩更深了。在碼頭那天,光線太暗,他沒看清。

“找地方吃飯吧,邊吃邊說?!鳖櫦t強打精神。

雨還在下,他們沒往更遠處去,就在巷子里找了家拉面館。顧紅給老金要了生魚片、拉面和一瓶麒麟啤酒,自己只點了茶。

“警察說什么?”一坐下老金就問。

顧紅別過臉去,努力控制著情緒。這個習慣和金厲娜一模一樣。老金胃里一陣翻騰,趕緊喝口酒壓壓。肋骨鉆心地疼了一陣。

“失蹤第五天了?!鳖櫦t紅著眼睛說,“上周五下課,她回了趟宿舍,說要跟朋友去看電影,就再沒回來。是她室友報的案?!?/p>

“該去的地方你都找過啦?”老金撂下筷子,“你再想想,她還能去哪兒?”

“干嗎問我?我還要問你呢?!?/p>

“閨女丟了你怪我?”

“你吼什么?”

“我沒吼!”

“這還叫沒吼?”

廚房里,廚師朝這邊張望。

“五天,五天啦!”老金瞪著顧紅,“這日本的警察是干什么吃的?”

“金隕石我告訴你,我是來找女兒的,不是來跟你吵架的。你怎么還這樣?!?/p>

老金命令自己冷靜。“周五……”他想了想,“那天,她給我發(fā)過信息?!?/p>

顧紅眼里閃過一絲希望,“她說什么?”

“要錢交學費,還能是什么?”

“然后呢?”顧紅盯著他,“問你話呢,然后呢?”

老金看著遠處的廚師發(fā)呆。廚師正在片魚,砧板上,魚剔骨、去皮,一柄輕薄小刀,把魚肉片成薄片。

“我給她寄過錢?!鳖櫦t嘆了口氣,“可每次都被退回來。是你,是你不讓她拿的,對不對?”

老金突然就很不痛快,但什么也沒說。

“行了?!鳖櫦t夾起一片魚,放在他面前的碟子里,“先吃飯吧。”

老金吃不下去,他們都吃不下去。

“我給她打電話,”顧紅雙手捧著茶碗,眼圈又紅了,“總說忙,講不上幾句就掛……她不想跟我說話。她煩我。連媽也不叫?!?/p>

老金點開那條信息,把手機放在桌上,推向她那邊。

只看了一眼顧紅就哭了。先是默默流眼淚,最后干脆號啕大哭。她哭了好幾分鐘,最后,抬起頭,“她有男朋友,這你知道嗎?”

老金搖搖頭。他不知道。仔細想想,金厲娜在日本的情況,他什么都不知道。

“怎么會不知道?都談好幾年了。”顧紅看著他說,“那孩子叫李苗苗,也是留學生,兩個人在北京讀日語班的時候就認識了,算起來也三年多了,你真的一點都不知道?”

她那個眼神,真叫老金受不了。

“那孩子也失蹤了?!鳖櫦t拿手背抹掉眼淚,“警察去他的學校和住處,查過他信用卡,李苗苗最后一次出現(xiàn)是在迪士尼樂園……你說,他去那兒干嗎?會不會是和咱們小娜一起去的?”

“男朋友?那肯定是一起去玩啦?!?/p>

“我倒真希望是這樣……”顧紅鼻子又一酸。

“多半是虛驚一場。放心吧?!崩辖饖A起一片魚塞進嘴里,沒嚼就咽了,“杜陽呢,他沒跟著來?”

顧紅沒吭聲。老金問的是她現(xiàn)在的老公。到了這會兒,她才仔細看了看老金,他是真的老了,皮膚又糙又黑,眼角的皺紋像刀子刻的,鬢角全白了,可那個渾蛋勁一點沒變。他怎么能這么沒心沒肺?她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也許,女兒根本就沒失蹤。

這都是老金安排的!

他跟女兒串通好,是為了能和自己有這個機會相處。老金的心思她知道,他不說,可他想復婚。想想又不可能。老金是個渾蛋沒錯,可他干不出這種事。更重要的是,就算他想這么做,女兒也不會配合。金厲娜的脾氣,繼承了他倆的倔勁。

想到這兒,她徹底不想說話了。

老金一直低頭喝悶酒,他心里堵得慌。過了一會兒,他說困了,想回去睡覺。

顧紅立刻結(jié)了賬。

一只蒼蠅在撞窗玻璃,老金聽得煩,起身開窗,讓它滾蛋。

夜里一點鐘,雨還在下。對面樓的霓虹燈閃得人心里發(fā)毛。老金睡不著,床太硬,他覺得餓。冰箱里有吃的,可都得花錢,他沒敢動。想起路口有便利店,他打算去買盒泡面。穿上衣服,他來到走廊。經(jīng)過顧紅的房間,他猶豫一下,敲了敲門。沒人應。

他正想走,卻聽到屋里傳出音樂聲。他試著推了一把,門開了。音樂聲更大了,《呼倫貝爾大草原》把整間小屋灌滿了,聽得人想掉淚。

顧紅趴在床上,像是睡著了。老金看著她,看她像貓一樣蜷著,心里一下就潮了。他警告自己:趕緊滾!他抓起桌上的傘,轉(zhuǎn)身就要走。

“都是我的錯?!鄙砗髠鱽眍櫦t的聲音。

老金嚇了一跳,轉(zhuǎn)過身,看著她。顧紅坐在床沿上,望著被風吹動的窗簾布。雨水潲進來。霓虹燈射在她臉上,一會兒紅,一會兒綠。

“你還有煙嗎?”她問。

老金把傘放在桌上。他摸摸兜,掏出煙。最后一支。他點上,走過去,遞給她。只吸了一口她就咳起來。她把煙捏在手上,“剛來日本那段時間,她給我打電話,問我能不能來看她。那是她頭一回主動跟我聯(lián)系,我高興壞了,撂下手里的事第二天就趕來了,她說,”顧紅看著老金,“只要咱倆復合,她就回國,她不愛待在這兒。”

老金接過她手里的煙,走到窗那兒。他的心在亂跳,不受控制。

“我跟她講,”顧紅繼續(xù)說,“你要是覺著一個人太孤單,媽媽可以過來陪你。她沖我笑起來,說不需要,用不著……忘不了她那個笑。這孩子,她這是要記恨我一輩子嗎?”她蜷起膝蓋,抬頭看著老金,“你說,她會不會是為了讓咱倆能再見一面,才故意躲起來?”她是試探他的。

老金沒反應過來。

“我越想越覺得是?!彼⒅难劬?,他要是撒謊,她能看出來。

老金順她的意思想了一下,頓時腦子有些亂?!澳阏f得有道理……”他說,“你想,這也不到交學費的時候啊?!?/p>

聽他這么說,顧紅振奮起來,“對對對!”

兩人開始瞎分析,越琢磨越覺得事情的真相就是這樣。

“我得抽根煙?!崩辖鹫f,停一下,又突然說,“要不,出去吃東西吧。”

顧紅整個人都松弛下來,情緒明顯好多了,她看出來,這件事老金是真的毫不知情,可女兒沒有丟,她放心了。

“腳太疼了,叫東西吃吧?!彼龜Q開床頭燈,拿起電話,準備叫餐,“你想吃什么,烤肉?我記得你喜歡吃烤肉?!?/p>

就是這一下,老金產(chǎn)生了錯覺。他想起那年夏天他帶著顧紅去跳舞,在群藝館的破舞廳他們跳了大半宿,最后,她癱在他身上。他記得他們一沖動就跑到礁石后頭做愛。她的胸不大,還出了汗。他記得她當時紅撲撲的臉蛋和那些膽大妄為的動作,他記得自己當時的欣喜和充實。那種感覺,很難忘掉。到了秋天,他說想結(jié)婚,她特別高興。

這些事,感覺就在昨天。

“你還沒說,他為什么沒來?”話一出口老金就想抽自己,他問的是杜陽。果然,聽他這么一問,顧紅全身又變僵硬了。

“我是瞞著他來的?!彼瓜骂^。

“走吧,還是出去吃?!崩辖鸩黹_話題,他不想聊這個。

顧紅沒動?!八€是想生……”她抬起頭,望著他,“你說,他是不是心里頭根本就沒有我?”她的聲音變得很怪,“我都多大了?我說不行咱們就領養(yǎng)一個吧,他說不,他說我要能生兩個一個跟他姓一個跟我姓,他說我要是打定主意不生,他就去找別人……是人話嗎?”

“讓他找啊!”老金氣鼓鼓地說,其實有點興奮。

“有時候,我真希望我絕了經(jīng)。”

音樂停了。氣氛一下顯得挺別扭。老金在窗口轉(zhuǎn)了兩圈,突然一屁股坐在床上,一把攥住顧紅的腳。她嚇了一跳,而他什么也不說,開始給她揉腳。

“老金?”

他血上了頭,一家伙撲上去,開始揉她胸。

“你?渾蛋你!”

沒等老金反應,煙灰缸就飛過來了。這一下真干得不輕,血直接就淌下來,流到他的眼睛里。他并不覺得疼,可手足無措,完全不知該做點什么,最后他終于清醒了,大步朝房門走去。

“老金,你快仰著頭……”顧紅抽出紙巾,在背后喊他。

他沒回頭,也沒停下,這個房間他一分鐘都待不下去。

半個小時后,她來他的房間,沒敲門就直接闖進來。她裹著浴巾,頭發(fā)還濕著。老金瞟了她一眼。他已經(jīng)沒興致了。他能感覺到她正朝自己走過來,突然就火了,“咱倆扯平了!”

他聽見她在哭,更氣不打一處來,一轉(zhuǎn)身,這才看清她的臉是煞白的。

他意識到,事情不像自己想的那樣。

4

島津手里拿著一瓶礦泉水,他在等死者的父母。

水是為了以防萬一,萬一有人吐在他的皮鞋上。這種事發(fā)生過。這起命案本來不歸他管,警視廳人人都知道他討厭中國人,被強行指派,說明上司并不十分尊重他。年輕的時候,島津瘋狂愛上一個哈爾濱姑娘,為了她,跑到中國生活了大半年。分手的時候,心雖然被傷透了,可漢語學得不錯。

對島津來說,這個案子并不復雜。他去過案發(fā)現(xiàn)場,除了殺人動機不明,現(xiàn)場遺留物和殺人兇器都表明,兇手應該是死者的男友李苗苗。經(jīng)過調(diào)查,警方發(fā)現(xiàn),案發(fā)第二天,李苗苗向?qū)W校請了假,他沒有立刻潛逃,而是去了迪士尼樂園。他在那里逗留了整整一天,奇怪的是,他看上去無所事事,先后去了米奇屋、灰姑娘城堡,最后又在西部樂園待了將近一個小時。在射擊游戲里,還贏了一只長毛象。監(jiān)控顯示,這期間他曾接到過一個電話,接電話時他情緒相當激動,猛踢垃圾桶。警方目前還沒有找到這個失蹤的少年。但是,對島津來說,他的任務不是緝拿兇手,而是安撫死者的家屬。

死者金厲娜,尸體是在一家叫“菠蘿酒店”的情人旅館被發(fā)現(xiàn)的,那里距離她和室友租住的公寓只有不到一公里。死者受到傷害后,被塞進旅館405房間的狹小壁櫥,登記房間的人是李苗苗,次日離開時,他預付了半月房費,并囑咐清潔工不必打掃房間。要不是街道臨時舉行消防演習,恐怕至今還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尸體。令人難過的是,受害人被塞進壁櫥的時候,人并沒有死。對警視廳來說,糟糕的不是發(fā)生了命案,而是消息被泄露了,關于“中國留學生奸殺日本女學生”的謠言引發(fā)了強烈社會震動,這起原本普通的兇殺案,因此變得極為敏感。為了避免更多不必要的麻煩,上司命令島津,務必說服受害人的家長盡快以公開的方式,澄清女兒的中國籍身份,所以今天,他是為此而來。

看到老金的第一眼島津就不喜歡,他主動上前握手,對方毫無反應。

“我叫島津,對你們的遭遇,我深表遺憾。”

他和顧紅握手,然后看著老金,對方還是毫無反應。

驗尸官是個瘦高的女人,戴一副龜殼色的眼鏡。島津一向都很害怕和她對視。她不知道來的是死者的父母,還以為是警視廳的人,所以,一看到島津走進停尸間就立刻打開冰柜。鐵柜沿滑槽被拉出來的時候,聲音非常刺耳。

還沒看清死者的臉顧紅就不行了,她直往后退,差點倒在地上。老金扶住她,后來干脆把她抱緊。他自己也怕。不是怕,是惶恐:他認不出女兒了。躺在金屬板上的尸體,臉孔浮腫,皮膚泛青,嘴唇顏色很深。他覺得頭皮發(fā)麻,越過顧紅的肩,盯著那張臉。

島津已經(jīng)默數(shù)了三十個數(shù),“看清楚了嗎?”他問。

老金點點頭。

“是她嗎?”

老金搖搖頭,“不是她?!?/p>

所有人都重新盯著尸體。驗尸官沒明白狀況,還以為大家在等她說驗尸結(jié)果,于是一邊說一邊把白布往下拉了拉。她的嗓音很難聽,叫人渾身不舒服。島津趕緊阻止她,低聲和她解釋來人的身份。驗尸官愣了一下,小聲向島津抱怨,要是他能早點提醒來的人是死者親屬,她保證能讓尸體看上去更好接受一些。島津不明白為什么沒人通知驗尸官這些必要細節(jié),但他點點頭,表示是自己的錯。就在這時,顧紅開始慘叫。

她簡直是使出了全身力氣在喊——她看到了那塊胎記,小孩手掌一樣的紅色胎記,在肩膀上。她捂著嘴,跑出門去。

島津、驗尸官面面相覷,都盯著老金。

死去的女孩令人惋惜,可讓島津心里不舒服的是,這到底是一個怎樣的父親?他居然會忘記自己女兒的相貌?這時,他聽到老金嘴里咕嚕了句什么。

“對不起,您說什么?”

