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漁
一
依舊是冬霾無雪,天空迷蒙昏暗,世界一片混沌。
這混沌,仿佛是一個想醒也醒不了的夢境。
殷尋坐在紅色寶來車里,看著包裹得圓滾滾的兒子一路小跑,進了中心小學(xué)大門,這才松開手剎,一腳油門,車子穩(wěn)穩(wěn)駛向位于古槐灣區(qū)的公司。
時間尚早,天氣寒冷,馬路上車與人都少,路邊的柳樹枝條上裹附著一層寒霜,瑟縮立于冬霾之中。車內(nèi)空調(diào)暖烘烘的,廣播里正播放一首沒聽過的歌,殷尋享受著駕駛的快樂。到達公司的時候,時間未到七點半,大院內(nèi)空蕩蕩,一輛車都沒有。那株古槐,早已落光了葉子,巨大的樹冠蔭庇整個院落,光禿禿的樹枝糾纏交接,雜亂無序,將天空分裂得姿態(tài)怪異,如同一個破碎的夢。
停車場內(nèi)黃油漆畫出的停車框端端正正,有規(guī)有矩。殷尋喜歡規(guī)矩,有規(guī)矩才有自由,沒有規(guī)矩只有混亂。停車場對面是分公司辦公大樓,一棟沙漠色的仿古羅馬建筑。樓雖只有三層,但卻建在七七四十九級厚重的臺階之上,高大雄壯的羅馬廊柱,粗糲的花崗巖石外墻,宏偉的半圓形拱券,其威嚴肅穆令人頓生自身渺小之感。
門廊左邊的柱上掛了一塊巨型金色門牌,上書黑字“槐安×××××公司”。因為反光,從第三個字開始看不清楚。
殷尋泊好車的時候,廣播里“知書”欄目男主播正在評論著一部并不紅的電影《搜索》,主播引用了學(xué)者胡適的話:“一個骯臟的國家,如果人人講規(guī)則而不是談道德,最終會變成一個有人味兒的正常國家,道德自然會逐漸回歸。而一個干凈的國家,如果人人都不講規(guī)則卻大談道德,最終會墮落成為一個偽君子遍布的骯臟國家。”
車子中控臺上的排氣柵呼呼地吹出暖風(fēng),殷尋關(guān)掉暖氣,將車子熄了火,右手從副駕駛座椅上拎起酒紅色坤包,左手打開車門,一條被駝色高筒牛皮長靴緊緊包裹的長腿,已經(jīng)伸出車外。
鎖好車子,殷尋提溜著坤包向大樓里走,迎面碰上正從臺階上下來的人。
此人頭顱下圓上尖像一頭發(fā)育畸形的大白蒜。此蒜搖頭晃腦,目光閃爍,見人就調(diào)頭,換個方向走個三五步,疑心不安全,復(fù)又折身返回,目光四處流竄一番,疑心仍有危險,就又調(diào)頭,如此反復(fù)三五次,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要去哪個方向??偸亲笞笥矣业貙っ?,從不真正大大方方地走直線。
殷尋想不出這是誰,這人似乎在哪里見過,很熟悉,可又似乎從沒見過。人越走越近,殷尋猛然意識到,這是上任已三年的經(jīng)理——胡宏圖。怎么會不認識胡經(jīng)理呢?殷尋詫異。記得當(dāng)初因他名字拗口不響亮,有誰圖省事喊他胡圖,這名字就那樣叫開了。
胡宏圖,是外地來的“和尚”,空調(diào)至此主持分公司的工作,不打算長駐沙家浜,所以家也不曾搬來,吃住都在分公司。
殷尋恭恭敬敬地笑喊:“胡經(jīng)理早。”
見有人笑著和自己打招呼,胡經(jīng)理白胖的臉上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眼睛四處溜,滑看向任何一處,卻獨不看和自己打招呼的人,嘴里含混著嘟囔:
“怎么來這么早?單位很好玩嗎?”
殷尋的笑容僵住,怎么還有主管不喜歡職員來上班?
