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文

(蘇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123)

小說的情節(jié)是由特定的情節(jié)單元或敘事單元構成的，情節(jié)單元的不同組合方式構成了小說的結構。結構就如同蓋屋，李漁在《閑情偶寄·詞曲部·結構第一》中提到結構如工師之建宅：“基址初平，間架未立，先籌何處建廳，何方開戶，棟需何木，梁用何材，必俟成局了然，始可揮斤運斧?！盵1]13可以看出結構是小說的骨架、棟梁，情節(jié)如同磚瓦，是在結構的整體觀照之下的。結構在中國古代敘事文學中至關重要，李漁就在詞曲部首列“結構第一”。中國古代小說與西方小說不同，中國古代小說“首先建立一個時空整體性框架之后，再進入故事的主體部分。這與西方小說往往從一人一事一景寫起是大相徑庭的”[2]31。這種整體性的敘事觀念決定了結構在中國敘事文學中無上的地位。此外，在中國古典敘事學中結構本身就成為表達思想內容的一種方式，例如《史記》的結構組織雖然是紀傳體，但是卻形成了嚴密的結構體系，體現(xiàn)了司馬遷的天道觀和對人物的褒貶。明代何喬新曾道：“今觀其書，本紀者天下之統(tǒng)，世家者一國之紀，列傳者一人之事，書著制度沿革之大端，表著興亡理亂之大略，此其大法也?！盵3]83

一、連環(huán)短篇結構與情節(jié)的因果關系

(一)《儒林外史》結構的連環(huán)短篇說

《儒林外史》的結構歷來被稱為有枝無干，缺乏整體結構。《缺名筆記》謂:“《儒林外史》之布局，不免松懈，蓋作者初未決定寫至幾何人幾何事而止也，故其書處處可住，亦處處不可住。處處可住者，事因人起，人隨事滅故也；處處不可住者，滅之不盡，起之無端故也。此其弊在有枝而無干?！盵4]278胡適進一步發(fā)展了《缺名筆記》的說法，他提出：“《儒林外史》沒有布局，全是一段一段的短篇小品連綴起來的；拆開來，每段自成一篇；斗攏來，可長至無窮?！盵5]242魯迅又在此基礎上提出了“雖云長篇，頗同短制”的觀點，他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提到：“惟全書無主干，僅驅使各種人物，行列而來，事與其來俱起，亦與其去俱訖，雖云長篇，頗同短制?！盵6]156此外，姚雪垠、馮至、何其芳等人均承繼了胡、魯二人的觀點，認為《儒林外史》的結構缺乏完整性，情節(jié)也缺乏連貫性。進一步將《儒林外史》的結構概括為“連環(huán)短篇”的是吳組緗。他認為《儒林外史》的結構是受到“三言”“二拍”、《三國演義》及《水滸傳》等書的影響，同時吸取了史傳文學的結構特色而創(chuàng)新出的一種形式。吳組緗《儒林外史的思想與藝術》中評《儒林外史》云：“綜合了短篇和長篇的特點，創(chuàng)造為一種特殊的嶄新形式，這種形式運用起來極其靈活自由，毫無拘束，恰好適合于表現(xiàn)書中這樣的內容?！盵7]187吳組緗看到了《儒林外史》結構間的聯(lián)系，而不是單純地將之看成短篇的連綴。

