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方
(咸陽師范學院 文學與傳播學院,陜西 咸陽 712000)
秦可卿和香菱是《紅樓夢》一書中兩個十分特殊的人物。她們的特殊在于,秦可卿是“金陵十二釵正冊”中最晚登場卻又最早謝幕的人物,而香菱是“金陵十二釵副冊”中唯一的一個人物,她在大觀園所有的女子中最早出場,但卻時隱時現(xiàn)直至全書的結(jié)尾才最晚謝幕。我們認為,秦可卿在小說中是一個“虛”的形象,即所謂的“鏡像”,而香菱是一個“實”的形象,即所謂的“實像”。作者通過這兩個人物,聯(lián)綴著“太虛幻境”和“大觀園”兩個世界,統(tǒng)攝全書“虛”與“實”兩個敘述層的結(jié)構,并象征著賈府的敗亡和大觀園中女子的悲劇命運。
閱讀《紅樓夢》,我們不難產(chǎn)生這樣一種感覺,即秦可卿這一人物十分“虛幻”,似乎不食人間煙火,而且,在這一人物有限的出場時間、有限的篇幅中,作者很少從正面去描寫這一人物,除了作者的客觀介紹之外,她更多地出現(xiàn)在別人的描述中,或者頻繁地出現(xiàn)在他人的夢境當中,加上作者在描寫這一人物時有許多語焉不詳?shù)牡胤?,使得這一形象既十分豐富同時又十分模糊,也使得“秦可卿集女人、女鬼和女仙于一身,具有超時空全知視覺”。[1]97
先看看曹雪芹對秦可卿的描寫:秦可卿是現(xiàn)任工部營繕郎秦業(yè)從養(yǎng)生堂抱養(yǎng)的女兒,小名可兒,字兼美,“長大時,生的形容裊娜,性格風流”,“其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兼有寶釵和黛玉之美,其美艷程度可想而知。因素與賈家有些瓜葛,故結(jié)了親,許與賈蓉為妻。在賈母心中,“秦氏是極妥當?shù)娜?,生得裊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1]70秦可卿死后,“那長一輩的,想他素日孝順;平輩的,想他平日和睦親密;下一輩的,想他素日的慈愛,以及家中仆從老小,想他素日憐貧惜賤、愛老慈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2]175-176難怪涂瀛在《讀花人論贊·可卿贊》中評價道:“可卿,香國之桃花也,以柔媚勝。愛牡丹者愛之,愛蓮者愛之,愛菊者亦愛之。”[3]86
然而,就是秦可卿這樣一個人見人愛近乎完美的人物,曹雪芹在第五回寫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看到有關秦可卿的畫卻與后來秦可卿因病而死的結(jié)局不符,其詩也語焉不詳:“又畫著高樓大廈,有一美人懸梁自縊。其判云: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盵2]81而被學界認定為寫秦可卿的《紅樓夢曲》中的《好事終》同樣令人無法將其和書中的秦可卿聯(lián)系起來。
秦可卿在小說中正式亮相是在小說的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學界一致的看法是,這一回是全書的綱領,是打開《紅樓夢》的一把鑰匙,是理解整部《紅樓夢》的關鍵所在。因為就是在這一回中,主人公賈寶玉在秦可卿的臥室夢游太虛幻境,在警幻仙子的引導下,給我們展示了“薄命司”中包括秦可卿在內(nèi)的十多個女子未來的悲劇命運,以及整個賈府敗亡的結(jié)局。但是,即便是在這一回中,作者對秦可卿的描寫也只是寥寥幾筆,且多是通過他人的側(cè)面描寫完成的,只有在賈寶玉夢見迷津內(nèi)有許多夜叉海鬼要將自己拖將下去嚇得失聲喊叫“可卿救我”時有一段描寫:“卻說秦氏正在房外囑咐小丫頭們好生看著貓兒狗兒打架,忽聽寶玉在夢中喚他的小名,因納悶道:‘我的小名這里從沒人知道的,他如何知道,在夢里叫出來?’”