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 坤
(首都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089)
近年來,學界圍繞“睡獅”論,尤其是拿破侖睡獅論展開了深入探討。經單正平、楊瑞松、施愛東及石川禎浩等一批國內外學者的扎實考證,最終得出結論:睡獅這一國族形象是由梁啟超發(fā)明提出的。就研究現狀而言,學者們一方面通過廣泛搜羅文獻,基本否定了“睡獅”說由國外引進的觀點;一方面聚焦于“睡獅”論的形成過程,對梁氏與“睡獅”論的密切關聯做出細致的探源工作。但綜觀已有成果可見,并未有人立足于梁啟超的思想體系、聯系他的個人經歷,從“睡獅”論最初形成的語境出發(fā),來揭示“睡獅”的復雜含義與情感傾向。本論文正是從睡獅以及與其相關的其他國族想象入手,在對梁氏筆下睡獅形象其深刻內涵予以詳細闡釋的同時,意圖管窺梁啟超在1898~1903年間——梁氏一生中思想變化最為激烈的時期,其思想的新變。
1899年4月30日,梁啟超在《清議報》第13冊上的《自由書》欄目發(fā)表一則名為《動物談》的寓言:主人公“哀時客”聽見鄰室的甲乙丙丁四人正議論四種動物——分別是日本北海道體型巨大的鯨、意大利歷啤多山巨壑里的盲魚、法國巴黎即將被電機屠宰的群羊、英國倫敦博物院中名為“佛蘭金仙”的睡獅;哀時客聽完后不僅深受啟發(fā),而且驚駭并悲慟于這些動物的命運,于是大呼“是可以為我四萬萬人告矣”。[1](P2277)
根據已有研究,此前并未有包括西方人在內者稱中國為“睡獅”。[2](P91)因此,這篇發(fā)表于1899年的寓言應是首次喻指中國為“睡獅”的文章。
從文中可知,梁啟超此處要表達的是:曾紀澤將英語中描述該物的名稱“佛蘭金仙”譯為“睡獅”,并做出“先睡后醒之巨物”的解釋。所謂“佛蘭金仙”,即現行通譯的“弗蘭肯斯坦”,譯自英文Frankenstein,源于英國女作家瑪麗·雪萊1818年創(chuàng)作的同名長篇科幻小說《弗蘭肯斯坦——現代的普羅米修斯》(Frankenstein or The Modern Prometheus)。該小說講述了名為維克特·弗蘭肯斯坦的年輕科學家發(fā)明了一種可以賦予無生命之物以活力的方法,因此他從解剖室與屠宰場收集原始器官材料,通過試驗創(chuàng)造出一個人形生物,但由于未應其所需制造一位女性伴侶以幫其克服身為“怪物”而被世人拋棄的孤獨命運,最終被怪物追殺至死。在小說中,科學家并未給怪物起名,而是以“骯臟的蟲子”“可憎的怪物”“朋友”或“可憐、可憎的惡魔”來稱呼它,但是自作品問世以來,西方世界不斷有人將該怪物誤稱為“弗蘭肯斯坦”。因此在英語中,Frankenstein作為專有名詞引申為“失控的、危險的創(chuàng)造物(常毀滅制造者)”[4](P809)之義。
該文并非梁啟超第一次提及“佛蘭金仙”,在1898年4月21日康有為于北京發(fā)起的保國會第二次會議上,梁啟超演說:“嗟乎,昔曾惠敏作《中國先睡后醒論》,英人烏理西(英之子爵,今任全國陸軍統帥)謂中國如佛蘭金仙之怪物,縱之臥則安寢無為,警之覺則奮牙張爪,蓋皆于吾中國有余望也?!盵5](P111)
這是梁氏第一篇提及“英人烏理西”及“佛蘭金仙之怪物”的文章,而據石川禎浩考證,此處相關表述源自天津《國聞報》上一篇譯自英國《國運報》的文章《如后患何》(1898年1月1日),嚴復于文末附按語。[2](P89~90)該文持中國作為潛在威脅可能覺醒的觀點,并引用“英現任陸師大元帥某君(嚴復按語:所謂現任大元帥者蓋烏理西子爵)”所說,認為中國民眾如在拿破侖式英雄的帶領下,將于數年后稱霸歐洲;同時為更形象地強化主張,作者還以一段“佛蘭金仙”比喻為例加以說明:“中國既寤之后,則將為佛蘭金仙之怪物。斯怪者任其臥則安寢無為,警之覺則大奮爪牙起為人害……嗚呼,佛蘭金仙之怪物一機械之巧耳,知之則不足畏。若夫,中國物博人眾,用西國之法以困西國之民,其將為歐洲之害,迥非金仙怪物所可比者,是則大可畏也。”[2](P89)
當然,深諳西方本土文化的作者認為“佛蘭金仙之怪物”不過只是“機械之巧”,曉其實質之人則不用畏懼,使用該比喻意在強調中國處于睡與醒兩種狀態(tài)時的巨大反差,表明不要被其沉睡時的無為之態(tài)所惑因而放松警惕,且從后文的一句“迥非金仙怪物所可比”更可確信,作者認為“佛蘭金仙”的實力并不可怕,但是醒后的中國就遠非此一機械怪物可比了。
