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蛋的心病是二十年前烙下的。
那年蔡蛋給狗咬到了。這個調皮崽自己多事,那天他欺在弓背嶺上的斷崖邊,百無聊賴,忽然瞥見下頭一條黑狗正撩起一根后腿撒尿。沒見過撒尿也那么著神的狗,居然微側了腦殼,須毛乍撒,眼神迷離,嘴巴里哼哼有聲,一副很忘情的樣子。蔡蛋一時尿脹,竟也撩開褲子一把摳出硬雞子,將一泡騷尿斜斜地滋在黑狗腦殼上。他根本不清楚這是一樁十分冒險的行徑。還沒等他勒好褲腰帶,黑狗已經(jīng)繞到后面包抄了上來,悄悄地一下逼攏跟前,張嘴就在他的大腿上咬了一口。
黑狗好狠,一對獠牙一啄就扎進了大腿肉里;黑狗也夠刁怪,咬過了人,同時將腦殼一抖,把尿星子飆了蔡蛋一臉。
蔡蛋即時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打了狂犬病針,又撿幾副草藥吃了,將息半月,傷口倒是很快愈合了,只在大腿右側留下兩坨指甲大的淡紫色疤痕。其間早晚都有村人過來探望。那時正值仲春時節(jié),春雨糯糯黏黏地下得很緊,把屋里屋外都打得漬濕混沌,讓人無端地憂傷煩躁。人們的擔心非常明顯,在這春天里,好多癲狗子哩,只有癲狗子才喜歡在野外嶺頭上四處亂竄。父親一再地問他:“你看沒看到,那條狗是不是夾起尾巴的?” 蔡蛋知道,癲狗子都是夾起尾巴走路的。但他沒有留神看清。父親又問:“那災狗走的是直路還是彎路?” 蔡蛋怯怯地說:“走直路如何,走彎路又怎解?”父親說:“癲狗子只會走直路,不懂拐彎哩?!?蔡蛋閉眼想想,說:“也沒留神。只看到一梭就跑了?!备赣H仰天嘆道:“死崽啊,那只怕是條癲狗子哩!”床前的鄉(xiāng)鄰們也都跟著嘆息,一派驚懼。說,唉呀呀,給癲狗子咬到了是要得狂犬病的啦。說,狂犬病要發(fā)作起來會不得了,見人就咬,狂躁無比,還力大無窮,擋都擋不住,只能罩在扮桶底下,幾個后生才摁得住。又說,狂犬病毒在人身上潛伏期起碼二十年,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發(fā)作。還說,誰要背時給狂犬病人咬到,那就慘了,會變得比狂犬病人還狂犬病人。比狂犬病人還狂犬病人會是個什么樣子呢?蔡蛋想象不出。但他覺得那該會是極其猙獰,極其恐怖的。聽著這些議論,蔡蛋一聲不作,小臉子蠟黃蠟黃的,心里填滿了恐懼。他害怕自己的狂犬病發(fā)作,更害怕發(fā)作起來咬到別人。他閉眼縮在被窩里,手扳摁著大腿上的疤痕,默默祈禱:千萬不要發(fā)病,千萬不能咬人啊。他想著我若是咬了人,那不是變作畜生了么?!他們村里有句最狠毒的罵人的話,就是:畜生變的!