[2]91僅此而已。到了第七回,作者寫秦可卿將弟弟秦鍾介紹給鳳姐和寶玉,在小說中屬于交待性描寫,涉及到秦可卿的僅僅幾十個字。然后作者第十回才通過別人之口寫了她的病,直到第十一回鳳姐奉賈母之命和寶玉前去看他,這才又有了一段正面描寫。此后,作者對這一人物再無一次正面的描寫,就連她的死也是通過側(cè)面描寫來完成的。至于其死后極盡鋪張奢華的葬禮,已經(jīng)與秦可卿本人沒有多少關系了??梢姡谡俊都t樓夢》中,對秦可卿的正面描寫僅有第五回、第七回和第十一回這三個回目的三次描寫,即安排寶玉午睡,安排鳳姐、寶玉與自己的弟弟秦鍾見面,鳳姐探望病中的秦可卿時雙方的互訴衷腸。這兩個回目對秦可卿的三次正面描寫,篇幅也極其有限??紤]到《紅樓夢》是一部七十多萬字的長篇小說,再考慮秦可卿在賈府的地位以及在整部小說中的作用,以這么小的篇幅來對一個人物進行正面描寫,可以說十分罕見。
就是這樣一位作者在正面描寫時“惜墨如金”的人物,作者在側(cè)面描寫時卻是濃墨重彩不惜篇幅。以葬禮為例,《紅樓夢》里描寫了多個葬禮,其中有賈母、賈敬、秦可卿、尤三姐的葬禮,還有貴妃娘娘元春的葬禮,但就其描寫的詳細程度和篇幅而言,秦可卿的葬禮是首屈一指的。再以夢境為例,據(jù)統(tǒng)計,《紅樓夢》里總共寫了三十三個夢,但就出現(xiàn)在別人夢境之中的次數(shù)和篇幅而言,秦可卿也是排名靠前的。秦可卿第一次出現(xiàn)在別人的夢境中,即上文提到的第五回出現(xiàn)在寶玉的夢境之中。在這個夢里,秦可卿扮演著賈寶玉“性啟蒙者”的角色。秦可卿第二次出現(xiàn)在他人的夢里是在第十三回鳳姐的夢中,她提醒鳳姐“盛極必衰,月滿則虧”的道理,指出賈府氣數(shù)將盡必將衰敗,要鳳姐居安思危盡早預備衰敗后的事宜并具體指明可行的措施。在給鳳姐的托夢中,秦可卿扮演著“先知者”的角色。秦可卿第三次出現(xiàn)在他人夢中是在全書的第一一一回,賈母病逝,鴛鴦此時沒了賈母依靠,擔心被賈赦報復,同時鴛鴦也想為賈母殉葬,恰巧秦可卿“托夢”要拉她回太虛幻境去掌管情司,于是鴛鴦便自縊了。在這個夢里,秦可卿扮演著鴛鴦死亡的“領路者”的角色。秦可卿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別人夢中是在第一一六回,賈寶玉“得通靈幻境悟仙緣”又一次夢游太虛幻境,見到了大觀園中故去的所有的女子,包括秦可卿,雖寥寥幾筆,但秦可卿依然扮演著“引導者”的角色,引導寶玉去找尋鳳姐。
還有一個現(xiàn)象值得我們注意,即秦可卿在作者所提供的文本中,只和寶玉、鳳姐等極少數(shù)的幾個人有過言語上的交流,跟其他人包括丈夫賈蓉均無任何言語上的交流。不僅如此,秦可卿既然是父親秦業(yè)從養(yǎng)生堂抱來的孩子,那么,她的親生父母到底是云里霧里的誰;她前后矛盾撲朔迷離的死因,以及脂評中留下來的和公公賈珍曖昧關系的只言片語,等等,這些都是我們認為秦可卿這一人物十分“模糊”和“虛幻”的原因。正所謂“情天情?;们樯怼?,作者所塑造的這個“虛幻”的“鏡像”人物,“是一個象征意義大于現(xiàn)實意義、結(jié)構意義大于現(xiàn)實意義、結(jié)構意義大于形象意義的人物”。[4]而秦可卿之死也絕不像一個普通人物之死那么簡單,“秦氏之死應賈府之衰”。[5]以此來推斷,第五回中有關秦可卿“判詞”和《好事終》曲子中的含義,肯定比我們所理解的深奧和復雜,其所指恐怕也非秦可卿而是指整個賈府的敗亡。
