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明高
一
那一年的春天,村里還是集體化,人們忙碌著開始在地里勞作了。
父親是村里唯一的個體戶,盡管身體有病,但為了掙錢換隊里的工分來養(yǎng)家糊口,也該動彈了。但我能從父親蒼白瘦弱的臉上看出他的不情愿。父親是一個畫匠,十幾年來,一年四季在外面走村串戶,給人畫像。那時候,照相技術在山村窩鋪里不是很發(fā)達。上了年紀的人照一張相很難。有的老人都離世了,但不見一張滿意的留給后人的像。父親就是走村串戶,照著一張老舊的全家合影照或一寸照片,拿放大鏡放大,拿硬筆尖毛筆,沾上黑炭精粉,細細地畫大像。實在沒有舊照片的,父親就看著真人畫。畫像多為十寸八寸或十二寸的。還有畫二十寸的,吃一頓飯后,收三塊錢,這樣的人家,在那時就是很有錢的人了。也有人上門來要畫的,父親就坐在炕上,在窯洞窗前的小炕桌上畫像。先把放大尺按一定的比例固定好,再把小照片和大的畫紙分別固定好,用放大鏡照著,畫好人像的大致輪廓,收拾了放大尺,那就是耐著性子,用毛筆沾著炭精粉細細地畫了。每個月父親都是月初出發(fā),走個二十多天就回來了。月底再到附近礦區(qū)攬攬活兒。估計是工人們發(fā)工資了。父親不會騎自行車,也不坐汽車和火車,就是步行走。1962年從鎮(zhèn)供銷社被壓縮回村里,就外出走村串戶,走遍了山西的好多村莊,還去過四川、陜西、河南等外省。形勢緊了,就連畫像的工具和掙下的錢都被沒收了。父親實在有些不想出去了。
那一年,我已上了初中。老師們一再強調,明年上高中不再靠推薦了,要憑自己的學習成績上了。我是家中的老大,后面的兩個妹妹一個弟弟也都上小學。一收學,四個人的學雜費就夠喝一壺了,不要說過大年家里一年的底子也花光了,再說正月一盡,也該開始交隊里的副業(yè)費了,不然到夏季領糧時也是麻煩。夏季里那可領的是麥子呀!就指望母親和奶奶兩個女人家能掙幾個工分。爺爺患有精神病,被村里的人稱為“神經病”,長年靠拾破爛為生,不參加隊里的勞動還罵人。掙不下錢,交不上副業(yè)費,隊里憑什么給你家發(fā)糧?領不上,全家八口人就一年吃不上細糧了。
父親臉上的愁容再濃,望著全家大大小小的那七張吃飯的口,也不得不外出了。父親背上那裝畫像工具的包,一手拿著雷鋒相框,一手拿著焦裕祿相框,走出院門,下了坡坡,望著我們,一步一回頭,順著那長長的鐵路軌道,走了。
二
有一天,父親突然回來了。
父親什么也沒拿著,空手回來了。
父親的眉頭總是皺得緊緊地不說話,母親和他不知為什么,一說話就吵。后來才知道,父親這次出去畫像,在昔陽縣被人家把畫像的工具和掙下的錢都沒收了。人家說全國人民都在農業(yè)學大寨,你怎么還出來投機倒把搞副業(yè)?回你村里找黨支部開證明去,開好證明了再來拿你的東西和錢!父親老是坐在窯洞的窗前,望著窗外發(fā)呆。母親說你就這么天天白坐哩!這日子不過了?
第二天,天剛亮,父親就從炕上起來,穿上衣服走了。我們下了早學吃完早飯后,正要上學的時候,才看見父親垂頭喪氣地回來了。
天天如此,父親似乎很有恒心和韌勁。每天做完這件事后,就上山砍些荊條,拿個小凳,坐在窯洞前,學著編織馬車拉東西用的車圍子,村里人叫“薄籬子”。爺爺雖然精神有時錯亂,罵了父親罵大隊干部,但也要和父親搭上兌九峪公路上的大馬車,到西面很遙遠的高廟山,買上些柳條楊條兒,每次都是好幾大捆,再搭上那些從西山里拉炭的大馬車返回來。若遇不上車,父親和爺爺便用肩挑著往回趕路。每次回來,父親都要大病一場。病好以后,就又拿個小板凳,坐在門口,將那些枝條上的殘枝敗葉一一削凈,灑水潤濕,然后蹲在地上,一根一根地編織,一日復一日地編織成寬寬的長長的薄籬子。
一天夜自習課上,同桌告訴我說,父親天天早上去搗村支書家的院門,坐在人家炕沿不走。支書罵他吼他,父親倒是不吭聲,卻就是不走。惹得支書有一天惱了,往外推搡著父親,推得父親從門前的石級上滾到下面的院里,父親竟然爬起來又進了支書家,支書唉一聲也沒辦法。我的臉燒得紅紅的。我知道同桌說的是真的。我不敢看他,死死地低下頭,怕他看見自己蓄滿淚水的眼睛……
父親還是天天早早就起來走了。我上午去學校的時候,看見他垂著腦袋回來,想勸父親一句別去找人家了。卻總是說不出口。
父親胡亂吃幾口飯,默默地又到門口編薄籬子去了。父親的手已經被那些徹骨的冷水和凌厲的枝條磨蝕,結了厚厚的老繭。每次洗手時,父親都是用那些河里的小沙石來擦洗厚繭,低頭喃喃自語,這手還能再畫像嗎?這手還能再畫像嗎?
