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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 蹤

2018-02-25 01:37
東方劍 2018年12期
關(guān)鍵詞:微信

他發(fā)現(xiàn)她失蹤是過了春節(jié)以后好長一段時間的事,因為他給她發(fā)的微信祝福直到正月過完,她都沒回復(fù)。開始他也沒在意,估計過年她回江西老家了,應(yīng)酬多,沒注意到自己的微信。但二月過完,也沒有她的任何消息。他說的消息指的是微信上的回復(fù)。諸如,不好意思,剛看到或春節(jié)太忙,或老家沒網(wǎng)等等類似于致歉的話。他反復(fù)問了幾次,都如泥牛入海。

一次,去總公司開會的路上,因為要一個多小時的車程,他才有時間認(rèn)真地對待這件事。他先用微信呼叫她,千篇一律的呼叫聲一直響到斷氣,屏幕上出現(xiàn)對方手機(jī)可能不在身邊的提示好久,他都沒有主動掐斷。他又在聯(lián)系人中找到她的號碼撥了過去?,F(xiàn)在的人,不管同事朋友,沒有要緊的事一般不打電話的,微信聊幾句還免費,除了不會用微信的老頭老太太。電話撥過去,通了,卻沒有人接,直到鈴聲熄滅。讓他寬慰的是,電話通了,而不是關(guān)機(jī)或停機(jī)。他一度臆想,她會不會出了什么狀況?他曾查了她在朋友圈發(fā)的信息,從去年12月26號后再沒有更新。難道出了意外(車禍或劫殺)?或者得了絕癥封閉了自己?憑她的性格她絕對會這樣做。這是他的第一想法。因為他去年10月曾接到高中同學(xué)的噩耗,他高中的初戀女友突發(fā)急病,一夜之間便沒了。他感到太突然了,人生真是無常。他們足足有26年沒見面了,他高中畢業(yè)就與同學(xué)們失聯(lián),搬到了外地。聽同學(xué)們說,她一直在打聽他的下落,想見他一面。而他也曾無數(shù)次想過她,想終有一天會再見的,現(xiàn)代社會信息如此發(fā)達(dá),不像他畢業(yè)時的八九十年代,連個電話都少見??稍俸玫臈l件還是沒等到見面,她已是零落紅塵碾作泥了,造成終生遺憾。為此,他還把自己的QQ個性簽名改為“總以為日后定能相見,沒想到卻成永遠(yuǎn)”來表達(dá)自己內(nèi)心的遺憾,和對她的懷念。所以他這種臆想不是沒有道理的,世事難料?。?/p>

大概過了10分鐘,他收到一條短信,你是誰?他立馬回復(fù),我是姜雯當(dāng)老師時的同事,你這是姜雯的號碼。他怕對方是姜雯的老公,引起不必要的誤會。對方?jīng)]有回答??赡芙┎辉谏磉?,他老公接的電話。但為什么過了那么長時間姜雯不接電話?難道姜雯真的出了意外,老公仍保留了她的手機(jī)?這么一想,他有些緊張。一個好端端健健康康的人說沒就沒了,這可能嗎?答案是顯而易見的。但他內(nèi)心是抗拒這個猜想的,不愿認(rèn)可?;蛟S有另外的可能。他試探地問了一句,她手機(jī)掉了,你撿了?對方過了好長時間都沒有回答,他有點急了,追問了一句,是嗎?又過了幾分鐘,屏幕上出現(xiàn)三個字,我撿了。他用手拍拍胸脯,松了口氣,被吊著的心放了下去。怪不得聯(lián)系不上她,“沒考慮要點報酬,把手機(jī)還給主人?”他釋然了,輕松打下一行字?!澳銕退鰣蟪??聯(lián)系不上機(jī)主,這號已經(jīng)欠費了?!薄拔乙猜?lián)系不上她,你給我她家人的號碼,上面應(yīng)該有的。”“那么麻煩,一個華為榮耀破手機(jī),新的也就千把塊錢?!彼胂胍彩牵粋€手機(jī)用了幾年了,丟了也不可惜,也許主人正巴不得丟掉換新的呢,就說,“那就算了,她人沒事就好。”對方顯然誤會了他的意思,有些生氣了,“撿個破手機(jī)搞得像是搶的,還帶傷人?!彼B忙解釋:“不是,好久聯(lián)系不上她,以為她出了什么事,現(xiàn)在手機(jī)是唯一聯(lián)系方式,手機(jī)丟了,跟人失蹤了一樣,幾個月聯(lián)系不上,擔(dān)心朋友嘛,手機(jī)丟了就等于失去了一個多年的老朋友?!睂Ψ皆贈]回應(yīng),像掉進(jìn)了枯井里。他抬起頭發(fā)現(xiàn),公交車竟然快到終點了。他坐過了兩站路。