如果說匆匆登場又匆匆謝幕的秦可卿是曹雪芹塑造的一個“虛幻”形象的話,那么,《紅樓夢》中最先出場的女性人物、眉心里長有一顆米粒兒大的胭脂痣的香菱則是一個很“實在”的形象。與作者描寫秦可卿時多采用側(cè)面描寫相反,作者在描寫香菱時多采用了正面描寫的手法,而且不惜筆墨,除了在開篇第一回出場和收尾的第一二〇回以甄士隱“引渡”她到太虛幻境銷賬而結(jié)束全書外,作者還在第四、四十八、五十、六十二、七十九、八十、一〇〇、一〇三回等回目中寫到了香菱,特別是在第四十八、六十二、七十九、八十等回中,都濃墨重彩地描寫了她。
不妨先看看曹雪芹對香菱的描寫:香菱原名甄英蓮(真應憐),出生在“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的姑蘇城。甄家原是當?shù)赝?,英蓮又是父母甄士隱(真事隱)和母親封氏的獨生女,兒時的她“生得粉妝玉琢,乖覺可喜”,家人十分疼愛。然而,四歲那年的元宵節(jié),英蓮在和家人一起看社火花燈時因家奴霍啟(禍起)看護不當被拐子拐走。被拐子養(yǎng)大后原要賣給金陵公子馮淵,中途卻被混世魔王薛蟠搶去做了小妾,寶釵給她起名叫香菱。長大后的香菱出脫得“好齊整模樣”“越發(fā)出挑的標致了”(賈璉語),“其為人行事又比別的女孩子不同,溫柔安靜”(王熙鳳語)。在大觀園中,她最著名的事跡便是師從黛玉學詩,這是香菱一生最幸福的日子,也是香菱聰敏的性格特征得以充分展示的日子。當她向黛玉學詩時,黛玉一講她即明白,黛玉夸她是個“極聰敏伶俐的人”;當寶玉看到她學詩入魔的情景時,贊嘆“這正是‘地靈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虛賦情性的”。香菱的另一個性格特點就是“呆”,她雖然屢屢遭遇不幸,但是卻始終保持天真爛漫、毫無心機的性格,于是,我們看到香菱總是笑嘻嘻的,似乎不知道世上有不幸存在一般。她沒有世人的成算和心計,更不知道算計別人和害人,她的心地處于一種純潔的渾沌狀態(tài),這就是她的“傻”和“呆”所表現(xiàn)出來的純真本性。當丈夫薛蟠在外面風流快活惹是生非被打得半死,香菱哭得眼晴都紅腫了,她似乎忘記了薛蟠在家里對自己動輒就是拳腳相加。薛蟠娶夏金桂后,香菱被改名叫秋菱,飽受摧殘虐待。后來夏金桂下毒害她,結(jié)果卻陰差陽錯毒死了自己。薛蟠出獄后,香菱扶正,后因難產(chǎn)而死,甄士隱接她歸入太虛幻境。香菱的這一結(jié)局似與第五回中“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xiāng)”不符,這涉及到后四十回寫作者是否曹雪芹的問題,不在本文所論范圍,但筆者認為,后四十回仍為曹雪芹所寫。因為從寫作學的意義上來考察,作者對自己原有的構思進行修改,甚至改變原有的人物命運走向,這種情況在創(chuàng)作史上并不少見。我們知道,目前流行的《紅樓夢》并非“完璧”,因為曹雪芹未能來得及修改完全書便抱恨離世,所以留下了香菱、秦可卿等人的結(jié)局和“判詞”不符的遺憾,盡管如此,這并未影響《紅樓夢》巨大的美學價值,也沒有從整體上改變其悲劇性的結(jié)局。比如說香菱的判詞,盡管和書中所寫最終命運的不完全相符,但香菱的悲劇性命運,其判詞中的一句“平生遭際實堪傷”概括得最為精當,“堪傷”是對她人生不幸的身世和遭遇的無盡感傷。