“多少刀,”老金說,“她被捅了多少刀?”

驗尸官盯著島津,島津小聲翻譯著老金的問題。驗尸官眼珠瞪得很大。她把島津拉到一邊,低聲耳語。慢慢地,島津不敢再看著老金,他假裝瞧了瞧手表,“金先生,我還有一些文件需要您盡快簽署……”

“多少?”老金面無表情,又重復了一遍。

島津皺皺眉,他不敢回答這個問題?,F(xiàn)在,他只想盡快結(jié)束認尸這個環(huán)節(jié),離開這里,“我們還是回警局再說吧?!彼炇冱c點頭。

驗尸官立刻走上前來,想把尸體推回冰柜。根本推不動。

老金攥著把手?!拔以趩柲阍??!彼⒅鴯u津。

島津咽一下唾沫,盡可能語速平緩而冷靜地說,“十七,十七刀?!彼滞塘艘幌驴谒?,“任何一刀都不是致命的,您的女兒……她是因為流血過多而死,在酒店的壁櫥里……很遺憾,沒人聽到她的呼救……”他迅速和驗尸官對視一下,“大約七到八個小時之后,她才停止了呼吸。”

老金一動不動地聽著。最后,他說:“讓我和她單獨待一會兒?!?/p>

島津朝驗尸官點點頭,兩人走出停尸間。一出門他就把水打開喝了,手心全是汗。顧紅跪在走廊的長椅邊上。島津跑過去才發(fā)現(xiàn),她臉色煞白,已經(jīng)昏了過去。

燈在閃。老金一個一個數(shù)著刀口,“七、八、九……”刀口集中在下腹部,左臂和臀部也各有一處,所有刀口無一例外,全都變了色。老金拿出手機,拍下女兒的臉。他不能接受這就是女兒的臉,但他知道,這將是他對女兒最后的記憶。

顧紅被送進醫(yī)院。老金沒去看她。沒法見?,F(xiàn)在,他們誰看到誰都會受不了。

接下來的幾天,老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兒,在干什么。他可能想把自己喝死。他賴在小酒館不走,接連兩天都喝到打烊。到了第三天,廚師終于受不了,亮出胸前的文身,想把他嚇走。老金醉醺醺地瞧著他,咧開嘴,“這個……”

老金讓他帶自己去文身店。

文身師是個長頭發(fā)扎成一束的日本男人,弄明白來的是中國人,一臉不屑。老金摸出手機,塞在他手里,“這個,我要這個?!?/p>

文身師盯著手機上的照片,“你確定?”

“弄在這兒。”老金撩開衣服,指指腰間。

整整九個小時,老金不吃不睡,像死人一樣躺著不動,酒沒有停。文身師不敢再小瞧他,廚師把事情都告訴他了。

一開始,和他并排躺著的是個因為癌癥切除雙乳的日本女人,兩邊的乳頭都沒了,文身師的妻子給她文了一副妖氣彌漫的紫藤。文身師和徒弟輪流給老金刺,后來來了一個二十多歲的金毛小伙,就只剩下師傅給老金做。

金毛小伙整個上半身都刺滿了,他要求在手背再刺一只眼睛。老金聽著他和那個失去雙乳的女人閑聊,三架文身針的高頻音鉆進他的耳朵,慢慢地,成百張女兒的臉開始在他面前扭曲,幾秒鐘內(nèi)他就渾身濕透,身體從滾燙變得冰涼,幾百顆汗珠沿皮膚皺褶滾滾而下。

有足足半分鐘,他完全失去了知覺。文身師的話把他拉回到現(xiàn)實。

“知道嗎,”文身師輕聲說,“其實,我能讓她把眼睛睜開?!?/p>

老金明白他的意思,但搖了搖頭,“別,別讓她看到我?!?/p>

女兒的臉,文在老金腰腹的左側(cè),一低頭就能看到?,F(xiàn)在,他再也不會忘記女兒的臉,到死,她都會在他身邊,在他的身上。

5

沈小琳像被烙鐵燙了一下,一下把老金的手機扔在桌上。

杯子被撞翻了,咖啡順桌子流到她腿上,她霍地站起來,白裙子弄臟了。周圍人都在看他們。老金抽出紙巾。

“好了你煩不煩!”沈小琳叫起來,“該說的我都跟警察說過了?!?/p>

她從老金手里奪過紙巾,吸裙子上的咖啡。已經(jīng)吸不掉了。她氣得滿臉通紅。最后她放棄了,重新坐下來。

“你別怕?!崩辖鸨M量溫和地說,“我沒有惡意。”

“我有什么好怕的?我沒有怕?!鄙蛐×斩⒅郎系氖謾C,突然哭起來,“小娜是我在日本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和我一樣,她也特別沒有安全感,只有我能理解她……”

服務生又端來一杯咖啡,小聲問她需不需要幫忙。沈小琳看了老金一眼,搖搖頭,讓服務生走開了。

“跟我說說她男朋友的事。”老金說。

沈小琳低頭盯著裙子,“到日本之后,李苗苗去了名古屋工大讀商科,小娜就在東大。一開始,他們有好幾個月都沒見面,后來突然有一天,李苗苗就來了……”她抬起頭來,看著老金,“我第一眼就不喜歡他……他對小娜根本不是愛!只有占有欲!”

老金不明白她究竟在氣什么,但他知道,她的憤怒和小娜的死無關。

“他騷擾過我!”沈小琳氣得滿臉雀斑都在抖,“只要小娜不在,他就口無遮攔,還動手動腳,特惡心。我跟小娜說,她還替他辯解,說他是開玩笑的。根本不是!他就是個變態(tài)!后來我男朋友親眼看到他偷拍我洗澡,狠狠揍了他一頓?!彼秸f越激動,“我男朋友,比你還高,蒙古人,他來日本可是學擊劍的,重劍,李苗苗算個屁!”

“李苗苗挨揍之后有什么反應?”

“能有什么反應?說要找黑社會,讓他們來解決問題。他想找人強奸我!我才不怕呢……可小娜被嚇壞了,她勸李苗苗,跟他說,以后他再來他們就到附近的旅館去過夜。李苗苗特別得意。小娜失蹤之后,是我第一個跑遍了附近的所有酒店……”她又哭起來。

“李苗苗,他人在哪里?”老金問,現(xiàn)在他最想知道的是這個。

“不知道。”沈小琳擦掉眼淚,“逃回家,逃出國,去哪兒都有可能,反正是跑了……他家有的是錢。他是富二代。聽說他家挺有背景?!?/p>

“他家在哪兒?”

“不知道。”像是怕老金不信,她又說:“我真不知道?!?/p>

老金明白,她知道,但他不想逼她?!澳阌X得,”老金問,“他是為什么……”他想問李苗苗為什么殺人。

沈小琳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我猜是因為小娜想和他分手?!彼似鹂Х?,抿了一小口,“小娜想擺脫他不是一天兩天了,這些我都知道?!?/p>

“就因為這個?”

“你還不明白嗎?”沈小琳猛地把身體坐直,“李苗苗他根本不是人,他是個神經(jīng)病,是個變態(tài)!”

“會不會,是別的人?”老金問。

“什么別的人?”沈小琳愣了一下,等明白過來她猛地站起來,“要是我爸半年不給我打電話,我這輩子都不會再理他……什么別人?百分之百是李苗苗!”她狠狠盯著老金,繼續(xù)盛氣凌人地說,“警察想讓你澄清小娜的身份,跟你說,別去!有人造謠說中國留學生殺了日本女孩,日本人現(xiàn)在到處在搞抗議,警察都蒙了,你偏不要去,你得抓住這個機會,給警察施壓,讓他們趕緊破案。中國人殺中國人,他們會管嗎?”說完,她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老金又坐了十分鐘,頭疼欲裂。

回酒店之前老金去買了止疼藥。四天四夜沒睡,讓他精神異?;秀?,吃藥讓他頭暈,可不吃藥全身的疼痛幾乎無法承受。

房間里堆著七個大紙箱,都是女兒的東西,是顧紅送來的。老金給她打電話,她沒接。前臺告訴他,顧紅沒有退房。老金等了一下午。

一直到天黑之后,她還是沒回來。老金給島津打電話,叫他到酒店來。

島津很快就來了。

眼下島津壓力巨大,上司命令他最遲明天,必須說服死者的父母接受電視訪問?,F(xiàn)在島津已經(jīng)知道,上司這次對自己種種刁難,其實是想借機把他丟到福岡縣的偏遠警察局去。一路上他都在醞釀該怎么說服老金,見面之后,老金卻直接就答應了。島津很意外,但老金緊接著又說:“日本警察,你,你們,必須承諾,一周之內(nèi)抓住兇手?!?/p>

萬萬沒想到他會提條件,還是這樣的條件?!敖鹣壬睄u津顯得十分為難,“作為警察,我們肯定會全力以赴,可在時間上,我真的沒法向您保證……”

“嫌疑人是李苗苗?”

島津吃了一驚,一時不知該怎么回答他。

“一周。”老金堅定地說,“答應,我就接受采訪?!?/p>

島津硬著頭皮打電話向上司請示,上司果然不同意,不僅如此,還盡情奚落了島津一番。島津最后得到的指示是,無論用什么方法,明天,死者的父親都必須接受采訪。上司掛了電話。島津沉著臉走到老金面前,“好,他答應了?!?/p>

第二天下午四點,島津開車來接老金。他很怕他會變卦。

為了看上去精神點,老金刮了臉。鏡子里的人讓他吃驚,面孔浮腫,眼窩深陷,兩只眼睛通紅。又一夜沒睡。安眠藥除了讓他干嘔,根本沒什么用。

汽車行駛在雨天的東京。雨點打在車頂上,把其他噪聲都掩蓋了。東京塔出現(xiàn)在銀色的急雨里,看上去是灰茫茫的。老金又給顧紅打了一次電話。占線。他把電話攥在手里。

窗外,雨水使城市破碎成五顏六色,顯得很不真實。

“來東京,還習慣嗎?”島津想不出該說什么。

老金沒說話,掏出煙來。島津立刻搖下了車窗。

之后,他們始終保持著沉默。

在電視臺錄完視頻,島津又開車把老金送回酒店。

老金一下車,他也跟著下來。他朝老金走過去,伸出一只手,“謝謝?!彼_實感到如釋重負,感謝不是裝的。

“你還有六天?!崩辖鹫f。沒有和他握手,轉(zhuǎn)身朝酒店走去。

開門的時候,他聽到電視開著。一進門,果然看到顧紅在。她連頭發(fā)都沒梳,整個人干枯得像個蠟像。“干嗎不接電話?”老金拿起遙控器,關上電視。

“杜陽,他來了?!鳖櫦t站起身,走到窗臺那邊,“他一聽說就馬上趕過來了。小娜的善后,他請了專門的公司來處理?!?/p>

“用不著?!崩辖饓阂种豢欤澳阋邌幔俊?/p>

“這不用你管?!?/p>

“警察已經(jīng)答應我,一周內(nèi)破案。”

她不想和他說話,又回到原來的位置,繼續(xù)收拾東西。

老金站在那兒,看著她,“抓到人,我們得去見?!?/p>

“我不見!”顧紅抬起頭瞪著他,“女兒發(fā)短信,你為什么不回?為什么?你……”后面的話,她咽了回去,說那些還有什么用。

接下來就沒什么好說的了。他們各自占著房間一角,整理女兒的遺物。氣氛很壓抑。女兒的東西多數(shù)是書和衣服,漫畫非常多。顧紅邊收拾邊流淚。老金把東西翻得亂七八糟。

“你在找什么!”顧紅終于被激怒了。

老金沒說話。他在翻相冊,他要找李苗苗的照片。沒有,一張也沒有。也沒有金厲娜在日本的照片,相冊里全是她十一歲之前的照片,有她在沙灘上捉螃蟹的照片,有她參加夏令營和同學一起站在山頂大笑的照片,有顧紅帶她去哈爾濱看冰燈的照片。有很多。相冊里掉出一張照片,被撕開過,撕成三片,又用透明膠布粘好。那是一家三口最后一張合影。老金還記得那天。桌上放著蛋糕,上面點著蠟燭。金厲娜笑容燦爛。

他把照片收在錢夾里,一抬頭,看到顧紅又在哭。

顧紅在看女兒的日記。“哭醒了。”她念道,“爸不在家,他又出海了。他才回來三天,就又出海。海對他就那么重要嗎?那我呢……”

老金走過去,拿走了日記。顧紅抬起頭,盯著他,突然就開始打他,用巴掌打,打他的臉,他的肩膀,他的手臂。

“都怪你!”顧紅撕心裂肺地喊,“都怪你!都怪你……”

她只是重復著這句話。老金任她打著,根本感覺不到疼。

“把女兒還給我!還給我……”她哭得不像個人。

老金閉上眼睛。他希望她不要停,可她住了手。

“滾出去?!?/p>

他從房間走出去,走到大街上,沖進小酒館,開始一瓶一瓶灌自己酒。

6

第二天中午,杜陽來接顧紅。

老金聽到他們在隔壁爭吵。他忍著沒動。過了一會兒,顧紅來敲門。他沒吭聲。門縫塞進一個信封。老金把它撿起來,里面是錢。他走到窗邊,想再看她一眼。有人敲門,他立刻去開。不是顧紅,是沈小琳,身后還站著個男的,那個蒙古小子。

“你為什么接受采訪!你答應過我?!鄙蛐×蘸苌鷼?,滿臉雀斑又在抖,“你一接受采訪,我就被房東趕出來了。”

“這是排華行為!”那男朋友上前一步,“金叔叔,這件事你要拿出氣魄,要和我們一起去向當局施壓,抗議這種排華行為。你等一下,我錄個視頻,你就照實說,說是他們逼你的,我會把視頻傳到網(wǎng)上,會有很多人支持我們……”他掏出手機。

“滾。”老金要關門。

男朋友向前一步,“憑什么把我們趕出來?還不就因為我們是中國人……金叔叔,你被騙了!你被警察耍了。李苗苗早就跑回國了!”