一時之間,她摸不清胡經(jīng)理為何如此發(fā)問。
在胡圖看來,殷尋的工作同她的那個對桌油也梅一樣,就是玩呀玩。
“哦……這不是到年底了嗎,我手頭上活兒多……”
胡圖聽到殷尋在認真回答,收回四處溜看的眼睛,盯著殷尋白皙的臉龐,一時間走了神兒。
殷尋的眼睛圓而大,眼里常常流露出的神情,初看是天真,是那種小女生才有的天真,毫無心機的恬靜和單純,有著一種未經(jīng)人事煎磨的混沌和醇元。這種天真如同名貴香水,其尾香需要時日才會聞見。等到再看的時候就會發(fā)現(xiàn),那眼睛里有狐疑、凌厲,和不容侵犯。極像貓,看著溫順,卻隨時會露出尖牙利爪,給你出乎意料的襲擊,又終究體量微小,不至于有致命危險。
殷尋一襲乳白色羊絨大衣,被一根長腰帶隨意系住,頸項間一條純紅色羊絨圍巾,一頭短發(fā)爽利干練,即使穿了厚重的冬裝,也依然遮掩不住身段窈窕。
胡圖知道,殷尋是一個人帶著孩子,她丈夫遠在他鄉(xiāng)。胡圖天性里覺得一個帶孩子的女人沒有男人做靠山,可欺。忍不住昂然挺直脊背,搖頭晃腦起來,分外覺得自己威武雄壯。
見胡經(jīng)理心不在焉,殷尋不再言語,跨上樓梯,穿過羅馬式拱券下的門廊,進入大樓內(nèi)。
大堂的地板已被保潔員清潔過,白色的精磨大理石地面上纖塵不染。紅色的地毯將大堂一分為二,左右兩邊的墻上用銀色的方形鍍銀方板鑲嵌,氣勢恢宏。左邊墻上,由九九八十一塊銀灰色正方形字板鑲嵌而成,每一塊字板上鑄一個“善”字,一群小“善”上托出一個大大的“善”。另一面墻上寫的是“誠”,也是各種字體的小“誠”托出一個大大的“誠”來。大堂正中間影壁上,是兩個大寫的隸體“團結(jié)”,兩個字圓圓滾滾,像偽裝乖巧的熊孩子。密集繁多的橫豎撇捺,留下了密如蟻穴般的空隙,那些空隙里積滿了灰塵。
不知道為什么,這新來的胡經(jīng)理上任伊始就涂掉影壁上的規(guī)章制度,在上面鑲嵌了“團結(jié)”二字,并在左右兩面墻上鑲嵌“善”和“誠”。字是好字,但每次看到這些字,殷尋都會覺得混沌糊涂。這一群一群冰冷的銀灰色金屬,晦澀堅硬,無情冷酷,完全蓋住了原來的規(guī)則條例,讓人不知所措。與這些簡單生硬的金屬字塊比起來,殷尋還是喜歡前任經(jīng)理在墻上刷的崗位職責(zé)和標(biāo)準(zhǔn),那些用中國紅印刷的宋體字,清晰、醒目、熱情、活力,是公司的行事準(zhǔn)則,讓人知道自己該干什么,不該干什么。
眼里見規(guī)則,心里才會有準(zhǔn)則,行事才靠譜。
樓內(nèi)闊大陰暗,廊燈昏黃,殷尋拐進一條向西的走廊,順著松軟的地毯走進大樓腹部,在走廊的最西端停住,拿鑰匙打開海青色的防盜門。
門打開后,殷尋立即被一股油膩、腐爛、污穢的陰冷包圍,如進了懶婆娘的廚房。地板上數(shù)道菜湯滴出的黑點子,畫出幾條弧形軌跡,幾根干縮的面條,像是死去的蛔蟲一樣保持著彎曲的姿勢,還有幾坨雞屎一樣的東西赫然黏在文件柜前的空地上。殷尋想象不出那是什么,蹲下身來看,原來是幾口被油也梅咀嚼后吐出來的蒜黃,可能是摘菜的時候沒有摘干凈,老油咽不下去,嚼了幾下后隨口吐在地板上。
同一個辦公室的油也梅喜歡吃蒜黃,每天中午不吃食堂,自己在辦公室炒蒜黃。在屬于老油的文件柜里,因沒有文件可放,被老油用來儲存蒜黃、米面、油鹽醋醬,以至于這辦公室里長年散發(fā)著臭穢的爛蒜頭氣味。為這氣味,殷尋好言相勸過幾回,沒想到老油聽到殷尋嫌棄蒜黃的味道臭,立起一雙眼泡浮腫的三角眼睛,癟著一張薄嘴懟道:“這是辦公場所,不是你家,你想怎樣就怎樣?你還知道什么是團結(jié)吧!真自私!”
殷尋盯著老油那張滿布皺紋、薄而癟的嘴,看著她漸漸幻化成一個身長數(shù)尺、卻垂垂蒼老的巨大嬰兒,那張駭人的臉,化成癩蛤蟆的皮。
殷尋忍不住心里泛起陣陣厭惡。世上怎么還有這樣的人?
見道理講不通,殷尋去找班長老方說,希望老方能勸一下這個又懶又臟的“有錢人”。老方卻笑瞇瞇地看著殷尋,緩緩說道:“你呀——多包涵點兒,大家都知道老油這個人,她吧,沒讀過什么書,不懂什么道理,人還倔,你是個上過大學(xué)的人,別和她一般見識,啊,忍一忍就過去了,退一步海闊天空嘛是不是?團結(jié)!你要注意團結(jié)!”