梁啟超在保國會上的發(fā)言是他對《如后患何》一文中相關信息的第一次“創(chuàng)造”,即將烏理西對中國的評價與文章著者的“佛蘭金仙”比喻合二為一。聯系此處引入的曾紀澤及其《中國先睡后醒論》可知,梁氏巧妙地用“中國先睡后醒”之意為“佛蘭金仙”做了注腳,而“佛蘭金仙”究竟何物,梁啟超并未詳解。只是將“佛蘭金仙”的發(fā)明冠以英人某統帥之名,正好與出自曾惠敏這一中國“大人物”之口的斷言相互呼應,因此極大地為梁氏自身“中國有余望”的觀點增強了可信度,而由此形成的“名人效應”無疑也渲染出其言論的煽動性。
但通觀此次發(fā)言,梁啟超對未來中國形勢的判斷還是謹慎、持中的。先不言梁氏對所引曾文中體現的不卑不亢的溫和外交姿態(tài)應有準確把握,僅從“余望”一詞上也可見其有所保留;更何況,他在緊接著的下文中即塑造了“病外感耳,病噎隔耳”的“生病的中國”形象,可以說,他十分清楚國家當下的頹靡之態(tài)。同樣是激群情以呼吁變法,嚴復為“佛蘭金仙”所作按語則為:“論者以此方中國,蓋亦謂吾內力甚大;歐之人所以能稱雄宇內者,特以吾之尚睡未醒故耳。其所稱中國得天獨厚,皆實錄無虛詞,得有為者席之以興,誠哉,其可畏也!”[6](P78)兩相比較,梁啟超在保國會上的發(fā)言更加切中綮綮,堪稱泣血。他意圖以此號召“此輩士大夫”為國尋藥治病,激發(fā)其愛國之情,如“且靡論病之必可治也,即治之罔效,及其死也,尤有衣衾棺塚之事焉,尤有托孤寄命之事焉”[5](P112)之類的表述,皆體現出梁啟超的良苦用心,并未有張揚自夸的情緒。
如果說梁啟超對此時的“佛蘭金仙之怪物”寄予希望,那么他對該國家形象的評價似乎是正面的。而到1899年,一年前對佛蘭金仙仍抱“余望”之心此時幾乎喪失殆盡。
《動物談》中,梁啟超將之前未露真容的“先睡后醒”之“佛蘭金仙”賦以睡獅的形體,只不過與文中其他動物相比,它并非真動物,而是一部內置發(fā)動機而“狀若獅子”的機械。嚴復曾在《如后患何》的按語中形容:“佛蘭金仙怪物者,傀儡也,見于英閨秀諧理之小說,傅膠鞔革,挺筋骨以為人,機關棖觸,則跳躍殺人,莫之敢當,惟縱其酣臥乃無事?!盵6](P78)該解釋雖然模糊籠統,難以按圖索驥,但佛蘭金仙為一人形怪物傀儡的信息是確證的。既然梁啟超可能曾經讀過該文,那么此一“獅形”怪物如何而來?
單正平主張這一形象可能與曾紀澤個人擅畫獅子并寫獅詩有關,曾氏在歐洲出任外使期間,經常光顧動物園觀獅,因此其獅子畫生動形象且廣為人喜愛,除此之外,還曾為獅子畫題詩兩首,那么梁啟超在《中國先睡后醒論》的基礎上由此發(fā)生聯想也不無可能。[7](P150~161)而石川禎浩則主張梁啟超是融合了嚴復對“佛蘭金仙”的介紹生發(fā)想象,只不過借曾氏之口,發(fā)揮他的宣傳才能;畢竟,《弗蘭肯斯坦》的最早中譯本是在1982年出版,而最早引進國內的“弗蘭肯斯坦”電影,也才在1934年于上海上映,而在這之前國內是否有人翻譯該小說尚無確證,但可以確定的是,梁啟超在提及“佛蘭金仙”時,并不知曉它的確切含義。[2](P87~96)
作為寓言文體,《動物談》寄寓了梁啟超憂國憂民的熾熱衷腸,及其意圖警示國人的良苦用心。在睡獅之前,文中還分別描述了鯨、魚、羊三種動物,它們物種不同,但所處生死存亡的情勢皆相同,而作者對它們的諷刺可以說是很尖刻的了:鯨雖大,但“無腦氣筋”,所以被人“旦旦伐之而曾無所覺”,不久將殞命魚市,成為他人口腹之物;魚因與外界長久隔絕、處于黑暗之壑,因而目力退化成為盲魚,在與他魚的生存競爭中敗下陣來,行將絕種;群羊面臨屠宰,但被屠羊之電機所蠱惑,因而“雍容雅步”,“意甚自得”,“不知其死期之已至”;睡獅因內置發(fā)動機銹蝕,加之“他物梗之”,因此“將長睡不醒”。聯系文本語境可知,梁啟超對睡獅的態(tài)度,與大鯨、盲魚、群羊一致,是批判的、悲觀的,因而具有強烈的負面意涵。嚴氏按語中認為西人之所以以“佛蘭金仙怪物”喻中國,是想要表達“吾內力甚大”之意,它是國家具有巨大潛力的象征,是對中國實力的肯定,呈現褒義。而《動物談》中的“佛蘭金仙”之所以力大無窮,是因為有“動力機”的核心作用,對梁啟超筆下的“佛蘭金仙”而言,有“新機”才能蘇醒,而如若沿用“舊機”,則“佛蘭金仙”將因缺乏動力而成為長睡不醒的睡獅,由睡而腐,由腐而亡。換句話說,梁啟超認為:睡獅非獅,從它身上絲毫看不到值得稱頌與贊揚之處。睡獅,只不過是一老大腐朽之物,與鯨、魚、羊相比,睡獅甚至都不是動物,而是喪失了其生物秉性的機械、傀儡罷了,徒有其表。此時,與先睡后醒的特征相比,梁啟超更關注、強調“佛蘭金仙”的“傀儡”性質。