就是香菱這樣一個嬌憨天真、純潔溫和、惹人憐愛的女性,其一生卻像是被詛咒一般。開篇第一回甄士隱抱女兒去街上看過會的熱鬧,遇到了一僧一道,看見士隱抱著英蓮,那僧便大哭起來,又向士隱道:“施主,你把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內(nèi)作甚?”那僧又念了四句言詞道:“慣養(yǎng)嬌生笑你癡,菱花空對雪澌澌。好防佳節(jié)元宵后,便是煙消火滅時?!盵2]10從此之后,香菱便開始了自己“有命無運、累及爹娘”的苦難人生。盡管在她的人生途中也遇到了像寶釵、寶玉、黛玉那樣的“貴人”,然而,在文本中我們可以看到,每當她面臨人生的關鍵環(huán)節(jié),總會遇到一個將她推向深淵的人。四歲那年的元宵節(jié),那個不負責任的家人因為要“小解”,便把她丟在亂糟糟的大街上,導致她被拐走;長大之后,拐走她的人販子又把她連許兩家,導致產(chǎn)生了命案,使她嫁給公子馮淵的美夢成了泡影;打官司時,不念舊情的舊識門子葫蘆僧只幫著賈雨村出壞主意,草草了結(jié)此案;應天府賈雨村恩將仇報,為了諂諛自己的新恩人,故意放走殺人犯薛蟠,使她從一個主子變成了薛家的下人;再后來,她那淫佚無度、十分不堪的丈夫薛蟠,根本不懂得憐香惜玉,更不理解觀賞她的詩文才干,對香菱動輒就是一頓拳腳;糊涂苛刻的婆婆薛姨媽,從來就不曾真正把香菱看作薛蟠的侍妾,只是將她視作下人;殘暴毒辣的夏金桂主仆,更使得香菱差點命喪黃泉、“香魂返家鄉(xiāng)”……難怪脂硯齋在“有命無運、累及爹娘”處留下了四條眉批,其一便是:“八個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志士,屈死多少詞客騷人。今又被作者將此一把眼淚灑與閨閣之中,見得裙釵尚遭逢此數(shù),況天下男子乎!”[6]
值得我們注意的是,作者在描寫香菱的命運時,一直采用“寫實”或“實寫”的手法,很少使用虛筆,無論是她童年的遭遇、少年的經(jīng)歷、青年的坎坷,均如實道來,包括最后的收筆,即香菱因難產(chǎn)而死被父親甄士隱引渡歸入太虛幻境這樣極容易虛寫的情節(jié),也依然使用寫實的手法,這與作者描寫秦可卿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一般讀者或許會認為香菱在小說里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物,這個看法有一定的道理,因為在《紅樓夢》前八十回中,寫她的筆墨的確不多。讀者印象比較深刻的應是在第四十八回中寫到的香菱學詩和在第七十九回、八十回中寫到的香菱飽受夏金桂折磨摧殘的故事,尤其是香菱學詩的故事,寫得相當精彩,因此也廣為傳頌。除此之外,散落于其他章回中的描寫多是順帶性的,比如,在第一回中寫她出場,第四回中寫薛蟠因搶她而打死馮淵惹了人命官司,第七回中寫周瑞家的送宮花時遇到香菱而生出的感嘆,第五十回中寫她與眾人雪景聯(lián)詩,第六十二回中寫她參與寶玉等人生日宴行酒令,等等。因此,有的讀者據(jù)此認為香菱僅是過渡性的、點綴性的人物而已,所以香菱只有資格進入“金陵十二釵”副冊。如果這樣認識香菱在小說中的地位和作用,那就枉費了曹雪芹的一片苦心。筆者認為,香菱的地位和作用一直貫穿于小說的始終。在香菱的身上,僅一個“情”字,就寄托了曹雪芹對金陵十二釵的贊美之情和痛惜之情。由此可知,香菱是一個重要的、不可缺少的人物,盡管她被列在“副冊”之中。
脂硯齋在“有命無運、累及爹娘”處共留下了四條眉批,其二是:“看他所寫開卷之第一個女子,便用此二語以訂終身,則知托言寓意之旨,誰謂獨寄興于一情字耶?!盵6]脂硯齋指出作者對小說中第一個出場的女子就用“有命無運”之語定終身,以此廣而推之,大觀園中的其他女子也是如此命運。
曹雪芹在小說中寫香菱第一個出場,用“應憐”之意寫香菱的悲慘遭遇,且把對女子的痛惜之情全部寄托在她身上。然后,以小寫大,其意即總攝主題,為金陵十二釵的悲慘遭遇作鋪墊。寫英蓮第一個出場,其悲慘的遭遇即為《紅樓夢》定下了悲劇的基調(diào),而且作者寫了她的身份由小姐到丫鬟再到侍妾的變化,以及她的三次更名“英蓮”“香菱”“秋菱”,實際上都是基于這樣的考慮,寫香菱的一生悲歡遭際實際上就是寫大觀園中所有的女子如黛玉、寶釵、元春、探春、湘云、妙玉、迎春、惜春、鳳姐、巧姐、李紈、可卿和丫環(huán)如晴雯、鴛鴦、襲人、金釧兒等人的聚合離散之情。所以說,香菱“有命無運、累及爹娘”的悲慘命運,實際上象征著“金陵十二釵”及所有女子的命運。
