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看來,九奶只是一種稱呼,跟我喊娟子、朵朵、小胖子一樣。九奶丈夫在家排行老九,人們叫他九子。他上面有五個哥三個姐。他大哥跟我爺爺是鄰居,鄰里弟兄相稱,一來二去,我們就喊他九爺,喊他媳婦九奶。九奶叫啥,我不知道。
小時候,村里能玩的東西除了石子、沙包就是面人兒。九奶會捏面人兒,長得也像面人兒,我喜歡。最主要的是,九奶肚里的故事比孩子都多,講完一個又生出一個。九奶講別人的故事也講自己的故事,沒的講,她就自己編故事。讓九奶講到落淚的故事是她養(yǎng)的小狗。九奶說,她爹娘死得早,是一個叫小麥的小狗陪著她長大的。小麥晚上陪她睡,白天陪她玩。她5歲那年,不小心掉進村口的漚糞坑,眼見要陷進去了,小麥一下跳進去,鉆到下面,把她撐了起來。過往行人救上她再救小麥,小麥已經(jīng)斷了氣。講到這兒,九奶說,爹娘被煙蒙死她都沒那么哭過,小麥死后,她哭了三天三夜。
九奶講的最長故事是狐貍女。我7歲時她開始講,一直到我9歲還在講。
故事開頭是這樣的:一場流星雨,把一只指甲蓋大小的狐貍送到了地上,小狐貍一見日光就變成了光斑。白天,小狐貍在樹葉上、麥苗上、花朵上,盆上、碗上,一切能發(fā)光、聚光的地方跳躍。晚上,天黑盡了,她就變回小狐貍,邀請?zhí)焐系男切窍聛砼闼嫠?。星星亮晶晶的,小球一樣堆在她身邊。她在星星堆里滾啊滾,滾啊滾,把自己磨得越來越光,越來越亮。在星星堆里,分不清哪個是她,哪個是星星。小狐貍餓了吸月光,渴了飲甘露,長得很慢。一百年后,她長到公雞那么大時,身體有了溫度,懂得了冷暖。她不想跟星星一塊玩了,星星冷冰冰的,不會跟她說話,不會抱她,不會親她,更不會幫她想問題。身體懂得了冷暖,她就開始想暖和的東西。想啊想,想啊想。她的身體里像藏著一堆火,火燒火燎的,天黑盡,從她呼出的氣里能看到星星點點的火星。她的皮膚卻結(jié)了一層霜,牛皮癬似的,一層一層堆積著,接觸到暖和的東西,霜便雪花般飄落了。內(nèi)部火越大,外部霜越重。霜落了,她才輕松、舒坦。她想讓溫暖的東西觸摸,想讓身體上的霜全部融化。她的皮膚好像得了焦渴癥,越想越受煎熬。她找啊找,找啊找,又找了一百年,她終于找到了一只俊美的公雞……
我喜歡九奶,常纏著九奶講這個故事,可是,自從九爺死后,九奶肚里的故事也死了,一讓她接著講,她就說,該給兔子拔草去了,該給羊添料了,要不就是要給豬挖菜去了。
九爺屬雞,26歲死的,車禍。那年,九奶24歲,剛結(jié)婚一年。
那段時間我很傷心??墒?,傷心歸傷心,我照樣喜歡九奶。村里的男人們也喜歡。男人們不像我,喜歡九奶就找她。他們喜歡九奶,不往九奶身邊湊,就像現(xiàn)在的“驢友”“牌友”“賭友”似的,共同的愛好讓他們聚到了一起。喜歡九奶的男人聚到一堆兒,有事兒沒事兒,總拿九奶說事兒。男人說九奶,有的抹了蜜似的甜,有的呢,就像喝了醋,酸溜溜不說,還滿是不屑,但那不屑里,就多了種無可奈何。我哥除外。我哥是后生,像情竇初開的女孩子,喜歡誰就躲誰。
那天,我偷著往九奶家跑,讓我哥逮著了。哥問我干嗎去,我說找九奶講故事。哥問講啥故事,我就把小狐貍的故事跟他說了一遍。他不說話,推著我往家走,說:“瞎編亂造的故事,你還當事兒了。去去去,回家拿筐給豬拔菜去?!彼莆蚁驏|走,自己卻往西走。我問他干嗎去,他說去西山灣割地。我發(fā)現(xiàn)他沒拿鐮刀。正說著,九奶走過來了,哥的臉騰一下紅了。他盯著九奶看,九奶也盯著他看。我從沒見過那么有溫度那么軟綿綿的對視,兩雙眼睛都透著光亮,那光亮帶著春風帶著雨露帶著花香,帶著魚躍鳥鳴帶著駿馬歡騰。他倆好像分別了幾萬年又剛剛碰面似的,兩人嘴唇緊抿,兩雙眼睛卻訴說著前世今生。他們的對視,給我一種很美好的感覺。長大后我才知道那種對視叫含情脈脈。
我搖了搖哥的手,問:“哥,這是九奶,你不認得?”哥回過神來,紅漲著臉,似怒非怒地向我吼道:“回家去,就你話多?!闭f罷,低頭走了。九奶看看我哥的背影,又看看我,問:“你哥咋攆你?”我不敢說他不讓我聽她講故事,就說:“他讓我挖豬菜去?!本拍掏屏宋乙话眩f:“那就快挖去吧。”我說:“我想聽小狐貍的故事。”九奶說:“我忙著呢,好幾家等我捏面人兒呢?!?/p>
我躲在小胖子家墻后看九奶去誰家捏面人兒,她去誰家我就追到誰家。我喜歡看九奶捏面人兒??墒牵拍滩]向村里走,而是向我哥消失的方向走了。
七月十五捏面人兒,這是我們那兒的鄉(xiāng)俗。我娘是這樣跟我解釋的,她說:“很久以前,漢人受不了契丹人欺負,就在七月十五捏面人兒,互相贈送,面人中夾了紙條,約定八月十五一起動手殺韃子?!蹦镎f:“‘七月十五捏面人,八月十五殺韃子就是那會兒傳下來的。”
七月十五前,家家戶戶準備捏面人。會捏的,大家爭著請。九奶就是被大家爭著請的人。有個別人家不愿請九奶,原因是受不了自家男人色迷迷的樣子。但大多拗不過孩子,九奶捏出的面人兒好看。面人兒蒸熟了,擱在筐子里曬干,就能抱出去玩了,就像現(xiàn)在孩子們喜歡的布娃娃。別人的面人兒好看,你抱了個丑八怪出來,是很沒面子的。
朵朵家就不愿請九奶。朵朵家是朵朵娘不愿意請,而我家卻是我爹不讓請。朵朵娘拗不過朵朵,我拿爹沒辦法。爹是村長,全村人都不能拿爹咋樣,何況我一個丫頭片子(爹的話)。朵朵家一請九奶,我就去朵朵家看。我們圍著看不說,朵朵爹也圍著看,門兒也不出。朵朵娘說:“你咋不看看東頭的麥子熟了沒?”朵朵爹白她一眼,說:“看啥看,熟不熟我心里沒數(shù)?”朵朵娘說:“一個大老爺兒們,咋還不出門兒了?”朵朵爹不說話,九奶就接過話茬兒,說:“不出門就在家待著,這么大的地兒,還站不下個他?”說了,就呵呵呵地樂。九奶一笑更好看,倆酒窩能盛得下二兩酒,牙白得跟瓷似的。笑聲從嘴里出來,就像磕在青花瓷碗上,清脆,喜悅,音樂般讓人喜歡。九奶的眼睛也好看,眼仁黑漆漆的,大不說,還亮。眼球上有一層霧朦朦的水汽。一笑,從眼底深處能滲出一種迷人的東西。那時候,費盡心思,我也想不出來那東西叫啥,現(xiàn)在想,該叫柔情吧。反正,九奶的好是真好,在壩上村,再也找不到的好。更好的是九奶捏面人兒的樣子。來別人家捏面人兒,九奶自帶圍裙和袖套。九奶的圍裙是粉色的,嫩粉色,胸脯上繡著一片并蒂蓮花。圍裙是九奶自己做的,并蒂蓮花也是九奶自己繡的。九奶的手巧得真是沒法兒說。在我們村兒,大多數(shù)女人就戴著一個破頭巾做圍裙,哪像她,那么漂亮的一大塊布,一根帶子從頭套過,兩根帶子系在腰上,還繡著那么漂亮的花,竟然當了圍裙。九奶捏面人兒,自己帶的還有一把象牙梳子,一根簪子,一把剪刀,還有一把尖尖刀子。九奶手也好看。手肉嘟嘟的,手指頭很長。指關(guān)節(jié)圓圓的,就像石子掉進湖里,在湖面上濺起了一個個小漩渦。每當看九奶捏面人兒時候,我看著她的那雙手,總有一種沖動想上去摸摸。九奶用手掌搓面,指頭翹起來,上上下下地動,像漂亮的天鵝在水面上舞蹈。九奶捏出的面人兒,或爬或坐或躺,小的半尺,大的一尺左右。蛇盤兔,水蓮花,小麻雀,大鯉魚,每一個,都像逮著活物放在了案板上。我最喜歡九奶捏的爬娃娃。娃娃爬在案板上,微仰著頭,黑豆做的眼睛,滴溜溜亂轉(zhuǎn)似的。九奶用一點點面,搓長了,放在面人兒的鼻子下,用簪子兩邊一挑,一按,再放顆小小的紅豆,胖娃娃就笑了,笑得很甜。胖娃娃最好看的是手腕兒。九奶在手腕處用簪子刮出個肉鐲,手胖嘟嘟的,像極了九奶。
我看得呆了,朵朵爹也看呆了,屋子里,除了有人發(fā)出嘖嘖的稱贊聲,就是朵朵娘的干咳聲。朵朵娘一咳,朵朵爹就抬起頭看,然后低了頭,悻悻然地在地上轉(zhuǎn)一圈兒。九奶呢,也抬起頭,看一眼朵朵爹,咯咯咯地笑。那笑真是特別,不像筷子打碗,倒像風鈴兒遭遇了勁風,一頓亂響。笑罷,九奶就搭訕著問朵朵娘:“堿搭得還行吧?可不能搭大了,雖說堿大比堿小好吃,不好看。中國人是黃皮膚,可都喜歡白白凈凈的。面人兒也一樣。”
朵朵娘繃著臉,假裝沒聽著。
九奶還笑!