殷尋把所有的窗子打開,讓外面的空氣進來,反正室內(nèi)也不比室外暖和。雖然暖氣費是年年繳,可一樓的暖氣片卻從來沒溫過,始終冷冰冰的,像極了老油的長臉。殷尋放下包,拿起遙控器開空調(diào),空調(diào)轟鳴起來,要一直轟鳴到中午,還要有太陽照進房間里,才會暖起來。
桌上一摞一摞的賬本,今天殷尋要把這些賬目錄入數(shù)據(jù)庫。
房間里太冷了,又冷又臟又臭。殷尋想帶上一本書到三樓會議室里蹭暖氣,等過些時候下來,屋里就好多了??墒强纯茨切A住所有阿拉伯?dāng)?shù)字的賬本,殷尋就打消了去三樓暖和的念頭。年度末,所有數(shù)據(jù)都要錄入數(shù)據(jù)庫,各類賬目都要歸檔,如果不抓緊時間錄入基礎(chǔ)數(shù)據(jù),會耽誤總公司的相關(guān)工作。殷尋脫下羊絨大衣,換上工作制服。公司的制服,標(biāo)配金黃色的肩章,剪裁合體,腰部的弧線恰到好處地勾勒出殷尋的纖弱。
將電腦開機、打水掃地、抹桌子,清理掉那些雞屎一樣的東西,房間里的氣味好多了。等到屋內(nèi)難聞的氣味散去,殷尋將窗子拉上、鎖好,在電腦前坐下。
空調(diào)機轟隆隆地響著,殷尋的手指在鍵盤上翻飛,一個個阿拉伯?dāng)?shù)字,乖乖地被收攏進行行表格內(nèi),表格漸漸充實,不斷向上滾動。
二
上午九點是市內(nèi)最擁堵時間。
環(huán)灣高架橋上的車堵了半個多小時了,長長的車龍,前不見頭后不見尾。油也梅乜斜一眼放在副駕駛真皮座椅上的白色塑料袋,陣陣蒜香飄進鼻腔,肚子開始咕嚕嚕地叫。她還沒吃早飯,袋子里是一碗蒜黃面,外加一個黑色大海參浮在白色面條上。
“討厭我的人多了!你算老幾?”
車子中控臺的屏幕上正在播放《歡樂喜劇人》,聽到臉同海參一般黑的宋小寶,一臉潑皮無賴地說出:“討厭我的人多了!你算老幾?”
油也梅心頭一亮,如同醍醐灌頂一般,喜得仰臉發(fā)出似驢非驢似隼非隼般的笑聲:“啊嗝兒啊嗝兒啊嗝兒嗝兒嗝兒……”
猩紅的薄嘴唇咧開,下巴向前拱出,超過上唇,露出黑黃的下牙,眉筆畫過的黑眉毛被扯成八字狀,一雙三角眼被擠壓成凸鼓出來的肉泡。油也梅眼上肉厚,唇上肉薄,愛用血紅色唇膏。抿嘴的時候,雙唇緊攏像只被剖開的吸血水蛭,咧開嘴就只勉強能看到兩條血紅的細線。
油也梅收住笑聲,下次遇上殷尋責(zé)怪她時,就拿這句懟她。
電話鈴聲響了,手機屏上顯示“蠢貨”。
接通電話老油不耐煩地問:“又怎么了?”
那邊似乎是在借錢。
“不借!你自己想辦法!”
果斷掛機。
這樣說話,讓油也梅憑空生出一種殺伐決斷的權(quán)威感。
突然想到還有事未說,又把電話撥了過去。
“我車子貸款到期了,你趕緊給我卡里打錢,別給我形成不良信用記錄……我不管,找你朋友借去?!?/p>
再次利落地掛機。
車子三步一停五步一挪地開下了高架橋,終于到達公司的時候,時間已近中午,剛好播放完一期《歡樂喜劇人》。
鎖好土豪金色的七系寶馬,油也梅迎頭碰上班長老方。
老方正帶人從倉庫搬“過冬防寒”答卷的獎品,是每人一盒水晶玻璃杯。老方看見遲到了三個小時的油也梅,分外驚喜,緊走幾步,彎起眉毛,歡快地喊了聲“哈嘍!”
油也梅拿三角眼白了老方一眼,紅嘴唇拉成一條血紅的水蛭,一副不開心的模樣。
“快,先拿著你那盒水晶玻璃杯!沒看見我拿不了了嗎?”
老方捏著嗓子學(xué)女人撒嬌,油也梅這才笑了。上來拿起一盒杯子,一邊檢視,一邊跟在老方后面上了臺階。玻璃杯很好,但白色的包裝盒被人反復(fù)打開過,盒子開口處裂開,還有幾處黑色的指印。
“我不要這盒,你給我換換,這個紙盒子上面臟了!”
老方?jīng)]吱聲,緊走幾步攆上前面的老王和小楊,回到營業(yè)班長室。
油也梅在后面一溜小跑地跟著進了辦公室。
“就盒子臟了一點兒,換什么換!你拿著吧,都在一個班,你換給誰?要團結(jié)!”
油也梅腆著臉笑問:“這是什么獎品?。俊?/p>
“過冬防寒答卷的!”
