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洛
在南湖邊
傍晚很慢,濱湖路
還沒有行人。幾只灰色的鴿子,
從對面翹角的屋檐
撲飛過去,停在一排榕樹的樹冠上。
昏黃的落日在南湖上空轉(zhuǎn)動,
它的影子像
一塊巨石沉入暗藍(lán)的湖水,
但這并未讓我感到孤單。
星光尚未出現(xiàn),湖底的魚,
也尚未躍出水面,
而我斜靠在湖濱的長木椅上,
做一些遙不可及的夢。
間隙的光線和鳥鳴,斑駁地
漏落在我的身上。
在這樣的寂靜里,恍惚我置身于
另一個神諭的世界。
異鄉(xiāng)的夜晚
我們和江水互訪的那個夜晚,
云朵曖昧,野蟬織網(wǎng),
醉意中,風(fēng)有壓抑和喑啞之聲。
這是初夏,我們在邕江邊的草屋里
喝酒、聊天,魚穿過子夜,
在遠(yuǎn)處翻起一片欲望的漁火。
山巒和那些桅桿,我們都未能確定,
江心霧鎖游船;星光的流螢下,
我們更像是一對出神的木偶。
高大的木槿樹依然固執(zhí)地站著,
抖落了許多稀薄的雨水。
在這樣濕軟的天氣,你說我還很年輕,
嗓音里深藏著憂傷的暗記。
在這個異鄉(xiāng)的夜晚,我們坐在
潮濕的陰影里,看雨燕飛來,又匆忙離去。
枯槁嶺
午后的山嵐迷亂,
樹冠靜如默悼。這里
四月稀少。
我們往林深處探訪,
步履停處,察看干瘦的溪流,
耳邊有無數(shù)
靈禽,在溪石間復(fù)活。
寺院止語,濃蔭澤蓋的蟬,
練習(xí)松針織網(wǎng),有不測深海,
它閃耀之處,來自
這個入夏的
喜悅、急躁和死亡面孔。
從南高峰往北眺望,我遙見
莊子的枯槁山居,
有大風(fēng)掣巨鳥疾走。
垂暮,我才認(rèn)清自己,
一只瘦小的松鼠,
在松濤密集間棲隱身子。
臨窗的下午
我們終于在希爾頓酒店
逗留了下來。臨窗的下午
深圳灣的海水平靜
沒有波瀾。幾條漁船悠閑擱淺
又有幾只白鷗在緩緩飛翔
這是空海,我用整個下午的眼睛
梳理窗外的迷茫
華麗的房間里曲調(diào)盤旋、低迴
像是歡樂,又像是告別。
沒有人理解陽光是怎么消失的
沒有人懂得細(xì)雨是如何飄起來的
或許,這些都并不重要
重要的堤岸深入了大海的深淵。
遠(yuǎn)山仍然是存在的,遠(yuǎn)山遠(yuǎn)在
大海的對岸。遠(yuǎn)山它不會消失
它依然在穹頂之下
凝望著一顆星辰的升起!
垂釣
傍晚,那個老人坐在
河畔垂釣,身后是一排垂柳,
雨后的河面,波瀾不驚。
他的釣鉤像一根拋物線,
又像一張?zhí)饺肷钏挠补?/p>
肅穆的夕陽下,
更襯托出他的沉穩(wěn)和剛毅。
像是這條河上的一座塑像,
引我注目。他在此
測試著時間的水壓儀。
直到我悄然來到他的身邊
細(xì)察:專注力度穿過水面,
他不放過水波深處,
任何細(xì)微動靜。
起釣了,在不經(jīng)意間,他的引弓
蹦出一聲死寂的絕響,
讓我驚嘆,他屏息時可怕的殺機(jī)。
哦,杜鵑花
廣場兩旁的杜鵑花開了。
每天我路過這里,都會慢下來,停留
一會兒。它似乎提醒我潛意識的
某種記憶,在這個異鄉(xiāng)的廣場。
我不知道我因何而停留,
這么多年,我對它有過
一些過敏的恐懼,但我始終無法解釋
這層心理,包括我的愧疚感。
站在這一叢杜鵑前,我細(xì)想它簇?fù)淼?/p>
理由,它們好像
在相互指責(zé),又相互推諉。
在輕信之年,在這個被洗劫一空的
城市的早晨。
哦,過往事物中,我應(yīng)該避開或
重新定義什么。其實我完全
沒有必要這么遲疑,就像我從來不曾記起
什么是消失,是一樣的。
還鄉(xiāng)
走在遺忘的青石街道上,
我聽到的只有風(fēng)聲,
泥土加重了我的呼吸,
迷失的事物從心中復(fù)發(fā)回音。
攜帶失蹤多年的影子和歉意,
我尋找燕子舊巢,
在迷途知返季節(jié),
又一次穿過情感拔青的開闊地。
我曾在陌生的地方漂流,
一半是夢境,一半還是客居;
我深信,憂患的腳印里,
埋藏了太多世事的悲愴。
但今晚我細(xì)聽村莊的和聲,
用失意之水,再一次
釀成仁慈的月色,
在故鄉(xiāng)這心靈的容器里安放。
像蠶從一次睡眠中醒來,
我依舊是俗世的信徒,
帶著拐杖,我穿過膜拜的春天,
從鷓鴣聲里招魂還鄉(xiāng)。
邕江遠(yuǎn)眺
我常獨自來這江畔遠(yuǎn)眺,
眼底的那只白鷺卻從未遇見過,
湖山只在想象中。
蘆葦已老,隱于寧寂的江渚,
荒草中起伏的蟲鳴,
曾帶給我無數(shù)次命運的幽光。
此時,我還能眺望什么?
落日,潮涌,水底尚未升起的
夜晚。哦,江上日暮,而江湖已遠(yuǎn)。
但我依然沒有準(zhǔn)備好,去赴一場新宴,
一如這江水的流逝,
許多事物已不會再回來。
陣雨過后
陣雨過后,南湖的樹木,
搖晃著它笨拙的樹冠,亞熱帶的風(fēng)
穿越河岸的弧線,
漫長地觸摸。在南方的橙色里,
一片湖水的景觀,
被我的目光闖入,并抽打一面活的鏡子。
我享受南方腐爛的氣味,
灌木叢愛意濃密,白色的椋鳥
尖叫,劃過黃昏疆界。我的四周
高樓林立,而我站在路口猶豫,
明亮的路燈暗了下來,
在南方夜里,陣雨過后的光線
繚亂、濕滑。此時我打開窗子,
一枚新月升起,而我紙上的白象,
已是謎一樣地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