對捏面人兒,朵朵爹這么有興趣,我爹卻不喜歡,真是奇怪。不過,我家即使不捏面人兒,我也有的玩,誰家能不給我家送呢?
朵朵娘很有腦子。她家過得好,全憑她娘周旋。這不,朵朵娘看我一眼,就問:“素素,你喜歡啥就說,讓你九奶捏一個,回頭蒸出來讓朵朵給你送過去?!蔽抑钢劳尥拚f:“喜歡這個?!闭娴模姨矚g這個爬娃娃了,九奶再捏出其他好的來,我也不后悔。朵朵娘二話沒說,接口就說:“好,這個給你?!睕]想到,九奶卻不同意。九奶咋能不同意呢?面是朵朵家的,她是被請來捏面人兒的,還管人家送哪個?那天,她把手往我頭上一放,摸了摸,說:“素素,再給你捏一個行嗎?”我不解,盯著朵朵娘看。朵朵娘正待說話,九奶又沖朵朵說:“朵朵,你也喜歡這個,對不對?”朵朵點了點頭。我知道,朵朵哪個都喜歡,因為她逐個都摸了一遍。不過,要是在我家,我也要摸個遍。九奶說:“看看,朵朵也喜歡,再給你捏一個,一人一個?!本瓦@樣,不容大家回話,九奶已經(jīng)揪下一塊面,頭、身子、胳膊、腿按比例分開了。
我的那個爬娃娃也好看。只是,朵朵那個頭頂戴的是個有花邊的帽子,我那個頭上頂著的是一朵花,并蒂蓮花?;ò旮拍虈股系囊粋€樣兒。帽子和花,都好看,我沒覺得有啥區(qū)別。
這件事兒似乎跟我家沒有絲毫關(guān)系。面人兒一蒸出來,朵朵娘就給了我。她說:“不要等著干了,你端回去,讓它慢慢干吧。”我是用一本厚書端回去的。端回去,放在窗臺上,每天摸著,看著,一星期后,爬娃娃表面硬了,我就抱出去玩了。我和朵朵的爬娃娃,像一對雙胞胎,誰見了誰夸。我倆引來好多孩子圍觀。
一個月后,玩膩了,我們就一點點地吃。我和朵朵同時喊“一、二、三”,她啃帽子我啃花,從頭開始吃。面人兒干透了,硬得像石頭,一啃一個牙印兒,吃著很香。
吃了面人兒,空手回了家,娘問:“面人兒吃了?”我說:“嗯?!蹦镎f:“不餓了?”我說:“嗯。”娘說:“那也得吃點兒飯?!蹦翘欤镒龅氖禽?。我看了眼籠屜,說:“不想吃了?!蹦餂]說話,爹也沒說話,哥的臉拉得有半尺長。自從娘生下我這個丫頭片子,爹的臉說拉就拉下來了??墒?,比我大14歲的哥哥第一次跟我拉這么長的臉。
面人兒吃了,但捏面人兒的事兒卻吃不了。那事兒像個鐵秤砣,無形地掛在哥的心上,它的重量只有哥知道。
二
我纏著九奶講故事,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哥也追問起了這個故事。我把九奶講的故事講給他聽,他把買煙的錢省下來給我買糖。
白天,小狐貍是一塊大光斑,俊美的公雞追著光斑玩,追上了,就用嘴啄。在外人看來,那是啄,只有小狐貍知道那是親,一口口地親。公雞把小狐貍滿身雪霜親下去了,小狐貍心里暖,身上也暖。主人家菜院是他們最好的約會場地。小狐貍跳到哪兒,公雞追到哪兒。西瓜秧,青菜葉,西紅柿苗,甚至是剛剛插好的小蔥,都被公雞啄了。主人扔石頭攆公雞??∶赖墓u戀著小狐貍,哪舍得離開。怕石頭打在小狐貍身上,公雞就把小狐貍壓在身下,任石頭在自己身上亂飛。小狐貍讓公雞趕緊躲開,公雞不走,結(jié)果,他漂亮的雞毛被打掉好幾根。躲在俊美的公雞身下,小狐貍特別溫暖。公雞不顧命地戀著菜園,他被主人攆出去再回來,攆出去再回來。公雞進了菜院,家里所有母雞都追了過去。這些雞一旦到了菜院,立刻發(fā)現(xiàn)了小狐貍,一群雞爭著啄她,公雞用嘴親,母雞呢,見公雞只親小狐貍,她們恨死小狐貍了,就用爪子撓,結(jié)果,西瓜秧被扯了,青菜苗、西紅柿秧子也被毀了,連辣辣的小蔥也被啄得不長了。
一生氣,主人殺了帶頭進菜園的公雞。公雞被殺那刻,天陰著,沒了光,小狐貍變回了原形。
躲在菜園里的小狐貍,見公雞的魂魄從他眼睛里跳出來,沿著大道向東飄去,就想追出去,可她變不成光斑,不敢追,只好等太陽出來。小狐貍心急火燎地等。太陽沒出來,淅淅瀝瀝的小雨下了一天。
直等到晚上,等著萬家燈火漸漸熄滅時,小狐貍才出來。她沿著公雞魂魄消失的方向找。走啊走,尋啊尋,走了很長很長的路,過了很多很多的山,蹚了很深很深的河,遇到過千奇百怪的動物,撞到過形形色色的人,可就是沒見著美麗公雞的魂魄。沒有和她肌膚相親的公雞,沒有和她嬉耍打鬧的伴侶,沒有關(guān)心她愛護她的公雞,小狐貍心里難受極了,她整夜整夜哭泣。更讓她難受的是,自從被俊美的公雞親過抱過暖過后,小狐貍的身體發(fā)生了奇異的變化,餓了吸月光,餓得更厲害;渴了飲甘露,渴得越發(fā)難耐……
九爺死時,留給九奶一處小院、一屁股債和一家窮親戚。九爺死后兩年,各村要賬的都來了,小診所打針的、糧店賣面的、裁縫鋪縫衣的、棺材鋪賣棺材的,等等等等,鄉(xiāng)里有多少鋪面,九奶家就有多少要賬的人。要賬的坐在炕上,九奶沿戶借錢,從九爺大哥開始,直走到八姐家,九奶兩手還是空的。要賬的不走,九奶就盆上碗下招待,他們吃了午飯等晚飯,吃了晚飯還不走,九奶找到了村長,就是我爹。九奶來了,明明在菜院里看到了正鋤地的我爹和我哥,卻裝作沒看見,緊走兩步進了家,跟我娘說明來意。我娘繃著臉,像大領(lǐng)導似的走出來,沖我爹喊:“他九奶家要債的不走,讓村干部出面處理呢,你不去一趟?”我爹嗯了一聲,看一眼我哥,拍拍身上的土站起身。九奶問我爹:“村長,就這么去?”九奶在村里輩分大,歲數(shù)小,但跟我爹說話總是小心翼翼的。我爹惱了,說:“不這么去還等轎子抬?”九奶紅了臉,偷看一眼我哥,說:“萬一他們跟你鬧起來咋辦?也沒個幫忙的?!蹦锛绷耍瑔枺骸皝砹藥讉€人?”九奶說:“三四個呢?!蹦餂_著哥喊:“大偉,大偉,別鋤地了,跟你爹去瞅瞅?!备缢坪踉缇偷戎?,娘這么一說,他也不進家,拔腿就走了。其實,九奶還沒來,我哥早把該穿的衣裳穿好了,把自己收拾得妥妥當當,黑褲子,白短袖,完全不像出地的樣子,卻蹲在菜院里鋤草。我哥像彈弓彈出去的石子,一下就走到了我爹前面。我爹那個恨,咬著牙,腮幫子鼓得像青蛙。他管不了我哥,回頭狠狠地瞪了我娘幾眼。
把要賬的人攆走,爹帶回一筆賬。我娘不識字,讓我偷著給她念一下。字體是我哥的,賬本是這樣寫的:“李雙雙欠恒達糧店兔子八只,欠黃裁縫小雞50只,欠張家棺材鋪小豬兩頭……”我問娘:“李雙雙是誰?”娘搖頭,然后自己問自己:“是‘他九奶?”