油也梅聽懂了,這是人人都有的。
“好、好好,我不換了,我團結(jié),我?guī)鸵髮ゎI(lǐng)一盒總成吧?”
老方滿意地用手指點了點油也梅:“不錯,腦子轉(zhuǎn)得挺快!注意團結(jié)?!闭f完,俯身在紙箱子里挑了一盒最整潔的送到油也梅手上。
旁邊的老王沖看熱鬧的小楊眨巴一下眼,看老方給油也梅挑杯子。
小楊探頭看老油手里提的塑料袋,看見了面條上的大海參,嘴一撇,沖老王悄聲說:“開寶馬、吃大海參的人也計較個紙盒子,杯子又沒壞,什么有錢人!”
老王嘿嘿一笑,看一眼油也梅身上的貂皮大衣,低聲說:“知足者、富!”
老方抬頭不滿地瞥一眼小楊,對著油也梅問:
“你下周休公假?再不休,過了年可就休不成了!早點把休假單填了,讓胡經(jīng)理簽字?!?/p>
“哈哈,好,好,我這就回去填。不過我要是休了假就撈不著每天看見你了,我會想你的哈哈……”
油也梅邊笑邊往外走,一出班長辦公室,霎時收起笑容,拉著臉向最西頭的營業(yè)班一室走去。油也梅自認是“有錢人”,常常罵人“傻窮”。營業(yè)班除了老方,其他人都不愿意承認她有錢,而油也梅又是真有些錢,這樣就變成是,她越炫富,人越是瞧不起她。這讓油也梅失望、忿恨,以為這些人是眼氣她有錢。她并沒意識到,改革開放三十年,已經(jīng)沒有了她三十年前過的那種貧窮生活,在這樣的大國企里,也不可能有真正意義上的貧困。
見油也梅走出去,老方回頭對著老王和小楊說:
“你們就嫉妒吧,怎么就那么不善良,見不得人好!人有錢怎么了?背后嘀嘀咕咕,搞不團結(jié)!”
小楊知道剛才的話被班長聽見了,但老方公然偏袒老油,說話又難聽,忍不住憤憤地說:“你說得還真對,有錢可真了不起!可以遲到,可以早退,可以什么都不干!這窮人干多少都白干!”
“我說小楊,你還別不服氣!你指著什么和人比?!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人家五花馬千金裘,海參鮑魚天天有,你指著什么和人家比?”
和尚面前不罵禿子,癩子面前不談燈泡。
小楊雖然不窮,但讓工長那么一說,頓時就覺得矮了人一截,氣得兩眼暴睜,嘴唇翕動,一時間竟上不來話,只好揮起拳頭沖向老方。
幸好老王反應(yīng)快,把小楊攔腰抱住,一疊聲地勸道“冷靜!冷靜小楊!冷靜!”,邊說邊拽地把小楊弄出班長室。
老方眼里閃爍著驚恐,眼見著小楊被老王牢牢抱住,拖出了門,才在后面叫喊:“你個婊兒養(yǎng)的,你敢打我試試!”
聲里露出無法掩飾的膽怯。
老王把小楊拖出班長室,一路推進營業(yè)二室,彎腰把他按在椅子上,見小楊眼里竟然有淚,嘿然一笑。
抬頭看屋內(nèi)沒人,拿暖瓶給小楊杯子里倒上熱水,笑說:
“我說,楊,你還真被氣著了?要我說,若論工作能力咱營業(yè)班誰不比油也梅強,尤其是你,你還是個男人,又年輕又有文憑,你冷眼瞅著,那個油也梅她真會干的是什么?她會用電腦辦公嗎?不會。她會團結(jié)同事嗎?不會!她什么都不會,但有一樣她非常拿手,她會哄領(lǐng)導(dǎo)。你別光盯著看她炫富,她炫富也只能蒙蒙老方和胡圖。這人要真有錢啊根本不會大肆炫耀的!你要留意表面下的東西?!?/p>
小楊端起水杯,嘆一口氣,放下水杯,低頭喊了一聲:“王哥!我就是想不通,老方每次安排活兒,油也梅就說她不會,然后就什么活兒都不用干,又遲到又早退,為什么在老方眼里,她就偏偏是個好職員,而我跑前跑后,里里外外給什么活兒干什么活兒就是不落好?”
老王拖過一把椅子對著小楊坐下,“你呀,勞而有怨!沒有做到任勞任怨。這是其一。其二,干事多錯處多,不干活不出錯。你覺得你干了不少活兒,可在老方看來,你出錯多犟嘴多。而油也梅不干活兒,就不出錯。再者,你什么時候看到油也梅同老方犟嘴了?你就看見她給老方臉色,那在老方看來是撒嬌!還有啊,你看見她背后同胡圖拉拉扯扯沒?老油對于能管得著自己的人,只有一個原則,那就是——順從,絕對順從!不愿意干的事情,也是用順從包裹好才不干。哎呀,年輕人!你得先變成一個需要團結(jié)的人。”
“這些老油條,老混子!他們,他們那是心里完全沒有公司利益!只撈個人好處!”