英國作家愛·摩·福斯特指出：“(故事)是按時間順序來敘述事件的。情節(jié)同樣要敘述事件，只不過特別強調因果關系罷了……雖然情節(jié)中也有時間順序，但卻被因果關系所掩蓋。”[8]75可以窺見，情節(jié)與因果關系息息相關，因果關系是情節(jié)的內核。《儒林外史》呈現(xiàn)了一種“綴段式”的情節(jié)特性，這種類似于穿插式的情節(jié)特征如果沒有因果關系的連接則使敘事陷入松散。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曾說：“在簡單的情節(jié)與行動中，以‘穿插式’為最劣。所謂‘穿插式的情節(jié)’，指各穿插的承接見不出或然的或必然的聯(lián)系。”[9]40《儒林外史》的片段綴合的情節(jié)特性并不是沒有包含前后的因果關系，情節(jié)的因果關系呈現(xiàn)在每一個連環(huán)的短篇結構單元之中。連環(huán)短篇的結構是組織情節(jié)因果關系的內因，它造成了小說沒有中心人物以及貫穿到底的情節(jié)主線，人物及人物的行為由一個接一個的因果關系相連。正如石昌渝先生所說：“這種結構類似中國畫長卷和中國園林，每個局部都有它的相對獨立性，都是一個完整的自給自足的生命單元，但局部之間又緊密勾連，……所有局部合成一個有機的全局?！盵10]340

(二)結構與情節(jié)的因果關系分析

第一回的楔子敘述王冕的經(jīng)歷，以敷陳大義、隱括全文。第五十五回敘述琴棋書畫四位市井奇人的名士風范，與第一回王冕傳遙相呼應。此兩回文字與小說的主體部分的聯(lián)系主要是主題意蘊上的相關，暫且留在后文分析(按：章培恒先生在《〈儒林外史〉原貌初探》中考證《儒林外史》的“第三十六回的一半，第三十八回至第四十回的前面一大半，第四十一回結尾至四十四回的前面一小半”[11]32,疑是后人竄入，已非《儒林外史》原貌。本文依此說，這五回不作為小說的主體部分進行分析)。

小說的主體部分，描寫了明朝成化末年到嘉靖末年約八十年間涉及四代儒林士人的生活片段。第一代是生活在成化末年的周進、范進以及嚴貢生、嚴監(jiān)生兄弟,主要是小說的第二回到第八回。第二回是全書正文的發(fā)韌，周進故事的登臺。周進六十歲不曾中過學，與姊丈金有余到省城做賬，后中了進士，被欽點為廣東學道。周進看到范進與自己同病相憐，于是選取范進。范進的中舉使其結識了張靜齋，后范進與張靜齋商議去高要縣湯知縣處打秋風，遂結識了嚴貢生；于是引出了湯知縣審案，案件牽扯到嚴貢生，嚴貢生為躲官司逃到省城，遂引出其弟弟嚴監(jiān)生與他的兩個舅爺?shù)墓适?；嚴監(jiān)生病故，嚴貢生意圖霸占弟弟的家產，卻輸了官司，往京城告狀，投靠周進，恰逢范進拜會周進，又將敘事的重點轉向范進；范進被欽點為山東學道，并受到周進的委托提攜荀玫，于是引出荀玫中進士，又經(jīng)荀玫牽出王惠，后王惠補授南昌府知府，結識蘧景玉，其后降順寧王，事敗逃亡，途中又得到蘧景玉之子蘧公孫的資助。

這一段敘述中人物及其活動全是由一系列的因果關系相連。周進中舉，欽點廣東道臺為因，范進中舉為果，同時又是范進結識張靜齋去高要縣的因。高要縣之行是結識嚴貢生的因，嚴貢生涉案又是引出嚴監(jiān)生的因……這一系列的事件互為因果。其中引出荀玫的因又在周進在夏總甲那里開館授課時就埋下了?？梢哉f第一代文人以周進為中心，形成了一個連環(huán)短篇結構，這種既獨立又聯(lián)系的結構，就必然導致了篇與篇的連接與過渡由情節(jié)的因果關系構建而成。