九爺在嘈雜的家庭里呆膩了,分家蓋房就找了一處最僻靜的地方。九奶家在東街最西邊,沒有左鄰也沒有右舍,左面和后面緊挨樹林,右面是一片草地。與村里唯一有關(guān)聯(lián)的就是前面的那條大道。小院被一片樹林半環(huán)繞著,像躺在樹林臂彎里睡覺的美人兒。
一個四面不挨人的房子里住著九奶這樣的美人兒,如美女站在戲臺上跳脫衣舞,用眼神、腰身、動作撩逗人,細想想,又不完全像。脫衣舞美女是表演給眾人的,而九奶的美,一旦在她家碰上,那就是獨享。
九爺死后,壩上村人的家風突變,時不時傳出兩口子打架的消息。今天他兩口子,明天他兩口子。打架原因雖然不同,但打架起因是一樣的。不是誰家男人給九奶背了草,就是誰家男人幫九奶鋤了地,還有的打架理由更荒唐,竟然是因為迎面碰到了九奶,男人眼睛在九奶身上,沒聽到身旁自己女人的問話。
家庭糾紛發(fā)生頻率最高的是七月十五,這樣說也不對,應該是捏面人兒的時候。這個時候,九奶忙得要命,也吃香得要命。除了忙著出地之外,還忙著挖野菜,揪灰菜,割狗尾巴草。自己家忙里忙外不說,她還得忙著給別人家捏面人兒。最主要的是,她捏面人兒是費力不討好的事。
按說,給誰家捏了面人兒,誰家就該留下吃飯??墒牵艟拍坛燥埖娜思也欢?,一是九奶一般自己不樂意,二是主人不怎么留。
又一年,九奶在村頭地里給豬挖野菜,朵朵娘站在草灘上喊:“九子家的,九子家的,抽空兒幫我家捏捏面人兒。九奶出地圍著紅紗巾,把整個臉都包起來,新疆人似的。朵朵娘喊罷,九奶拿起耷拉在胸前的紗巾角擺了擺,意思是知道了。
中午的時候,九奶抹得香噴噴地來了。九奶不像其他女人,腦后一根辮子,猴皮筋隨便一扎,亂得如同一把干草。她的頭發(fā)總是整整齊齊的,水汪汪的,像剛洗過。她一進門,朵朵娘的臉色就不好看。大人的臉色好不好,小孩子最有感覺。大人一有怨氣就拿孩子出氣。九奶沒進門前,朵朵娘還寶貝兒寶貝兒地喊朵朵,九奶一進門,朵朵娘臉一拉,扭頭就罵正洗臉的朵朵:“時不時晌不晌的,你洗的是哪門子臉?早上你是干啥的?這會兒洗給誰看?”九奶邊挽袖子揉面邊說:“臟了就洗,洗臉還分時辰?”然后,招呼朵朵和我說:“朵朵,素素,洗洗手,隨手把臉也洗洗,幫我搓面條,別把臉上的土掉面里?!倍涠淠飷乐氐溃骸芭獋€面還洗個臉?沒聽說過?!本拍桃膊划敾厥?,也不惱,只問:“我土頭土臉來給你揉面你高興?”朵朵娘沒了話,只是惱。好像是九奶求著來幫忙似的。不管這兩個女人斗什么,九奶讓我?guī)兔?,就覺得稀罕。我趕緊把手伸進朵朵的水盆里,邊洗手邊洗了一把臉。洗了臉,我和朵朵都抹了她娘的雪花膏。
朵朵爹從地里回來,一進門就狗似的皺鼻子,邊皺邊說:“真香,香死人了?!?/p>
朵朵娘的臉拉得二尺長。
朵朵娘又要給我一個面人兒。我讓九奶幫我捏個鴛鴦戲水。朵朵娘說:“鴛鴦戲水那得一對兒。面人兒能成一對?沒聽說過?!蔽艺f:“我爹到縣里開會見過,說展覽會上一對鴛鴦,水都是面做的?!本拍掏A耸掷镎诩毤毧坍嫷幕ㄈ铮V呆呆地看著我,半天才說:“不就是一對鴛鴦,做給你看?!本拍贪雅劳尥揞^上頂?shù)幕ǚ耪?,用竹簽迅速挑出幾個花蕊,就開始給我做鴛鴦戲水了。九奶做得特別用心,朵朵娘一鍋饅頭蒸出來了,九奶還沒做出來。朵朵娘有點兒不耐煩,一家人等吃飯呢。
朵朵娘說:“九子家的,捏不完,不行就在我家吃飯吧?!笨跉馐窃囂叫缘?。想留吃飯,應該說:“九子家的,吃飯了。吃完了再捏?!蔽叶寄苈牫鏊牟徽\意,九奶能聽不出來?
朵朵爹也聽出來了,朵朵爹說:“把捏出的面人兒先蒸上,趕上飯了,還用問?端菜,端菜,先吃飯,吃了再捏這個?!?/p>
我和九奶都在朵朵家吃飯。我在她家吃飯是常事,朵朵在我家吃飯也是常事,我倆趕上誰家飯就在誰家吃。九奶是第一次在朵朵家吃飯。朵朵娘也不是小氣人,可九奶吃了她家一頓飯她就來了氣。長大后我才琢磨出來,朵朵娘吃飯時跟朵朵爹打架,不是小氣九奶吃了她家的飯,是小氣朵朵爹飯桌上冷待了我們仨人,專給九奶夾菜挖飯。
鴛鴦戲水自然沒捏成。因為,朵朵娘和朵朵爹飯桌上拌嘴,把飯桌掀了不說,還把九奶捏了半截兒的鴛鴦戲水的面人兒也掀了。到現(xiàn)在我也想不起來,朵朵娘是因為哪句話生的氣,反正就那么一下子,像火苗遇見爆竹似的,眨眼兒就炸了。
我沒有面人兒,朵朵娘只給我一條面魚。原因是,朵朵哪條面人兒也不送人,她只讓她娘送魚、花和鳥。朵朵真小氣!那天九奶給她家捏了五個面人兒:三個爬娃娃,兩個坐娃娃。
七月十五沒面人兒,比不給我梳小辮兒都難堪。我發(fā)誓不再跟朵朵玩。
晚上,躺在炕上,聽娘跟爹說:“明天咱們也捏面人兒吧,你看看,你看看,沒面人兒能行?”娘肯定是指我了,因為我正縮在被窩里哭。
爹說:“丫頭片子事兒真多。要是男孩兒,我給他修不了個彈弓,他哥也能給他修一個?!?/p>
娘沒說話。過了一陣兒,爹又說:“你也學學,不就是用面捏個人兒,有多難!”
娘又沒說話。
別看爹是村干部,在家,他的權(quán)力大不過娘。娘對爹,不像朵朵娘對朵朵爹,動不動就罵,往死了罵。娘只是惱,氣極了就用鼻子哼,哼一聲再哼一聲,很不屑的樣子??傊锊徽f話就能把爹制住。
后來,聽爹訕訕地說:“想捏就捏,不想捏就找他九奶來捏,也不是啥大事!明天我?guī)Т髠コ龅?,晌午不回來吃飯了?!?/p>
我聽出爹的意思了,他同意娘請九奶來捏面人兒??晌衣牪怀龅牧硪粚右馑?,九奶來捏面人兒,爹怎么要帶哥出去?我和爹娘睡在里屋,哥一個人睡在外屋,爹娘的話他是聽不著的。
第二天,哥不跟爹出地,說爹要割的那塊地麥子不熟。爹嫌哥不聽他的話,又兇巴巴的。爹一兇,我怕,娘怕,哥卻不怕。哥嘴上不頂他,耳朵卻不聽他,跟他擰著干,自己拿了一抱鐮刀,坐在院里的臺階上挨個兒磨。
娘起了面,沒叫九奶來捏面人兒,自己學著捏面人兒。大案板往炕上一放,娘盤腿兒坐在炕上,一五一十地捏,先把饅頭大的一塊面分出四部分:頭、胳膊、身子、腿。但娘總是分不勻,有時候頭大身子小,有時候腿短胳膊長。我明知道不勻,還不能張口,一張口,娘的火氣就會沖著我來:“不勻?行行行,不勻就別捏了,不吃飯餓呢,沒有面人兒死不了。”我只能由著娘捏。娘折騰半天,終于捏出一個面人兒來。娘那面人兒捏的,簡直沒法兒看,大臉龐不說,還弄了那么小的兩只眼睛,眉毛一粗一細,身子呢,小不說,左胳膊比右胳膊粗,右腿又比左腿細。這樣的面人兒別說抱出去玩,放在家里都覺得丟人。
我不敢說不好,又不能說好,只能看著面人兒委屈地哭。爹和娘看著面人兒,一改往日的氣氛,笑了一場又一場,我越哭,他倆越笑。哥呢,臉始終繃著。
面人兒表皮還沒干透,朵朵就抱出了街。說抱也不對,應該是端。一晌午,她把五個面人兒都端了出來,先是爬娃娃,頭頂花朵的那個,放在一本大書上,像端一碗水似的,慢慢端出來。一伙孩子圍著看。然后是坐娃娃,扳著自己腳趾頭的坐娃娃,憨態(tài)十足地靠在一個鐵盆里端出來,一伙孩子像逗小狗似的,她摸一下,你摸一下,嘖嘖稱贊著。我不能捧場,那樣的話,有點下三爛。娘捏的面人兒又不能抱出來,沒事干,我手里捧著一捧向日葵,騎在墻頭自己玩,目不斜視,耳朵卻不聽話地跟著那伙孩子。向日葵是我家院兒里的,是正頭下的枝杈上長出的小頭,正頭的籽都快熟了,小頭的花才開。前幾天,朵朵想要掰了小頭玩,我沒讓她掰。我把一捧向日葵放在鼻子下聞,還喊過秀秀讓她聞,她聞一下,見朵朵端出了新的面人兒,不顧我挽留,扭頭跑回了朵朵跟前兒。
我學娘的樣子,很不屑地沖那個方向哼一聲。我不知道娘哼爹后心里咋樣,我哼罷并不痛快,心里酸酸的,還想哭。朵朵身邊熱鬧極了,往年圍在我倆身邊的孩子,現(xiàn)在就圍著她一個人,我進家也不是,走過去跟她們一起玩也不是,真是兩難。
正在這時,九奶來了。九奶用竹籃子挎著鴛鴦戲水的面人兒來了。九奶在她家捏了我說的鴛鴦戲水的面人兒來了。九奶是專門給我捏的,九奶是專門給我送來的。兩只鴛鴦,一只綠頭頂,一只黃頭頂;一只藍脊背,一只灰脊背;一只五彩尾巴,一只純白尾巴。嘖嘖嘖,兩只鴛鴦頭挨著頭,身子貼著身子停在面做的水上,兩只面做的鴛鴦像書上畫著的、水里鳧著的,比真的還要漂亮的兩只鴛鴦,立刻把一幫孩子都吸引了過來。
鴛鴦面人兒放在一個平平的木板兒上。當九奶把木板兒慢慢拿出來,遞到我手上時,一幫孩子同時驚呼起來。她們把我團團圍住,討好地喊著我的名子:“素素,我摸摸行不?”“素素,我聞聞香不香?”“素素,讓我端一會兒行不?”“素素,讓我細看看紅翅膀是用啥涂的行不?”“素素,我把糖給你,你讓我端給我娘看看行不?”