“公司利益?哈,你倒是為公司利益想,多干活多挨呲,還被人扣個不善良、不團結(jié)的大帽子!天塌下來有高個頂著,你咸吃蘿卜淡操什么心!”
小楊沉默了。
說到底,干的不如玩的,這是為誰辛苦為誰忙?
三
營業(yè)班一室開始變得暖和,殷尋盯著微機屏幕,翻看檢查數(shù)據(jù)的時候,油也梅拉著臉進了門,把盒口爛污的那盒杯子往殷尋的辦公桌上一撴,迅速走到自己的鐵柜前,打開門把干凈的那盒鎖進去,回身懶懶地對殷尋說:“發(fā)獎品,我?guī)湍隳没貋砹?。?/p>
“哦,謝謝你呀?!币髮奈C屏幕上收回眼光,看住油也梅笑說:“這發(fā)的是什么獎品?”
“不知道。管它什么獎品,上面發(fā),你就只管拿就行了?!?/p>
怎么又是這副腔調(diào)?殷尋抬頭看著老油的臉,這張臉為什么整天一副愁容呀,搽多少粉都掩蓋不住那一臉的晦氣。工作如此輕松,又如此有錢,她到底有多少不開心的事情?
老油見殷尋不再說話,忙著錄入數(shù)據(jù),啞聲罵了句“傻窮”!
搞不清楚從什么時候開始,油也梅看誰都是傻窮??善@些“傻窮”,既蠢又笨,卻偏偏年輕!年輕可真好,就是丑巴也好。眼前這個殷尋是最可惡的,還號稱是技術(shù)能手,逞什么能!引起前任經(jīng)理、書記重視,搞得她油也梅即使開寶馬,穿貂裘,吃海參,卻無人重視,毫無存在感。
雖然知道如今時代再也沒有專權(quán)的奴隸主,可油也梅仍然幻想自己能過上有奴仆侍奉的生活。那樣的話,即使她目不識丁,一無所長,也可以高高在上,隨意責(zé)罵不順眼的奴才們。眼前這個蠢笨的殷尋,就只配做奴仆,即使她畢業(yè)于名校,成績斐然,業(yè)務(wù)能力第一。油也梅愿意這些東西統(tǒng)統(tǒng)沒用,可這些東西往往是有用的,就恨恨地看一眼正埋頭苦干的殷尋,這塊槐木疙瘩,什么時候能變聰明些!海參這么大,這傻叉肯定沒見過,也不知道看看。這個蠢貨!沒一點眼力見兒。
如果沒有人見到這海參,油也梅就失去了擁有它的意義和價值。
老油打開微波爐將海參面放進去加熱,聽到微波爐發(fā)出轟轟的噪音,老油快步打開房門走出房間,她疑心微波爐的輻射屏蔽沒那么好。趁著熱飯的幾分鐘,油也梅有幾句話要找人說說。
油也梅敞著門出去了,走廊里冰冷的空氣竄進來,殷尋皺了皺眉。
屋里的熱乎氣很快散去,殷尋正準(zhǔn)備站起來關(guān)門,卻聽到老油回來了。
“你能不能隨手關(guān)門呀?這么冷的天!”
“媽的!你還討厭上我了,這么跟你說吧,討厭我的人多了,你算老幾?”
學(xué)來的話這么快就用上,讓油也梅覺得分外痛快、解氣。
殷尋極厭惡爭吵,和任何人都不愿意。只好心里不自在,照舊干活兒。
這一局,老油覺得自己又贏了。繃緊的臉上,皺紋松散開,一雙八字黑眉慢慢放平,血紅的水蛭分裂成兩條,悠閑起來。拉開抽屜,掏出土豪金色的平板電腦,在辦公桌上立住了,完全看不見桌面上那些干涸的湯水印子,和印子上沾滿的油灰污跡。彎腰點開電視劇《瑯琊榜》后,轉(zhuǎn)身從微波爐里拿出蒜黃海參面條,掰一瓣大蒜,一邊吃,一邊看。
房間里充斥著刀劍入肉的血聲和慘叫,伴隨著吞食面條的咕嚕聲。
這個油也梅完全可以不用來上班的。殷尋找出兩個棉花球,塞進耳朵。如果算錯了數(shù)據(jù),沒人會找油也梅,卻會有人揪著殷尋不放。
“叮鈴鈴……”
油也梅放下筷子,雙擊屏幕,刀劍人聲立馬收住。她瞪眼看著殷尋,想等著殷尋接電話,但殷尋的耳洞里塞著棉花,手上正忙,根本沒接電話的意思。老油拿眼睛剜一下殷尋,這才拉著個臉,伸手拿起話筒,電話拿起來,卻一聲不吭。聽了一會兒,把話筒戳到殷尋眼前,殷尋抬頭看時,她將下巴微微一仰,示意殷尋接電話。
殷尋趕緊點擊電腦屏幕上方的“保存”,站起身,待要伸手拿電話的時候,油也梅已經(jīng)不耐煩,“啪”一聲,把電話干脆利落地拍在桌上。
掏出耳朵里的棉球,殷尋聽出是省城總公司的張會計,因為電話接通后自己說半天,對方非但不說話,還摔電話,張會計感覺受到無禮怠慢。聽見殷尋說喂,也不問接電話的是誰,冷冰冰地通知:“你們分公司不用收費嗎?在我這里有一張你們公司的增值稅發(fā)票,趕緊找人來拿回去收費?!?/p>
“哦,張會計,我不負責(zé)收費,只負責(zé)臺賬……”
“我不管你們公司怎么分工,我告訴你,反正我通知到了?!?/p>
“哦,那么是讓我告訴我們經(jīng)理嗎?我沒有權(quán)力安排人員出差……”
話未說完,那邊電話已經(jīng)掛斷。
放下電話,殷尋站了一會兒。忍住氣,問老油:“那個,收費是不是你負責(zé)呀?”