其實,梁啟超的這一轉變早有萌芽。1899年3月22日,《動物談》發(fā)表前一月有余,他也是在《清議報》同一版塊——“自由書”一欄刊登了《傀儡說》一文:“人而傀儡,時曰不人;國而傀儡,時曰不國……古者滅人國,則潴其宮,虜其君。今也不然,傀儡其君,傀儡其吏,傀儡其民,傀儡其國……中國者,傀儡之頎而碩者也……此蚩蚩者猶曰,我國尚存,我國尚存。而豈知彼眈眈者,已落其實而取其材,吸其精而阘其腦,官體雖具,衣冠雖備,豈得目之曰人也哉?……我二萬方里之地,竟將為一大傀儡場矣?!盵1](P2276~2277)
該文表達了“國之不振,誰不得而侮之”的觀點,并一一羅列國權被奪之屈辱事,認為“今之以我為傀儡者,豈獨一國而已”,中國正面臨列強“相率而共傀儡之”的下場,尤其是“官體雖具,衣冠雖備,豈得目之曰人也哉?”與“還顧我躬,亦已成一似人形而傞傞于幃間者”[1](P2276~2277)兩句,儼然是要傳達國人已為人形傀儡之意。梁氏于文中直言:所謂“中國”,就是一具高大壯碩的傀儡罷了。從內涵上講,梁啟超在這里對中國作為一傀儡義的闡發(fā),無疑與嚴復為“佛蘭金仙”所作按語極為相似;且與《動物談》中睡獅一喻的意義十分接近,只不過就外形而言,存在人與獅的差別。因此,筆者認為,梁氏為創(chuàng)作符合寓言的“動物”主題,出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前提,進行合理想象是必要的。因此,與鯨無腦、魚無目、羊無心一致,一頭內機已壞而只具衣冠的睡獅便躍然紙上。而之所以選擇獅子外形,聯系寓言中的鯨魚形象即可知:獅之于陸地上的其他動物,正與鯨之于海洋中的群魚一樣,表面上雖體型巨大,貴為王者,但實際上一個因無內機,一個因無腦氣筋,皆為外強中干的傀儡。以睡獅喻中國,并未有驕矜之情,反倒因其中所含“華”與“實”的對立之意,凸顯出反諷效果。
從“佛蘭金仙”到“睡獅”,梁啟超通過文學形象的再創(chuàng)造,實現了對國族想象的再詮釋:從“內力”到“動力”的重心轉移,一方面削弱了“佛蘭金仙”作為一種結果的正面含義,而另一方面又突出了“佛蘭金仙”的“可造性”,進而從邏輯上建立了重塑動力機的可能,為梁啟超的變法和改良思想提供依據。從面目模糊的“佛蘭金仙”到睡獅真正成形,梁氏對其進行了改造,而這一過程掩藏了于“戊戌變法”前后其思想發(fā)生的異變。
1899年5~8月,梁啟超在《清議報》上斷續(xù)刊載的長篇時評《瓜分危言》,可視為針對《動物談》中睡獅一喻所做的詳細注腳。
他在文中直言:如若西方各國真欲瓜分中國,則“如以千鈞之弩潰癰”;尤其對于英國,其之所以遲遲未瓜分中國土地,是因為英國人“未深知中國腐敗之內情,以為此龐大之睡獅,終有撅起之一日也”,意欲借中國市場圖謀貿易盈利,但其實“不知其一挫再挫……魚爛之形久成,朽木糞墻,終難扶掖”;而今日之中國,內有滿洲政府無能力以自保,外有列強縱橫之勢力,使中國“安然定于指揮之下”。[1](P872、874、878)其言及此,睡獅所含老大、腐敗、傀儡之意已溢于言表。
為進一步言說“此龐大之睡獅”外表的欺騙性,梁啟超強調雖然列強有形的瓜分還未及施行,但是無形的瓜分“歐人實行之于中國,蓋已久矣”:“一國猶一身”,而作為骨節(jié)、肌肉、脈絡、手足、咽喉的鐵路權、礦物權、財政權、兵權、港灣要地都已被瓜分殆盡,因此只剩下作為皮毛的土地:“僅余外觀之皮毛,以裹此七尺之軀,安得謂之為完人也哉!而彼蚩蚩酣睡者猶曰:西人無瓜分之志,無瓜分之事。何其夢歟?”[1](P882)
所謂“睡獅”,徒具獅之外形罷了,而這正是西人“留此外觀之皮毛以欺我”的陷阱。這與《傀儡說》中所言因關稅、鐵路、礦物、練兵、割口岸、用人等國權被奪取,“國而傀儡,時曰不國”[1](P2276)的情形完全一致。