大家爭著搶著跟我說話,我都不知道九奶多會兒走的。
九奶太好了,我太喜歡九奶了。那天,我哥給我買了糖,問我這幾天聽沒聽到小狐貍的故事。我說九奶忙著給各家捏面人兒,沒空兒給我講。我哥說,要想聽就能聽到,她做飯的工夫就給你講了,又不占嘴,咋能聽不了,還是你不想聽。哥這么一說,我才想起我應該追著九奶。我興奮地跟我哥說:“對啊,只要追著九奶,就能聽到故事?!睕]想到,哥的臉色一變,呵斥道:“跟你說多少次了,人家叫李雙雙。跟咱們沒一點血緣關(guān)系。還成天九奶九奶地叫,也不怕把人家叫死?!蔽覇枺骸罢δ芙兴??”哥說:“奶奶輩兒的,不是老了嗎?老了不得死?!蔽覈樢惶?。九奶要死了,我也得傷心死。從那以后,我不再喊她九奶,跟村里其他人一樣,喊她九子媳婦。
晚上,我和我哥躺在我家柴禾堆上看月亮,我把九奶講給我的故事講給了我哥。
小狐貍找得很辛苦。她克服好多困難,風霜雨雪難不倒她,最難的是對付饑餓。她不知道什么東西能消除她的饑餓感。本來,吸日月之靈氣的小狐貍能變成人,因為她是仙兒,身子沒沾過血氣??墒?,她一心想找公雞的魂魄,公雞的魂魄轉(zhuǎn)什么,她就轉(zhuǎn)什么,轉(zhuǎn)豬、轉(zhuǎn)狗、轉(zhuǎn)驢,不管什么,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就行。她放棄了轉(zhuǎn)人的機會。
為了生存,她學野牛、小鹿吃過草,學熊貓吃過竹子,學猴子吃過野果,能吃進去的不解饑,吃不進去的就嘔吐了。有一次,她見一條花蛇吃了一顆鳥蛋,她也吃了一顆,她感覺比吃草強多了,吃進去不嘔吐還解餓。后來,她就學著蛇吃幼蟲、泥鰍、黃鱔、雜魚、青蛙,她找到了適合自己口味的東西,也給自己招來了禍。她沾了血腥,想變成高尚的人類,只能重新修煉。她自己不會捕捉活物,就使用伎倆跟別的動物搶奪。為了貪腥,她讓蛇咬過,讓狼追過,遭熊打過。她常常遍體鱗傷。后來,她學會了使用媚術(shù)。她知道發(fā)情的狼需要母狼,就把自己偽裝成母狼的樣子,她的媚術(shù)只能持續(xù)20分鐘,時間一過,她就會變回小狐貍,那樣的話,她就成了狼的囊中之物。這20分鐘對她至關(guān)重要。在這20分鐘里,她得讓發(fā)情的狼心甘情愿把它口中的美食讓給她,還不能受到侵犯。為一頓美食她傷透了腦筋。她利用過狼,利用過虎,利用過熊,利用過蛇,還利用過狍子,等等等等,所有食肉的動物她都利用。一次又一次,她爭奪它們的美食,又一次又一次從它們身下脫險。它們沒有識破她是好事,但可怕的是,它們記住了她的體味,尋著她的體味,這些動物沒日沒夜地追尋著她。為了尋她,它們總是不期而遇,見了面就撕咬,就搏殺。這個時候,她趕緊變成小狐貍,以閃亮的速度逃了。她知道,她一旦掩蓋失敗,就會成了兇惡之物的腹中之食。小狐貍每天提心吊膽地過著日子,可她尋找公雞魂魄的決心沒有改變。
功夫不負有心人,一百年后,她終于碰到了讓她癡心不改的魂魄,那個魂魄竟然披著一張兔皮。
那是冬天的一個早上,大雪覆蓋著原野。四野蒼白,走獸遁跡,飛鳥隱形。這個季節(jié)是狼發(fā)情的季節(jié)。小狐貍孤零零地行走在荒寒的山林中,她又冷又餓,為了充饑,她必須尋找發(fā)情的狼……
鴛鴦戲水的面人兒在村里掀起軒然大波。孩子爭著來我家看,連大人也來。那幾天,九奶被村里人輪番請去捏面人兒,有的孩子纏著爹娘,讓爹娘求九奶給她也捏個鴛鴦戲水的面人兒。九奶誰家也不答應。九奶說:“她用兩天兩夜才捏出那個鴛鴦戲水的面人兒,再捏同樣的一對鴛鴦,得要了她的命。”
那個十五,家家都捏了面人兒。孩子們?nèi)巳硕急е嫒藘和?。一下子,村里的面人兒花樣多了起來。這家捏了牛、羊、豬,那家捏了兔、貓、雞;這家捏了獅、虎、鹿,那家捏了石榴、茄子、佛手;這家捏了爬娃娃、睡娃娃,那家捏了坐娃娃、蹲娃娃。村里家家捏面人,面人兒千姿百態(tài),但沒有一個面人兒是帶顏色的。我是唯一一個擁有五彩顏色,并且是鴛鴦戲水面人兒的孩子。
一生中,我有許多驕傲的事,有過許多眾星捧月的感覺,比如考上重點初中、重點高中、重點大學,但記憶最深的是端著鴛鴦戲水的面人兒在村里招搖,那段時間,我血液澎湃了一次又一次。
不過,那些日子,一直對我嬌慣的娘就沒給過我好臉色,爹也沒給我好臉色,我哥對我卻是和顏悅色的。無所謂,娘愛怎么甩臉子就怎么甩,爹愛怎么待我就怎么待,哥對我好,我的興奮度不會減。每天一睜眼,我就端著干透了的面人兒出門,是端不是抱,爬娃娃能抱,坐娃娃能抱,面魚能抱,面鳥能抱,唯獨這個鴛鴦戲水不能抱,一抱一掬,不小心,兩只干透的鴛鴦就可能分開,即使兩只鴛鴦分不開,也可能跟下面面做的水分開,任何一方分開,都可能要了我的命。
那段時間,我常在夢里笑醒。一次醒來,聽到爹娘在爭辯。娘說:“他不招惹她,她能對他另樣?”爹說:“咋不是,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她再浪,他要不理,她也不會癡迷成那樣。”爹說:“依我看,趕緊給他成家?!蹦镎f:“咱試過多少次了,相一個荒一個,他看不對,咱能強迫?”爹說:“兩只發(fā)情的牛趕到一塊兒,哪有不懷牛犢兒的。不能由著他,咱再張羅一門親事?!蹦镎f:“我還托許嫂介紹?”爹說:“誰都行,只要能領(lǐng)來女的就行。這次我說了算,你聽我的,別由著他,差不多就給他訂了。”娘說:“行,咋也不能讓他娶一個大五歲的寡婦?!?/p>
我知道,這是爹娘要給哥介紹對象了。第二天,我把爹娘晚上說的話告訴了哥,代價是他必須用爹娘給他的買煙錢給我買糖。
哥把兩塊錢甩給我,說:“我倒由著他們了!”哥就這樣,愛正話反說,村里人喊他牛皮燈籠,懵子兒,話不多,主意硬得很。
哥拿著鐮刀出門時,扭頭跟我說:“告訴爹,我去割麥了,晌午不回來了,讓他別去了,我一個人就行?!蔽艺f,爹去鎮(zhèn)里了。哥說,那你跟娘說一聲,別等我回來吃飯。
我喜歡找九奶坐。那時候,我迷戀九奶的故事,就像以后迷戀書一樣,有點兒情不自禁。
一放學,我就連跑帶顛回家,放下書包,背起筐子給豬挖菜,這是我每天的活兒。一天不挖,我家的那頭白豬就只能喝泔水。野菜挖回家,急急忙忙吃了飯,我就到九奶家,聽她講故事。
哥一個人割地那天,我記得清清楚楚,是周六,上半天學。放了學,吃了飯,我佯裝去地里挖菜,背著菜筐去了九奶家。九奶不在,她家鎖了門。豬在門上拱,瘋了似的,拱一陣哼哼一陣兒,一陣兒又過來拱,一天沒吃食似的。九奶家的木門讓豬嘴拱得濕漉漉的。
我在她家屋檐下坐著,等她回來。我不回家,回家娘就會把我攆地里挖野菜。她家真是動物世界,雞豬貓狗在院里鬧鬧哄哄的,要把彼此吃了似的。
我雙手抱著膝蓋,頭抵在膝蓋上正犯迷糊,九奶提著一筐豬菜回來了。后面跟著我哥。我哥背著一大捆青草,彎著腰,頭也抬不起來。九奶見了我,嚇一跳,看看我再看看我哥,見我哥頭也不抬,佝僂著身子正往院墻上放草,就放聲喊道:“素素,你咋來這兒了?”
