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了,香港樓
搬進香港樓是在2006年,也就是我參加工作的那一年。這一進來,就是十一年。
香港樓其實并不在香港,就在新疆,是我單位家屬院里一幢很普通的五層建筑。隔著千山萬水,我從沒去過香港,單位里也沒幾個人去過香港。但很奇怪,全單位的人都把這座本該叫宿舍樓的舊樓叫香港樓。這里面的原因,我起初不懂,但住了一段時間后,便一下子明白了。
香港是一座知名度很高的城市。城里上班的和鄉(xiāng)下種地的,不論男女老少,幾乎沒有人不知道香港。誰要去了趟香港,那一定能在身邊人面前炫耀上三天三夜。絕大多數(shù)人只能從港片中了解香港,誰要可以親自去看一看,那該有多幸運。很多年里,新疆人對香港的認識其實很簡單。說洋一點兒,叫富足的物質(zhì)生活。說俗一點,叫有錢。于是,沒機會去香港的人,就穿一穿港片中明星穿的風衣,戴一戴港片中明星戴的墨鏡,也算讓自己有了點兒香港范兒。在農(nóng)村,鄉(xiāng)鎮(zhèn)里的自由市場活躍起來后,也有許多被命名為“香港巴扎”(巴扎:維吾爾語,市場)。起名香港巴扎,那是為了給人們一個美好的寄托。希望在市場經(jīng)濟環(huán)境下,農(nóng)民也能過上香港人一樣的富足生活。但是,香港樓中的香港,卻和這種邏輯完全搭不上。
有些稱謂,本身就帶著幽默也帶著蔫壞。明明是一個眉眼都長歪了的姑娘,卻能被同班同學叫成“班花”,被同校同學叫成“?;ā?。明明是一雙臭到辣眼睛的汗腳,卻能被人稱為“香港腳”。香港的香字,有時候也可以用來指臭。香港樓的真實含義,其實就是臭樓。
曾經(jīng),我對香港樓深惡痛絕。討厭它臭,也討厭它臟,恨不得快些搬出去。后來,我真的搬出去了,但人搬出去后,東西卻沒搬。那一架架的書,一摞摞的采訪本、資料,全部搬出去堆在自己不大的臥室中,我還真覺得委屈了它們。
香港樓上,有我的一塊個人空間。不算小,有五十平方米,一大兩小共三間。三間的用途各不相同。從里到外,分別是書房、臥室和廚房。
有三年時間,為了結(jié)婚、管孩子,我的宿舍幾乎一直空著。里面住著我的書、衣服、照相機。那三年里,我只在宿舍睡午覺或補覺、寫稿。宿舍是我的工作室,也是我的寧靜樂園。在宿舍里,我寫出了社論、評論員文章,也寫出了消息、通訊、特寫。這些文章大都發(fā)表在自治區(qū)報上,有的還轉(zhuǎn)發(fā)到了地州市的黨報上,更幸運的還被自治區(qū)人民廣播電臺、自治區(qū)電視臺全文播發(fā),被中央媒體轉(zhuǎn)載。地州縣市的同志拿著我的文章去當學習資料,下級領(lǐng)導主持學習或部署工作時,也拿我的文章當發(fā)言材料的藍本。人們只當那是上級黨委的聲音,卻不知道那只是我這么個小小人物的嘔心之作。更不知道,那些稿件就完成于破敗不堪的香港樓之中。
有時,我會偷著笑。有通訊員或是領(lǐng)導秘書,一定要請我吃個飯。飯桌上,還一定要灌我喝幾杯白酒。我知道,他們是想讓我酒后吐真言,談?wù)勗趺磁囵B(yǎng)政治嗅覺,怎樣積累時而四平八穩(wěn),時而生動活潑的詞匯。我其實壓根沒想過要留一手。每次有人問到時,我就告訴他們,秘訣就在堆積如山的資料上和重如大石的剪報上。不管別人相信還是不相信,我的真誠都只能表達到這一步了。硬要自我批評,我只能說,我沒帶父母妻兒外的任何人上過香港樓。
沒人知道,我那些發(fā)表在報紙上的稿件,除少數(shù)是在窗明幾凈的賓館里寫好的外,大多數(shù)都是在香港樓中碼出來的。寫稿時,我面前除了朽爛的墻壁和上面歪歪扭扭的涂鴉外,什么也沒有。那些涂鴉,有漢語,也有維吾爾語。那是前輩們留下的,下筆者沒準就是我的某位師傅。因此,我一直沒舍得擦。我在壁紙上也寫了許多內(nèi)容,有“群眾第一、民生優(yōu)先、基層重要”,還有“變化變革、敢于擔當、務(wù)求實效”等等。過去,我從未對人說得這么細,不是不夠坦誠,我只是擔心自己會招人厭煩。別遇到個不明就里的人,以為我是在故意曬自家破床單,揚自家丑事。