老油繼續(xù)看著《瑯琊榜》,不打算回答。
殷尋又問了一遍。
老油厲聲說:“什么時候輪到你安排我干什么了!”
說完,老油干脆把鞋子脫掉,雙腳翹到桌面上,翹一會兒腳冷,就又把腳拿下去穿上鞋子,再翹到桌上,烏黑的鞋底上沾了一坨雞屎樣嚼過的蒜黃,不知羞恥地沖著人,隨著老油的腳動,一顫一顫的。
殷尋對油也梅的潑皮無賴早已習(xí)慣,見無法溝通,再說下去還是要吵架,就不再說話,上樓去找胡經(jīng)理。
胡圖坐在高大的辦公椅上,俯視著敲門進來的殷尋,沒等殷尋開口就不耐煩地說:“有什么事情,找你們班長說就行了,全公司人人都像你這樣,我是不是得累死!”
殷尋聽胡經(jīng)理如此說,知道他是嫌棄自己職務(wù)低,不配直接同他匯報工作,雖然知道班長也同樣沒有權(quán)力安排人出差,但也只得去找班長。
找到班長,說明情況,老方手一攤,“我能安排誰去?再說,我明天就去培訓(xùn)中心學(xué)習(xí)半個月,你讓我安排誰?”
這時候,油也梅推門進了班長室,說:“馬艷麗要去總公司。”
老方趕緊對殷尋說:“你去找找馬艷麗,讓她捎回來,不就一張發(fā)票嗎?”
殷尋快哭了,誰不知道馬艷麗,一旦有人求她捎?xùn)|西,非但不捎,說話還難聽,就是經(jīng)理發(fā)話讓她捎?xùn)|西,她也還得排揎經(jīng)理幾句呢,搞得胡圖從來不敢讓馬艷麗捎其他人的東西。
殷尋心里明白,若按工作職責(zé),發(fā)票是該油也梅去取回來,可這屆經(jīng)理不講職責(zé),只講團結(jié),捎帶著講誠與善。若論團結(jié),論誠與善,應(yīng)該給沒有活兒干的人適當(dāng)分配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而整個分公司只有油也梅一人整天無所事事,閑來惹是生非,每天的工作就是追劇和制造事端,經(jīng)常是哪個月里把事端制造得巧妙,月底的工資還會多拿一些。
略一思索,殷尋問班長:“咱們這里到底誰負責(zé)收費?按從前的規(guī)定誰收費誰取發(fā)票?!?/p>
“誰……”老方看向油也梅。
油也梅拿眼睛剜了殷尋一下,老方馬上明白該怎樣說了。
“現(xiàn)在不是以前了。你不要管誰負責(zé)收費,我們是一個集體,一定要團結(jié)。你現(xiàn)在就管把發(fā)票找人捎回來,剩下的事情自然有收費人員干?!?/p>
到了第二周,發(fā)票總算是捎了回來。但此時,老方去了外地培訓(xùn),老油休了公假。
這兩人走時,誰也沒有安排發(fā)票的事情。
四
忙忙碌碌中,時間倏忽而過。
十二月剩下最后一天的時候,休假的回來了,外出參加培訓(xùn)的也回來了。
卻依然沒有人記起發(fā)票,以及需要拿發(fā)票去收款。
傍晚臨下班的時候,張會計又來了電話,那時候油也梅早已經(jīng)下班兩個小時。
還是殷尋接的電話,張會計問為什么這個月該收的欠費沒有到賬。
殷尋說:“不知道啊,我又不負責(zé)收費?!?/p>
這一次,張會計直接把電話打給了胡經(jīng)理。
胡經(jīng)理同張會計客客氣氣地掛斷電話,抓起電話打到營業(yè)一室,沖著接電話的人暴發(fā)了雷霆之怒。
“為什么這個月的欠費沒收回來?你整天都干什么?就知道玩!翹著腳看電視!”