第一代文人與第二代文人的連接是由荀玫完成的。由于荀玫在周進未發(fā)跡時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后來周進讓范進提攜荀玫時就自然而然了，荀玫引出王惠，王惠逃亡遇到蘧公孫，蘧公孫引出了第二代文人的中心人物——婁琫、婁瓚。婁公子二人途遇魯編修與鄒三，遂引出兩條敘事線。一條線以鄒三為因，引出鄒吉甫、楊執(zhí)中、權勿用、張鐵臂等人，于是便有了第十二回的鶯脰湖宴會。另一條線以魯編修為因，引出二婁替魯小姐作媒，蘧公孫入贅魯府。此處又插入了蘧公孫的故事，主要是為了引出馬純上。馬純上旅途遇匡超人，資助他回鄉(xiāng)省親，自然過渡到第十六至二十回匡超人的故事?？锍撕笤趽P州遇牛布衣，牛布衣病喪甘露寺，遂有了牛浦郎竊取牛布衣詩稿并冒充牛布衣的故事以及其后牛布衣的老妻尋夫并狀告牛浦郎謀害丈夫、冒名頂替的故事，因而過渡到向知縣斷案被參，鮑文卿替向知縣求情的事情。緊接著引出鮑文卿繼子鮑廷璽在揚州江邊遇見季葦蕭，季葦蕭捎書給季恬逸，遂牽連出第二十八至二十九回季恬逸、蕭金鉉、諸葛天申等人的故事。

第三代文人的出場是由諸葛天申路遇杜慎卿完成的。第二十九回至第三十一回可以看成是杜慎卿的傳。鮑廷璽向杜慎卿借錢重振戲班，杜慎卿于是介紹鮑廷璽去找杜少卿。杜少卿揮金如土，最后來到南京，于是結識遲衡山。遲衡山發(fā)起泰伯祠祭禮，邀莊紹光同祭。莊紹光擬定祭祀禮樂，遲衡山主張邀請虞育德主祭。虞育德補授南京國子監(jiān)博士，翰林院侍讀王先生委托照顧武書。武書向虞育德引薦杜少卿、莊紹光。第三十七回祭泰伯祠，全書到此達到高潮。武書引出郭鐵山，郭鐵山尋父途中遇到沈瓊枝。時空又回到南京，杜少卿遇沈瓊枝。

第四代文人主要以湯由、湯實、陳木南為典型。第四十四回至四十六回是余特、余持兄弟二人的傳。余特選取徽州府學訓導，結識秀才王玉輝。后王玉輝托鄧質夫轉交給余特一封信，鄧質夫將信交予武書，恰逢武書受邀參加高翰林家宴會，自然過渡到第四十九回高翰林、秦中書、萬中書等人的故事。萬中書做客秦中書家，結識了秦中書弟弟秦二侉子的賓客鳳四老爹。鳳四老爹拜會秦中書，引出陳四老爺陳木南。至陳木南的故事便曲終人散。

四代文人將全書分成了四個版塊，通過分析可以看出，每一個版塊都有一個雙線的因果結構：第一版塊是周進—范進—嚴貢生—嚴監(jiān)生，周進—荀玫—王惠—蘧公孫；第二版塊是二婁—魯編修—蘧公孫—馬純上—匡超人—牛布衣—牛浦郎—鮑文卿父子—諸葛天申等人，二婁—楊執(zhí)中—權勿用—張鐵臂；第三板塊是杜慎卿—杜少卿—遲衡山、莊紹光，虞博士—武書—郭鐵山—沈瓊枝；第四版塊是余氏兄弟—王玉輝—武書，武書—萬中書—鳳四老爹—秦中書—陳木南。每一個版塊都有一個轉折人物，分別是荀玫、蘧公孫、杜少卿。他們的出現(xiàn)不僅是一個敘事單元的開始，也是另一個敘事單元的結束。荀玫的第二次出現(xiàn)是在嚴監(jiān)生故事的結束和王惠故事的開始；蘧公孫的再次出現(xiàn)是在鶯脰湖群英故事的結束，馬純上等人故事的開始；杜少卿連接了兩個單元，他的出場結束了杜慎卿的故事，開啟了祭泰伯祠等人的故事；在第四單元結束了二余的故事，開啟了萬中書等人的故事。這種雙線因果的情節(jié)組織形式，使得《儒林外史》呈現(xiàn)出看似零碎實則緊密的結構特征，這兩條線將情節(jié)的過渡縫合得天衣無縫。