老金把兩人推出去,用力關上房門。

他很想揍人,可他不能對孩子動手。

他得找島津。

警視廳大門口,老金被警衛(wèi)攔下。十個全副武裝、荷槍實彈的特警手持盾牌向他跑來,他們經(jīng)過他,穿過圍欄,和從另一個方向來的隊伍集結(jié)在一起。警衛(wèi)用力揮動手臂,朝隔離帶外圍觀的人群一指,意思讓老金過去。

老金朝人群走,一邊給島津打電話。島津立刻就接了,但語氣很生硬,他讓老金在花壇邊等他。幾分鐘后,島津來了,臉色相當難看。

“怎么找這兒來了?”

“李苗苗人呢?”

島津吃了一驚,他不明白消息是怎么走漏的,“金先生,請你冷靜,你可以留下來等消息,也可以選擇先回國,我們會安排……”

老金扭頭就走。走向遠處的電視直播車。

“你要干什么?”島津追上他。

“上電視!我要抗議!”

島津面色土灰?!袄蠲缑绮辉谌毡?!”他大聲說,“出境記錄顯示,李苗苗前天下午已經(jīng)乘飛機回了中國!目的地是大連?!?/p>

老金逼近島津,“你再說一遍?!?/p>

“……對不起?!?/p>

“他是個通緝犯!”

“對不起。我的任務不是緝拿兇手,我是專門處理公關危機的。”

“你什么意思?你他媽到底什么意思!”

“警方從來沒有正式通緝李苗苗。我很抱歉……”

老金狠狠給了他一拳。遠處,人群突然傳來一片驚呼,扮演歹徒的三個警察試圖開車沖擊警視廳,車胎被擊中,汽車撞在門前隔離墩上。特警迅速包圍并制服了三個“歹徒”。

島津抹掉嘴上的血,“我也想知道這是為什么!”

島津請老金喝酒,他把這當成正式道歉。

老金咬開二鍋頭,“嘗嘗中國酒”。島津用舌尖舔了一下紅腫的牙齦,點點頭。老金一口悶了自己的酒,“島津,我要向你請教一件事。”

“請講!”

“我很想殺死李苗苗?!?/p>

島津并不吃驚,這種情況并不罕見,這種反應,幾乎是最正常的,“警視廳有協(xié)作部門會把資料傳到中國,金先生,請你放心,中國警方一定會抓住他?!?/p>

“不。你不懂。”

島津沉吟一下,“也不是完全不懂??墒?,殺了他,并不能救回你的女兒。你因為殺他而墮落,你也會受到懲罰?!?/p>

“我不在乎?!?/p>

“你……還可以跟妻子再生育一個孩子?!?/p>

老金瞪了他一眼,“你是北海道人?我能聽出你的口音?!?/p>

島津點點頭,“我的父親,他也是個漁民?!彼麚屵^酒瓶,給老金倒酒,“你可能不相信,我也有個女兒,今年才十歲?!?/p>

老金把酒干了,“正是最黏人的時候。”

“一點也不黏我,喜歡她媽媽?!睄u津苦笑。老金又要倒酒,島津握住酒瓶,“有件事我不懂,為什么你們中國人喜歡把孩子送到國外去……他們還那么小?!?/p>

老金愣了一下,“你不懂?!?/p>

“為了更好的教育?可是,孩子應該在家人身邊,那不是更重要嗎?”

“我說了,你不懂!”老金奪過酒瓶。

“我確實不懂。但無論如何……請不要做出殺人這種愚蠢的事。”

老金抬起頭,盯住他的雙眼,“你就告訴我一件事,是他干的,是李苗苗干的?!?/p>

“他只是個嫌疑人。唯一的嫌疑人。”島津停了一下,又說,“但是,只要他再踏上日本,沒人能阻止他被判刑……”

“幫我搞一張李苗苗的照片?!崩辖鸬统恋卣f,“這是你欠我的?!?/p>

島津看著他,一字一頓地說:“別這么想,也別這么干。”

剛醒來那一下,老金覺得自己是被活埋了。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兒。渾身發(fā)燙。這是六天來他第一次睡著,因此睡得極沉,可時間并不長。四周漆黑一片,他動彈不得,胳膊被身體壓住,呼吸很困難。他費了很大勁才抽出手,摸到打火機。火石擦亮的剎那,他想起來了。

壁櫥,這是那家酒店的壁櫥。

幾個小時前,他和島津都醉了,兩人站在街邊嘔吐。吐完,他讓島津帶自己去菠蘿酒店,島津可能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真的帶他去了。下車的時候,島津已經(jīng)清醒了,但仍然緊緊抓住老金的手,激動地說:“殺了人,你就不是你了……記住我的話,別只想著成全你自己,別這么自私。”

老金把他塞回車里,拍拍車頂,讓司機把車開走。接著,他抬起頭看了看酒店的霓虹招牌,踉踉蹌蹌走了進去。一路摸索,他找到門上貼著封條的405房間。

一個女服務員跑來問他有什么需要,老金沒理她,直接撲上去,撕開封條。門上著鎖,他用力踹。女服務員嚇跑了。不久,她帶來酒店經(jīng)理。經(jīng)理讓她打開隔壁的房間,把這個醉漢扔進去,等第二天警察來處置。

老金在地板上趴了一會兒,后來,他發(fā)現(xiàn)了壁櫥,開始往里爬。

他拿頭撞墻,也許是想穿墻而過。在模模糊糊的意識里他告訴自己,在這堵墻的后頭,就是女兒被害的地方。也許是酒,也許是因為做出了殺人的決定,他終于能踏踏實實地入睡。

凌晨四點半,他醒了。打火機照亮壁櫥的那一刻,他痛不欲生。

他爬出壁櫥,搬來凳子,扯下窗簾繩,打個水手結(jié)掛在吊燈上。他踩上凳子,將繩索套在脖子上,用力蹬翻了凳子。完成這一連串的動作,他沒有絲毫的猶豫,像是經(jīng)過了無數(shù)次的排練。

原來,上吊的感覺是這樣的。

就像是坐上失控的電梯,時間看來倉促,卻停在半空。脖子像被鋸齒鉤住,全身血液涌向頭頂,又迅速泵回相反方向。身體的所有末梢都又痛又癢,胸口像被汽車碾過,所有器官內(nèi)臟痛苦地向外擠。天花板越來越高,越退越遠……

在那遙遠的地方,傳來吊燈的斷裂聲。

老金轟然墜地。

他躺在地上,拼命咳。想哭,卻哭不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他打開房門,來到走廊上。走廊的盡頭有臺自動售貨機,他走過去,投下硬幣,用力拍了一下可口可樂,癱在地上等。

機器吞了硬幣,卻半天沒有動靜。

他把頭頂在櫥窗上,盯著里面花花綠綠的飲料罐。漸漸地,一切都在腦海中變了形。那個女服務員不知什么時候來到他的背后,她彎下腰,拔掉機器插頭又重新插上。售貨機重新運作起來,“哐”一聲,可樂掉了下來。她取出可樂,放在老金手上。

老金坐在地上,抱著那罐冰涼的可樂,呆呆地望著她。

眼淚突然流下來。完全不受控制。但他感覺不到淚水,只聽到自己的哭聲,那聲音難聽得就像一艘風中的破船。

當天下午他就買了去大連的機票。

他讓酒店幫忙叫了車。當他走出大堂,紫發(fā)前臺突然追上來,“先生,有您的信?!彼蛩瞎D(zhuǎn)身回去了。他上了車才撕開信封。

一張照片掉出來。

先看到的是背面的地址,然后,他把照片翻過來,看到了那個男孩。

盯著那張臉,他足足看了五分鐘,直到確信自己已經(jīng)把這張臉牢牢刻在腦袋里。他知道,李苗苗已經(jīng)不在東京,可在去往機場的這一路上,他卻不由自主地搜索著街上的每一張臉,根本停不下來。

7

別墅區(qū)大門很低調(diào),這有些出人意料,水泥的,看上去像那種老派的部隊療養(yǎng)院。保安正在換崗,動作也像受過訓練的士兵,但制服相當丑。

“開進去嗎?”司機問,放慢車速。

“接著走?!崩辖鹣蚯拔⑽⒏┥?,好把藏在背后纏著布的長刀抽出來。他看了司機一眼,把刀塞進褲子側(cè)邊的長口袋,空間剛剛好。他拉上拉鏈,抬起頭,盯著公路左邊的樹林。過了一會兒,他說:“路邊停?!?/p>

出租車離開后,他在路邊又站了一會兒,等四周看不到任何人和車輛,才穿過馬路,鉆進樹林。沿著長滿松樹的山坡,他朝山頂走去。幾分鐘后,面前出現(xiàn)一道圍墻。墻很高,墻頭拉著向外傾斜的幾道金屬絲,看上去像電網(wǎng)。他朝四周看看,然后來到墻下,聽了聽里面的動靜。他折斷一截樹枝,扔上墻頭,測試那道電網(wǎng)。這種東西通常只是擺設。果然,電網(wǎng)毫無反應。他想再試一下,這次挑了一根更大更粗的樹枝。他猛然發(fā)現(xiàn),山坡下面一個人影穿過林地,正跑向這里。那是個身材魁梧的男人,奔跑的體態(tài)卻十分輕盈,身穿緊身黑衣,而非保安制服。他立刻意識到,自己絕對跑不過體能如此優(yōu)秀的人,于是迅速脫掉外套纏在手上,爬上圍墻。攀上去之后,又迅速朝后看了一眼。追過來的家伙正在使用對講機,發(fā)現(xiàn)老金回頭,立刻指著他大喊:“×你媽下來!”

老金沒理他,從墻頭一躍而下,順勢在草地上向前翻滾。右腳傳來劇痛。疼痛持續(xù)不斷。他試著動了動腳踝,覺得傷得不輕。接著他爬起來,朝前走了兩三步,感覺右腿在抽筋。他單腳跳到一棵樹下,扶住樹干,將右腳慢慢落在沙土上,然后彎下腰,用力掐著小腿。墻那邊那個人在對他喊話,那家伙好像是想讓他知道,要是被他抓住,他就死定了。

遠處山坡下有一棟房子,老金一瘸一拐朝那里跑去。沖下青草坡時,他張開雙臂避免跌倒,然后穿過一小片白樺林,越過低矮的尖樁柵欄,繼續(xù)奔過幾棵蘋果樹,繞到屋后。他倒在濕潤的青草地上,不住喘著粗氣,感覺胃部收縮想吐。他把注意力放在呼吸上,側(cè)耳傾聽。什么也聽不到。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片,那是用鉛筆畫的地圖,很潦草,上面標注著鐘樓、噴泉、高爾夫球場、警衛(wèi)室……在一個黑五角星的上方,寫著阿拉伯數(shù)字:69。

“小白樓,俄式建筑?!彼炖镟貜?,收起紙片。

這時候他覺得腳沒那么疼了,于是爬起來,沿著小徑走到一個高坡。他朝山坡下望去,最先看到的是鐘樓,然后是一大片綠草如茵的空地,那個高爾夫球場。他在滿眼綠色中尋找著白色建筑,沒有看到,但已經(jīng)掌握了大致方位。他朝山下跑去。

五分鐘后,他找到69號別墅。

灰色的大門緊閉。他朝四周看看,然后離開前門,繞到屋子后面。站在一片灌木叢的陰影里,他觀察著里面的動靜。后院很大,中央有個游泳池,泳池周圍是修剪過的草坪,西南角有個涼亭,也是俄式的,里頭坐著一個中年婦女,正在給懷里的嬰兒喂奶。草坪上擺著一張小圓桌,一個戴白色遮陽帽的年輕女人坐在桌前,寫著毛筆字。不出意外,他想,這應該是武薇薇,李苗苗的后媽。弄清李家的情況并不困難,李苗苗的父親李烈是別墅的主人,是本地名氣不小的房地產(chǎn)商,李苗苗是他和一個叫景嵐的女人生的。據(jù)說,這家伙當初發(fā)跡,靠的就是他前妻。離婚后,景嵐嫁給一個老外,移民去了慕尼黑。

看著這個院子,看著這里表面上的一派祥和,老金有種非常不好的感覺:李苗苗,可能不在這兒。

二樓有個窗口,窗簾動了一下。

老金有些恍惚,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看到它在動。它又動了一下。那道陰影的后面,很像站著個人。老金推開鐵門,沖進院子。他用眼角余光看到那個女人站了起來,他沒有停,徑直朝屋子走去。

“唉,”女人在背后沖他喊,“唉!你誰呀?!?/p>

老金加快速度,幾步踏上臺階。

“聾啦?”女人撂下毛筆,“有狗!”