那以后的兩個月里,他都忙于上班掙錢,極少再想起這件事。他想,這個朋友可能再也見不到了,就像他那個高中女同學(xué)一樣。再也見不到了,不就等于死了一樣嗎?其實,他那個高中女同學(xué)也像她一樣,在他的心中可能還活著,但就是再也見不到了。活著和死去有時是一樣的。他有些傷感,偌大的城市,如果無緣了,今生真的再也不能相見。雖然他也知道她就在這個城市所屬的崇縣,即便如此,在一個縣里找一個人,也是大海撈針。況且,他憑什么去找她,有什么理由?她有家庭有老公有孩子。他一個男人,既不是她親戚也不是她老鄉(xiāng),僅是一個朋友,以前的同事而已。如果固執(zhí)地尋找,別人一定懷疑他們是非朋友的關(guān)系。事實上,他倆真的沒有超越朋友界限的關(guān)系。所以,他極力不去想這件事。但他內(nèi)心并沒有放下這件事。他對她的印象太深刻了,不是那么輕易能抹去的。10年了,在一個陌生的城市里萍水相逢,能把一條友情的紐帶延續(xù)10年,是應(yīng)該把她請進(jìn)生命中來的??墒撬齾s失蹤了,盡管不關(guān)他的事,他卻覺得是他生命中的損失。

千不該萬不該,她不該丟了手機(jī)。信息化時代的社會,手機(jī)之重要,簡直無法用語言形容。前不久一個同事,講他上班路上發(fā)現(xiàn)忘了帶手機(jī),都快到公司了,寧肯遲到,哪怕算曠工,竟又坐40分鐘的車回去取手機(jī)。他說,現(xiàn)在的人出門忘了帶鑰匙不要緊,忘了帶錢包不要緊,忘了帶衣服不要緊,忘了帶手機(jī)是萬萬不可的,簡直就像丟了半條命一樣,可見手機(jī)之重要。手機(jī)一丟,就像人從茫茫人海中消失了一般。后來他想,也許她是真的想把自己弄丟吧。如果不是,她起碼可以到電信局把號碼找回來呀。但也有一種可能,她沒有實名制。他寧愿相信后面的推測,因為他想到了她說的那句話。

在這個城市里,人與人之間似乎就靠著手機(jī)聯(lián)系,維持著感情友情甚至愛情。以后的一段時間,他也想過這樣一個問題,為什么她不過來找他呢?這個問題可以成立,因為她到過他的單位,甚至也來過他的住處。那是五年前的事,她還單身。春節(jié)前,他問她,過年回老家嗎?她說不想回,家里老催婚,老媽說找不到對象就不要回來了??磥砑依镎婕绷恕K揶淼溃阂荒阕鈧€男友回去,眼下正流行。她突兀地說,我租你行嗎?他一愣,不知怎么回答。她又急轉(zhuǎn)話鋒說,你忙不忙,節(jié)后見一面吧。他說,你來吧,我請你吃飯。我們單位有個40歲的本地男人,有房有車,如果你不嫌棄他年齡大,來見見吧。沒想到她真來了。他給他們約好了時間,兩個人在單位對面的公園里坐了不到20分鐘,他接到她的電話,快來接我。他馬上趕到,用電動車送她走。她坐在后面,兩個人擠得很緊。她說好冷,從后面抱緊了他。他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她又松開了,拍拍他肩上的浮灰和頭皮屑說,這衣服多長時間沒洗了?他笑了一下,沒回答她,卻問談得怎么樣。我壓根就沒看上他,給你個面子,聊了十多分鐘,他問我要手機(jī)號我給他留個假的。他說,你真缺德。她說,你才缺德,就那個模樣的還介紹給我,第一眼就過不了關(guān)。他偷笑,人家還沒結(jié)過一次婚,你可是離過婚的。她反而振振有詞地反駁,這么大歲數(shù)還沒結(jié)過一次婚肯定有問題,好歹我都離過一次了,比他強(qiáng)多了。他哈哈大笑,好像他是個勝利者。