在《紅樓夢》中,秦可卿和香菱這兩個人物并沒有什么交集,但作者在第七回寫周瑞家的在送宮花的路上遇到香菱,“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細細的看了一回,因向金釧兒笑道:‘倒好個模樣兒,竟有些像咱們東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盵1]110這絕對不是閑筆。所以,有人提出香菱是秦可卿的影子,認為這二人在容貌、性情、身世、命運以及在書中的地位作用都有相似之處。
事實上,作者用一虛一實的藝術手法塑造的這兩個人物,其意義還要復雜得多,主要的意義在于全書的大結(jié)構。
我們知道,《紅樓夢》是我國古代小說的巔峰之作,其內(nèi)容之廣泛、思想之深邃、人物之眾多就目前而言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與此相對應的是,其結(jié)構之復雜也是前所未有的。所以,我們對《紅樓夢》的結(jié)構也就不能簡單地去分析。由于結(jié)構宏大,線索眾多,限于本文的篇幅,我們不可能就《紅樓夢》全書的結(jié)構進行全面系統(tǒng)的分析,而是從敘述層面上分析一下秦可卿和香菱這兩個一虛一實的人物的結(jié)構意義。
按照小說敘事學理論,一部小說的敘事結(jié)構是作家的審美心理結(jié)構的對應物,是作家情感與經(jīng)驗節(jié)奏的外化形式。正如W·C·布斯在《小說敘事學》中所說:“故事講述者最明顯的人為技法之一,就是那種深入情節(jié)表面底下,去求得確實可信的人物思想感情畫面的手段?!盵7]因而,我們要真正解讀《紅樓夢》,完整地了解作家的情感心態(tài)和立旨命意,就必須“深入情節(jié)表面底下”,整體地把握小說的敘事結(jié)構,并找到敘事結(jié)構的各個層面之間的關系,同時,“去求得確實可信的人物思想感情畫面”。
《紅樓夢》開篇有一段文字:“作者自云: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后,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雖我未學,下筆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故曰‘賈雨村’云云。”[2]1這就等于告訴我們,由于種種不便言說的原因,《紅樓夢》在敘述故事的時候有所顧忌,只能將真事隱去。這也就是說,小說的表面對情節(jié)的敘述與作者真正要表達的命意之間有了一層遮擋,即在作者敘述的情節(jié)“底下”還有情節(jié),這也就意味著《紅樓夢》比其他“無遮擋”的小說多設置了一個敘述層次。具體地說,就是作者曹雪芹在現(xiàn)實敘述層之外還設置了一個虛幻的敘述層?,F(xiàn)實性的敘述層,在《紅樓夢》中即是指榮寧二府的興衰榮辱、人物的悲歡離合和情恨糾葛等情節(jié)元素;虛幻性的敘述層,在小說中表現(xiàn)為與現(xiàn)實相對應的太虛幻境、風月寶鑒、木石前緣等情節(jié)元素。這兩個敘述層之間又有著很強的關聯(lián)性和跳躍性。也正是由于這個原因,目前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紅樓夢》成為了一個隱晦艱深的象征實體,其結(jié)構也要比其他小說復雜得多。