老金已經(jīng)走到門前,正要推門,一條狗猛地躥過來。一只奇怪的狗,白色的,胖得有點畸形,長著糾結(jié)的毛。兩只眼睛濕漉漉地閃閃發(fā)亮。它盯著他,黑色的嘴慢慢張開,發(fā)出低沉的威脅聲。緊接著第二只狗也沖過來,立刻對他狂吠,但沒有襲擊他。

女人高聲喊了一嗓子,兩只狗跑開了。

“沒事吧你?”女人朝這邊走來,“我說了,有狗?!彼┛┛┬ζ饋?。

老金回頭看著她,“武薇薇?”女人明顯愣了一下,老金知道是她沒錯了,于是轉(zhuǎn)過身,一腳踹開面前的門,直奔二樓。

窗簾在動,不是因為后面藏著人,是落地扇在吹。這是間嬰兒房。他離開這間屋子,開始挨個房間搜索。他先把二樓搜了一遍,然后上到三樓。沒錯,這就是李苗苗的家。走廊的墻上有張巨大的全家福,不是照片,是油畫,李苗苗就站在一個坐著的男人和武薇薇的身后。

搜索三樓主臥的時候,透過窗戶,老金看到幾個保安跑了過來。兩只狗興奮地沖上去跟他們對峙,不住吠叫。嬰兒在啼哭,阿姨在喊:“報警?。∽髂醢。 ?/p>

三樓也沒人。他加快速度,來到一樓。

保安全部退到院子外面。那個黑衣人也趕到了,他喊武薇薇,讓她先把狗控制住。武薇薇還在笑,她笑得要岔了氣,“你們哪,大白天讓壞人進來了,你們哪?!?/p>

一樓同樣空無一人,只有一扇門老金打不開,樓梯下面通向地下室的門。他用力踹了幾腳,又用肩膀去撞。那扇門紋絲不動。

幾分鐘后,當他從車庫入口逆向跑出別墅區(qū)的時候,一輛警車閃著警燈,正好從山路上呼嘯而過。

坐在大排檔的遮陽傘下,老金用一塊冰敷著腳踝。他在等天黑。

他腦子里全是那扇紅色的門。應該不顧一切,把它撞開。他相信,李烈一定會設法把警察打發(fā)走,唯一需要擔心的,是他可能會把李苗苗轉(zhuǎn)移到別處,如果他跑到國外去,事情就難辦了。要是兇手真的逃到國外,他也不會放棄,但該怎么做,他不知道。

傍晚時分,大排檔熱鬧起來,來的差不多都是附近技校的學生,三五成群。他們在聊的東西老金聽不懂,只覺得恍如隔世。女兒上小學的時候,有一回偷拿顧紅的錢,后來才知道,她弄丟了一本漫畫書,是租來的,書店讓賠一百塊錢。過了很久老金才意識到,那本書是自己給弄丟的,后來他在船上找到那本書,前前后后翻了兩遍,愣沒看懂。

看他一個人占著一整張桌子,一個女學生走過來。

“這兒有人嗎?”

老金抬頭一看,渾身一激靈,女學生穿著一件紅藍相間的籃球背心。金厲娜有件一模一樣的?!坝腥藛幔俊迸畬W生又問,語氣挺沖。

老金點點頭,又搖搖頭。女學生俏皮地翻個白眼,旁邊幾個男孩子都捧場地哄笑。女學生彎腰想把板凳抽走,老金一腳踩住。女學生嚇了一跳。

“你有病呀!”

老金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男孩們沖過來,他們揪住他,推推搡搡。老金并不抵抗,眼睛始終盯著那個女學生。男孩們被激怒了,開始罵罵咧咧。女學生拽了這個又拽那個,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他們都拉開,可她發(fā)現(xiàn)老金還在一個勁瞅著自己,也惱了。

“看什么看,老變態(tài)!”

“智障吧?!?/p>

“智障喔?!?/p>

孩子們?nèi)夹ζ饋?。老金從地上爬起來,抽出硌在背后的東西。那群孩子都瞧著他??吹剿颜艋\布展開,露出沾著血的長刀。

“我×!”那群小子集體往后閃。

等天完全黑透,老金又來到別墅區(qū)。

他依然選擇翻墻進入。這次,他差點被電死?!芭椤币粓F火,他猛地向后摔倒在墻下的樹溝里,發(fā)出一聲呻吟。完全是靠著一種本能,他從一片亂蓬蓬的茅叢里翻滾過去,然后才停下來,趴在那里。他昏了過去,差不多一個小時后才醒過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嘴里灌滿了沙土,眼睛里也進了沙土,身體好像失去重量。

他爬起來,一瘸一拐走到一片草坪那兒。他發(fā)現(xiàn)一根塑料水管,在附近找到開關,打開它,用水沖洗眼睛,又洗了洗臉。他抖掉衣服上的臟東西,重新穿上,扣好紐扣,站起來。一輛卡車嗡嗡響著從山坡下的公路開過去。他靜靜等著,直到它的聲音再也聽不見了。他把手伸進兜里,摸出一顆糖。他看了看,把它放進嘴里。

沿著公路他一瘸一拐走著,一直走到別墅區(qū)的正門。他告訴保安,他要找誰。

保安上下打量著他,但最終還是接通了對講。老金仰起臉來,盯著攝像頭,一動不動,心里默默數(shù)著數(shù),數(shù)到十還沒有動靜,他必須走。

“讓他進來吧?!币粋€男人的聲音說。

兩只狗在游泳池里來回撲騰,周圍站著三個保鏢。泳池的另一頭,拎著牛排的李烈一邊往這頭走,一邊舉起手跟老金打著招呼,樣子就像看到一個熟人。

“胖成什么樣子了!”他把肉扔給一個保鏢,從游泳池撩起水來洗手,“再游二十分鐘,上來你們盯著,繞著花園跑圈,五十圈,不夠數(shù)不準喂?!?/p>

保鏢點點頭。

李烈對老金揮揮手,招呼他進屋,毫不見外。

進入書房之前,老金又朝那道暗紅色的門看了一眼。李烈看到了,但沒有說話。書房在一樓的南側(cè),三面墻全是頂?shù)教旎ò宓臅埽渲幸话胧菚?,一冊冊擺放得很整齊,另一半看上去是古董。落地窗前鋪著一整張北極熊皮,頭顱完整,眼珠是對黑玻璃球。

李烈拿起遙控器,窗簾徐徐關閉?!皝睃c兒嗎?”他從酒柜里取出一瓶酒,“我這瓶伏特加不錯?!?/p>

老金還在看著那頭熊。

“紅的?”

“啤的?”

“可樂?”

李烈一樣一樣拿起來問。老金轉(zhuǎn)過身,看著他,一言不發(fā)。

“放松點老金?!崩盍倚α诵?,笑得太響了,“我可以告訴你一些事情,你知道了一定會有用。首先,你女兒,她來過我家。她很不錯。知道嗎?他們本來是想一畢業(yè)就結(jié)婚的,他們……”

“你在撒謊?!崩辖鸫驍嗨?。

“不。我說的可都是真的。誰也沒想到會發(fā)生這種事,那是個意外……”

“那不是意外?!崩辖鹕钗豢跉猓种浦鴥?nèi)心的憤怒,“你兒子在哪兒!”

“小點聲,”李烈指指頭頂?shù)奶旎ò?,“我女兒睡了。哄她睡著可不容易。”他轉(zhuǎn)過身去,打開玻璃柜門,從里面取出一件青花瓷瓶,“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不幸地已經(jīng)發(fā)生了,所以,你應該多為自己想一想?!?/p>

“見不到人,我是不會走的?!?/p>

李烈把青花瓷瓶放在桌上,輕輕推過來,“這是我最珍愛的一件藏品,宋代的。我希望你能收下?!?/p>

老金從背后摸出刀,放在桌上,“我要殺了他。”

“老金啊老金,你就這么蔑視我嗎?你為什么要這么干?你拎著把刀,闖到我家,嚇哭我女兒,嚇壞我老婆,我說什么了?我?guī)е畲蟮耐楹驼\意想和你探討解決辦法,你卻只想著殺人,這是解決問題的態(tài)度嗎?”

“我知道你這種人,瞎話張嘴就來。你這毛病永遠也改不了。”

“是嗎?我對你倒沒什么了解,”李烈看著桌上的刀,“可我知道你天生不是干這種事情的料。你覺得你自己是??赡悴⒉皇??!?/p>

“我不可能跟你做交易,這你心里清楚?!?/p>

“交易?不。這可不是什么交易。”李烈坐下來,傾身向前,雙臂放在桌上,十指交叉。他搖了搖頭,“我說的話,你沒認真聽?!?/p>

“因為你說的都是屁話?!?/p>

“你以為我把他藏在地下室?”李烈拉開書桌抽屜,取出一把鑰匙,扔在桌上。老金走過去,抓起鑰匙,拿起刀。

“對,帶上這個。”李烈說,“要是他在,你就用它直接把他干掉?!?/p>

地下室非常大,有濃郁的酒窖的香味,有種怪異的寧靜。老金一走進去,幽暗的壁燈就自動開啟,照亮那些用來存放紅酒的木架的輪廓。那些架子看上去歷史悠久。酒架的后面擺著一排大木桶。他走過去,敲了敲其中一個,回聲十分沉悶。他走到第二個木桶前,正要敲,突然感覺身后一陣涼意襲來。他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一雙眼睛正看著自己。

是條鯊魚。有兩米長。巨大的魚缸鑲嵌在墻上。

李苗苗,他不可能在這兒,但他還是仔細檢查了每個木桶,察看了每一面墻壁。之后,他離開地下室,回到書房,把鑰匙扔在桌上。

“怎么說?”李烈朝椅背上靠了靠,看著他。

“什么怎么說?”

“我滿足了你的要求,現(xiàn)在,是不是輪到你也讓一步?”

“你把他藏起來也沒用,”老金朝前走了一步,“我遲早會找到他?!?/p>

“剛才我在想,”李烈說,“我真的設身處地地想,如果我是你,我會怎么做,會不會像你一樣,也這么不理智?我發(fā)現(xiàn)我不會。我知道你根本就不明白,我還是再說一遍吧。你以為,殺人可以解決問題,可以解決掉你心里的痛苦。你可能會想,自己可以跑掉,可以改名換姓,總之是讓生活從頭再來。然后,某天早上你醒過來,瞅著天花板,開始琢磨:媽的我是個殺人犯!這就是你想要的?冷靜點,至少認真考慮一下我的建議?!彼酒饋?,又重新拿起那件青花瓷瓶,“少說也值三百萬,叫你拿著你就拿著。明白嗎?我這是在想法幫助你?!?/p>

“這話你應該說給你兒子聽。”

“你不只是在給自己找麻煩……”李烈擺弄著那只瓷瓶,“你確定嗎?”

“確定什么?”

“確定這件事沒有回旋的余地?”

“確定?!?/p>

李烈點點頭,慢慢站起來。他抓起桌上的瓷瓶,突然猛地砸向自己的腦袋。第一下沒碎,他眼睛都沒眨又來了一下。這回碎了,血跟著就淌下來?!斑@樣呢,這樣你滿意嗎?”

“你是你,他是他?!?/p>

“你女兒已經(jīng)死了……”李烈雙手扶住書桌,“可我兒子還活著,對不對?無論他干了什么,那畢竟是我兒子,而我只有一個兒子,道理就這么簡單?!彼ミ^桌上的座機,又看了老金一眼,“最后一次機會。”

老金搖搖頭。

“好吧。”李烈點點頭,摁下號碼。在等待接通的時候,他看著老金,又搖了搖頭,接著他突然說:“對,是我……那個人又來了。他有刀!你們最好快……”他猛地掛斷電話,這才掏出手絹,捂住腦袋??粗鴿M地碎瓷片,他很不痛快地盯著老金。

“知道嗎,這可不是贗品。”

8

老金抬頭看著通緝令。

名字沒錯:金隕石。

照片清晰:八仙別墅門前的監(jiān)控截圖。照片上他歪著腦袋,一頭亂發(fā)。

罪名是:入室搶劫傷人。

沿著舊鍋爐廠的磚墻,他一直朝東走。起初,沒有太陽。大街上濕漉漉的。不久,紅日突然躍出城市的天際線,沖破不可見的邊緣,低懸著,在他面前不住地搏動,充滿惡意。

通緝令沒有讓他害怕。相反,他踏實多了。

李烈把動靜搞這么大,恰恰說明,李苗苗人還在大連。

在河邊,他遇到一個給人理發(fā)的老頭。他在破椅子上坐下,讓他把自己的頭發(fā)盡可能剃短。望著河里的黑水,他在思考接下來的事。必須盯緊武薇薇。跟蹤她,就能找到李烈,盯住李烈,然后挖出李苗苗。武薇薇的車是輛顯眼的紅色寶馬,很好認。

現(xiàn)在開始,他是個逃犯,一切必須更加謹慎。

他雇了輛黑車,守在別墅區(qū)進市區(qū)的路口。第二天下午,武薇薇開車離開別墅,他跟著她,來到一家醫(yī)院。李烈住在特護樓三樓最靠西的一個單間。

老金弄了床棉被,在特護樓對面普通住院部三樓的走廊上打了個地鋪,和十來個陪床的病人家屬擠在一起。這地方不錯,只要對方不拉窗簾,從這里能看到李烈在病房里的一舉一動。唯一需要擔心的是時間,他必須掌握主動。

一開始,來探望李烈的人很多,有的放下東西就走,只有極個別的人,李烈才會親自接待。但沒過多久,他突然謝絕了所有來訪,因為護士長沖他發(fā)了通火。是老金干的。李烈隔壁住著個軍區(qū)副司令,割闌尾。老金摸清情況,找到護士長,投訴說隔壁煙抽得太兇,非探視時間訪客又多,打擾了首長休息。這一來,再來的訪客,肯定就是李烈沒法拒絕的人。

不久之后的一天中午,一個女人來看李烈。他們正在屋里爭吵,武薇薇進了門。那個女人看到她,起身就走。武薇薇追出來,一直追到停車場。老金看到,那個女人并不和武薇薇糾纏,直接上了一輛路虎,揚長而去。

老金記下車牌,然后在醫(yī)院門口的登記簿上搞到名字:景嵐。

第二天下午,路虎又來了。老金看到他們在病房里爭吵,比之前吵得更兇。這次景嵐再走,他攔了輛車跟上。景嵐一直把車開出了城,往丹東方向走。路過一個臨時檢查站,兩個交警,四個持槍特警,每輛車都檢查得非常仔細。老金只好叫司機掉頭。

她肯定會再來。她有事必須和李烈當面談,很重要的事,一件讓兩人都十分焦慮的事。老金發(fā)現(xiàn)他需要弄輛車。

想來想去,能幫忙的人,只有顧紅。

從日本回來后,顧紅不再出門,每天把自己反鎖在房間里,抄寫經(jīng)書。直到那一天,杜陽把通緝令拿回了家。

“李烈這人,真是看不清?!倍抨柨粗櫦t,把通緝令放在桌上,“老金,他怎么會是去入室搶劫?他是去殺人的。他要殺了李苗苗。對不對?”