不僅如此,在保國會上一度作為對國家持正面評價的論據而被引用的曾氏《中國先睡后醒論》,也在一年之后被梁啟超諷刺為是曾惠敏對英人的“大言”。[注]原文為:曾惠敏曾對英人大言曰:“中國先睡后醒之巨物也?!惫视⑷艘嘤蟹鹛m金仙之喻。在保國會上的第二次發(fā)言中,梁啟超將“佛蘭金仙”的發(fā)明權置于英人統帥吳士禮名下;在《動物談》中,曾侯所言睡獅據說是從英語“佛蘭金仙”翻譯而來;而到了《瓜分危言》,睡獅正式成為曾紀澤的發(fā)明,英人是根據曾惠敏所言,將睡獅與英語中的“佛蘭金仙”對應起來。由此更可確定,睡獅是梁啟超的發(fā)明,前后幾次對睡獅與“佛蘭金仙”的不同表述,取決于他在不同時期的態(tài)度和政治策略。而至于對“中國先睡后醒之巨物”這一觀點的否定,究其根底,梁啟超解釋道:是因為“知變而不變,變而中止,則無望焉”,所以中國“無論遲早,而必有爆裂之一日”。[1](P886)
其實早在1896年,梁啟超就于《變法通議》中形象地表明了中國與列強的關系——情勢危急的中國已處于“抱火厝之積薪之下而寢其上”的關頭,它以“一羊處群虎之間”[1](P19)的劣勢地位再明顯不過,除此之外還議論道:“中國之為俎上肉久矣,商務之權利握于英,鐵路之權利握于俄,邊防之權利握于法、日及諸國,德以后起,越國鄙遠,擇肥而噬,其道頗難,因思握吾邦之兵權,制全國之死命?!盵1](P25)
對“群虎”而言,“羊”只是一塊待宰之肉,甚至作為弱勢的敵手都不夠格,因此,當梁啟超的心境重創(chuàng)于變法失敗的經歷后,再次提出了虎與羊的問題,只不過這次解釋得更為明確:列強瓜分中國,“譬如群虎同搏一羊”,中國有“二萬里膏腴之地”,誰得此“全地球之一大市場”,誰將更加富強。[1](P874)所以彼一“睡獅”儼然已有變?yōu)榇艘弧胺恃颉钡囊馑肌?/p>
然而,筆者在此并不同意楊瑞松所持睡獅是由“睡”與“獅”兩負面意象結合而成的看法。在梁啟超這里,睡獅固然因其長眠不醒而成為貶義的國家象征符號,但作為長久以來致力于變法與國家富強的政治家,梁啟超對中國如獅般強大的期待無疑是貫穿他一生的追求。他不憚于承認國家的頹勢,是因為于他而言,正視國家當下的貧弱狀,是憂國,更是愛國的表現。[1](P2274~2275)這與他在《時務報》務職時就意圖使國人“知全地大局,與其強盛弱亡之故,而不至夜郎自大,昝井以議天地”[1](P93)的主張一脈相承。雖然梁本人也“諱言弱”,但“弱之實又安可掩?”[1](P895)因而對于梁啟超輩們不得不做的緊要事,就是知恥而后勇,挖空心思以圖國家富強,如“若怵于目前,以為敗矣敗矣,而不復辦事,則遂無成之一日”。[1](P2308)
彼時,梁啟超對清中國已坐穩(wěn)“肥羊”位置的局勢是了然于胸的——對于“歐美虎狼國”:“弱國者,徒以為列強競爭之客體”,而“競爭之客體亦稱為競爭之目的物”;因此他提出了“脫離競爭客體之地位,而自躋于競爭主體之林”的“最上”方案。[1](P895)他曾一度對《中國先睡后醒論》青睞有加,也正是因為該文章符合他的這種想法:曾紀澤在強調中國覺醒的前提下,對醒后的中國是否富于侵略性、是否會報復西方國家這一論題做出了明確否定,以其靈活的政治策略得體地表達了他不卑不亢的外交姿態(tài)。而曾氏的宣言之所以在西方輿論界引起嘩然,是因為對于19世紀的西方國家而言,中國的覺醒之所以可怕,并非在于它潛在的軍事、移民威脅,而是這種覺醒作為一種革命性主張?zhí)嵝阎鞣饺耍褐袊藨玫狡降葘Υ8](中文版序)深諳曾氏該文所傳達出的國家權利精神的梁啟超,顯然意在借此為自己的思想做出象征性注解:擺脫當今窘勢而與西方大國平起平坐并非中國的“奢求”,而是國家的正當權利所在。正如勒文森所言,作為平等單位的國家概念之所以為梁啟超所重視,是因為他在意的是中國同西方國家的地位如何,而非中國與西方作為兩種文明的程度如何。[9](導言P5)
顯然,梁啟超對權利概念持有較強的自覺意識。他批判印度因國家所有權觀念淡薄而導致亡國,在《傀儡說》《瓜分危言》等文章中對國權喪失表達出強烈的扼腕之痛亦基于此。