殷尋被罵急了,明明一室干活兒的人只有自己,哪個在翹腳看電視?哪個整天玩?誰整天無所事事找碴子吵架?一出點狀況,誰干活就找誰,這工作真是越干越窩心!
“胡經(jīng)理,你搞搞清楚,我不負責(zé)收費,只負責(zé)臺賬!”
“你!你,你就會搞不團結(jié)!”
胡圖電話打到油也梅的手機上,一個溫柔的語音提示:您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您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
人家下了班,才不管公司的事情。
第二天上了班,胡圖下樓找油也梅,找第四趟的時候,油也梅才施施然提著海參面條晃啊蕩啊進了辦公室。
見胡經(jīng)理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等,油也梅嬉笑著把手里提的袋子往胡圖臉上摜,嘴里說著請胡經(jīng)理吃海參。
胡經(jīng)理躲避著站起身,給油也梅讓了位子,問:“你負責(zé)收費?”
“嗯呢!”油也梅學(xué)著小沈陽的腔調(diào)脆生生地回答。
胡圖嘴角動了動,即便是天性里對貂皮大衣存著敬畏,心里也覺得這個油也梅不妥,自己雖說與她老油比是個窮屌絲,但好歹是一方主管,這讓別人看見是不是有些丟面兒?胡圖不安地左右搖頭看,殷尋在忙著抄臺賬,并沒有注意他。
“這個月的款項為什么沒收上來?”
“???!”老油有些慌,低頭看自己桌面,在一個污漬斑斑的瓷盤底下正壓著一張發(fā)票,瓷盤上的面條已經(jīng)風(fēng)干了。
老油急忙去撥拉瓷盤,被風(fēng)干的面條扎疼了手指也顧不上查看,抽出發(fā)票一看,才想起來休假前就有的這張發(fā)票,而自己并沒有給客戶送發(fā)票,人家怎么會知道付款。
油也梅眼珠子骨碌碌左右尋脧,不知道該怎么辦,只好厚著臉皮辯解。
“我,我,我休公假了胡經(jīng)理,我休假……”油也梅丟下無禮的嬉笑,聲音越說越低,囁囁嚅嚅,不知道該怎么說下去,她是真的忘記了自己還有一個唯一的職責(zé)需要履行。四舍五入的話,“一”原本是可以忽略的。
“不好意思啊胡經(jīng)理……”油也梅的聲音越來越低。
越來越低的聲音停了一下。
很快,一個恢復(fù)了中氣的聲音說:“我不知道發(fā)票什么時候來的。胡經(jīng)理,還以為這個月沒有要收費的發(fā)票呢。我休假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休假。”
“這么說,是殷尋沒告訴你有發(fā)票才導(dǎo)致欠費的?”
油也梅看看殷尋,不說話,沖胡圖眨巴眨巴眼,表情卻輕松了。
殷尋聽見胡圖的話,驚訝地瞪起眼睛。
“怎么又成我的事情了?!”
“怎么不是你的事情,大家都在一起工作,就應(yīng)該團結(jié)!你幫我,我?guī)湍?,把工作干好。你看看你,這個你不負責(zé),那個你不負責(zé),合著你就是來玩的?見著發(fā)票誰也不告訴!你好歹告訴我一聲,或者告訴你們班長,或者告訴油也梅一聲,一個電話的事,不就不會發(fā)生欠費事故了嗎?如今到了年底,人家對方財務(wù)已經(jīng)結(jié)賬,造成巨額欠費,總公司要處理有關(guān)責(zé)任人,你說怎么辦吧?”
想想當(dāng)初去找胡圖被訓(xùn)斥,而老方、老油都知道發(fā)票的事情,卻裝作不知,沒事一樣休假的休假,外出的外出,誰也不記得還有工作職責(zé)要履行。況且,誰都知道,油也梅這個老混子,她不在單位時手機通常都是關(guān)機的,若哪一天忘記關(guān)機,電話接通只要聽說是單位的事情,張嘴就罵。再想,就是休假,自己有什么工作職責(zé)沒有履行自己應(yīng)該知道,該拜托同事幫忙。一個集體需要團結(jié)和幫助同事,那也得需要幫忙的同事說明白了要幫著干什么才對吧。
殷尋知道胡圖糊涂,說了道理他也不懂,滿肚子的理卻不能說,憋得臉青紫,說出來的卻是:“我又不負責(zé)收費,難道不是誰的崗位誰負責(zé)嗎?”