顧紅拿起通緝令,仔細看著。照片上那張臉好陌生。杜陽說得沒錯,老金這次,當然是來殺人的。第二天警察就上門了,他們想讓顧紅回答幾個問題。她什么也不肯說,相反,她問了警察一個問題:“你們什么時候去抓李苗苗?”警察說,他們正在開展對李苗苗的調(diào)查,但找不到他。警察走了以后,顧紅覺得非出門透透氣不可。她開車上了山。

一開始,她心神不定,漫無目的,最后不知不覺到了八仙別墅。她在路邊熄了火,盯著別墅區(qū)大門。一想到殺害女兒的兇手很可能就躲在這里面,她就渾身哆嗦。她給老金打電話,發(fā)現(xiàn)他手機已經(jīng)停機。

一個保安走過來,敲敲車窗,告訴她,這里不能停車。

下山時,她開得很慢。等回到家,天已經(jīng)黑了。她走進廚房,把水壺放在火上,然后坐在廚房的桌子旁邊。她本來沒有想哭的感覺,現(xiàn)在卻淚流不止。她把臉埋在抱在一起的胳膊上。

當她走到樓上,打開書房燈的時候,杜陽正坐在寫字桌旁等著她。

她站在門口,手從墻上的電燈開關那兒緩緩落下。他動都沒動一下。她站在那兒,拿著她的帽子。

“你知道嗎,”杜陽說,“我有一筆錢,需要李烈出面才能收回來?!?/p>

顧紅看了看他,沒說話,轉(zhuǎn)身回到自己房間,反鎖了門。

夜里十一點多,手機突然響了,是個陌生號碼,她立刻就接起來,她知道那會是誰。電話那頭聲音很嘈雜,聽上去像個夜市,老金的聲音很遙遠。

“你還好嗎?”

“不,我一點也不好?!鳖櫦t說,“我怎么可能會好呢?警察來找過我。嚇得我還以為你死了。”

“我沒有死。你和他們說了什么?”

“我能和他們說什么?”

“他們可能會騙你說出點什么。”

“你受傷了,是不是?我從你的聲音可以聽出來,你沒事吧?”

“我沒事。聽著,我需要弄輛車?!?/p>

她好久沒吭聲。最后她說:“我可以借給你?!?/p>

“動物園南門,明天早上八點?!?/p>

他的語氣十分堅定,她覺得他要掛電話了。“等一下!”她說,可突然不知道還能說些什么?!岸啾V?。”她說。

那頭,電話已經(jīng)掛斷了。

動物園南門正對著一個海鮮市場,早上八點,這里已經(jīng)相當熱鬧。

不到八點,顧紅就把車開到動物園門口。她搖下車窗,坐在車上等。老金站在街對面,站在那里抽煙,沒立刻過去。跟著顧紅停下的有輛黑色吉普車,車上坐著四個男人。他覺得那是警察。不久,街另一頭又來了一輛桑塔納,上面也有幾個男人。

老金轉(zhuǎn)身朝市場里面走去。他走進一家賣熟食的店鋪,側(cè)身站在門里,給顧紅發(fā)信息。他讓她下車,到街對面買早點,然后掉頭回家。隔著店鋪櫥窗,他盯著那輛吉普車。

顧紅下了車,穿過馬路,在早點攤上買了油條和豆?jié){。吉普車上下來三個人,假裝若無其事地穿過馬路。顧紅接過早點,往回走,那幾個人也跟著掉頭。老金立刻把手機拆開,取出電池,扔進垃圾桶,朝市場里面快步走去。

桑塔納上坐著一個人,戴震,他是市局緝毒大隊的副隊長,兩天前才突然被調(diào)來查這起入室搶劫案。他手頭有自己的案子要辦,對領導的這個安排,心里很不情愿,但還是很快進入了案情??吹筋櫦t下車買早點,他已經(jīng)覺得不對勁。他讓吉普車繼續(xù)跟著顧紅,桑塔納不動。他下了車,走進市場。他已經(jīng)牢牢記住金隕石的臉,但老金偷了輛摩托車,和他擦身而過的時候戴著頭盔。他在市場里轉(zhuǎn)了兩圈,沒發(fā)現(xiàn)目標,于是給杜陽打電話,告訴他,行動可能暴露了。

通知警察的人不是顧紅,是杜陽。

他是通過竊聽顧紅的電話發(fā)現(xiàn)老金的。杜陽竊聽顧紅已經(jīng)整整兩年。兩年前,教育學院一個頗有風度的海歸副教授突然追求顧紅,顧紅拒絕了,但他不肯放棄。杜陽知道后,沒去找那個男人,反而開始竊聽顧紅。事實證明,顧紅沒什么二心,可他卻對竊聽上了癮。昨天晚上,一聽到老金打來的電話,他立刻就報了警。戴震讓他不要驚動顧紅。

顧紅從動物園回到家的時候,他已經(jīng)想好對策,他認為以顧紅的智商,這件事是瞞不住的,不如先占個主動。他告訴顧紅,他報警是為了保護她。

“我是為你好,為這個家好?!彼テ鹨桓蜅l,塞進嘴里嚼著,“你把車給他,你就是同案犯,你會坐牢。他要殺了人,你的麻煩會更大。不只是你?!?/p>

顧紅一動不動地看著他,“你偷聽我打電話?”

“我說得不對嗎?”杜陽避開這個話題,“你是我老婆,你我都是守法公民,他算個什么?一個通緝犯,一個亡命徒……”

“你到底在想什么?”顧紅打斷他,“李烈的兒子殺了我女兒,你還想和他做生意?錢對你就這么重要?老金他不是亡命徒,他是我孩子的父親!”

9

老金被夢驚醒了。他看了看表,凌晨四點半。

一道圓環(huán)飛快掠過天花板,消失了。是手電筒的光柱。

那個保安離開之后,他站起身,走到窗口。對面李烈的病房窗簾拉著,里面沒有亮燈。他將視線越過下面的停車場,向公路和公路上的路燈望了一會兒,接著,經(jīng)過樓道里橫七豎八躺著的那些家屬,走進廁所。他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吞下幾片止疼藥。他現(xiàn)在喜歡上了嚼止疼片,這玩意兒能讓他麻木,能讓他一次只琢磨一件事。他打開水龍頭,洗了洗臉。冷水使他變得清醒,他想起那個夢——

他在追趕李苗苗,追進一條死胡同。那小子站住了,主動舉起雙手,慢慢轉(zhuǎn)過身,他的臉上戴著一副難以形容的面具。他在面具下笑著,笑聲像武薇薇。接著,他摘掉面具,露出來的,卻是那個警察的臉。警察掏出槍,命令他跪下。他對警察說,你抓錯人了,你應該去抓李苗苗。警察說,我要抓的人就是你,說完他開了一槍,子彈射穿老金的胸口,他的身體突然破碎,變成了一堆瓷片……

走廊傳來腳步聲。一個男人走進來,站在小便池前撒尿,打著哈欠,看著他。

老金想起那輛摩托車,心里突然不踏實。他飛快下樓,在車棚里發(fā)動摩托車,離開醫(yī)院。在附近一個加油站,他給車加滿油。在醫(yī)院對面棚戶區(qū)的胡同里,他把車藏好。

這時候,天已經(jīng)亮了。他離開胡同。

街邊的早點攤上有人在和他打招呼,一個戴眼鏡的男人。他知道,那是個四平人,父親得了直腸癌,他天天罵護士出氣。走近才看清,那些家屬全圍坐在早點攤上,情緒都很激動。眼鏡告訴他,剛才來了一群保安,不光把大伙轟出來,還說醫(yī)院走廊以后也不讓待了。大家準備一上班就去找院長,要求維權。他讓老金也加入。

醫(yī)院門口站著兩個穿黑夾克的人,正朝這邊看。老金背轉(zhuǎn)身,坐下來。

看來,醫(yī)院已經(jīng)成了警察重點蹲守的地方,要不是被那個夢驚醒,他也許已經(jīng)被抓了。可他不敢走,今天他有極強的預感,景嵐會來。

上午八點,這群人準備動身去找院長。眼鏡自告奮勇做代表,指明要老金和他一起去。老金借口肚子疼,鉆進旁邊的網(wǎng)吧。眼鏡大罵他是軟蛋。老金看到,這群人氣勢洶洶往醫(yī)院走,一到大門就被六七個保安攔下了。眼鏡第一個動了手,他打飛一個保安的帽子,雙方吵吵起來。老金緊盯著那兩個便衣,便衣沒動。就在這時候,路虎出現(xiàn)了。

老金跑到摩托車那兒,戴上頭盔,把車開到路口,等她出來。

半個小時后,路虎從院子里開出來。這時候,醫(yī)院門口的騷亂已經(jīng)擴大,110也來了。老金踩著摩托車,一看路虎分出人群,就果斷跟上去。

出城之后,景嵐并沒有走高速,老金猜她可能會進山。果然,不久之后路虎突然拐下大路,朝林場的方向開去。道邊一塊牌子上寫著:豺嶺 25公里。

十公里后,摩托車沒油了。

老金下了車,望著空蕩蕩的山區(qū)公路。他掏出手機。好消息是,這條路是進出林場的唯一道路。他把摩托車推到路邊,藏在灌木叢里,然后沿著那條路一口氣跑下去。十五分鐘后,他來到一個荒廢的度假村。路虎車蹤跡全無。

他站在那里想了一下,覺得除了繼續(xù)沿這條路追下去,沒有別的選擇。一個小時后,他估計自己跑了十五公里,渾身都濕透了。路越來越窄,樹越來越多。他開始感到灰心,但沒有停,又繼續(xù)往前跑。拐過一道山彎,在河灣里的木屋前,他終于看到那輛車。靠在樹干上,他呼哧直喘,心臟感覺要爆炸了。

要來真的了。他摸出折疊刀。那把長刀他扔了,折疊刀是新買的,他還是選擇了刀。殺李苗苗,必須得用刀。

下車之前,景嵐突然很想抽根煙。李烈把她惡心到了。

景嵐要把李苗苗弄出去,弄出國,這是一上來就說好的。李烈突然變卦,死活不肯把護照交出來,他說他能搞定。能搞定個屁!他把苗苗留在身邊,不是為他著想,是想拿兒子做籌碼,他想再拿塊地。他那出拙劣的苦肉計,不光是做給警察看的,更重要的,是做給景嵐看。今天,他好歹是把護照交出來了,顯然他也清楚夜長了夢多,苗苗繼續(xù)留在這里,只會給他們帶來更大的麻煩。景嵐想好了,這次把苗苗弄出去,絕不準他再回來,李烈要真的想兒子,可以去慕尼黑。他會嗎?他連飛機都不敢坐。

她放下車窗,把煙頭扔出去。

林場的這間小木屋,小時候父親每年都會帶她來。那時候,這里漫山遍野都是野果,榛雞、狍子和紅狐貍,走走就能撞上。父親喜歡夏天到這兒避暑,深秋時來打獵。后山的月牙湖,她曾陪父親釣到過一米多長的大紅魚,當時她就想好,以后一定要帶孩子來,親近大自然。木屋不是從前的木屋了,父親去世后,她租下這塊地,請了最好的設計師來改造,外觀保留了東北木屋的原始造型,內(nèi)部是完全現(xiàn)代化的,冬暖夏涼。

她還記得自己第一次帶愛德華來,他表現(xiàn)得像是被驚呆了。他可真是會讓她開心。就在湖邊,愛德華向她求婚了??涩F(xiàn)在,這個屬于她的世外桃源卻成了兒子的避難所,一個囚籠。她下了車?,F(xiàn)在,她只想舒舒服服躺在床上給愛德華打個電話。

她從后座取出一個旅行袋,里面是給苗苗帶的換洗衣服和游戲機,可一進門她就火了,才離開一天,這里完全成了個垃圾堆:沾滿污泥的牛仔褲、T恤,吃剩的水餃、碗面、飲料瓶……到處都是。裝薯片的袋子堆在茶幾下面,突然嘩啦響。

她一把抄起墻邊的棒球棍。

是只兔子。

它比她還害怕,躥出來滿屋狂奔。要是松鼠、烏鴉,她還可以貼墻過去把窗戶打開,放它走,兔子不行。那兔子也是瞎,居然從她腳背上跳過去。她尖叫一聲,閉上眼睛,揮棍就打。過了一會兒,她睜開眼睛,見兔子倒在沙發(fā)腿邊,自己撞暈了。她找出一個鐵籠子,準備把兔子弄進去。她很怕它死了。她從小就很怕死掉的小動物,信了基督之后,她更不可能殺生了。她小心翼翼用棒球棍把兔子弄進籠子,這時,她聽見好像有什么動靜。

“苗苗?”景嵐喊。沒人應。

臥室、閣樓都沒人。她不擔心他會跑,他不可能走遠,可他這么冒失,實在讓她很生氣。必須盡快把他弄出國!想到這兒,她強打起精神,從廚房拿出一個特大號垃圾袋,準備清理這個爛攤子。

“媽媽,你回來了!”李苗苗突然跑進門來,又一口氣問了她一堆問題,“游戲機拿了嗎?下回你能不能給我弄點炸藥?我在后山發(fā)現(xiàn)一個湖,里頭凈是大魚……媽媽,你怎么了?你是不是累了?”