日子似乎有點松動了,因為兌九峪街上的古集會又有了。母親總是想辦法賺點錢過日子,竟和父親張羅著利用家里的上窯和廈房給來趕會的山里人做飯安排住,掙些薄利。好在我家的老窯洞是從山峁上挖出來的,窯后面有過去躲避戰(zhàn)亂的地道,能住好幾個人。
證明也終于開出來了,父親著急地趕到昔陽縣取東西去了。
三
已經進臘月了,家里還沒有過年的錢,父親急了。
父親從鎮(zhèn)供銷社里賒了幾卷紅黃綠粉的有光紙,又到村代銷店賒了幾卷紅紙、白報紙和顏料,窩在家里,鋪在炕上,把白報紙割成四開的長條幅,再畫成八條屏的吊吊畫,頂頭用刻畫好版,分別印上八個字,“提高警惕,保衛(wèi)祖國”,再分別用扁筆畫些花鳥畫。把紅紙割開寫成對聯、門腦和喜帖。把彩紙割成八開方形,粉黃綠紅,四色一對,寫上大字,“喜迎新春”,剪好花樣圖案的腿腿,貼上,做成“花紅紙”。父親畫吊吊畫,寫花紅紙、對聯,忙得不可開交。母親和奶奶做完家務活兒,就坐在炕上蘸著漿糊貼“花紅紙”的腿腿。弟弟妹妹下了學,也是幫著貼腿腿。我則忙著幫助父親寫對聯,“千條楊柳迎春綠,萬里江山迎日紅”,“似錦河山遍地走,如花生活滿院財”,寫腦兒,“春光明媚”,“吉祥如意”,寫喜帖兒,“抬頭見喜”,“滿園春色”。全家忙得飯吃不好覺睡不好,卻也充滿心勁,不亦樂乎。
過了臘月十五,就開始到鎮(zhèn)上趕集趕會擺攤,賣吊吊畫、對聯和花紅紙了。街上平時查得緊,不讓擺攤。父親就走村串戶,一家一家地吆喝著賣。周邊的村子都跑得差不多了,也就進臘月二十三了,父親就開始跑西山里了。
西山里離鎮(zhèn)上很遠,要走近百里路,翻兩座山。父親還不到五點就起床了,母親怕父親走夜路不安全,讓我陪上父親走,待天大亮了,我再返回來。我雖然心里也有些膽怯,但見父親穿好棉大衣,望著我,沒有說話,便點點頭。母親說你還不趕緊穿衣服?我急忙跳下炕,穿戴好,也幫父親背上一包花紅紙,出了窯洞,呵一口熱氣,搓搓手,推開院門,戴上棉手套,出發(fā)了。
臘月的后半夜里,月亮似乎很亮,把鐵路上的兩條通向山里的鐵軌照得明晃晃的,把空無一人的公路照得銀鏡似的發(fā)白。我緊緊地拉著父親的手,不敢瞅兩邊,挺著胸膛,直視渺茫的前方。偶爾,從我們背后遙遠的地方傳來噠噠噠的馬蹄聲。父親的眼睛望著前方,說兒子,別怕,那是平遙祁縣太谷去西山里拉炭的馬車的聲音。他們也是要早早地走夜路的。我抬起頭,望了一眼父親說,大,我不怕。父親咧開嘴,呵了一口白氣,笑了。我望著父親嘴巴四周掛滿白霜的胡子拉碴,也呵一口白氣,笑了。
天漸漸地亮了。我發(fā)現,冬天里黎明,天一旦亮開,就亮得很快。我和父親爬上第二道大山時,已經看見太陽在東方露出圓臉了。我和父親走得渾身熱乎乎的,滿頭冒氣。下了彎彎的山道,上了河灘邊的公路時,太陽已經把四周的樹木和田野照得一片金黃。父親接過我手中的那一包花紅紙,說,兒子,你回去吧!路上,小心些!
四
新的春天來了,正月里盡了,父親又走鄉(xiāng)過鎮(zhèn),進村串戶,開始了他的畫像生涯。
這年的6月,通過全省的中考,我終于上了鎮(zhèn)上的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