我哥驚叫一聲,咚,那捆草掉在了院墻外面。
我不敢說我在等九奶講故事,怕我哥告訴我娘我在九奶院里偷懶,便急中生智說:“我娘讓我來找我哥?!备鐫M頭大汗,臉色緋紅地站在我面前,彎著腰問我:“娘知道我來這兒?”我說:“娘說你會躲在這兒偷懶?!备缬悬c驚慌失措。九奶也彎下腰,摸了一把我的頭,說:“你哥才不會偷懶呢,他見我割了太多的草,好心幫我送了回來,這不,他幫我送回來就要返回地里割麥子了?!闭f著,她推我哥一把,說:“你快去割你的地吧,害得你跑一趟,我下次不割這么多了?!?/p>
我哥把我揪起來,拉到一邊,低聲呵斥道:“你要敢告訴娘我來她家的事,我就把你小辮剪了,跟剪羊毛似的,一根不剩?!?/p>
我不怕我哥,他對我就是面上兇,就是嚇唬嚇唬我,過過嘴癮。
我瞪他一眼,說:“你敢?!?/p>
哥真是怒了。我跟他頂嘴,他眼睛里少了往日的溫暖,竟然兇巴巴的,跟我爹的眼神一樣一樣的。
他原地轉(zhuǎn)了兩圈兒,突然站正了吼我:“還不快回家?想讓我揍你?”
我返身拿菜筐,正要跑,哥一把揪住了我。他臉色亮了一下,問我:“你咋不去挖豬菜,在這兒是不是磨洋工?”
讓哥點到了痛處,我害怕了,趕緊跟哥說好話:“哥,你別告訴娘我在這兒偷懶好不好?我就是想聽九奶講故事,小狐貍的故事。九奶說她只有晌午有工夫,我就這會兒來了。你要告訴娘我來這兒了,娘得扒了我皮。”
哥呵呵呵樂了,樂得前仰后合。
那天,我跟哥拉了鉤,發(fā)誓誰也不跟爹娘說我們來九奶家的事。
第二天,九奶把我喊到她家,專門給我講了狐貍女的故事:
為找到吃的,小狐貍先得找到會捕食的動物,走啊走,找啊找,小狐貍終于找到了狼,不是一只,是兩只。兩只狼正圍攻一只白兔。小狐貍有點犯難,兩只狼一公一母,她想要引起公狼注意,就可能惹惱母狼。她知道,靠自己身體釋放出的特殊體味,魅惑公狼不是問題,問題是怎么對付母狼。母狼對她的體味是排斥的,用在人身上就是嫉妒。小狐貍想了想,便把自己變成一只小狼,她的眼睛對著公狼釋放一種信息,對著母狼釋放另一種信息。兩只狼很快上鉤了,它們讓她加入到了圍攻的隊伍里。三只狼呈三角形把白兔圍在中間,狼和兔子的力量太懸殊了。小狐貍邊想著怎么把小白兔占為己有,邊觀察小白兔的眼睛,這一看不得了,從小白兔的眼睛里,她看到了他的魂魄,俊美公雞的魂魄。
終于找到了。
在兩只狼用耐心對峙小白兔的時候,小狐貍一下?lián)淞松先?。當她抱住小白兔時,她身上的霜雪花一樣飄落了,立刻,她變回了狐貍。趁兩只狼發(fā)呆,小狐貍?cè)缫坏篱W電,攜著小白兔跑了。
蒼茫的雪地上,兩只狼追著一道閃電,整整跑了九天九夜。他們跑過的地方,雪花飛騰,世界一片混沌。從北到南,從冷到暖,從平原到深山,兩只狼追累了,停下來張望時,狐貍憑最后一絲力氣,把小白兔含到了一個很小的洞里。
小白兔也認出了前世的狐貍,他跟小狐貍講了他一百年來的遭遇。為了找到小狐貍,他先后附在幾千個小動物身上,他專找能跑擅跳的動物轉(zhuǎn)世??墒牵切﹦游飰勖塘?,他只有不停地轉(zhuǎn)世,才有機會找到小狐貍。就這樣,他們互相找了一百年,才在洞里相聚。在洞里,他們緊緊依偎,把前世欠下的溫暖用七七四十九天補了回來。兩只狼一直守在洞口,他們出去,只有死路一條。小狐貍和小白兔想通了,只有變成人類,他們才能名正言順地恩愛一生。想要變成人,他們只有修煉。小狐貍和小白兔只想到了結(jié)尾,他們忘記了過程。一個食肉的和一個吃草的動物,他們修煉所需要的時間是不同的。食草的動物,他沒有多少罪孽,食肉的動物,如果修煉不到,是很難變成人的。小狐貍和小白兔在洞里修煉,小狐貍眼睜睜看著小白兔留下一副軀體,靈魂飄出了洞口……
九奶講到這兒時跟我說:“素素,你聽沒聽說有的人是狼轉(zhuǎn)的?”我搖了搖頭。她又問我:“你聽沒聽說有的人是豬轉(zhuǎn)的?”我點了點頭,說:“我娘說我哥就是豬轉(zhuǎn)的,能睡覺。”九奶呵呵呵笑了起來,一笑,倆酒窩更深了。笑罷,她臉色緋紅地問我:“你覺得你哥是豬轉(zhuǎn)的?”我想了想,說:“豬不吃肉,我哥愛吃肉,他是狼轉(zhuǎn)的?!本拍绦α苏f:“不對,你哥屬兔的,從啥修煉的就屬啥。他前幾世是兔?!蔽艺f:“我是屬蛇的,那我是蛇修煉來的?”九奶說:“嗯,差不多。你哥是兔修煉來的,后來變成了人,成精的小白兔,比狼還兇?!本拍陶f罷,就用手捂了嘴呵呵呵地笑。
我把九奶講的故事講給我哥聽,把九奶說他是兔子修煉的話也說給他聽,我哥興奮地把我舉過頭頂,轉(zhuǎn)了兩圈兒,放下來說:“我就是狼,我吃的是色,秀色可餐?!?/p>
這話我不懂。
三
這段時間,好幾個人給哥介紹對象。爹娘要給哥娶媳婦,哥的脾氣卻火爆,到處跟人打架。一句不合就大打出手。
他打小胖子、二小子我能理解,他們嘴賤,見了我哥就編排他:偉哥偉哥你真棒,沒有女人讓你浪,天黑炕上盤腿坐,唉聲嘆氣想婆娘。
我哥叫李重偉,比他小的都喊他偉哥,比他大的都喊他大偉。我哥1米8大個子,很少有人打得過他。
那天,我哥左手拎著二小子,右手拎著小胖子,左右開弓,三下五除二就把他倆打趴下了。一個頭破了,一個胳膊脫臼了。兩家人找到我爹,說我哥脾氣暴,得給娶媳婦了,這是客氣話。不客氣的是問話:你家大偉去別村看電影,聽說還挨打了呢,他那會兒咋不發(fā)這么大脾氣?話里話外,他們是說我哥仗著我爹是村長,在村里為非作歹。我娘一直賠不是,我爹一直黑著臉。他們一走,我爹舉起扁擔就打我哥。我和我娘抱著哭成了一團,我哥呢,一聲不吭,只把背給了我爹,任由他打。
這場架我家賠了500塊錢,給二小子和小胖子買了牛奶、黑芝麻糊和水果。我哥兩個月的煙錢被我爹扣了下來。我們都以為,這場架我哥吸取了教訓,不會動不動就出手傷人,沒想到,沒過幾天,我哥又打了朵朵爹,并且是,差點兒打出人命。
其實,朵朵爹比我哥只大6歲,他結(jié)婚早,19歲就跟朵朵娘生下了朵朵,我哥呢,19歲才高中畢業(yè)。
我們村比周邊各村都治理得好,這是我爹的本事。我們村的井上都遮著井棚。我爹說井口敞著,刮風下雨井水容易污染,所有的井,他動員全村人都搭了井棚。井棚搭得很講究,像我們住的房子,泥坯砌墻,墻里墻外用膠泥抹了,再用白灰刷了。墻里寫著“保護水資源就是保護我們的身體”,墻外一邊寫著“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種樹”,另一邊寫著“要想美,少打老婆多教育”,墻后寫著“和諧致富”。像各家門口貼著的對聯(lián)。井臺南面是敞開的,前面放著飲水槽,方便飲牲口。飲水槽是長方形的,巨石做的。我們村有多少口井就有多少一模一樣的飲水槽。因為水井搭著棚子,天熱農(nóng)閑時節(jié),村里人都喜歡在井棚里納涼。
那天,幾個女人拿著針線活在井棚里納涼。朵朵娘把一家人的棉襖棉褲拆了,棉花毛飛得到處都是。拆下的面料不去河里洗,卻占用飲水槽洗。她邊洗邊跟幾個女人聊天。朵朵爹呢,這邊給朵朵娘一桶桶從井里吊水,那邊跟幾個女人說著葷話,我和朵朵在井棚前后瘋玩。
我哥放馬回來,騎著馬到井邊飲馬,見朵朵娘占著飲水槽洗衣服,臉色當下就不好看。朵朵娘趕緊說:“大兄弟稍等等,馬上就洗出來了。”我哥也不說話,只點了點頭,眼皮也不抬,用手一下一下梳馬鬃。朵朵娘把面料洗了,涮了。飲水槽里外都是棉花毛。朵朵爹把吊水桶遞給我哥,說:“大偉,給,飲你馬吧?!蔽腋邕€是沒抬頭,緩緩說道:“哥,你先把飲水槽洗了吧?!倍涠涞蟠筮诌值卣f:“洗啥洗,又不是做飯鍋?!备缬终f:“好好洗洗吧,都是棉花毛?!倍涠涞俸僖粯?,說:“又不是你喝,馬還怕個這?”哥也不爭辯,還是那句話:“好好洗洗,怕不怕我知道?!倍涠涞媸菦]心沒肺,本來我哥不高興,他洗洗也就得了,還教訓起了我哥:“你是念書念傻了吧!那牛馬就是牲口,渴了,河里溝里的水不照樣喝?”說到這兒,他把吊水桶扔在我哥腳邊,邊下井臺邊唱起了歌:“九妹九妹漂亮的妹妹,九妹九妹透紅的花蕾,九妹九妹可愛的妹妹,九妹九妹心中的九妹……”
他唱這首歌的時候,九奶正好挽著一籃子菜路過。朵朵娘的臉當下就變了,沖朵朵爹喊:“不趕緊幫我搭衣服,站那兒嚎什么喪!”旁邊幾個女人哈哈大笑。邊笑邊說:“你家男人發(fā)情了,你看不著?”