對兒子,她是一點辦法也沒有,見不到就恨,一見到人氣就全消了。

“來,兒子!”她拍拍沙發(fā),“到媽媽這兒來?!?/p>

兒子走過來,在她身邊坐下?!皨寢專彼f,“我給你看樣東西,你可別生氣……”李苗苗騰地跳起來,跑到門口,把立在門外的獵槍拿進屋,“這是姥爺用過的對嗎?”他相當興奮。

“誰讓你動這個!”

“我在閣樓上找到的。你不是說,山里有熊嗎?”

“把它給我?!?/p>

“不,媽媽,我得留著它防身。”

“還嫌你惹得麻煩不夠多嗎?跟你爸不學好。拿來!”

李苗苗很不情愿地把槍交給母親?!疤崴墒裁??!彼叩奖淠莾?,拿出一聽可樂,又繼續(xù)抱怨,“發(fā)電機壞了,冰箱里都臭了……他出院了?”

“人沒抓著,他就得老老實實在醫(yī)院里待著。”景嵐察看一下獵槍,她發(fā)現(xiàn)子彈都已經(jīng)上了膛。她把槍立在沙發(fā)邊上,瞪了兒子一眼,“你也一樣,給我老實待著!”

李苗苗仰起頭來,一口氣喝掉手里的可樂?!斑€沒抓到那個老東西?”他抬起胳膊,對著廚房水槽投籃,可樂罐落向那里,發(fā)出刺耳的噪聲?!皨?,”他朝景嵐走過來,“咱們什么時候走?這地方我實在待不下去了,”他一屁股坐在母親身邊,“我想好了,我要去美國?!?/p>

“去什么美國,”景嵐拿起兒子的手,“過幾天媽媽帶你回慕尼黑?!?/p>

“我不去,”李苗苗掙脫她的手,“德國比這兒還無聊?!?/p>

“我沒在征求你意見?!?/p>

“那,什么時候走?在這地方再待三天,我準得發(fā)瘋?!?/p>

“李苗苗,你十九了?!?/p>

“媽媽……”李苗苗一臉委屈,突然睜大眼睛,“要不,你叫蘇蘇過來陪我吧,她不是放春假了嗎?澳洲有什么意思,你跟她說,她來了,我?guī)仙酱颢C!”他又想去動槍。

“別沒臉沒皮!”

“怎么,她不肯來嗎?”

“李苗苗,”景嵐是真的生氣了,“你是智障嗎?”

李苗苗臉掉下來,他不愛聽景嵐說這個。

老金站在樹下,盯著木屋,透過窗戶能看清里面。

他看到,那個男孩拎著一只籠子上了二樓。他打開籠子,揪著耳朵把兔子拎出來。兔子沒死,動了一下??瓷先ニΩ吲d,把兔子放在窗臺上,又拿了個蘋果放在它面前。兔子立刻啃起蘋果來。吃得很投入。

李苗苗從耳朵上摘下耳機線,慢慢繞在它的脖子上。繞了兩圈之后,他慢慢拽緊耳機線,兔子覺得不對,后腿開始亂蹬,想跳下窗臺。李苗苗左手不動,右手腕又轉(zhuǎn)了一圈,把耳機線繞得更短。兔子離了地,開始瘋狂抽搐。李苗苗干脆站直身,讓兔子完全懸空,他哈哈大笑。過了一會兒,他松了手。兔子撲地落在窗臺上,不動了。

李苗苗拎著兔子耳朵,把它放回籠子,然后輕手輕腳下了樓。他把籠子放在景嵐腳邊,見她還沒跟自己說話的意思,就又從冰箱里拿了一罐可樂,上樓去了。

當老金一腳踹開門,蜷在沙發(fā)上的景嵐,竟然沒動,但她一只手垂在沙發(fā)外側(cè)。她在摸槍。她的第一反應就是摸槍。可槍不見了。她下意識地朝閣樓看了一眼,老金立刻朝樓梯口走。景嵐騰地站起來,擋住他,“你是誰?你想干嗎?你出去!”

老金看到她的手在抖。他想了想,轉(zhuǎn)身走向廚房。他拿起一瓶礦泉水,瞟了一眼刀架上的餐刀,“你知道我是誰。”他一口氣把水喝了,“讓他下來,我有話問他?!?/p>

“你走吧?!本皪箯娮麈?zhèn)定,“我不會報警的?!?/p>

“我已經(jīng)報了警?!崩辖鸪槌鲆话巡偷?,“在警察來之前,我還有一個小時?!?/p>

“你想干什么?”景嵐大驚失色。

李苗苗從樓上跑了下來?!熬煲獊砹耍俊鲍C槍在他手上。

景嵐被兒子的魯莽和愚蠢驚呆了,“放下槍!沒你事,回屋去?!?/p>

李苗苗上下打量著老金,“我知道你是誰,你是小娜的爸爸?!彼勋C槍夾在腋下,朝老金走了兩步,“叔叔,我想跟小娜一直在一起,我也不想這樣?!?/p>

“上樓去!聽見沒有?”景嵐打斷他。

“不?!崩蠲缑绾苷J真地說,“我對她是真心的,真的??伤莻€室友是個神經(jīng)病,老喜歡找我碴兒,還跟她打電話說我的壞話?!彼蝗辉僖踩滩蛔?,哭了起來,“她說要和我分手,非分不可,她,她還打我……”他捂著臉,好像又有人打了他一巴掌。

景嵐懷疑,兒子是不是真的智障。

“我是個男人,她怎么能打我呢?”李苗苗若有所思地說。

真的就是這個白癡殺了女兒嗎?老金感到茫然。原本,兇手對他來說是個黑洞,他以為,只要殺掉他,就能填滿這個洞,可現(xiàn)在他突然意識到,殺死他,什么都改變不了。

“為什么,”他朝李苗苗走了兩步,“為什么要捅她十七刀?”他的手在抖。

景嵐感到震驚,她盯著兒子,“你不是說你只扎了她一下嗎?”但她立刻反應過來,轉(zhuǎn)身看著老金,“說吧,要多少,要多少錢你才肯放過我兒子?你也看到了,他就是個孩子?!?/p>

“一開始我只扎了她一下,”李苗苗突然委屈地說,“她還動,我就又扎,可她還動,還動……”

“你住嘴!”景嵐瘋了似的大喊。李苗苗嚇得不敢吭聲了。景嵐看著老金,“真的,他腦子不好使,智商很低,是真的。”她有些語無倫次,但她知道,現(xiàn)在必須先穩(wěn)住老金,“咱們這么大的時候,就沒犯過錯嗎?”她似乎是發(fā)自真心地在說,“就沒干過讓自己后悔的事嗎?咱們通過后天的學習,學會寬容,學會感恩,也好好活到現(xiàn)在,成了一個好人。就不能給孩子一個機會嗎?你放過苗苗,主會保佑小娜的……”

老金盯著李苗苗手里的槍,一臉陰沉。他根本沒在聽景嵐說的那些鬼話。

“他腦子真的有問題,”景嵐一點點朝老金走,繼續(xù)給他洗腦,“狂躁癥,律師把醫(yī)療證明都做好了,他那時候正在病發(fā)作的時候,正常孩子能干出那種事嗎?老金,你還年輕,你要相信,小娜在天堂里也絕不會希望看到你這樣,她會希望你好好生活下去,你就忍心讓她失望嗎?你覺得,她會希望你殺了苗苗?請你冷靜下來,用心聆聽主的聲音……”

“你兒子,他的命值多少?”老金打斷她。

聽他這么說,景嵐心里反而踏實了。他要錢,那就好辦了。

“三百萬,”她說,“今天我就可以先給你一百萬,現(xiàn)金。剩下的等我?guī)Ш⒆尤ッ绹笤俳o。我說話算話?!?/p>

“媽媽,你不是說去德國嗎?”李苗苗又插嘴。

景嵐很想抽兒子,但她得先讓這個憤怒的父親停止思考。

“五百萬?”她試探地問。

老金搖頭,又往前一步。

“七百萬!”

老金還是搖頭。

“一千萬?”她覺得他是在得寸進尺,一千萬,足夠彌補他的所有損失了,這人的貪婪讓她生氣。老金又往前走了一步。

“媽,你還不明白嗎?他根本就不是真想要錢,他在拖時間……”李苗苗舉起槍,大喊起來,“媽媽!我們快走吧,警察就要來了?!?/p>

假如他手指肚扣動,子彈就會從老金胸口進入,穿過胸腔,從另一端飛出,擊碎掛在墻上的畫框。三個人都很清楚。

“媽媽,你讓開!”

“把槍放下,聽到?jīng)]有!”

“媽……你讓開!”

景嵐深吸一口氣,她盯著老金,“你就是不肯給我們一條活路是嗎?好?!彼蠲缑缟斐鲆恢皇郑皟鹤?,把槍給媽媽!”

老金知道,不能再猶豫了,他猛地朝李苗苗撲過去。李苗苗慌了,突然向右歪了兩步。“轟”的一聲,子彈擦著老金左肩打在他身后的墻上,墻被轟出一個洞。

景嵐一只耳朵被打飛了。

她根本沒搞清發(fā)生了什么,只覺得右邊臉整個發(fā)麻,她下意識地摸了一把,摸到一團模糊的血肉。她開始慘叫。李苗苗拎著槍,從后門跑出去。

老金返回廚房,找到一條毛巾。他把毛巾扔給景嵐,迅速看了一眼后門,李苗苗朝山上跑了。他抽出彈簧刀。景嵐一把抱住他,“別……我求你,別?!?/p>

“省點力氣!”老金把她推開,“不想死,打120! ”

李苗苗跑進林子,他跑得飛快。老金拼盡全力追趕,還要防備他突然轉(zhuǎn)身開槍,兩人的距離漸漸拉開。天眼看就要黑了,一旦太陽下山,就很難再追上。

老金雙眼灼熱,脖子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好像猛然漲滿了血,隨時會炸。

“你別追我,別追我……”李苗苗聲音里帶著哭腔。

老金漸漸覺得體力不支,李苗苗已經(jīng)越過山脊。這幾百米的距離,幾乎用盡老金全部的體力。等他爬上山頂,面前出現(xiàn)一片濃密的松樹林。他找不到人了。

他強迫自己冷靜,仔細聽。這種感覺,讓他想起戰(zhàn)場。

過了一會兒,密林深處突然傳來樹枝的斷裂聲,隨后是哭聲,然后是奔跑聲。老金沖那個方向追下去。松林的盡頭是道懸崖,深不見底,下面有湍急的河水聲。李苗苗發(fā)現(xiàn)自己再也無路可逃,他轉(zhuǎn)過身,望著老金。

“你別追了?!彼难蹨I又涌出來,“金叔叔,我求你別再追了。真的,我跑不動了?!?/p>

“你不用跑?!?/p>

“你別殺我?!?/p>

“你過來,我有話問你?!?/p>

“我錯了還不行嗎!”李苗苗突然把槍舉起來,可立刻又垂下肩膀哭了,“媽媽,她死了嗎?”

“她不會死的。把槍給我。”

“別殺我,別把我交給警察……”李苗苗搖晃著身體,好像隨時都會跌倒,“我爸能把我弄出來的!這你清楚,你這是白費勁……我求你了,我錯了,我知道我錯了,我真的愛小娜……”

老金站住了。

“我再問你一次,為什么殺她?”

李苗苗想了想,突然不哭了,“為什么?”他喃喃重復著這句話,“為什么……沒有什么為什么啊,反正她活得也不開心?!?/p>

跌跌撞撞往山上跑的景嵐聽到后山傳來一聲槍響,然后,就什么聲音也沒有了。

天似乎在一瞬間就黑透了。

第二天,警察在木屋附近的山林里展開地毯式搜索。

在懸崖上,他們找到獵槍、一枚彈殼和一小攤血跡。經(jīng)過化驗,血不是李苗苗的。幾個小時后,在河下游的伐木場,警察找到老金的一只球鞋,但是,他和李苗苗都像蒸發(fā)了一樣,徹底消失了。

10

戴震和李烈去向風島是十二月十八日,此時,李苗苗已失蹤三個月。天上下著鵝毛大雪,氣溫很低。坐船橫渡海峽的時候,雪下得更大了。起航?jīng)]多久,能見度變得非常差。船老大拉響汽笛,通知船員們他要返航。李烈反對,和他發(fā)生了爭執(zhí)。到最后,李烈撥通一個電話,把手機遞給船老大。船老大皺著眉頭接過電話,聽了聽,然后把手機還給李烈,“他說,出了事你會負責?!?/p>

“當然。”李烈不耐煩地說,“我賠你條新船?!彼s起脖子,跺了跺腳。

“別站在船頭,”船老大轉(zhuǎn)身朝駕駛艙走去,“也別在我的船上跺腳,那很不吉利?!?/p>

李烈冷笑,站在原地沒動。甲板上,積雪正在變厚。望著黑沉沉的大海,他問走過來的戴震,“要是到最后都找不到苗苗,你能不能給他定罪?”