具體一點說,整部《紅樓夢》的結(jié)構以賈府的興衰為經(jīng),以“太虛幻境”之虛與“大觀園”之實為緯相互交織,以一“虛”一“實”兩個敘述層相互映襯建構而成。從創(chuàng)作過程來分析,作家如何把“虛”與“實”在作品中聯(lián)綴起來,就成為結(jié)構的重點。我們看到,曹雪芹為了完成小說的結(jié)構,實現(xiàn)兩個敘述層的“無縫對接”,專門在作品中設置了兩個“引子”人物,即賈雨村和甄士隱。由于這兩個人物的特殊性,故而我們看到對這兩個人物的敘述主要集中在小說開頭的前四回和結(jié)尾的最后一回。但是我們必須注意的是,這兩個人物始終沒有出現(xiàn)在賈府之中,當他們在小說的主體部分出現(xiàn)時,大多是借別人之口通過側(cè)面描寫來完成的。從篇幅上說,這兩個人物似乎并不是《紅樓夢》的主要人物,但是他們卻在這部長篇巨著中起到了“引入”和“作結(jié)”的作用,而“引入”和“作結(jié)”的點就是甄士隱的女兒香菱。在“引入”和“作結(jié)”兩點之間長達一百多回的時空中,秦可卿是作為貫穿始終的線索而存在。從寫作學的意義上去分析,正是香菱和秦可卿這兩個并沒有交集的人物,使得作者將更高層次的敘述層面轉(zhuǎn)化為具體的可操作的敘述線索,引出了一個又一個令人扼腕嘆息的故事。
香菱的結(jié)構意義主要體現(xiàn)在連接開頭和結(jié)尾的兩個“點”上。《紅樓夢》開頭是從女媧補天故事引入的,說當年女媧氏煉石補天時剩下的一塊石頭,自經(jīng)鍛煉之后,靈性已通,因為恨自己不能補天,正當嗟嘆之際,遇一僧一道幻成為“神瑛侍者”,以甘露澆灌在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絳珠仙草,以致絳珠仙草“既受天地精華,復得雨露滋潤,遂得脫卻草胎木質(zhì)”而成女體人形,“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其五內(nèi)便郁結(jié)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是為“木石姻緣”。后神瑛侍者“凡心偶熾”,“下凡造歷幻緣”,即為“寶玉”;絳珠仙子為“酬報灌溉之德”,亦下凡成人,即為黛玉。曹雪芹不可能直接將寶玉和黛玉“空投”至人間的“大觀園”中,還需要有一個人物去聯(lián)系,于是我們就看到小說在敘述神話故事的同時敘述了英蓮(香菱)的故事,并由此引入小說的本體。英蓮并不是虛幻的敘述層的人物,但她和這一層面的人物甄士隱是父女關系,而作者也就通過這種關系打通了“太虛幻境”與“大觀園”之間的聯(lián)系,將“虛”與“實”兩個敘述層巧妙地聯(lián)系了起來。于是我們看到,由于英蓮被拐,引出薛蟠奪英蓮、打死馮淵,薛家母子、女赴京住進賈府,讓小說的重要人物、主人公之一的薛寶釵盡早出場,構成與“木石姻緣”相對應的“金玉姻緣”,形成寶玉、黛玉、寶釵的“三角”態(tài)勢。這種“三角”關系也就成為了小說此后基本情節(jié)之一。
從寫作意義上來考察,小說結(jié)尾的主要功能是“收”,即將原來撒出去的線索一條一條地收回來。具體到《紅樓夢》的結(jié)尾,即最后一回《甄士隱詳說太虛情賈雨村歸結(jié)紅樓夢》,大觀園中那一個個“有命無運、累及爹娘”的女子都有了結(jié)局,絳珠仙草黛玉淚盡而亡,神瑛侍者寶玉出家做了和尚,寶釵守了活寡,那塊幻化成寶玉的石頭“塵緣已滿”,那一僧一道“仍攜了玉到青埂峰下,將寶玉安放在女媧煉石補天之處”,“木石姻緣”和“金玉姻緣”均已了斷,小說現(xiàn)實性敘述層的任務已經(jīng)完成,為照應小說開頭,作者又將筆鋒轉(zhuǎn)到了虛幻性的敘述層,依然由甄士隱和賈雨村導入,兩人于“急流津覺迷渡口”會面,敘說完太虛情,演說完紅樓夢,作者寫道:
雨村還要問自己的終身,士隱便道:“老先生草庵暫歇,我還有一段俗緣未了,正當今日完結(jié)?!庇甏弩@訝道:“仙長純修若此,不知尚有何俗緣?”士隱道:“也不過是兒女私情罷了?!庇甏迓犃艘姘l(fā)驚異:“請問仙長,何出此言?”士隱道:“老先生有所不知,小女英蓮幼遭塵劫,老先生初任之時曾經(jīng)判斷。今歸薛姓,產(chǎn)難完劫,遺一子于薛家以承宗祧。此時正是塵緣脫盡之時,只好接引接引。”士隱說著拂袖而起。[2]1645-1646
至此,香菱作為結(jié)構人物的使命徹底結(jié)束,她的結(jié)構作用主要是連接開頭和結(jié)尾的兩個點,而這兩個點恰好就處于兩個敘述層面的連接點上。雖然香菱是作者實寫并寫實的一個人物形象,但她所連接的卻恰恰是“虛”的敘述層。而在開頭和結(jié)尾長達一百多回的時空中,香菱再沒有承擔結(jié)構的任務,結(jié)構的任務交由其他人物完成,如一僧一道、甄士隱、賈雨村、林黛玉、劉姥姥等人,當然,也包括秦可卿。
前面我們說過,秦可卿的出場是在小說中的第五回,這一回是全書的綱領。在這一回里,寶玉作了一個長長的“白日夢”,秦可卿在夢里夢外都是寶玉的“引導者”。在夢里,賈寶玉來到了太虛幻境,遇到了“司人間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癡”的警幻仙子,警幻仙子帶他來到“薄命司”,讓他翻閱“金陵十二釵”的正冊、副冊和又副冊,冊子的每頁上都是一幅畫配一首詩,暗示了大觀園中女子——包括秦可卿——的命運,同時也交代了整個賈府敗亡的結(jié)局。賈寶玉看了似有觸動,卻并不理解其中的深義,警幻仙子只好帶他去另一處聽新制的《紅樓夢曲》十二支,曲子的大意都是表達塵世間的情感愛怨的無奈和無果,任你怎么折騰也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好比“食盡鳥投林”“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到頭來都是一場“空”,與其這樣還不如早早抽身。這里,作者將自己要表達的主題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但賈寶玉只是覺得聲韻凄切,仍不知其所以然。警幻仙子見他仍不覺悟,只好讓賈寶玉親身經(jīng)歷一場性事,將自己的妹妹“乳名兼美表字可卿者許配”給寶玉,讓他“領略此仙閨幻境之風光尚然如此”,縱使再快樂也無法阻擋時光的流逝,“何況塵世之情景呢”,但賈寶玉依然冥頑不化地不覺悟,和可卿攜手出游,幾乎誤入迷津,幸虧被警幻仙子喝止。作者之所以寫這個有“可卿”在其中的具有啟迪意義的白日夢,就是想對全書定下一個總的基調(diào),對塵世、人世以及書中所有女子的命運有個總的交代,全書也有了“頭緒作綱領”。所以說,《紅樓夢》十二曲中的《好事終》“畫梁春盡落香塵。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妙j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宿孽總因情”[2]89并不是如學界所認為的是寫秦可卿命運的,而是寫整個賈府敗亡的命運的。