還有一次是四年前的春節(jié)后,她打電話說,你忙不忙?我們見一面吧。他說,你來吧。那天他們聊得很開心,就在他的出租屋里邊吃瓜子邊聊。晚上,他們到外面吃飯,飯店都歇業(yè)了。走了好久才看見一家飯店營業(yè)。點了幾樣菜,他買了果汁飲料。她高興地說,真會買,是我最愛喝的,一臉幸福滿足的模樣。她真的把一瓶飲料喝光了。她看著他說,我要結(jié)婚了。他愣了一下,真的?真的。他心里一陣難受,臉上卻裝得若無其事,眼睛卻不敢看她。什么時候?明天就走,都談好了,很簡單的婚禮,跟他家人在一起吃個飯就行了。這么快?你家人來嗎?嗯,不來,太遠(yuǎn)了,再說他們都沒時間。確定了?他問,語氣怪怪的,好像還想挽回什么似的。嗯。她也聽出來了。氣氛變得傷感,好像再也沒有什么話要說的。他們都知道是這樣一個結(jié)局,只是沒想到來得這么快。大廳里就他們兩人,光線昏暗,點的菜幾乎沒吃。其實,在這之前,他們聚過一次,她請的客,在她哥家里。哥嫂在外地做生意,她一個人住兩室一廳。她請的不是他一個人,還有以前的同事徐梅和曹芳。閑聊中,徐梅無意說出他的老婆和孩子要來陪他的事。他曾在一次電話中告訴過徐梅這件事,他也不明白為什么把這件事告訴徐梅卻不告訴她。他看見她眼光暗淡了一下,就沒亮起來,好一會兒沒說話。吃過飯,她眉毛才舒展開來,給大家宣布,我有對象了。是嗎?什么時候談的?徐梅夸張地張大口問。剛談好,親戚介紹的,崇縣的。長得帥不帥?你看上的肯定錯不了。曹芳連忙問。一般般,也不喜歡也不討厭,能過日子就行。徐梅迎合,是啊,三十多了。她從她那兩排整潔的牙齒間,拿下一粒瓜子殼,放進(jìn)果盤邊說,都快奔四了,再不結(jié)婚就老了。說完自己先笑了。他覺得她在知道自己老婆要來的時候宣布她有了對象是一種刻意行為。在此之前,他們都刻意隱瞞雙方這方面的信息,是不想傷害對方,還是不想把一種維持了幾年的默契打破?此后的一段時間,他們一直避開這個話題,不談及對方的感情。似乎想忘掉彼此身后的那個人。直到她來告訴他,她要結(jié)婚了。

吃過飯,已是燈火闌珊。她說她要走了。他送她,兩人并排走在行人稀少的大街上,像對情侶。她不停地說著什么。他什么也沒聽清,他被淹沒在傷感的河流里。在經(jīng)過人流擁擠的購物中心時,他們挨得很緊。他差一點控制不住自己抓住她的手,但是沒有。他還是送她到38路車??奎c。她靠在一棵樹上。車沒來。他想吻她一下,想讓她留下來開房。因為她要跟別人走了。他后來想,如果他要求她留下開房,她會不會答應(yīng)?但他畢竟沒有付諸行動。她婚后的第二個月,他老婆和孩子就來了。但他們?nèi)栽诰W(wǎng)上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無話不談。

像這樣的沖動情形,還有一次。在這之前的一段時間,她沒上班,一個人待在家里很無聊。他電話她,出來透透氣吧,別讓自己發(fā)霉了。她問到哪兒玩?他說,后天我休息,到大寧公園好嗎?休息天,他早早地在38路站點等她。半個小時后,他聽到她的聲音,定睛一看,哇,好漂亮。她披的長發(fā)染了當(dāng)下流行的金黃,還微卷。瓜子臉上施了淡妝,口紅也淡淡的,輕描淡寫中增添了一份嫵媚,跟在學(xué)校時判若兩人。如果說在學(xué)校的她還是一個村姑的話,現(xiàn)在的她就是一個時尚美女。她終于改變了自己,她曾是一個懷舊的女人,總是把往事藏在心底不肯往前走。她以前曾在QQ發(fā)布一個帖子:每一段記憶都有一個密碼。只要時間、地點、人物自合正確,無論塵封多久,那人那景都將在遺忘中重新拾起。你也許會說“不是都過去了嗎”,其實過去的只是時間,你依然逃不出,想起了就微笑或悲傷的宿命,那種宿命叫“無能為力”。在最近的一個帖子里她卻說道:再喜歡也不要舊情復(fù)燃。他知道她從過去中走出來了。她向他招招手,得意地炫耀,怎么樣,認(rèn)不出來了吧?他收回目光,微微一笑,還是你那張臉。她自嘲地哈哈大笑,對他說的一切話,她都有免疫力,都能開心接受,無論揶揄還是挖苦,她都很受用。