“定什么罪?”戴震看著海上的落雪,覺得這樣的景象十分奇特。過了一會兒,他把臉轉(zhuǎn)過來,看著李烈,“你憑什么覺得,李苗苗已經(jīng)死了?”

“不殺我兒子,他是不會罷休的。”李烈脫口而出。

“為什么?”

李烈張了張嘴,又閉上。什么也沒說。

戴震干脆直截了當?shù)貑枺骸皻⒑饏柲鹊?,是不是李苗苗??/p>

李烈斜著眼看了他一下,仍然沒有說話。

戴震從身后拽過背包,解開搭扣,抽出一個呂宋紙文件袋,拍了拍,“這是東京傳過來的資料,有大量的證據(jù)表明……”

“證據(jù)?什么證據(jù)!”李烈大聲打斷他,伸手抓住纜繩,“你寧可相信日本人,也不相信我?我們可是朋友?!?/p>

“你不想看看這些材料嗎?我可以破例讓你看一下?!?/p>

“不想。”

“你應該看一看。”

“聽著,項局告訴我,如果我遇到什么麻煩,可以找你?!?/p>

“是他親口跟你說的?”

“當然?!?/p>

“他是怎么跟你說的?”

“他說,你可能不會喜歡這個戴震,這不要緊,但這人做啥都有兩下子。事情到了他手上,沒有做不好的?!?/p>

戴震看著他,點點頭,把文件袋塞回包里。“船老大說得沒錯,”他轉(zhuǎn)過身,朝船艙走去,“這種鬼天氣,真不該站在船頭?!?/p>

“我和你們項局……”李烈在他身后大喊。一陣海浪襲來,淹沒了他的聲音。船身劇烈搖蕩,他不得不用雙手抓住纜繩,才沒有摔倒在地。

戴震回頭看著他,“我不知道你和老項是什么關系,也不想知道,但你最好不要妨礙我執(zhí)行公務。明白嗎?”

“你們不是警校同學嗎?他說你靠得住?!?/p>

戴震搖搖頭,“我比他高一屆。”

黎明時分,汽船抵達向風島的北岸碼頭。

雪已經(jīng)停了。烏云被北風吹散,太陽躍出海面。鉛灰色的大海逐漸恢復蔚藍,裹挾著白色的浪尖沖向海灘上的凍土。海灣里,沿著海岸線停著大大小小上百艘漁船。碼頭上站著一個穿制服的警察,在他身后,停著看守所派來接他們的吉普車。

李烈一上岸就鉆進車里,整個人凍得直哆嗦。

戴震沒有立刻上車,他走到高處,看著這個島。強烈的海風把積雪吹得一干二凈。遠處的海岬矗立著一座白色燈塔,此外,周邊再沒有其他建筑。在碼頭的盡頭,人們在裝板條箱,一股濃重的腥味。板條箱旁邊拖上來一條小船,上面靠著一塊木板,用粉筆寫著:“出售?!贝髡鸫蛄恐@條船。積水流過倒扣著的船底,啪嗒啪嗒落在一堆石頭上。那個來接他的獄警走過來。戴震和他握了握手,“金隕石是怎么越獄的?”他問。

“不知道?!豹z警搖搖頭,“沒人知道。”他想了想,又說,“他當過兵,是偵察兵。他是個戰(zhàn)斗英雄。也許……”

“他到現(xiàn)在都還沒交代?”

獄警點點頭,“所長親自找他談話,談了三次,他不肯說。不過,說實話,”他突然壓低聲音,“我覺得這也挺好理解,他女兒確實死得太慘?!?/p>

“說什么呢?”

“別見怪啊,小地方人,思想覺悟有點低。”

戴震沒有真的生氣,他拿出煙來?!翱词厮袀€安全漏洞,這個漏洞只有他知道,你們就不怕他再跑嗎?”

“不怕。他是投案自首的,你不知道嗎?”

“自首?”戴震以為自己聽錯了。

“對啊,三個月前。”

“三個月前他就自首了,你們到現(xiàn)在才想起通知我們?好了,你不用說了。你們的看守所和這個島一樣,四面漏風。”

投案自首?這怎么可能?戴震突然覺得,這次向風島之行自己也許來對了。這個案子,他一直是這么想的:李苗苗在日本殺了金厲娜,金隕石追到大連尋仇,李烈和前妻把兒子藏在豺嶺林場,金隕石找到李苗苗的時候,李苗苗企圖殺人滅口,結(jié)果兩人雙雙墜下懸崖。他原以為,金隕石一定是暗中潛回向風島并意外落網(wǎng)的,因為按正常邏輯,如果李苗苗沒死,他絕不可能去自首。一個女兒慘死的父親,一心想復仇,絕不可能中途放棄。主動自首,這意味著,李苗苗已經(jīng)被他殺了。他辦過很多案子,這是第一次,他希望自己的判斷是錯的。

看守所并非四面漏風,它非常小,但看管十分嚴密。這里就像一個暗堡。

會面室在看守所的最東端,透過狹小的氣窗,能清楚地聽到外面海水拍打海岸的聲音。戴震決定單獨見金隕石,除非有必要,才會讓李烈出現(xiàn)。李烈很可能會讓金隕石露出某種破綻,但他不希望用那種方法。事實上,對于不得不帶李烈一起到向風島來,他心里是極其反感的。

五分鐘后,金隕石被帶進會面室。

他比照片上高大得多,但顯得十分蒼老。不過,金隕石看他的樣子,倒像是他們很久以前就認識了。他一坐下,戴震就直接開始。

“我有兩個問題想問你,”戴震說,“第一,李苗苗有沒有向你承認,是他殺了你女兒?第二,你殺了李苗苗,尸體藏在哪兒?”

“我沒有殺他?!崩辖鸬姆磻芷降?。

“當時究竟是什么情況?”戴震把煙從口袋里拿出來,放在桌上,“我知道,他朝你開了槍,而且打中了。懸崖上的血跡是你的?!?/p>

“你就是那個一直在追捕我的警察?”

“其中一個。你最好先回答我的問題?!?/p>

老金看著桌上的煙。戴震抽出一根,遞給他。

“他確實朝我開了槍,”老金把煙拿在手上,“鎖骨下面被打穿了,但后坐力把他也給震翻了。我跑過去,想抓住他,結(jié)果也掉了下去。”

“你是要救他?”

“我想殺他?!?/p>

戴震點燃打火機,朝他伸過去,“你是不想他死得太容易?”

“其實,”老金擺擺手,“我已經(jīng)把煙戒了?!?/p>

戴震點點頭,熄滅打火機,放在桌上?!拔覀兓撕荛L時間,”他說,“把整個林場都翻遍了,包括河的下游,全都拉網(wǎng)搜索,但找不到他的尸體。你找了多久?”

“記不清了?!?/p>

“你認為,從十五米高的懸崖上掉下去,他有沒有生還的可能?”

“不摔死,也會淹死。他不會游泳?!?/p>

“你怎么知道他不會游泳?”戴震立刻抓住這個破綻。

老金低下頭,想了想他的話?!昂冒?,”他抬起頭,看著戴震,“掉進河里之后,我確實看到他還沒死,他掙扎的樣子應該是個不會水的人。我朝他游過去,但水流太急,天又太黑,最后,我沒能抓住他。天亮之后,我就離開了?!?/p>

“所以你有兩次試圖救他,懸崖上,還有河里。為什么你要救他?”

“有件事,我沒弄清楚?!?/p>

“什么事?”戴震問,他發(fā)現(xiàn)自己離想要的答案越來越近了,有些興奮,但老金沒回答他這個問題。戴震想了想,又繼續(xù)問:“你為什么不報警?”

老金將身體微微前傾,看著他,“如果我能證明他就是兇手,你會怎么做?”

“抓人。這毫無疑問。”

老金搖搖頭,把身體向后靠,“那你該怎么跟你的朋友交代?”

戴震心里一陣窩火,他也聞到了,門外飄過來的,是李烈的雪茄味。他很想走出去,讓人把李烈?guī)нh點,但他不想打斷談話的節(jié)奏。他有種感覺,金隕石并不是那種冥頑不靈的殺人者,他甚至可能真的沒有殺人。

“我是個緝毒警,”戴震說,“干緝毒工作已經(jīng)十五年了,我的朋友確實不少,可他,不能算。和我說實話吧老金,難道你想把話一直憋在肚子里?”

老金低著頭,一動不動??磥硭虢Y(jié)束談話了。

戴震十分懊惱,他在生李烈的氣,也在生自己的氣。他知道,老金不會再開口了,向風島之行,看來注定要一無所獲。他在考慮,要不要把那些資料拿出來,讓老金看看。里面有兇案現(xiàn)場的照片。

“如果你見過李苗苗,你就知道了,”老金突然抬起頭,看著他,“我女兒是不會愛上那樣一個男孩的。她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對我來說,是一個謎。她是一個愛慕虛榮的人還是因為別的什么?當時我問李苗苗,為什么殺人,他告訴我,我女兒一直活得很不開心,和他一起的時候,有時是快樂的……我相信他說的是真的。”

“所以當時,你其實已經(jīng)放棄要殺他的打算了?”戴震小心地問。

“不,我仍然想殺了他?!?/p>

戴震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問:“女兒死了。你內(nèi)疚嗎?”

“失去女兒的父親都會內(nèi)疚。”老金拿起桌上的打火機,打著火,看著它,“世界最好的一面被毀滅了,憤怒照出你的本來面目,照出你是個怎樣的人。我一直在想,我是什么時候失去女兒的?”他點燃手里的煙,抽了一口,“不是在我見到尸體的那一刻,不是在她被殺害的那一刻,甚至不是我把她送去日本的那一刻,失去她,發(fā)生在更早的時候。發(fā)生在我作為父親再也沒能在她心里提供安全的那一刻。大概因為這個,她才會輕易愛上一個像李苗苗那樣的白癡。那個時候,任何一個男人在她生命中出現(xiàn),她應該都會義無反顧地愛上的。是的,失去女兒的父親,他們都會內(nèi)疚。你有孩子嗎?”

“有,也是女兒,和她媽媽在新西蘭。但我們沒有離婚。”戴震看著老金,“現(xiàn)在我有點信了,你沒殺李苗苗。你……”

會面室的門被猛地撞開,李烈用力甩開那個獄警,“告訴我人在哪兒!”他沖到老金面前,“不然我他媽讓你坐一輩子牢!”

戴震怒不可遏,拍著桌子站起來,“把他帶出去!”

獄警抓住李烈的胳膊,想把他往外推。老金一眼不眨地看著李烈,“景嵐,”他輕聲說,“她的耳朵接上了嗎?”

李烈愣了一秒,突然掙脫獄警,抓起桌上的簽字筆朝老金猛撲過去。

“媽的我殺了你!”

手銬讓李烈很不舒服,戴震和那個獄警走在他的身后,使他看上去更像個犯人。

“你會后悔的?!彼梢谎鄞髡?,冷冷地說。

戴震皺了皺眉,“你頭上那一下,是你自己打的吧?!?/p>

“是又怎么樣!現(xiàn)在這還重要嗎?”

“回大連之后,我要撤銷對老金的通緝令,你不會反對吧?!?/p>

“我不反對!我可以反對嗎?戴警官。”

“我的意思是,你最好不要再去找他的麻煩?!?/p>

李烈冷笑,“你可以強迫我做事,但別試著教我怎么做人。你最好……”他突然停下,沒再說下去。戴震轉(zhuǎn)過身,他看見了。穿綠色雨衣的高個子女人。雨衣的帽子被推在腦后。一張平靜的臉,頭發(fā)編成辮子,盤在頭頂。她獨自一人,目光正對著這邊。

獄警低聲對戴震說,“老金的前妻。金厲娜的媽媽?!?/p>

李烈避開顧紅的目光,“給我根煙!”他沖船老大喊。

船老大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我船上不準抽煙?!?/p>

“媽的,你規(guī)矩可真多?!?/p>

碼頭那邊,顧紅已經(jīng)解開纜繩,上了船。一艘破舊的漁船。她將船駛出海港。幾個男人一直盯著她。

“也算沒白來,”船老大打破了沉默,“向風島果然還是向風島?!币姶髡鹪诳醋约?,“喏,”他努努嘴,“你什么時候見過女人出海捕魚?”

11

老金出看守所那天,來接他的是老林。他跟著老林上了一輛越野車,座椅是真皮的,十分舒適。

“買了輛新車?”

“是啊?!崩狭中α诵?,“這可能就是這輩子我最后一輛車了,我得讓自己滿意。”

“什么意思?”

“聽著老金,你得把船賣掉。你到底怎么想的,為什么要把船交給她?要是你能早點把船給我,現(xiàn)在起碼不用還那么高的利息。”

“有人找她麻煩?”