二、結構的雙構性與情節(jié)的整體性

楊義先生在《中國敘事學》中指出：“中國古老的雙構性思維決定了敘事文體結構的雙構性，所謂雙構性思維是指：中國傳統(tǒng)文化從不孤立地觀察和思考宇宙人間的基本問題，總是以各種方式貫通宇宙和人間，對之進行整體性的把握。通行的思維方式不是單相的，而是雙構的?！盵2]46結構的雙構性是指結構的技法暗示著結構的深層的哲學內涵，結構是傳達作品思想的載體?！度辶滞馐贰防眠B環(huán)短篇的結構所傳達的思想主要是閑齋老人在《儒林外史》序中提出的“功名富貴”說——“其書以功名富貴為一篇之骨：有心艷功名富貴而媚人下人者；有倚仗功名富貴而驕人傲人者；有假托無意功名富貴自以為高，被人看破恥笑者；終乃以辭卻功名富貴，品地最上一層為中流砥柱”[12]2。李漢秋認為從這個角度去分析《儒林外史》可以看到“一側看輕文行出處專求功名富貴；一側淡薄功名富貴講究文行出處”[13]105的對稱結構框架。按照前文敘述，先有結構的框架，再構思具體內容，可以歸納出的結論是對稱的結構框架其實是為了表現(xiàn)“功名富貴”說的。

《儒林外史》的表層結構是短篇連環(huán)的人物傳記式的，它的深層結構是以“功名富貴”貫穿全文。正是因為這個深層結構，才使得《儒林外史》的情節(jié)兼具片段性和統(tǒng)一性。相對于西方小說的線性因果關系，《儒林外史》沒有貫穿全篇的因果關系，但是從《儒林外史》的深層結構來看，無論其情節(jié)怎么變都未曾離開“功名富貴”四個字。

有熱心功名的文人如周進、范進，周進年逾六十卻仍未中過學，在逛貢院的時候一頭撞在地上，后來大哭不止，其傷心之處不過是一位窮老腐儒未能進學的傷心，而不是真正的名士心憂天下、喟嘆人生的情感。臥評本中閑齋老人就指出：“其見解不過如此！非如阮嗣宗、沈初明一流人，別有傷心處也。”[12]26眾人出錢替他捐監(jiān)，也映照了前文梅玖、王舉人對周進的羞辱，由眾人出錢而不是儒林名士，反諷意味更為強烈。后來周進中了進士，選拔出范進，將其滿紙胡言看了三遍，將其荒謬的文字看成天地之至言。范進也是一心要考取功名，全部置家庭與生產于不顧，妻子老母餓得頭暈眼花，要靠丈人胡屠夫接濟。范進中舉以后也全看不出有文人的忠孝禮義。喪母后，表面上要“遵制丁憂”不用銀鑲杯箸、象牙箸，卻偏偏在吃飯時“在燕窩碗里揀了一個大蝦丸子送在嘴里”。周進和范進的故事，都是圍繞著他們對功名的孜孜以求和考取功名后的摒棄仁義道德的行為來展開情節(jié)的。

有利用富貴為非作歹的文人如嚴貢生，嚴貢生主要由四個情節(jié)來表現(xiàn)他的貪圖富貴和道德淪喪。一是扣留鄰居家的豬，并聲稱豬是他家的，向鄰居要錢贖豬；二是黃夢統(tǒng)向嚴貢生借錢，立了借約卻沒有借錢，最后嚴貢生卻拿著借約讓黃夢統(tǒng)還錢；三是在船上欺詐船夫聲稱云片糕是藥；四是弟弟嚴監(jiān)生死了以后要霸占弟弟的財產。從這些情節(jié)中足見其丑陋貪婪。