而梁氏所言“權利”是何?概而言之,即為自由權。[1](P692)為此,他強調:“歐人、日本人動曰:保全支那。吾生平最不喜聞此言……言保全人者,是謂侵人自由;望人保全我者,是謂放棄自由?!盵1](P2275)他認為西儒所說“天下第一大罪惡,莫甚于侵人自由;而放棄己之自由者,罪亦如之”欠妥,指出:放棄己之自由才是罪首,因為“茍?zhí)煜聼o放棄自由之人,則必無侵人自由之人……自由之有界也,自人人自由始也。茍兩人之力有一弱者,則其強者所伸張之線,必侵入于弱者之界”。[1](P2264)可以說,對國家權利的重視,成為維護梁啟超在競爭中講求自立自強,甚至持強權主義主張正當性的前提,但究其本源,這一主張是與他思想中根深蒂固的“力本論”(Dynamism)觀念息息相關的。
粗略統計,梁啟超文本中“力”一詞的用法多達五百多種。[10](P160~162)由此可見力在梁啟超思想體系中的重要性。力本論在梁啟超這里并非如張灝所言,僅僅局限于諸如希望、智慧、膽力等西方文化力本論的范疇,由于深受社會達爾文主義影響,他將進化主義作為邏輯支點,最終發(fā)展出了由“動力、物力、心力”三位一體構成的獨特力本論思想。這其中,動力是核心,而物力與心力既是梁啟超力本論的目的,也是他尋求動力的手段。
自嚴復1895年作《天演序·論世變之亟》以來,嚴譯《天演論》等文章所傳達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就對梁啟超有所影響。[11](P91~92)早在1898年,他就于《說動》一文中提道:“獅象狻猊,縱橫萬壑,虎豹懾伏;羊豕則終身豢圈苙,供刲縶。然則有動力與不有動力之存滅,可一言決矣。”[1](P213)
梁啟超在這里以物競界的獅與羊兩類動物做對比,來說明力量大小取決于動力大小。而當1899年用睡獅比喻中國的《動物談》問世以后,他又在批判老大帝國衰敗的基礎上,追根溯源,將矛盾的源頭明確歸至“國家缺乏動力”這一關鍵點上:除非“更易新機”,否則這一“傀儡”睡獅“將長睡不醒”的寓言傳達了梁啟超對從自身尋求動力的執(zhí)著要求。這種主張在當時并不鮮見:同為維新派的趙振(趙必振)就在《清議報》上發(fā)表文章《說動力》,表達了類似觀點:他稱中國為“二千余年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之老大帝國”(強調其“傀儡”意),并呼喚國家“如猛獅之剽悍”般動起來。[12](P79~80)由此可見,梁啟超對睡獅即為肥羊的描述,除有于力量上相差懸殊之意外,更強調了動力上的巨大差距。這也表明,梁啟超只對睡獅一喻持貶斥態(tài)度,國家崛起如醒獅或真正意義上的動物獅(非機械獅)還是他所期待的。
后來,梁氏在日本得以更加廣泛地接觸社會達爾文主義,他所撰文字多數就以進化論為理論構架。[10](P91~92)可以說,進化論為梁氏從自身尋找動力的自強救國思維提供了理論依據。他在1904年發(fā)表的《子墨子學說》一文中特意強調:力為“物競界中所最必要者”,而此一“力”即為“動力”,是制衡物競結果的重要條件。為此,他特引《墨子·非命》以明其主張:“強必治,不強必亂;強必寧,不強必?!?,“強必貴,不強必賤;強必榮,不強必辱”,“強必富,不強必貧;強必飽,不強必饑”,“強必暖,不強必寒”。[1](P304)在這里,“強”作“自強”義,指從主體內部,從自身出發(fā)尋求動力源頭。
黃遵憲有詩云:“散作槍炮聲,能無驚睡獅?睡獅果驚起,牙爪將何為?”[13](P387)毫無疑問,外力是近代思想家反思國家覺醒的開始,西方列強的船堅炮利催醒了一批“以天下為己任”的知識分子。梁啟超立于該群體的先遣,敏銳地察覺到三兩槍炮聲并不足以驚醒睡獅,而且“敗衄非國之大患,患不能自強耳”,[1](P22)唯有發(fā)奮圖強,才可使國家免于滅亡,否則睡獅只能由睡而死,并不能僅因受驚就突然覺醒。
對于維新派而言,改革必然是“動力之大原”:“驕悍之夫,昏醉之倫,嗒然茫然,不知其所以。我中國先覺之魁,奔走叫號,開強學會于京師,開時務報于上海,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群杰繼起,聲氣相應,而我中國之動力于是始萌芽”,而“戊戌變法”正是動力的“新荑初茁”。[12](P81)
雖然“源泉初發(fā),而忽塞之”,八月政變、義和團運動等“反動力”將“萌芽一折”的現狀予其黨以巨大打擊,但梁啟超輩們并不認為動力就此將歇:“革新之機,如轉巨石于危崖,不動則已,動則其機勢不可遏,必赴壑而后止,故最要者莫過于動力,有動力必有反動力……反反相續(xù),動動不已,而大業(yè)成焉。”[1](P2289)