“你看看你,還是這副樣子!不團結(jié)!”胡圖暴跳起來。
油也梅得意地笑了,拿起水壺裝作打水,低頭笑瞇瞇地走出去,去告訴班長老方。
二室的老王和小楊聽見老油去告狀,也跟著進了一室看熱鬧。
殷尋有理說不得,氣得四肢冰涼。這才明白為什么自己那么喜歡那些中國紅的規(guī)則,卻每看到含糊的“團結(jié)”二字,就感覺不知所措、殘酷無情。
“團結(jié)”是可以被當(dāng)做武器的。
殷尋沖上去,想撕開胡圖的心看看,他的心里哪里真有“團結(jié)”,真有“善”和“誠”!卻被老方、老油合力扯住,老拳和飛腳噼里啪啦落下來,殷尋索性命都不要了,嘶喊著“啊——啊——”,不停地扭動身體,奮力廝打。
廝打不過,殷尋被揪住頭發(fā)拖到大堂里,老方把殷尋提溜起來,殷尋的頭被拽起,睜眼看見影壁上陰冷模糊的一片“團結(jié)”。胡圖從后面趕上來,一拳搗在殷尋胸口,正回思自己這樣打女人是否太過了,另一拳已經(jīng)擊上那柔軟的胸口,殷尋張嘴一口鮮血噴在他臉上。
胡圖被血糊住了眼睛,躲到一邊手忙腳亂地擦拭。此時油也梅趕上來,伸出雙手在殷尋的臉上抓下去。殷尋的臉上立時留下十道血淋淋的手指印子。
殷尋忍住疼痛和屈辱,拼盡力氣,一腳踹在油也梅腰間,油也梅借勢躺在地上打滾哭鬧,大喊殷尋打人啦!殷尋打人啦!
不知從哪里傳來“砰”的一聲爆裂,像是誰在大堂里放了個爆竹,油也梅戛然止聲,從地上坐起來尋找聲源。胡圖擦去眼上的血,瞪圓了眼,左右檢視,膝蓋漸漸彎曲,右腳后撤,作勢欲逃。
又是“啪”的一聲爆裂,胡圖調(diào)頭而躥,卻被左腳絆住,一個跟頭摔下去,掙扎中腹側(cè)驟然生出一雙腳來。胡圖變成了一只大螞蟻。只見那只巨型螞蟻進一步退半步,進進退退,一頭向左,覺得不安全,又一頭向右,還是覺不安全,躊躊躇躇,猶猶豫豫,但到底是六條腿,最終一溜煙兒跑了。
老方眼見自己的經(jīng)理變成螞蟻,駭然松手。
殷尋突然沒了支撐,癱坐下去。
“砰!砰!啪……”,再一陣疾密的爆裂聲后,巨大的“團結(jié)”轟然粉碎,從影壁上跌落下來。緊接著,左右兩側(cè)墻上大大小小形態(tài)各異的“善”“誠”紛紛爆裂,泥石迸射,四散開去,煙塵彌漫整個大堂。
見胡圖變作螞蟻逃沒了影兒,油也梅嚇得腿軟,起身不得,在地板上團團打轉(zhuǎn),竭力哭喊,卻漸漸被“善”的碎塊掩埋成一座墳頭。老方見此情景,愣在原地目瞪口呆,正不知該逃還是留,“誠”上一塊金屬飛射過來,擊中他的頭顱,這具黑色的身體晃了晃,慢慢倒下去。
殷尋見那些冰冷殘酷的混沌字塊分崩離析,白色的墻皮粉粉剝落,一片中國紅露出來,另一片也露了出來,煙塵慢慢消散,紅色的規(guī)則漸漸清晰。
殷尋輕輕吐出一口氣,伏在胳臂上昏過去。
“媽媽……媽媽,你來評評理,我這算不算是輸了?”
遠遠地,殷尋聽到有人喊,聲音越來越近,是兒子。
殷尋睜開眼睛。其時,窗外夏陽如火,蟬鳴如嘶,房間里空調(diào)開得有些大,吹得她手腳冰涼,胸口悶悶的,殷尋拿開壓在胸口的書。
原來,是睡著了,兒子和丈夫一盤棋尚未下完。
殷尋回思夢中之事,疑惑怎么會做了這么個比真更真實的夢。像胡圖那樣的主管算是個混蛋還是個草包?不管怎樣,殷尋慶幸自己沒遇到胡圖那樣丟棄規(guī)則、只抓緊道德大棒的主管,也沒遇到為富不仁的油也梅和畏富如狼的老方。殷尋起身,伸一個大大的懶腰,禁不住生出“琴瑟在御,現(xiàn)實安穩(wěn)”的幸福。雖則惋惜自己的駕照歷經(jīng)三次復(fù)考未考出,尚不能享受駕駛的快感,但好的是丈夫東方何曾遠離?遂沖兒子輕松一笑。
東方跟在兒子后面念叨說:“兒子,你要先學(xué)會輸,只有輸?shù)闷鸬娜耍艜A?!?/p>
殷尋起身的時候,書滑落到地板上。兒子走來,見床下有書,彎腰撿起,封面上印著《臨川四夢》。隨手翻開一頁,上面有句話:“人間君臣眷屬,螻蟻何殊?一切苦樂興衰,南柯無二?!?/p>
小孩子見是文言,半懂非懂,隨手丟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