以坑蒙拐騙發(fā)家的文人，如匡超人、牛浦郎等。匡超人本是孝子，品行良好，但是后來與趙雪齋、支劍峰、浦卿墨等“名士”相交，也漸染“名士”習氣，趨于勢利。后遇潘三，受其教唆，漸漸干起流氓惡棍的營生，后因代人考試涉案，逃到李給諫那里，效仿蔡伯喈又娶了辛小姐。自此匡超人從一個淳樸的鄉(xiāng)下小子蛻變成無恥的勢利之徒。景蘭江與其飲茶時吹牛撒謊，對于景蘭江讓他幫助潘三，他則用一套賞罰分明的道理來搪塞，對潘三可謂背信棄義。牛浦郎一開始就是小偷出身，后被和尚收留，先是偷了牛布衣的詩稿，后借牛布衣之名招搖撞騙，與匡超人一樣，停妻再娶，在安東又娶了黃小姐。這些情節(jié)的設定都是為了反映當時世人為求富貴不擇手段。

有淡薄富貴的名士，如杜少卿、虞育德等。在《儒林外史》中有幾個可以算上真名士的人，但是在混沌的社會環(huán)境下，他們的處境堪憂。二婁算是翩翩公子，雖因早年未能中進士滿腹牢騷，但是在求功名而不得的時候沒有像周進、范進那樣鍥而不舍。他們愛結交朋友，所以幫助素不相識的楊執(zhí)中，對待有才有品格的人都以禮待之。但是最終他們身邊聚集的是呆子楊執(zhí)中、騙子權勿用，還有一名假俠客張鐵臂。無怪乎閑齋老人評二婁“輕信而濫交，并不夷考其人平生之賢否，猝爾聞名，遂與訂交，此葉公之好龍”[12]96。與二婁相比，杜少卿更有名士風度。他為朋友散盡千金，朋友不知感恩，卻把他仗義疏財?shù)男袨榭醋鞔羯担B他的哥哥杜慎卿都說他“紋銀九七他都認不得，又最好做大老官，聽見人向他說些苦，他就大捧出來給人用”。這種行為引得許多人去他那騙吃騙喝，就連和他結交的“名士們”也在他落魄的時候常常去他那騙酒。杜少卿算得上一位不追求富貴的人，但是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下，卻落得個家財散盡落魄不堪的下場。名士的慘淡下場諷刺了當時重視功名富貴的社會取向。

小說中最直接反映深層結構的哲學內涵的是楔子與結尾。楔子是王冕傳，王冕在歷史上實有其人，但是吳敬梓有意修改了真實的王冕，隱去了他屢次應試不第的經(jīng)歷。吳敬梓在情節(jié)上作這樣的處理，是為了在深層結構上服務“功名富貴”這條主線。在楔子中隱括了全文，將作為真儒生、真名士的王冕與文中汲汲于富貴、貪圖功名利祿的眾儒相比照。結尾說到季遐年、王太、蓋寬、荊元四位高人，他們傲視權貴，不汲汲于功名利祿，以一技之長謀求衣食，始終保持自己的人格尊嚴。吳敬梓由他們四人指明了一條背離學而優(yōu)則仕的生存途徑，與王冕的“文行出處”遙相呼應。王冕歸隱的情節(jié)和四奇人的情節(jié)一頭一尾將“功名富貴”這個全文的骨架串聯(lián)起來，使得小說始終圍繞著這個主題，或正或反，猶如穿針引線般將情節(jié)和結構緊緊地縫合在一起。

三、紀傳性結構與情節(jié)的互見

張錦池先生認為《儒林外史》的結構具有紀傳性的特點：“《儒林外史》在結構上既具有‘紀’的特點，又具有‘傳’的特點。前者表現(xiàn)為以時間順序為線索對書中重要事件予以編年，這是暗寫；后者表現(xiàn)為以“功名富貴”為思想線索將書中眾多人物傳記勾連成一個有機整體，這是明寫?！盵14]95《儒林外史》的紀傳性結構對應的是情節(jié)的“互見”。“互見法”是《史記》獨創(chuàng)的一種敘事方法。司馬遷在為人物作傳時，往往不將此人的全部事跡記載在本傳內，而是分別插入其他的人物傳中或先在有關人物的傳中簡要提及某人某事，使人物的事跡趨于完整。