九奶跟我哥對視了一下,低頭走過去了。就在這時候,我哥的暴脾氣一下發(fā)作了。他像拎小雞一樣把朵朵爹拎起來,甩鼻涕一樣猛地甩了出去。就這么一下,朵朵爹的前門牙在飲水槽上磕下去兩顆,滿嘴噴血嚇壞了所有人,都以為他被撞壞了內(nèi)臟。
這場架,我家賠了朵朵家5000塊錢。朵朵爹說鑲兩顆牙得1萬塊,我娘找中間人談了半天,賠了5000。聽說朵朵爹只花了1000塊就補了兩顆牙,兩顆大白牙。本來,朵朵爹的牙偏黃,他非要補兩顆白牙,說白牙好看,結(jié)果,兩顆白門牙在一口黃牙中成了笑柄。
我以為這次我爹會往死了打我哥,沒想到,我爹竟和氣地跟我哥說:“在飲水槽里洗衣服,該打。那么大人了,都不知道啥該做,啥不該做?!闭f罷,我爹竟伸出手摸了一把我哥的腦袋,補充道:“嚇唬嚇唬是對的,下狠手就不對了。”我爹說罷,就舉起煙桿喜滋滋抽煙去了。我爹把我哥買煙的錢停了,我哥一直抽煙葉。那天,我哥湊過去,用書本卷煙葉抽時,我爹竟跟我娘說:“給他煙錢,這旱煙他哪能抽得慣?!?/p>
也許我爹的舉動助長了我哥伸張正義的決心。沒幾天,我哥又打了人。這次,他打的不是一個人,是三個人:糧店的張二小、裁縫鋪的老黃和棺材鋪張旺財。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
那天,我坐在九奶炕上聽她講狐貍女:小狐貍和小白兔約好了一起轉(zhuǎn)世,他們商量定了,小狐貍轉(zhuǎn)女人,小白兔轉(zhuǎn)男人,不論遇到什么事,到了人間,他們都要在一起。小狐貍身上帶著血腥,她閉關(guān)修煉了九九八十一年,而小白兔幾世都是吃米吃草的動物,他轉(zhuǎn)世很快,在這八十一年里,他先后轉(zhuǎn)了兩次人一次狗,前一次轉(zhuǎn)世沒有碰到小狐貍,他一個人孤苦伶仃過了一生,81歲含悲而死。第二次他轉(zhuǎn)成了狗,而小狐貍卻轉(zhuǎn)成了女人,小狗認出了小狐貍,可女人并沒認出小狗。那時候,她還是個貪玩的小女孩兒,心思只在玩上。小狗伴著小狐貍成長了5年,5年后,小狗為了救小女孩兒離開了人世,這一次他轉(zhuǎn)成了人。這樣,他就比小狐貍晚到了人世5年……
講到這兒,九奶家來了三個要賬的,自此以后,九奶再沒機會給我講過這個故事。
糧店的張二小、裁縫鋪的老黃和棺材鋪張旺財又來找九奶要賬了。按說,那幾年,九奶養(yǎng)雞養(yǎng)羊養(yǎng)豬把他們的賬都按協(xié)議還清了。沒想到,他們說話不算數(shù),找后賬來了。
原來,張二小和張旺財是父子倆,張二小老婆死后,張二小誰都不娶,點名就想娶九奶。張旺財托老黃到九奶家做媒,讓九奶嫁給張二小。誰都沒想到,苦巴巴熬日子的九奶竟說不嫁人,誰也不嫁。老黃拿了張旺財?shù)恼f媒錢,沒辦法,就找到九子的哥哥姐姐,還讓張旺財給了他們好處,讓他們說服九奶嫁人。九子的哥姐坐了一炕說服九奶嫁人,說張家是遠近有名的有錢人家,從生到死,全鄉(xiāng)人都離不開張家,每天,張家的錢都像流水一樣嘩嘩進。他們替九子惋惜了幾句,就勸九奶說:“你是寡婦,又背著一身債,人家要娶,你哪有不嫁的理?!本拍桃膊皇救酰膬菏锹犘珠L勸的主。她理直氣壯地說:“嫁不嫁你們管不了,九子留下的債你們不管不問,九子留下的老婆你們也沒權(quán)過問?!?/p>
過了幾天,九子的哥嫂來找九奶,說糧店的張二小、裁縫鋪的老黃和棺材鋪張旺財找他們要錢了。九奶說她都還清了,不欠他們的了。哥哥嫂嫂們卻說:“還清了人家還跟我們要錢?”九奶來了一句絕話:“讓他們來跟我要,看他們有那個臉沒?當面鑼對面鼓,他們敢當面說我欠了沒還,我就聽你們安排,讓嫁人就嫁,九子留下的窟窿就由你們來堵。”
沒過幾天,三個人真結(jié)伴來要賬了。當然了,他們吵得不可開交,一方說按協(xié)議還清了,三方說沒有還清。三方是明欺負九奶的。九爺?shù)母绺缟┥颓唬拍炭隙ㄊ禽斄?。不過,九奶找到了我爹,讓我爹出面證明。
依我爹的為人,他肯定會主持公道。沒想到,那次,我爹做了偽證。
那天,九奶找到我爹,跟我爹說三年前談妥的條件,她記得清清楚楚,她先后給了恒達糧店8只兔子,給黃裁縫50只小雞,給張家棺材鋪兩頭小豬,三年過去了,他們不認賬了。
我爹跟著九奶去了。我爹去的時候沒叫我哥,他看了眼我哥沒說話。九奶也看了眼我哥,嘴動了動,沒說出話。我和我娘也跟著去了。我們走時,誰也沒叫我哥。事后才知道,我哥在家找記賬本呢。那天,他在家翻騰了半天,柜頂、柜底,箱里箱外,把家翻了一遍,也沒找到記賬本。他找到了我娘藏著的錢,拿著錢也去了。
我記得清清楚楚。那天,全村人去了多半村。農(nóng)忙時節(jié),村里沒有紅白喜事,好久沒來過唱戲的、耍猴的了,這場架成了全村人的稀罕。
先是說理。九奶說九奶的理,說當時說得明明白白,恒達糧店要8只兔子頂100塊錢,黃裁縫50只小雞頂20塊錢,張家棺材鋪用兩頭小豬頂180塊錢。張二小、老黃和張旺財卻說他們當時沒說是頂債,是頂遲遲不還的利息。三個人口徑一致。九奶勢單力薄,她講的理就成了胡攪蠻纏,死不認賬了。
九奶眼巴巴等我爹說話。我爹呢,被九爺?shù)膸讉€哥哥嫂嫂拉到了一邊,嘰嘰咕咕說了半天。人家說的是悄悄話,誰也不能到跟前。誰過去我爹用眼睛瞪誰。就我爹在村里的威信,沒人敢過去。
全村人都等著我爹說話呢。我爹好不容易從包圍圈出來,他清了清嗓子,開會似的嗯了兩聲,半天才說:“這個事呢,我也不好說,一方說是頂債,三方說是頂利息。咋說呢,當時咱白紙黑字沒寫清楚,只能選個折中的方法了。九子哥嫂愿意替九子把這債還了,是好事,啊,也給他九子媳婦減輕了負擔,既然都愿意,就讓哥哥嫂嫂們把那300塊錢掏了,這以后就兩清了。其他事,那是你們自己家的事,自己商量著辦。”
九奶怒吼一聲,說:“不行,我不答應?!闭f著,她用手指了指一邊站著的哥嫂,罵道:“你們替我還債,我又沒欠債,你們替我還啥?他們給了你們啥好處?還有逼著弟媳婦改嫁的?你們還是九子親人嗎?九子在地下饒不了你們?!?/p>
人群里有人說:“讓你嫁還不好?一個人過日子,還背一屁股饑荒,圖舒心還是圖省事?”
九奶在人群里環(huán)視一圈,頭倔強地擰著,眼神歹歹的,似在找人。
也就是這個時候,我哥沖了上去。他把手心里攥著的錢摔在張二小面前,說:“共500,我替她還?!?/p>
九奶看了眼我哥,小女孩兒似的,迅速低了頭,眼睛里噙著的淚花也滴了下來。
張二小說:“你算老幾?她是你七大姑還是你八大姨?能輪上你還?”
人群里有人說:“她是他九奶?!彪S后是一陣竊笑。
我哥拳頭握緊了。他兇巴巴地向人群里望,好像要把那個揶揄他的人揪出來暴揍一頓似的。
張二小看也不看我哥,他竟然盯著九奶,不懷好意地嚷嚷道:“你愿意讓孫子替你還這債?”