秦可卿作為結(jié)構人物更體現(xiàn)在第十三回鳳姐的夢中。這天晚上,鳳姐睡下后,恍恍惚惚見到秦可卿進來向她告別,但有一件心事未了,只能說給鳳姐。秦可卿夢中所說的話概括一下有三層意思,第一,“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登高必跌重”“否極泰來”,榮辱自古周而復始,盛極而衰,無論怎樣赫赫揚揚的家族,終歸有一天會敗落,會“樹倒猢猻散”,這是人力不能常保的規(guī)律。第二,如果能“于榮時籌畫下將來衰時的世業(yè),亦可以常遠保全”,具體的措施就是“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并“將家塾亦設于此”,因為“如此周流,又無爭競,也沒有典賣諸弊。便是有罪,己物可以入官,這祭祀產(chǎn)業(yè)連官也不入的。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nóng)也有個退步,祭祀又可永繼”。第三,賈府馬上要有一件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的“非常的喜事”。臨別之際,秦可卿贈給鳳姐兩句話:“三春去后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p>
仔細分析一下,秦可卿夢中說給鳳姐的話中暗含著發(fā)生在《紅樓夢》中的幾件大事:第一,元春被選為貴妃并回家“省親”,這也是全書中前半部分影響全局的“大關節(jié)”;第二,賈府的家長(賈政、賈赦等人)會獲罪,賈府會被抄家,這是《紅樓夢》中后半部分最大的一個情節(jié);第三,賈府終歸有一天會無可挽回地敗落,這是《紅樓夢》的總結(jié)局。至于秦可卿的“臨別贈言”里的“三春去后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表現(xiàn)的則是對《紅樓夢》中眾位女子悲劇命運的“讖語”。
值得我們注意的是,這幾件實實在在發(fā)生的影響全書走向的“大關節(jié)”,都是通過秦可卿這樣一個作者“虛”寫的人物在“太虛幻境”中完成的,第五回中賈寶玉夢中所表現(xiàn)的內(nèi)容,第十一回秦可卿托夢給鳳姐的內(nèi)容,甚至,第一一一回鴛鴦夢中的內(nèi)容,如果換成書中的其他任何一個人物似乎都不合適,只有讓“太虛幻境”中“情可輕”的秦可卿完成是最理想的。
另外一個值得我們注意的是,香菱也罷,秦可卿也罷,這兩個形象作為結(jié)構人物完成的結(jié)構任務都是“大關節(jié)”而非“小情節(jié)”。香菱所起的作用,就是連接小說的頭尾的兩個“點”,將“太虛幻境”和人間的“大觀園”連接起來,起到了空空道人、癩頭和尚、甄士隱、賈雨村等結(jié)構人物無法起到的作用。而秦可卿的結(jié)構任務,除了作為連接“太虛幻境”和“大觀園”的紐帶,就是通過托夢的形式,將香菱在頭尾兩“點”之間一百多回中的幾個主要大情節(jié)展現(xiàn)出來,而這個任務,也是林黛玉、劉姥姥等結(jié)構人物無法完成的任務。
《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正是通過“虛寫”的秦可卿和“實寫”的香菱這兩個人物,虛實結(jié)合,虛實相生,聯(lián)綴著作者在小說中所描寫的兩個世界,即“太虛幻境”和“大觀園”,統(tǒng)攝著全書“虛”與“實”兩個敘述層面的結(jié)構,并將全書的主要情節(jié)通過一種特殊的方式展現(xiàn)出來。同時,曹雪芹通過對這兩個人物的悲劇命運描寫,象征整個賈府的敗亡和大觀園中女子的悲劇性命運。如果我們再從美學的角度去考察,曹雪芹也正是通過這兩個看似沒有交集的人物,一“虛”一“實”,“虛”“實”相生,藝術地創(chuàng)設出了《紅樓夢》的復調(diào)美,使得《紅樓夢》具有了巨大的張力,給我們留下永遠可以解讀的審美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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