離大寧公園還有兩站路,他們商量步行過去,一路有說有笑,像對情侶。他買的門票,進(jìn)了門便準(zhǔn)備隨手扔掉。她攔住,扔了干嘛?接過去遞給他一張,自己的那張放進(jìn)了挎包里,也不知要干什么用。他的那張回去后夾在了一本書里,一直留到現(xiàn)在。他們在人工湖邊留影,都是單人照,他給她拍,她給他拍。并排坐在假山頂上的長椅上,輕風(fēng)拂面,松針鳴響,多么美的山水風(fēng)光。湖中輕舟泛游,沙灘人影疊疊,清石路九曲回腸,湖水蜿蜒,真是愜意。他不禁感嘆,要是在這山頂蓋座房終老多好。她也深有感觸,我老家有幢兩層小樓,每次臨窗而依,一派田園風(fēng)光,就像現(xiàn)在這種感覺。他附和,真好,我老家的房子在半山腰,出門就能看見蒼山疊翠,小溪奔流。他倆似乎都沉湎在回憶中,好一陣不說話。在這個喧囂擁擠的都市里,能擁有片刻的寧靜真好。他倆一直坐到日落西山才從公園出來,依原路返回。走到38路車??奎c已是華燈初上,分別時,他便有了那種沖動,但同樣沒有付諸行動。

從那所私立學(xué)校辭職的三年時間里,她換過兩次手機(jī)號,都及時地告訴了他。他也換過一次,像是履行彼此的承諾,他也第一時間通知了她。其間,他和她見過N次面。她換過幾次工作,每到一個地方他都會想方設(shè)法抽時間去看她。每次她都開心得像個孩子。她很孤獨,從沒有一個朋友來看過她。他覺得自己也很孤獨,彼此同病相憐。他們也和朋友聚過,但只有兩次,一次在徐梅家。一次在曹芳家。

在徐梅家那次,是徐梅約的。那時徐梅已轉(zhuǎn)到另一所學(xué)校教書,就住在學(xué)校附近,平時談得來的就他們幾個,還有一個姓劉的男老師,也是他們一個省的,只有他是湖南人。他斯文幽默和氣,又有點文采,發(fā)表過不少文字,在學(xué)校很受歡迎。他的課也講得不一般,每次公開課教導(dǎo)主任都?xì)J點他上臺。徐梅和老公孩子住一起,算是有個家。而他們幾個都是孑然一身,就把他們約來,自己燒菜,有家的感覺。他去時,是她開的門。他抬手就在她肩上捶了一下。她嬌笑,你打我干嘛?揚(yáng)起手欲還過去,但沒落下來。徐梅在廚房問,誰呀?她回過頭沖里面作撒嬌狀,李佳來了就打我一拳。徐梅莫名地一笑,沒理會。他們在客廳一起說話,相互揶揄嘲諷。她說,你怎么越長越矮了?他看看她腳,挺起了身子站起來跟她比,你就是穿了高跟鞋也沒我高,還嫌我矮?她一米六多點,在女人中算中等,體態(tài)偏胖像棵泡桐。他足足有一米七五,就是特瘦,像根竹子。他數(shù)落她,就知道吃,又胖了。她反擊,沒吃的吧?又瘦了,這樣下去,我一口氣就能把你吹跑。拌了幾句嘴,兩人跑到徐梅的房間坐在床沿看徐梅的相冊,很親密的樣子。一直到曹芳和劉老師來,才一起吃飯。