還沒等九奶張口罵,我哥的大拳頭早掄了過去。他先是把張二小打趴下了,只一拳頭。返過身,又向張旺財揮起了拳頭。這時候,我爹大喊一聲,把我哥抱住了。爬起來的張二小趁機沖了上去,猛推我爹一把,就把我哥摁倒了。張旺財撲上去還踢了我哥兩腳。這一下,我爹不讓了。
我爹是壩上村的村長,可在張旺財眼里,他啥也不是。我爹剛撲上去,張旺財一甩胳膊,我爹就像蛤蟆一樣蹦出去很遠。
到現(xiàn)在我也不明白,我爹替壩上村操了那么多心,我家出了事,村里人卻都在圍觀,任由幾個外村人在我們村撒野,這事要擱別人家,我爹肯定不讓。
最后的結(jié)果是,我爹被張旺財壓在路西,我哥被張二小和老黃壓在路東。張家父子倆壓在他們身上不說,還揮拳錘打。我娘哭著罵,我哭著喊。我們一點辦法也沒有。
就在這時,九奶用扁擔挑著兩只大鐵桶過去了。她站在路中央,以她為圓心,扛著扁擔轉(zhuǎn)起了圈兒,她越走越近,越轉(zhuǎn)越快。當轉(zhuǎn)到兩撥人中間時,鐵桶不高不低,剛落在張家父子和老黃的頭上,咣了當,咣了當,桶碰在三個人頭上,像秤砣碰在雞蛋上,接連發(fā)出一陣沉悶的響聲。原來,九奶在兩只桶里都放了石頭。
隨著幾聲慘叫,騎在我爹和我哥身上的三個人紛紛倒地。
九奶一下打傷三個人,鄉(xiāng)里來人調(diào)查,我哥硬說是他打傷的,鄉(xiāng)里就把他們一起叫去問話了。
四
這次打架,我家賠了錢是小事,主要的是,我爹的官帽子可能要被摘了。鄉(xiāng)里說要上會研究我爹參與打架的事,我爹處于留職待查階段。我想,這是我爹真正生氣的原因??墒牵謇锶藚s說惹我爹真正生氣的是我哥。
我哥和九奶從鄉(xiāng)里回來那天,有人見我哥抱起九奶鉆進了山洞。壩上地區(qū)一馬平川,說的是山,其實就是凸起的小土堆,山不大,山洞更不會大到哪兒去。那個山洞我去過,那次,我哥領(lǐng)我到鄉(xiāng)里趕集,回來時趕上雨,我哥帶著我就是進那個山洞避的雨。我跟我哥并排蹲進去都擠,我不知道,又沒下雨,我哥為啥要抱九奶進去。我爹聽村里人說了這事,腮幫鼓得跟蛤蟆一樣。
我哥還沒進家,就被我爹攆了出去,這還不算,我爹拿著扁擔,還滿村追著打,看那樣子,好像還要把他攆出村。我爹舉著扁擔追,我哥也不快跑,邊跑邊回頭跟我爹說話。我爹追上去舉起扁擔打,他挨兩下,疼得直咬牙,扁擔雨點似的落下來,他才又跑起來,跑幾步停下又回頭跟我爹說話,等上來的又是一頓打。我不知道,我哥有什么當緊的話要跟我爹說,我一年不跟我爹說話都沒話說,他不知哪來那么多的話要說。
我娘拉不住我爹,就沖我哥喊:“大偉,別說了,趕緊跑開吧。別說了好不好?”
我哥真是犟,越不讓他說,他還越要說,邊挨打邊說。扁擔鉤落在我哥的頭上,我看見我哥頭上流了血,流到臉上,從臉上一直往下流,我爹竟然還不放過,還在追,還在打。我哥呢,竟然還不服軟,頭上頂著血窟窿還在跟我爹說。
兩個犟人!
我爹打我哥,驚動了全村人。我爹和我哥像野狗逗野貓,一條巷子一條巷子地追,幾條巷子都站滿了人,就是沒見九奶。
站在巷子里的人跟我娘說:“他爹服軟了,下手明顯輕了,你別擔心了。”還有人說,看他爹的樣子,是想往西邊攆大偉,你家大偉,繞著巷子來回跑,就是不往西邊去。
我娘拉著我,追又追不上,不追又不忍,就隨著看熱鬧的人,從這條巷子追到那條巷子,又從那條巷子追回這條巷子。
我看到我哥,就沖我哥喊:“哥,哥,你躲娘身后來,快點。”爹一打我,我躲在娘身后,我爹就收了手??墒?,任我咋喊,我哥就是不理。
后來,我娘推了我一把,彎下身悄悄跟我說:“趕緊去喊你九奶,讓她快來勸勸你哥。”
九奶家真是個好地方,村里幾條巷子熱鬧成那樣了,她家四周還是靜悄悄的。
我進了九奶家,見九奶蹲下身子在嘔吐,像吃壞了東西似的。見了我,她還邊笑邊吐,好像嘔吐是件很幸福的事。她吐得滿臉喜色。
我說:“你病了?”自從我哥不讓我喊她九奶,見了九奶我就你來你去地說話。
九奶喜滋滋地說:“沒病,你快要當姑姑了。孩兒他姑姑。”說著,她還調(diào)皮地擰了一下我的臉蛋。
我不知道“孩兒他姑姑”是啥意思,她說沒病,我趕緊告訴她我哥挨打的事。九奶聽了,驚叫一聲,拔腿就往村里跑。
九奶跑得真是快,我那么能跑,竟然追不上她。等我進了巷子,從人縫里鉆進去才看到,九奶把我哥擋在身后,氣喘吁吁地怒視著我爹。她嘴唇哆嗦著沖我爹喊:“還有你這當?shù)牧??往死了打孩子?他犯啥錯了?當面鑼對面鼓,當著全村人面你說清楚了?!?/p>
我爹真是老了,跟張旺財他們打架他認慫,讓九奶當面一問,他也認慫,先前追著打我哥的勁兒沒了,只顧蹲在地上,呼哧呼哧喘粗氣。
半天,他才抬起手指頭,指著我哥說:“你問他,讓他當著全村人面說說,說他想娶誰了?”
我哥一把把九奶推開,說:“說就說,我還怕啥?我想娶誰就娶誰,誰也管不了,誰也別想管。行,我就在這兒說,咱說定了,只要我說了,我們的事就定了,你也別多管閑事了?!?/p>
我哥像我爹給全村人講話似的,他嗯了一聲,清了下嗓子,就要往下說。沒想到,我爹像臥在地下的狼狗,猛地跳了起來,沖著我哥劈頭蓋臉地就打上去了。我爹沒有我哥高,他竟然跳著高高打我哥的臉。我哥臉上重重挨了兩巴掌,但他像沒事人似的,伸著脖子,看著眾人還要往下說。
也就在這時候,我爹給氣暈了過去。我爹倒在了地上,我哥才服了軟。他爹爹爹喊了半天,喊著喊著就哭開了??墒牵任业鶆偙犻_眼,他竟然來了一句:“爹,你別生氣,我的婚姻還是得我說了算。”
我爹病了,躺在炕上,兩天不吃不喝。這兩天里,娘一直求我哥,讓他跟我爹認錯。我哥不說話,眼睛血紅,急得要把眼珠子蹦出來似的。我娘說:“你爹從沒受過這種氣,你不聽他的話也就算了,還非得要讓他聽你的話。”我哥說:“我的話沒錯,他咋就不能聽?”我娘說:“那事還有個誰對誰錯?你爹是出了名的犟,認定的理,十頭牛都拉不回來。你先認個錯,讓你爹吃口飯。不能活活餓死他。你爹要有個三長兩短,你一輩子也好過不了。你先認個錯,剩下的事咱再議?!蔽腋缯f:“我就不信了,我不認錯,他還真能餓死自個兒?我沒錯,我認定的人,認定的事,一百頭牛也拉不回?!?/p>
我哥摔門走時,我追上去跟他說:“哥,你跟爹認個錯吧。你不認錯,爹不吃不喝咋辦?我沒錯還跟爹認錯了呢。那次,我還跟你認錯了呢,你忘了?認個錯,也不掉你的肉,就一句話,你就說說唄?!蔽腋缤屏宋乙话眩浅獾溃骸皾L一邊去,你懂個屁?!?/p>
第三天了,我爹還是不吃不喝,只是哼哼,要死的樣子。我娘就知道哭,白天黑夜地哭。我哥呢,一天給我爹往上端三次飯,六次水,就是一句話不說。
兩個犟人!
我讓娘哭得煩透了,就出門溜達去了,走著走著就到了九奶家。
九奶也病了,躺在炕上直哼哼。見我來了,問我家里情況,我一五一十跟她說了。她聽了后,坐起來,面對著自家大門,不知何故,嗚嗚地哭了起來。哭著哭著,又趴在炕沿邊哇哇地吐了起來。
唉,這世界真是亂套了。我沒聽到狐貍女的故事,只好懶洋洋地回家。
第四天,我哥把我爹摁在炕上,強行給他灌了一碗水。不知怎么,我爹就睡了,睡得什么也不知道了。后來聽我娘說,我哥在水里放了安眠片。我爹睡著后,我哥去小門診找來了醫(yī)生,給他輸了幾瓶子液體。
家里安靜下來了,我才想起說九奶生病的事。我哥一聽急了,跳下地就要走。我娘扇了我一巴掌,罵道:“都八九歲了,咋啥也不懂呢?!?/p>
我不知道娘為啥打我。怕我娘也不吃不喝,我趕緊跟我娘認錯,說以后要懂事。那時候,我不知道我錯在哪兒了!