渡日之后,梁氏始反思變法失敗之因,就變法方案進行調整,而睡獅一喻的提出正反映出此一時期梁啟超思想的新變:對暴力革命意義的重審以及對“新民”價值的探發(fā)。
正如“早在啟蒙運動之前的文學藝術大發(fā)現的年代,喚醒這一主題,就將原始人的觀念與殖民征服的殘酷事實連在了一起”,[8](P62)中國覺醒并強大以后,是否也將走上侵略擴張之路?對于這一點,梁啟超并未明確予以否認。在由進化論主導的力本論影響下,梁氏權利觀念包含著消解自身的趨向,某種“先天的”脆弱性使其很容易演變?yōu)闄嗔σ庾R。[14](P187)他在《自由書》中提出“強權”思想,指出“生存競爭,優(yōu)勝劣敗”是強權興起的根由,并由“兩強相遇,兩權并行,因兩強相消,故兩權平等”引申出“強權與自由權,其本體并非二物”,因此得出“天下無所謂權利,只有權力而已,權力即利”[1](P2268)的結論。他在文中多次征引“獅虎與羊”之喻解釋強權:“以獅遇羊,則其權力必大至無限;以獅遇虎、豹,其權力不能大至無限……在禽獸世界,其強權之所施,惟在此種屬與他之種屬之間(如虎與羊,貓與鼠之間是也)而已,若其同一種屬之間,則其強權不甚發(fā)達?!盵1](P2268、2270)
梁氏認為:劣敗者其權利終將被優(yōu)勝者吞并,遭遇滅國之災,而天下事沒有所謂“中立者”,國“不興則滅”;[1](P727)所以他主張“富國強兵”[1](P2301)之策,并企盼國家有朝一日可以“稱霸宇內,主盟地球”。[1](P699)這種棄天命而揚自力、倡霸道而抑王道的主張,體現了梁啟超流亡日本時期對儒家道德主義的疏離,正如王中江所言:“近代中國的轉變基本上是朝著遠離儒家‘德治’而可以稱之為‘力治’的‘富強’目標邁進?!盵15](P428)面對“北有猛虎兮貪狼,磨牙吮血兮睨吾旁”[1](P2248)之情勢,希冀中國變?yōu)槿缥鞣搅袕娨话愕幕⒗侵畤?,也就必然存在對政治、經濟、軍事等物力的向往,以及對建基于物力之上國家權力的想象?/p>
顯然,國內改革的遇挫與國際形勢的走嚴,加劇了“如何使國家快速由弱變強”這一命題在梁啟超內心的迫切性。但彼時的清中國,不僅弱如羊,更臃腫腐朽如睡獅,“洋務派”將“自強”“求富”的口號喊了三十年,但一場甲午戰(zhàn)爭,就使虛弱的帝國本相畢露,西方輿論界自此開始盛行以“病夫”來形容中國的國際形象。[16](P26~27)而密切關注國際局勢的梁啟超一行人也早知此喻,并意圖通過對“病夫”之喻的宣傳來激發(fā)國人的知恥愛國心。
1901年2月,梁啟超在《清議報》上發(fā)表《少年中國說》,其中有言:“日本人之稱我中國也,一則曰老大帝國,再則曰老大帝國。是語也,蓋襲譯歐西人之言也?!盵1](P697)
此處日本人從“歐西人之言”翻譯而來的“老大帝國”,結合歷史語境可知,即指“病夫”一詞。[16](P40~41、122~123)
梁啟超在文中解釋了“國”的意義,認為完整的土地、獨立的主權、人民自治三要素缺一不可。言下之意,對中國當下國土被割占、主權四分五裂、人民無自治的徒具皮毛的“傀儡”之態(tài)予以“不國”的定義。而且,不僅當下非國,即如古代中國“雖有國之名”,也因“歷代之民賊窒其生機者”,只有朝廷,“而未成國之形”。因此,與時值“壯年”的歐洲列邦相比,中國還處于“未能完全成立”的“少年國”階段,而時下使人“疑其死期之將至”的“老態(tài)”說法也正由國家未成形的“不國”狀而來。
梁啟超之所以貶斥“睡獅”一喻,就是因為對于行政機關不完備、主權淪喪的清中國而言,“國雖大猶謂之無國”,[1](P2283)睡獅大而無用,徒為“傀儡”。而在《少年中國說》一文中,梁啟超雖未明言此“老大”也是彼“睡獅”,但我們可以做一合理推論:少年中國對應老大中國,而老大中國、“病夫”之國、“傀儡”之國三意相通,而以睡獅喻中國時取傀儡、老大意,因此,老大中國就是睡獅中國。而由梁啟超在文中多次提及的“少年即乳虎”亦可見,相比老大睡獅,他真正呼喚的是朝氣蓬勃的少年“乳虎”。