說宿舍樓不好,那是因為它臭,它臟。這樓上,一般是沒幾個人上來的,管理松散。上來的幾個人,也就是院子中的孩子、路邊的商戶,也有些報社請來的裝修工、保潔員。他們上來,一般干兩件事,一件是小便,另一件是大便。每個樓層中都有一個面積很小的公共衛(wèi)生間,里面的沖便器質(zhì)量很一般。每次蹲廁,我都會端個臉盆去接水沖。因為水壓小,那沖便器按三四回都把便槽沖不干凈。但是,大部分人還是按一把就直接走人。所以,便槽中的大便長年不空。如果要尋找香港樓的臭源,那肯定就是衛(wèi)生間了。樓道中可以看到一位掃地的阿姨,據(jù)說月薪七八百,掃著香港樓的一到五層,還要掃幾幢別的樓。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工作量太大了,她好幾天才掃一回樓道。過道窗戶的玻璃從來沒有擦過,已經(jīng)裂了好多縫兒。刮風下雨,年復一年,那些玻璃早就變成了毛玻璃。
注意,我只說過香港樓臭,香港樓臟,卻從沒有說過香港樓吵。說香港樓好吧,它比我進去過的豪華別墅都好。
香港樓地處烏魯木齊市中心地帶,紅山商圈之中。除了本單位職工外,恐怕沒幾個人知道它的存在。樓上那個靜呀!靜到能根據(jù)音色,辨別出深夜里打情罵俏的小夫妻是幾樓的,是哪一對。
城市中是很鬧的,我則既愛群居又愛獨處。人一到了安靜環(huán)境中,心跳都能減慢。簡陋的家具,糟糕的裝修,也能讓人瞬間忘了身份、地位、金錢、名譽這些想破腦子也想不出個一二三的難題,只得靜下心來讀書。哲學的、政治的、文學的、新聞的、歷史的、法律的、經(jīng)濟的,一讀就進到了書本里,一進到書本里就忘了餓。寫稿也是一樣。早飯過后開篇,一寫就是一上午。促使我急著定稿交稿的原因,不是別的,正是越來越緊迫的出恭需求。交完稿時,單位的午飯已快閉餐??措娔X上的時間后,我才意識到自己的胃好像已經(jīng)空得不能再空了。
在我獲得這套五十平方米的小套間時,本想大動土木,把它裝修得好一些,再把全家人都接過來。和老人小孩的距離近了,照料起來會方便些。但是,單位內(nèi)很快起了傳言,宿舍樓將拆。后來又有傳言,說宿舍樓將換樓。有這么個不確定因素在頭上懸著,裝修肯定已無意義。我索性就原樣住進去。陰差陽錯間,我又享受了幾年寧靜。
賈平凹在西安城郊找了套平房,起名靜虛村。我這宿舍,雖在香港樓上,其實也是靜虛村。它促成了我工作上出了業(yè)績,也讓我的家庭多了和睦。不僅如此,長年藏身齷齪環(huán)境,我的志趣不僅沒有降低,反而有了提升。以前,我一心撲在新聞上,除了寫新聞,別無所長。靜虛村中又是幾年面壁后,我撿起了詩歌和散文。寫文學作品,只為給人間創(chuàng)造一份美麗,與稻粱沒有關(guān)系,與功名也沒有關(guān)系。我說自己的志趣得到了提升,根據(jù)就在這兒。
讀本科時,我們在宿舍臥談會中談理想。我當時說,那種八人小間,我將來要一人住八間。一句戲言,同學們多年后都記得很清晰。現(xiàn)在想來,一人住八間那種二十平方米的小宿舍,那恐怕得是廳局級干部的標準了。那標準,年少輕狂時吹吹牛還可以,真正要想實現(xiàn),我自問沒那么大本事。但是,比上不足,我如今已一人住到了三間,也不是沒進步。
其實,房子真沒必要大。這種被我用來當工作室的宿舍,其實一間也行。不要豪華,好打理最好。設(shè)施也不用多全,有電,有暖氣,有網(wǎng)絡(luò)就夠了。
香港樓真的將改作商用了,我也真的該走了。或許,往后的十年二十年里,我佳作連連,被報社聘為正高級記者后,還真能獲得一套一百六十平方米的大房子。三代人,誰也不打擾誰,各得其樂。但那樣的成功人士,我也打過交道。他們的快樂似乎并不比我多。有時,他們還羨慕我,說我年輕,身體好精力好,不像他們雜事多應酬也多,身體還老出毛病。
文人愛自謙也愛自嘲,但真心話也最多。臨走之際,我望著墻上的涂鴉發(fā)呆?;蛟S,那些涂鴉的作者真的已經(jīng)搬進了一百六十平方米的大房子。他們可能也真的很懷念這套五十平的小宿舍。也許,士大夫般的生活真的并沒有那么好,我這個窮記者的生活也一點兒都不壞。孟子說:“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蔽艺f,報社想培養(yǎng)誰成大記者,必先讓他宅居香港樓之中,戒除一切美麗的誘惑,俯下身、沉下心,全神貫注地寫稿子,像對待信仰一樣對待自己所從事的新聞工作。
別了,香港樓。這一走,我就再也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單位的新人了。報社里的領(lǐng)導和前輩也會在年輕記者的名單中把我刪去。十一年的職業(yè)生涯已經(jīng)翻過,剩下的二十五年,相信仍然會有意外的驚喜。那驚喜,最好能包括我在香港樓中享受過的那種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