正在我哥穿鞋的時候,九奶領(lǐng)著一個女孩子來了。一進門,她就笑嘻嘻地喊道:“一大早花喜鵲就叫不停,原來是沖你家來的。”九奶臉上笑嘻嘻的,可她的眼睛卻像剛哭過似的。我哥癡呆呆看著九奶,很吃驚的樣子。九奶呢,看也不看我哥,沖著我娘和躺著的我爹說:“我叔,非要讓我給表妹介紹對象。想過來想過去,咱們村,也就是你家大偉配得上我妹。這不,我領(lǐng)我妹來相相大偉。”
九奶的表妹跟九奶長得一模一樣。真是好看。就是羞答答的,不敢抬眼看人,完全沒有九奶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勁兒。
娘一驚,看看九奶,看看我哥,一時不知說什么了。沒想到,這個時候,爹一下坐了起來,好像他根本就沒睡著,根本就沒生病一樣。他坐起來,沖我娘喊:“趕緊給他九奶倒水,媒人都來了,也不懂好好招待?!?/p>
大人的事真是摸不透,九奶介紹了那么漂亮的妹妹,我哥竟然不領(lǐng)情,他沖著羞答答的女孩兒喊:“去去去,想嫁誰找誰去?!闭f罷,拿起地下的煤鏟子,咚一下扔到了我家穿衣鏡上。我家那塊掛在墻上印著“花好月圓”的穿衣鏡立刻碎了一地。
九奶好像生氣了,她盯著我哥,說:“呀,你覺得自個兒挺金貴的,還挑三揀四了?”說罷,沖我爹娘又說:“論我在村里的輩分吧,我不該叫你們嫂子,可論年紀,你們就是我哥嫂。這個媒做不成我也不強求,我妹又不是非他不嫁。我來你家,還有個事得跟村長說,我跟張二小要在本月18號結(jié)婚,你們也知道,張旺財家是大戶,二小叔叔就是咱們鄉(xiāng)鄉(xiāng)長,在鄉(xiāng)里有分量不說,在縣里也很有分量。我們結(jié)婚,他家要熱鬧,大熱鬧,在大飯店要擺好幾十桌。我心思簡單辦個婚禮算了,那邊不讓,我也就不能寒酸了。我爹娘死得早,最近最親的也就是我叔和嫂了。這不,我叔和嫂領(lǐng)我妹來了,18號他們代我家人出席。我是這樣想的,你是村長,也是我哥,我想請您也出席,給我撐撐門面?!?/p>
我爹好像沒反應過來,半天沒說話。我娘愣怔片刻,說:“九子媳婦,依我說,你不要急著嫁他,再打聽打聽,我聽說,那個張二小可不是……”
九奶截斷我娘的話,說:“張家門坎兒高,想嫁的大姑娘都排著長隊呢,何況我這個寡婦。好日子誰不想過?嫁給張二小,我就把家安到了鄉(xiāng)里,說不定,過幾年他還領(lǐng)著我在縣里安家呢。再說了,有吃有喝總比鬧心的日子強。我也想了,就是嫁了想嫁的人,成天打得雞飛狗跳的,那也不是日子啊?!?/p>
我爹不想聽九奶說下去了。他從炕上站起來,精神百倍地下了地,說:“行行行,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鄉(xiāng)里一天沒決定撤我,我就是村長,村里的婚喪嫁娶我就得出面。大妹子,你說,要我干啥?”
九奶說:“還得煩你到我家一趟,跟我叔嫂商量商量?!?/p>
直到九奶一行人出門,我哥都沒反應過來,就那么癡呆呆地立在地上,泥人一樣。
我爹沒事人似的去九奶家?guī)兔α?,我哥卻遇到鬼似的,晚上就發(fā)起了高燒,他整夜整夜喊著,哭著,嚷著,幾天時間,他就瘦脫了相。
九奶出嫁那天,天下著雨。雨雖然不大,卻淅淅瀝瀝下個不停,就像九奶的眼淚。九奶出嫁,也沒有娘家人,也不需要流離娘淚,可她卻沒完沒了地哭。迎親的八輛紅色小轎車來了,八輛小轎車貼滿了好看的花。最前面一輛車頭還用花貼出一個大大的花心。車頭有多大,花心就有多大。這樣的場面,在壩上村還是頭一次。壩上村人頂著雨看熱鬧。有人打著傘,有人頭頂著塑料布,也有人頭頂著一個裝尿素的袋子,五花八門的遮雨布把九奶家門口堵得嚴嚴實實。八輛車在雨中一字排開,越洗越紅,地上的積水漂著幾朵從車上掉下來的鮮花,雨點落上去,鮮花顫巍巍地動,像九奶被背出來時抽動的肩膀。
聽說九奶的婚禮很壯觀,有唱的有跳的。按說,我爹是村長,應該是坐正席的。誰知道,九奶出嫁那天,我爹卻領(lǐng)著我哥到縣城找熟人給我哥辦民辦教師去了。后來,村里人說,熟人是九奶托張二小找的,爹在九奶婚禮上的任務就是領(lǐng)我哥去縣城。那時候,我一直不太信村里人的話,憑我爹的本事,還需要九奶托人?
我上高中那年,我哥轉(zhuǎn)成了公辦教師,在離我們村不遠的張紀村教書。學校老師緊缺,他一個人帶兩個班。我哥一直沒結(jié)婚,我娘說他心高,誰也看不上。
我哥喜歡獎勵他的學生。誰考得好,誰學得好,他就獎勵誰。他用自己的工資給學生們買本買筆,他教過的學生都用過他送的筆和本。正趕上三年災荒,壩上四個縣都缺米少糧,學生吃的都是政府救濟的玉米面,白面很緊缺。老師一個月救濟8斤白面,我哥不吃,他把白面攢下來留著捏面人兒。把面人兒曬干獎勵學習好的學生。這是他最隆重的獎勵。能吃到曬干了、有嚼勁的面人兒,在那個特殊時期,別說是對挨餓正長身體的學生,就是一般人,也算最高獎勵了。不是每個同學都能得到他捏的面人兒。良??h有四個中學,一中,二中,三中,四中,他只送給那些學習好的,成績能夠得上良??h中學的學生。
不知道我哥什么時候?qū)W會的捏面人兒。我哥送學生面人兒的事,全縣人都知道。一個男老師會捏面人兒不說,還把面人兒當重要禮物送給學生,我哥不出名才怪。那些得到獎勵的學生呢,也真把他送的面人兒當個事兒。為爭面人兒,互相競爭,你不讓我,我不讓你,全鄉(xiāng)那么多學校,考入良??h中學最多的是我哥教的學生。
一入夏,我哥就開始捏面人兒。他不捏爬娃娃、坐娃娃,也不捏花魚龍獸,只捏一對一對的鴛鴦。捏好的鴛鴦他就放在他宿舍房頂上曬。到了秋天升級考試的時候,他的房頂上曬滿了鴛鴦。一對對鴛鴦栩栩如生,隨時都要起飛似的。等學生成績下來,他就把干如硬棒的鴛鴦送給他們。他捏的是一對,送卻不送一對。他掰開了送,一人一只。兩只連在一起干透了的鴛鴦被掰開后,肩膀部位各有一處疤,每個得到鴛鴦的學生都捧著一個帶硬傷的鴛鴦。硬傷歸硬傷,但好吃,干透了的鴛鴦特別有嚼勁兒。
我哥被確定患有抑郁癥的那年,他班里來了一個從城關(guān)鎮(zhèn)小學轉(zhuǎn)來的學生,叫張憶偉。城關(guān)鎮(zhèn)小學在縣里。只聽說從鄉(xiāng)里轉(zhuǎn)到縣里念書的學生,沒聽說過愿意把孩子從縣城轉(zhuǎn)到村里念書的家長。張憶偉家長應該屬于全縣首例。聽說那孩子在縣城小學是個霸王,他父母在縣城開著肉鋪,沒時間管,也管不了,按孩子娘的意思,就把孩子交給了全縣最好的老師,也就是我哥來管教了。
張憶偉來的那天,我哥盯著他看了半天,然后就開始哭,哭得沒完沒了??薏徽f,逮著人就訴苦,說他等這個孩子等得好苦,他十幾年沒去過縣城,就為了等這個孩子找上門來呢。他哭不說,還非要逼著張憶偉去把戶口改了,說他的名字起錯了,出生日期也填錯了。這還不說,他還整天抱著張憶偉不放手,走到哪兒拉到那兒。同吃同住不說,他到四年級教室講課也要帶上只上一年級的張憶偉,那孩子一不在身邊,他就說孩子走丟了。那孩子也膽大,我哥這么待他,別人看著別扭,他卻高興得活蹦亂跳。
我爹娘把我哥領(lǐng)到大城市看病,醫(yī)院聽說他好多年不愛說笑,就說他得了抑郁癥,認知能力出了問題。從醫(yī)院回來,我娘替我哥請了病假,讓他在家好好養(yǎng)病。
那天,我娘跟我說,她去學校見到了那個叫張憶偉的孩子,她突然想起了我哥小時候,那孩子跟我哥小時候有點像。我娘說,她只知道九奶生孩子的第二年就跟張二小離了婚,離婚沒幾天就嫁到了縣城,九奶跟現(xiàn)在的男人又生了一個男孩,現(xiàn)在男人是賣肉的,不稀罕張憶偉,逼著九奶把張憶偉送給前夫撫養(yǎng)。前夫張二小又娶了老婆,根本不管這孩子,九奶沒辦法,聽說張紀村學校不用家長管孩子,就把孩子送去了。
我說:“我感覺那孩子就是我哥的。那年我去找九奶,九奶正嘔吐,還說我要當姑姑了?!?/p>
我娘說:“胡說八道,你哥跟她沒到那個地步,剛心動就被你爹管住了,真到那地步,你爹拼了老命也管不住。”
正說著,我哥從學校收拾東西回來了。他把自己日常生活用品帶回來不說,還把那個叫張憶偉的男孩也帶回來了。男孩牽著我哥的手,一蹦一跳地走,我哥呢,看著男孩蹦蹦跳跳,臉上扯出一縷一縷笑意。
這么些年,這是我見到的我哥最由衷最甜美的笑容。
作者簡介:李金桃,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鐵路作家協(xié)會理事,魯迅文學院第十五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二十余年,發(fā)表作品100多萬字,組詩多次被《詩刊》《飛天》《鴨綠江》等刊用,部分詩歌作品被中央電視三臺制作成MTV播出。部分小說、詩歌被選入年度選本。出版小說集《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