梁啟超一面呼吁“速養(yǎng)成”我國“固有之民族主義”,[1](P768)一面急于將歷史拋至腦后,正如它將睡獅置于倫敦博物院的展覽臺上。“博物館將過去打入歷史”,[8](P76)他想要以這樣一種方式暗示,中國的“睡獅”時代將一去不復返,必然要成為陳舊的過去。相比后世流傳的睡獅論,梁氏睡獅論更強調一種“重生”意味:于前者而言,睡獅一喻所散發(fā)出的強烈宣傳效應,是以重建中華民族歷史榮光的邏輯與情感聯系為前提的,有著濃厚的歷史“循環(huán)論”意味;于后者而言,只有與腐朽的過去決裂才符合梁啟超除舊布新的思想主張。聯系寓言中其他動物的命運,無論是鯨魚的無腦氣筋、盲魚的無眼,還是羊的無自覺心,實皆遵循進化論的“不可逆”思維,并不具備再度進化的可能;睡獅也不例外,動力機銹蝕的龐大傀儡無疑已經是被歷史沉潭的尸首;但作為其中唯一的“人造物”,睡獅又由于自身的“可造性”而擁有“再生”潛質,因而在老大睡獅成為歷史之后,少年乳虎還可以被孕育。他在《中國史敘論》中談道:“中國文明未必不可以左右世界,即中國史在世界史中當占一強有力之位置也。此乃將來所必至而非過去所已經?!盵1](P1621)又把英、法、德等強大之國送歸“十九世紀世界舞臺”,而強調中國將與俄國、美國并立,成為“二十世紀世界舞臺第一等重要之國”。[1](P2301)通過再度書寫歷史,梁啟超重構了中國歷史的發(fā)展邏輯及其與世界歷史的關系,將希望與憧憬寄托于對未來乳虎之國的想象上。
由此可見,從1898年在保國會上對“佛蘭金仙”一喻的所存“余望”,到1899年在《動物談》與《瓜分危言》中對睡獅將長睡不醒的失望,再到1900年對乳虎充滿希望,梁啟超在戊戌變法前后經歷了思想上的劇變。綜合梁氏對“肥羊”“俎上肉”“老大”“病夫”“傀儡”等比喻的態(tài)度可知,梁啟超在變法前后對國家的想象都是比較悲觀的,因此他寄厚望于變法,而從他東渡日本后刊于《清議報》前期諸多言辭激烈的文章上看,變法失敗是導致梁啟超態(tài)度改觀的最主要原因。睡獅一喻只不過是梁啟超在變法失敗后因受打擊,發(fā)揮他文學想象與政治宣傳才能的產物,其實早于1896年的《變法通議》中,我們就已然可見睡獅形象的暗影。
從睡獅一喻的衍變上看,除受變法失敗一事影響外,渡日后與革命派之關系,以及日本上至政府、下至民間對“康梁”一黨的輿論風向,也是促使梁啟超思想發(fā)生嬗變的重要因素。八月政變,康有為南下香港,而梁啟超與王照藏匿于日本使館;得知此消息后,孫中山與宮崎寅藏、平山周等人商討救助康梁之策;后康梁成功抵日,其衣食住行等花費皆由日本政府負擔,而孫中山等革命派人士,也在此時積極與維新黨人取得聯系,籌謀合作事宜。[17](P48~49)張朋園指出,相比維新派,三十歲之前的梁啟超更具有革命派特質。[18](P79)而考察1903年前梁氏與革命派的交往,也確可見:相比其師,梁啟超更欲與革命派合作。
早于1985年時,革命派成員陳少白就于上海拜訪康梁二人,席間談論頗歡;后孫中山于橫濱建立“中西學?!?康有為賜名更為“大同學?!?前便擬邀請梁啟超任教而被康有為拒絕,改請黨內他人出任;東渡日本后不久,日本進步黨成員犬養(yǎng)毅為平息兩派黨爭,約孫、陳、康、梁四人會談,康因故未到,但梁啟超卻對孫之言論異常傾倒,大有相見恨晚之慨,并允諾與康商討兩黨合作事,會談就合作方法討論頗詳,并持續(xù)至翌日天明;尤其當康有為于1899年3月赴加拿大后,梁啟超與孫中山、章太炎等來往日密,書信交流與面談會晤不斷,漸有傾向革命之態(tài)。[5](P178~183)[17](P47~50)[19](P174~175)
而與此同時,由于王照對康有為以“衣帶詔”詐偽之事的揭露,日本人士對維新派態(tài)度發(fā)生轉變。[17](P49)1898年12月,曾受命于犬養(yǎng)毅于香港接康渡日的宮崎寅藏在信中說:“究竟應以什么來挽救中國的時局?舍革命莫屬……如就(中國)國民的觀點來說,除非非常的英雄仗義奮創(chuàng),以革命的事業(yè)一掃多年的腐敗政權,顯然不可能維持今日的老大帝國?!倍谌毡痉矫?,日本政府視康梁為累贅,民間對康的同情也日趨淡薄。[19](P177)
顯然,孫中山等人的積極合作與輿論環(huán)境對維新黨派的批評對梁啟超影響不小,他開始策劃與革命派聯合,雖因康有為的竭力反對而最終擱淺,[5](P180~183)但革命思想卻深深影響了梁啟超。