到曹芳家那天是臨時起意。那時曹芳剛結(jié)婚。是個冬天,他要買過冬的衣服。他約她到國貿(mào)幫她挑選。女人嘛,在這方面有專業(yè)性的特長。她如約而至陪他逛遍了國貿(mào)服裝市場,挑選了一件羽絨服,挺合身的。他讓她也買一件。她讓他選。他替她選了一件米白色的短風(fēng)衣。她卻看不中。她永遠(yuǎn)都是一身黑色的打扮。她說,胖人穿黑色顯瘦。他說你也不算多胖,換換顏色讓人耳目一新。她試了好幾次,他都說好看。她還是下不了決心。女店主說,你老公挺有眼光的。她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盯著她,不露聲色地擠擠眼。她付了錢,對店主說,他不是我老公,是同事。店主笑笑,看起來挺像的。她買下了她離婚以后的第一件非黑色衣服。

出了國貿(mào)購物中心,外面冷颼颼的,天還早。她說,你走吧,我要回去了。他不想這么快就離開,找個理由說,要么我們到曹芳那兒玩玩。她說,好哇。她從來都不曾拒絕過他的任何要求和建議。他立即給曹芳打了電話。曹芳連聲說,歡迎,歡迎,我在家呢。

乘38路車到滬太路余慶橋,轉(zhuǎn)走滬太支路,還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到曹芳家。曹芳家在大場,離他不遠(yuǎn),他熟悉那條路。他說,沒車通曹芳家。就像到大寧公園一樣,他們很享受這段行走的路程,單獨在一起的時光令他們很愉快。那天,她不知道為什么老覺得冷,在曹芳準(zhǔn)備晚飯的時候,她情不自禁地捉住了他放在桌上的手。他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下曹芳。曹芳正背對著他們。他覺得那天晚上,他們肯定要發(fā)生點什么。離開曹芳家的時候,她還在說好冷。曹芳叮囑他,李佳,把你買的羽絨服給姜雯穿上。她說不用。走在馬路上,看她哆嗦的樣子,他把羽絨服披在了她身上,說別撐著了。她沒推辭,順從地穿上了。走了一段路,他問她暖和點了嗎?她點點頭。突然,她看見一輛公交車從身邊駛過,她猛地在他肩上打了一拳,好啊,你騙我,那不是往余慶橋方向的車嗎?他詭異地笑了,是嗎?我也不知道呀。她仿佛明白了他的用意,開心起來,還講了一個笑話。他笑得捂著肚子,夸張地直不起腰,還放肆地拍了她的背,你真……真會說笑。眼里完全沒有身邊來來往往的路人。分別時,他又有了那種沖動,她靠在站牌旁的電線桿上,安靜地等車。他離她很近,他們相互看著。忽然車來了,她說了聲,我走了。然后上了車,從窗子里向他招招手。他也抬起手遺憾地向她揮了揮。他回到出租屋,接到了她的電話,到家了嗎?到了。你呢?還沒有。剛才曹芳打來電話問我到哪里了,我告訴她快到小區(qū)了。他聽出來她打電話的意思,這個曹芳,像個克格勃。她可能也以為他們倆會發(fā)生些什么吧。

一個外地文友托他買本金宇澄的小說《繁花》。他到郵局給文友寄書過去,坐在營業(yè)柜臺前,突然想起一件事。他在去年中秋節(jié)前夕給她寄過兩盒杏花樓月餅,是他單位發(fā)的,他吃不了,給家里寄兩盒。還剩兩盒,想著她在崇縣鄉(xiāng)下購物不方便,就給她寄過去。當(dāng)時讓她微信過來的地址是她單位的,不知道為什么她沒給她家里的地址,也許是認(rèn)為收貨不方便。他翻看手機(jī),早沒有去年的信息記錄了。他想,郵局的電腦里是不是應(yīng)該還保存著。他試探地問營業(yè)員。營業(yè)員點點頭,你把對方的名字或電話報給我。他報上了姜雯的名字,電腦上便顯示出了她的地址信息,崇縣陽光大道1145號,金茂有限公司。他欣喜若狂,隨即買了張明信片寫上了一句話:實在聯(lián)系不上你,只好出此下策,并祝生日快樂!他們相互記得對方的生日,同是八月生,日子只差三天,他前她后。一般都是她先發(fā)來祝詞,他回復(fù)過去,并提前祝她生日快樂。他在末尾留下了自己的地址和名字,還有手機(jī)號,附帶一句:聯(lián)系我哦!他滿足地走出郵局大門,心里盤算那張明信片的行程,估計兩天后就會接到她的電話。他心中一陣激動,總算找到她了,有時候如果真心想找一個人或辦一件事,總是會有辦法的,就看你想不想。沒想到的是,居然用的是這種古老的書信方式,這仿佛是對互聯(lián)網(wǎng)信息化時代的一個絕妙的諷刺。網(wǎng)上一片叫喊聲,書信要淘汰,報紙要淘汰,記者要淘汰,紙幣要淘汰,似乎這個世界已經(jīng)發(fā)達(dá)成一個虛無的狀態(tài)。他曾在網(wǎng)上關(guān)注過數(shù)字貨幣的信息,有一篇文章介紹一個叫區(qū)塊鏈的東東,如何方便快捷安全,媒體一片叫好。但這篇文章的最后卻告訴大家,要把賬號和一長串密碼記在一個小本本上才是最安全的。因為手機(jī)會掉,電腦會壞,而且還有黑客攻擊,盜取你的帳號和密碼,你的錢就是人家的錢了,說起來真是好笑。他想,如果她當(dāng)初把他的手機(jī)號碼記在一個小本本上,或許就不會失聯(lián)了。他堅信她和他一樣為失去對方的聯(lián)系而焦急萬分,絕不是自作多情。