按照紀傳的體例將《儒林外史》人物的情節(jié)單元劃分為：

第一回 王冕傳；

第二回——第四回 周進與范進傳；

第五回——第六回 嚴氏兄弟傳；

第七回——第八回上半回 王惠傳；

第八回下半回——第十二回 婁琫、婁瓚與蘧公孫傳；

第十三回——第十五回上半回 馬二先生傳；

第十五回下半回——第二十回 匡超人傳；

第二十一回——第二十四回上半回 牛浦郎傳；

第二十四回下半回——第二十七回 鮑文卿父子傳；

第二十九回——第三十回 杜慎卿傳；

第三十一回——第三十七回上半回 杜少卿傳；其中第三十四回下半回至第三十五回插入莊紹光傳，第三十六回插入虞育德傳；

第三十七回下半回——第三十八回 郭鐵山傳；

第四十回下半回——第四十一回 沈瓊枝傳；

第四十四回下半回——第四十五回 余特、余持兄弟傳；

第四十六回下半回——第四十七回 虞華軒傳；

第四十八回：王玉輝傳；

第四十九回——第五十二回 鳳四老爹傳；

第五十三回——第五十四回 陳木南傳。

由于深層結構上“功名富貴”的思想線索，這些人物的傳記不是獨立而是相勾連的?！度辶滞馐贰穼r間紀事與人物傳記紀事相結合的結構，使得情節(jié)上具有互見性，例如二婁傳中的張鐵臂這個人物，集中筆墨寫他和權勿用與二婁結交的故事，后來他神秘失蹤了，在三十一回出現(xiàn)在杜少卿家，化身為張俊民替婁煥文治病，又在第三十七回被蘧公孫認出是當初騙二婁的張鐵臂，悻悻地離開了。再如杜慎卿，他的主要事跡見于第二十九回至第三十回，但是在第三十三回杜少卿的傳記里交待他加了貢，進京鄉(xiāng)試去了。在第四十六回交待他已是銓選部郎了。在他的傳記里極寫他不汲求名利，但是在別人的傳記里才看出他偽君子的一面。

荀玫在《儒林外史》中是一個特別的人物，在書中并不是一個重要角色，沒有專門設立章節(jié)為他做傳，他的事跡幾乎構不成一個完整的故事，他的每一次出場均沒有規(guī)律可言，只是不露痕跡地穿插和閃現(xiàn)于其他人物故事中。如第二回，他七歲時是周進的學生；第七回，他被范進提攜中了進士，并引出王惠故事；第十七回，從趙雪齋口中得知他做了御史；第二十二回，則出現(xiàn)了其在萬雪齋家中的題詞匾額，上書“兩淮鹽運使司鹽運使荀玫書”，可以推斷他已是兩淮鹽運使；第二十九回，又從董書辦的口中得知他因貪贓被拿問了；第四十六回，季葦蕭再次提及他的名字，但并未交代其此后的行蹤。他的事跡斷斷續(xù)續(xù)地穿插在不相銜接的數(shù)回之中，但是通過這些看似片段、零碎的情節(jié)，卻將各故事單元串聯(lián)，使之成為上下勾連的整體，并使荀玫這個人物的故事趨于完整。

《儒林外史》汲取了《史記》互見法的影響，在不同的敘事單元中用互見法使得情節(jié)趨于完整，同時也將不同的敘事單元無痕地連接在一起。在表層結構上連環(huán)短篇的結構與情節(jié)的因果關系相呼應；在深層結構上“功名富貴”的思想線索與情節(jié)的整體性相一致。

在中國敘事文體中，《儒林外史》的結構別具一格?？此粕⒙亩唐B綴式結構，實際通過情節(jié)的因果關系連綴成篇，加之情節(jié)的整體性使得深層結構的“功名富貴”說更為深刻，又憑借情節(jié)上的互見穿針引線般地將看似獨立的敘事單元串聯(lián)在一起。情節(jié)與結構相互勾連互為表里，形成了看似獨立卻又相互勾連的有機敘事整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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