自始至終,梁啟超與革命派的沖突其實只在于革命方式及國家政體的選擇上。雖然他在變法失敗以前始終公開堅持漸進式立憲改革的大原則,但其實早在1897年冬月,梁啟超與同行將往時務學堂的韓樹園、歐榘甲一干人等商量變法宗旨時,就曾極力主張過“急進法”“以種族革命為單位”的“徹底改革”。[5](P87~88)亡命日本后,梁啟超漸傾心于共和政體,并開始考慮種族革命的可行性,尤其是在與革命派交好期間。[注]梁啟超的共和觀念正如他在《釋革》中所言“異姓者固不足為Revolution,而Revolution又不必易姓”一致,他在與孫中山等人協商聯合時,提出“借勤王以興民政”,即打算在事成之后改皇帝為總統。關于梁啟超的共和觀念,可參見李恭忠:《晚清的“共和”表述》,載《近代史研究》2013年第1期;桑兵:《梁啟超與共和觀念的初興》,載《史學月刊》2018年第1期。他在1902年發(fā)表的《釋革》一文中談道:中國數千年以來的“王朝易姓”并非可如《周易》《尚書》中稱其為“革命”(revolution),而只可稱為“改革”(reform);“革命”的真正含義是“變革”,是“從根柢處掀翻之,而別造一新世界”,主突進的激烈方式;而“改革”只是采取漸進方式,“因其所固有而損益之”,不過“補苴掇拾一二小節(jié)”而已;鑒于時下局勢,梁啟超大倡“非變革不足以救中國”。[1](P2242)
革命是“天演界中不可逃避之公例”,由于我國“既受數千年之積痼”,一切事物“無不與時勢相反”,因此必須以“Revolution之事業(yè)”救中國。[1](P2242~2243)梁氏在《釋革》中所引袁了凡“從前種種,譬猶昨日死;從后種種,譬猶今日生”一語,幾乎可看作是對“睡獅~乳虎”一喻的注解——正是因為對無賴睡獅死氣沉沉之態(tài)絕望至極,所以要更換動力機才可;為將國家身體內的腐肉爛骨徹底革除,如到萬不得已的情形,甚至不惜采取暴力手段。梁啟超于此前后宣揚的“破壞主義”思想即是他從保守到激進轉變的表征:
“歷觀近世各國之興,未有不先以破壞時代者,此一定之階級,無可逃避者也。有所顧戀,有所愛惜,終不能成……戀舊之性質,實阻閼進步之一大根原”。[1](P2265)
他以破壞主義為“進步之動力”,并重申了“動力”的重要作用:如若動力未發(fā),“堵其原,閣其機”,可致國家百十年不進一步,實在是“可畏可恨”;而當動力發(fā)動后,通過加強人事參用以避免暴亂發(fā)生,也是對國家有所裨益的。[1](P2265)
從生發(fā)角度定義梁氏思想中的“動力”,分自力與他力兩種。就國家動力而言,自力是指自上而下進行的變革,他力則包括自下而上的革命,以及他國對清中國施加的外力。相比以犧牲國權或社會秩序為代價而由他力催生的動力,梁啟超更傾向于自上而下的國家自力;但是當自力遇阻,則革命與他國侵略比,前者為提供動力的次之選擇。上文所引梁啟超在1899年10月發(fā)表的《自由書·破壞主義》,正是梁啟超在與孫中山等革命派人士交往密切時所寫。梁啟超在文中大力贊揚盧梭的《民約論》,并對在民約精神激勵下而成功進行社會變革的歐洲與日本十分歆羨,因而文中作為進步動力的“破壞”一詞,則不免帶有強烈的暴力革命色彩。
起于為自身的革命轉變造輿論,梁啟超一面重新修訂了“維新”概念,指出不以黨派、辦法、主義等外在特征定義維新,而只以“心術”——是否為國民、為公作為唯一標準,因而得以將革命納入維新體系,為“革命救國”奠定理論基礎;[1](P2286~2288)一面褒揚格蘭斯頓、吉田松陰等人的“不專執(zhí)一主義,不固守一政見”,認為只要以愛國為宗旨,那么救國方法就可以“隨時與境而變”。[1](P2251~2256、2267)不過由上文也可見,梁啟超此時雖傾向革命,但他對暴力革命可能造成的后果也是有所顧忌的,畢竟穩(wěn)定的秩序是國家成立的重要保證,因此也埋下了他之后向開明專制急流勇退的苗頭。
綜觀1899~1903年間梁氏提及“破壞主義”的文章可知,其激進轉向不僅關乎國家的政治前途,更因與其思想中建立“新民”的理想密切相關而愈發(fā)堅定。1900年,梁啟超在夏威夷一行中,受當地民風感染,認識到革命于“改鑄國民腦質”的巨大作用,于是更堅定地認為“破壞主義”在國內具有實行的必要。[1](P1828~1829)由于看到了文學藝術在改革國民思想上的巨大作用,梁啟超率先發(fā)起文學界革命,并親自參與新文學的重建活動,希望以改頭換面的文學形式掀起國民腦質中的破壞主義風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