以后的兩天,他在愉快中度過,第三天他開始關(guān)注手機(jī)上的陌生來電,不管是賣房的,賣藥的,傳銷的,他都接,不放過一個。但是四天過去了,他也沒聽到那個曾經(jīng)熟悉的聲音。第五天他在自己的信箱里發(fā)現(xiàn)了他寄出去的明信片。上面多了一張郵政的批條,在地址遷移不明那個條款上打了一個勾。也就是說,她的單位不知道搬遷到哪里了??浚萋┢赀B夜雨,這么巧的事讓他給碰上了,他幾乎有種絕望的感覺。上網(wǎng)問徐梅,姜雯怎么不見了?徐梅驚訝地說,是好長時間沒見她了,我也不知道。問曹芳,回答跟徐梅一模一樣。一個人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失蹤了,見不到了。

他的微信和QQ在長達(dá)八個月的時間里,沒有了她的關(guān)注和留言,他覺得少了許多的動力,仿佛他的微信和QQ就是為她開的。他每發(fā)表一篇文章都會在朋友圈曬曬,收獲一連串的點贊,特別是她的,必不可少,猶如燒菜時的鹽,咖啡里的糖。

金秋十月的一天,他在QQ上閑逛,出乎意料地發(fā)現(xiàn),兩天前她光顧了他的空間。他連忙查看,這個新頭像還是她以前的頭像,網(wǎng)名仍是風(fēng)輕云淡。他連忙上前抓住她,追加好友,連發(fā)兩次。第二天他上QQ,失望地發(fā)現(xiàn)她沒有加他。他又加了一次,她還是沒有回復(fù)。他疑惑她為什么不加他。難道“她”不是她?那么“她”是誰?是撿她手機(jī)的人?不大可能,哪有撿了手機(jī),號碼也不換,就不怕失主朋友親人電話騷擾?還用人家的QQ在網(wǎng)上招搖近一年之久?他雖然與撿手機(jī)的人聯(lián)系過,但用的是短信,也不知道對方是男是女。不管怎樣,他都覺得不大可能,除非對方是無賴的神經(jīng)病。一個大膽的猜測在他腦中形成,難道是她老公?這個念頭一旦閃現(xiàn),他的心無來由一陣狂跳。他有兩個猜想,一是她可能被人害了,兇手可能就是她老公。前不久,新聞報道,本市一對小夫妻關(guān)系不大好,男的掐死了自己的妻子,放進(jìn)冰柜。然后拿著她的手機(jī)假扮她與岳父母聯(lián)系,瞞天過海,與親朋好友聊天說在外旅行,瞞了三個多月。岳父過生日要他們回來,可是生日宴上仍不見他們的蹤影。兇手男看實在瞞不住了只好自首。他這樣猜測的原因是,她老公也不是個好男人,是個混混。從本市那個殺人案中,他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不被看好的婚姻里都潛伏著危險。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她病危了,諸如癌癥之類的絕癥。凡是得了癌癥的病人,內(nèi)心都很封閉,以她的性格肯定不愿再和朋友聯(lián)系,更不愿讓他知道。他本不想這樣猜想,但現(xiàn)在得癌癥的實在太多了,光他們單位這幾年就有好幾個員工得了癌,這不是危言聳聽。