“沒有。誰敢找她的麻煩?你知道這島上的人有多迷信,一看到女人開船,都巴不得躲得遠遠的。怎么樣,盡快把船交給我吧,我去把它賣掉?!?/p>

“賣了船,我吃什么?”

“跟你說實話吧,他們只給了我一個星期,時候一到,如果你還不把錢還清,”老林拍拍大腿,“他們會先找到我,他們會廢了我這條腿。是我自己選的,左腿。然后是你,他們會把你殺了。你不想死吧?反正我不想,更不想下半輩子做個殘疾人?!?/p>

“我還欠你們多少?”

“怎么是我們?是他們。我只是個跑腿的?!崩狭謬@了口氣,“本來還有三十多萬,現(xiàn)在是五十萬。船,我爭取給你賣到四十萬,太破了,得先大修。剩下的,你自己再想想辦法。算了,剩下的我想辦法。但你要還啊?!?/p>

老金沉默不語,朝島的東邊看著。東邊的海角是鎮(zhèn)上的公共墓地,世世代代,島上的漁民和他們的后代們都埋葬在那里,面朝著大海。

“李苗苗他確實該死,”老林突然說,“你殺了他也是對的,換成是我,估計也會這么干??墒恰惆阉衲膬毫??告訴我吧?!?/p>

“他給你多少錢?”

“多到你可以不用賣掉你的船?!?/p>

“我沒有殺他?!?/p>

老林點點頭,“那就太遺憾了?!?/p>

接下來,他們不再說話,各自想著心事,直到老林把車開到老金家門口。他和老金一起下了車,站在那里抽了一根煙。

“要么賣船,”老林說,“要么發(fā)發(fā)慈悲,給李家人一個收尸的機會。你考慮清楚了,給我打電話吧。別考慮太久?!彼辖鸬姆孔涌戳丝矗瑹焽枵诿盁?,“去吧,她在等你呢?!闭f完,他回到車上,最后朝老金看了看,把車開走了。

院子收拾過,窗臺下面種了點蔬菜,剛發(fā)芽,看上去像豆角。窗臺上晾著一雙套鞋,兩盆君子蘭還活著,貓從后面鉆出來,沖他“喵”了一聲,跳下窗臺,在他腳邊躺下,拿腦袋蹭他。老金把貓抱起來,他沒想到再見到它自己會這么激動。

他推開沒上鎖的門,回到自己的家。

屋子里很熱,有一股蒸螃蟹的味道。老金喜歡這種令人窒息的又腥又香的熱氣。

“稍等一下,我先沏茶。”顧紅說。

水龍頭里的水噴涌而出,灌進水壺。一只較小的水壺在爐子上冒著熱氣。顧紅用手掌的側(cè)面掃了掃廚房的桌子。她打開櫥柜,取出一罐茶葉。

老金把貓放在窗臺上。它走了兩三步,趴下了。

過了一會兒,顧紅把茶端過來,放在桌上,在他對面坐下來。他們默不作聲,喝著茶。貓拱起脊背,伸了個長長的懶腰,接著跳到桌上,抬起頭,看著顧紅。她瘦了,臉也被曬黑了,右手有三根指頭纏著膠布。她看上去又像島上的女人了。

“我爸從沒教過我怎么打魚?!崩辖鸷攘丝诓?,把杯子放在桌上,望著窗外遠處的海,“他喜歡打魚,可他想讓我別干這一行,想讓我永遠別跟水打交道。所以,我才去當了兵。要是我知道打仗是那樣的,我是不會去的。貓耳洞。人在里面待著,像泡在尿桶子里。有一天半夜,我實在受不了,爬出陣地。天太黑,我跑錯了方向,跑到越南人的陣地上。我們班長,一個四川人,也就才十八九歲,在后頭使勁追我。踩了地雷。我瘋了一樣朝那些越南人掃射,把他背回自己人那邊。沒過多久,他就死了。在死之前,他一直拿眼睛盯著我,可什么也沒說。沒人知道我是個逃兵,我沒被送去軍事法庭,反倒成了戰(zhàn)斗英雄。之后很多年,我總是做噩夢,總是頭疼?!彼D(zhuǎn)過臉來,看著顧紅,“剛結(jié)婚的時候我跟你說我腦袋里有塊彈片。那是騙你的?!?/p>

“那現(xiàn)在呢?”她看著他,眼淚一直流到她的下巴上,“頭還疼嗎?”

老金很想伸手去給她擦掉眼淚,但忍住了。

“給我理個發(fā)吧。”他說。

黃昏時分,他們并肩朝島的東邊走。落日的余暉灑在兩個人的身上。在一道山岡的背后,她把一束野百合放在他的手上。他走到女兒墓前。

“知道我最后悔的是什么?”看著那張小小的照片,老金聲音哽咽,“我覺得,我還沒來得及好好認識她?!?/p>

遠處的海面上,那些自由翱翔的海鳥展開雙翅的樣子,看著真舒服。巨大的紅色云朵在海平面上緩緩涌動,海水輕輕拍打著岸邊的礁石。風一吹,眼淚是熱的。

那天之后,每天清晨老金都會來到這里。有時候一坐就是一整天。

那天之后,顧紅再也沒有出現(xiàn)。

休漁期結(jié)束的第二天,老金決定出海。這次,只有他自己。

他又感覺到了大海。當他啟動漁船朝海面駛?cè)サ臅r候,海鷗迎著風,跟著他的船在高空中飛翔。后來,當他沖洗甲板的時候,海鷗就在他身邊飛來飛去。他聽到它們鳴叫著,看著它們低飛盤旋,變換著角度尋找食物碎屑。

正午之后,云層開始變厚,太陽消失了。其他船只紛紛拋下漁網(wǎng),開始捕撈。老金沒有拋錨,他把漁船繼續(xù)向更遠的海域開去。

又過了半小時,海面上就只能看到三艘船了,它們顯得特別低矮,遠在身背后海面的盡頭。漸漸地,他能感覺到,船已經(jīng)在洋流中行駛。他沒有放慢船速。

他看看表,下午四點。這是一天中最容易陷入恍惚的時刻,整個世界,只剩下浩瀚無邊的一片汪洋。他能感覺到,除了那搖蕩的船賦予自己搖蕩的生命之外,周遭沒有其他的生命。他抬頭看著天空。海鷗聚集在船尾,它們俯沖、爬升,有時,一束陽光突然刺破云層的縫隙,它們會飛快越過船頭,將翅膀一側(cè)浸入水中,漂亮地劃過水面。

不久,陽光徹底不見蹤影。海平面升起濃重的烏云,涼風灌進船艙。他聞出暴風雨的氣息,然而,真正的危險并不來自前方的烏云,而是身后。

一艘快艇正在追趕他。不是海警。但來勢洶洶。

老金放慢船速。他知道他跑不過快艇。他考慮過把船開進附近一個暗礁區(qū),但最終沒那么干。不久,快艇截停了他的船。

有三個人立刻強行登上漁船。一看清他們的樣子,老金就笑了,是當初和他賭錢的那幾個小子。

胖子拎著魚槍,命令他放下手里的扳手。

“到甲板上去!”

老金關掉發(fā)動機,走上甲板。

“你們來早了,”他看著胖子,露出微笑,“我還沒開始撈魚呢?!?/p>

文身男走過來,“跪下!”他命令道。

老金點點頭,朝他走過去,“改行干海盜啦?”話音未落,他突然出擊,先把文身男撂倒在地,然后舉起拳頭狠狠揍他的臉,一直到胖子用魚槍頂在他脖子上,才停了手。

三個人一起沖過來,對他拳打腳踢。

老金蜷縮在甲板上,雙手護住頭。這一來,看到第四個人上船的時候,他的視線是斜的。那人走過來,“摁住他的手!”他說,接著掄起斧子,斬斷老金一根手指。他甩了甩斧子上的血,又砍掉他一根手指。

胖子突然轉(zhuǎn)過身跑向船舷,趴在那兒向著大海嘔吐。

李烈抓住老金的頭發(fā),把他的臉對著自己,“我說過,你會后悔的?!?/p>

“我脖子斷了?”老金問。

“我沒打算弄斷你脖子?!?/p>

“嗯?!?/p>

“我是打算殺了你?!?/p>

“還沒人能做到?!崩辖鹩檬謸巫〉孛?,想站起來。

李烈踢了他一腳,使他再次倒下,“我兒子在哪兒?一句話,有那么難嗎?”

疼痛讓老金險些昏厥過去,他知道,今天,無論如何,李烈都會殺了自己。他盯著甲板上的斷指。

“好哇,好?!崩盍野迅釉谒绨蛏喜淞瞬洌ǖ羯厦娴难??!拔业攘艘荒辏偷冉裉?,你沒讓我失望。我們有的是時間。知道嗎?你把我的一切都毀了?,F(xiàn)在,輪到我來復仇了……”

“看來你有個計劃?!?/p>

“對,我是有個計劃?!崩盍艺f,“特別簡單,你,我會一塊一塊切下來,扔到海里去喂魚?!彼テ鹉莾筛鶖嘀?,扔進大海,“你的女人,我保證,她會死得比你舒服……”

“說好的價錢可不包括那個女的?!鄙砗蟮氖莞邆€突然說。

“少廢話!”李烈瞪他一眼,“我加錢?!?/p>

老金明顯感覺到瘦高個手上的勁松了。他抓住這個機會,猛地將他撞翻,同時胳膊肘痛擊李烈的鼻梁。李烈捂住臉,手上的斧子不住揮舞,瘋子一樣嘴里不停地喊著殺,以示威脅。老金一腳將他踢倒,轉(zhuǎn)身沖進輪機艙。

“愣著干嗎?”李烈捂著臉大喊,“我加錢!”

那三個小子沖向輪機艙,但緊接著又一起往后退出來,老金用受傷的手舉著一個汽油瓶,站在輪機艙門口,“來啊,來!”他點著打火機。

“怕什么?他不會燒自己船,上?。 崩盍以诤竺娲蠛?。

文身男沖兩個同伙使個眼色,他手一揮,其他兩個立刻就放棄了。他們跑到船舷邊,從那里跳上快艇。

“李老板,”胖子一手抓緊纜繩,“走吧,你死了誰給我們結(jié)賬啊?!?/p>

李烈走過去,從他手里奪過漁槍。他的鼻骨斷了,血一直流到了嘴里。他把血啐在甲板上,轉(zhuǎn)過身,二話不說就給了老金一槍。漁槍射穿老金的大腿。汽油瓶掉在地上,滾到李烈腳下。他把它撿起來,用力摔碎在輪機艙的地板上。然后,他摸出打火機,點燃一根雪茄。

“怎么樣,還有什么話說嗎?”他看著老金。

老金用力按住傷口,抬起頭,“你還想不想知道你兒子被我埋在哪兒?”

李烈眼中閃過一種空洞。他搖搖頭?!霸谀膬憾家粯樱凑心闩阍?!”他用力把雪茄扔向老金腳下的汽油。“砰”的一聲,輪機艙的艙口猛地噴出一團烈火,巨大的氣浪將他掀翻在地。頭發(fā)都被燒著了。

“快跳海。船要炸了!”胖子在遠處喊。

李烈跑向船舷,一頭扎進海里。漁船上,大火燒到甲板上。濃煙中,老金掙扎著跑上甲板,他扶住船舷拼命咳嗽,臉上、手上都被燒傷了。他用盡全力,折斷大腿上的漁槍。

瘦高個朝李烈扔過來一個救生圈。他拿起另一個,準備扔給老金。

“讓他死!”李烈抱著救生圈大喊。

等三個人把李烈拉上快艇,他們發(fā)現(xiàn),老金并沒有跳船,可他也不在甲板上。幾個人面面相覷。海上突然起了濃霧,海霧迅速吞沒了這艘燃燒的漁船。

在漁船的最深處,老金打開一道暗門。那里鎖著一個人。他摸出鑰匙,打開李苗苗的手銬。李苗苗突然睜開眼睛,猛地用力推開他,扯掉嘴里的抹布,逃上甲板,扯起嗓子喊起來??墒牵穆曇籼硢×耍lF遮天蔽日。

快艇上,李烈愣了一下,“聽到了嗎?”

“什么?”胖子往前探探身,“聽什么?”

哐——漁船在海霧里炸成碎片,火光染紅了一大片漆黑的海面。

“我×……”胖子聲音顫抖。

天黑透之后,海霧散盡。海上漂著一只救生筏。

老金用力劃著槳,裹著手的布條滲出血來。李苗苗被捆住,扔在對面。他仰頭瞪著天空?!案艺f說話?!彼拖骂^,看著老金,“沒人說話,我真要瘋了。反正,我們都要死在這海上了。”

老金只是劃槳,完全不想開口。

“我口渴。你這是要去哪兒?這方向,不對吧?”李苗苗瞇起眼睛,他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難道你要送我去日本?”他猛地朝老金撲過來?!澳惘偭耍氵@個老瘋子!”

老金一腳把他踹翻。

“給個痛快!”李苗苗扯著嗓子喊,“給個痛快!”

半個小時后,李苗苗終于不再折騰了。老金放下手里的槳,從背包里拽出水壺,一手摁住他的肩膀,給他喂水。沒敢讓他多喝,而他自己一滴也沒動。嘴唇干得起了皮,等天亮太陽出來,會更渴,而路還很長。

“再給我喝點。”李苗苗眼巴巴瞅著他,“真的??实靡??!?/p>

老金抓起一塊破布,用力塞進他嘴里。之后,他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挺直身,仰起臉來看著頭頂?shù)男强铡7较驔]錯。

他攥緊槳,又用力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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