他自信他的猜想都是有根據(jù)的,因為他知道她的家庭情況。一年前,他在平安保險公司兼職,也是為了多掙點錢應(yīng)付生活,成天忙忙碌碌的像個暈頭鴨子。徐梅向他咨詢車險和養(yǎng)老保險。他靈機(jī)一動,為了促成這筆交易,他特地請徐梅一家吃飯,另外還打電話約了她和曹芳。美其名曰:四五年沒見了,老朋友老同事一起聚聚。她二話不說,帶著她三歲多的女兒從大老遠(yuǎn)的崇縣冒雨趕來。他知道她的那個女兒來之不易。剛結(jié)婚的幾個月,她在微信里說,結(jié)婚快半年了,肚子也沒動靜,急死人了。他問,生理正常嗎?她說正常的,到醫(yī)院檢查說輸卵管粘合,開了中藥天天吃也不見好。他勸她別著急,該有的總會有的。過了沒仨月,她告訴她,我懷上了。他打心眼里替她高興,給了她一個大大的贊。她扮了個鬼臉。再后來,就見她在群里發(fā)她女兒的照片,幾個月的,一歲的,兩歲的,三歲的,一發(fā)就是一組,徐梅和曹芳都忙著給她點贊。她的女兒胖嘟嘟的,小瞇眼,可愛得很,又有禮貌。

這次聚會,他也帶了兒子,徐梅和曹芳也帶了各自的孩子。幾個小孩在一起可熱鬧了。飯間,他們都講了這幾年的經(jīng)歷。她說她的老公離過婚,身邊有一個女兒,一直不好好過日子,掙的錢不夠自己花,還偷她帶去的金項鏈賣了打游戲。四十多歲的人了,還不知操持家庭,真是氣死人了。其實她的前夫也是這樣的人,跟她結(jié)婚時,也是二婚,帶了一個女兒。她是被他的外表和小聰明迷惑,不顧家人的反對,義無反顧地把自己嫁了出去。誰知,不到一年前夫就有了外遇。她那時在外地教書,聽說后辭了工作陪著老公,可照舊攔不住他的心,在她眼皮地下跟情人偷偷摸摸?;槭撬鲃与x的,走得勉勉強(qiáng)強(qiáng)藕斷絲連的,心里的陰影籠罩了十年。直到快奔四了,才慌不擇路又嫁了,想不到還是這樣,這仿佛是她的宿命。從她瘦削得能穿緊身牛仔褲的模樣,就能看出她生活得多么不容易。臨走,他倆帶著各自的孩子一起邊走邊聊向公交站點走,他第一次叮囑她注意身體,她說沒事,我棒得很,從不生病的。途中,她上了趟超市給他的孩子買了一大堆零食。他推不掉只好讓孩子收下。下雨了,他把自己的傘給她母女倆遮著,然后和她告別。站臺上只留下她和女兒孤單的身影。那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

就在他有了那些稀奇古怪的猜測和意識的當(dāng)天夜里,他夢見了她,她穿著一身黑色的衣服披頭散發(fā)地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面容消瘦似瓜子,已不見當(dāng)初的蘋果臉。她苦笑著向他說著什么,可他就是聽不見,好像是求他救她,又好像是向他告別……

第二天醒來,他的頭就像要炸開似的,一整天都渾渾噩噩。他想他無論如何要去找她了。他要找到她,看看她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情況,問問她是不是忘記了她說的那句話,否則他真的無法再正常生活工作了。正當(dāng)他考慮找個什么正當(dāng)?shù)睦碛上蚶掀藕蛦挝桓婕俪鲩T一趟,單位要組織秋游。領(lǐng)導(dǎo)說,有兩個地方選擇,一個是浙江紹興,一個是崇縣濕地。他毫不猶豫選擇了后者。

到達(dá)崇縣已近黃昏,透過車窗觀望濕地,渺渺茫茫,秋意四起,一抹夕陽,幾只大雁,意境深遠(yuǎn)。他無端地想起了納蘭性德的詞句:誰念西風(fēng)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下車時他又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行囊,行囊里除了洗漱用品和換洗的衣服外,還有她以前給他拍的照片,一張大寧公園的舊門票和前不久他寄出去又被退回來的明信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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