蔡蛋屬狗。屬狗的人卻給狗咬了,這讓村里人很是唏噓。
那年蔡蛋還只有十二歲。
日子像癲狗子們一樣飆得瘋狂,眨眼的工夫,蔡蛋長大了,他腿上的疤痕已經(jīng)淡成了兩牙痕跡,心里的恐懼卻好似生了根,慢慢地吐著芽。這恐懼就像毒舌口里的尖信子,冷不丁地就吐出來撩一撩,撩得他心里發(fā)顫,提醒他不要忘記狂犬病潛伏二十年的時限。他暗暗地在心里數(shù)著日子,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他祈禱著二十年趕快過去。
蔡蛋就在這種恐懼和擔憂中完成了大學學業(yè)。他沒有留在省城找工作,又倒回了縣里。他經(jīng)過周密的調查和考量,預計在省城找工作不容易,要想發(fā)展就更難,倒不如回到家鄉(xiāng),可能機會更多,上升的空間更大。他的設計很對?;氐娇h里,并沒怎么托人,略經(jīng)周折,就進了報社當上了記者。報社屬事業(yè)編制,不在公務員序列,非鐵飯碗。但蔡蛋很滿意。記者人稱“無冕之王”,憑著那個紫褐色本本,可以四處走動,下接地氣,上可見到書記、縣長,聯(lián)系廣泛。蔡蛋工作很努力,采訪、寫稿、校對,十分勤奮,極其認真。
工作落妥,一順百順,經(jīng)人撮合,蔡蛋很快結了婚。老婆有個很俗氣,但很好聽的名字:小英。小英不高,胖胖的,胖,而不肥。一雙眼睛很大,很清亮。削鼻。鼻子周圍有幾粒雀斑。小英很喜歡笑。一笑起來那幾粒雀斑就不停地彈跳,笑聲清脆。蔡蛋喜歡看她胡亂彈跳的雀斑,喜歡聽她咯咯咯的大笑聲。他天天想一些新鮮名堂逗她發(fā)笑。
小英家在縣城東邊有一棟四層的樓房。蔡蛋成親后就租住了她們家的一樓。這是一塊沒有經(jīng)過規(guī)劃的區(qū)域,樓房東一棟西一棟地凳著,樓頂上各都搭了一座小小的涼亭,四周遍植青蔥植物。涼亭黃頂紅柱,植物蒼翠成團,遠看一片斑斕,自成一番風景。樓房與樓房之間,都會隔有一條窄巷,拐角處堆著砌房完工后廢棄的沙石、磚瓦,隨地都是扎緊了口子的垃圾袋,不時有狗耷著尾巴從門前的水泥地上徜徉而過。這里早先是一片農(nóng)田,同縣城隔著一條馬路。小英的父親動手很早,政策一開放,就拿出所有的積蓄買下了一塊地。蓋起樓房,前頭還敞出一塊空坪,胡亂地堆著雜物。蔡蛋住進來后,自己動手,清空雜物,將兩邊的泥土挖松,一邊種了一架葡萄,一邊種了一蔸芭蕉樹,中間鋪條鵝卵石小徑。蔡蛋稍稍用了點心思,把不到二十米長的小徑在中間輕輕一扭,扭成個S形,讓花木的疏影鋪陳在上面,于是一下就多出了好多味道。小英父親在新鋪的狹長石徑上連走幾個來回,心里感嘆:“這樣靈泛的后生,怎么起個這樣蠢的名字!”
蔡蛋這名字起得蠢么?好像是不太像話,登不了大雅之堂。蔡蛋自己也曾經(jīng)嫌棄過這個名字。讀小學中學時,同學們根據(jù)這個名字給他延伸出好多野名,一個比一個丑陋、邋遢、下作,逗得他常常為此跟人打架。后來叫得他卵扯火了,頸根一硬,心一橫,說:“蔡蛋就蔡蛋,卵蛋就卵蛋,二蛋就二蛋,不管你們謅我什么蛋,我這世就用這個名字了!”進了報社,文章后頭白紙黑字要署名,社長建議他改個名字,他搖頭說:“老爺子起的名,改不得?!鄙玳L就讓用個筆名,他嬉笑說:“換了筆名,哪個還會知道我蔡蛋?社長大人還請你格外開恩?!?/p>
他咬死了就要在文章后頭署名“蔡蛋”。
他的名字常常出現(xiàn)在報紙上。
蔡蛋每天的工作都很忙亂。清早出門,常常要天黑完了才得歸屋。很多時候晚飯都不回家吃,在外應酬。那種應酬總是很豐富、很熱鬧的。喝完酒,接下來還有節(jié)目。唱歌、洗腳、泡桑拿,或是找間茶樓打麻將、搓紙牌,名堂搞盡,一直說到筋酥力疲,才盡興而歸。窄巷里的路燈永遠像將要落氣的病人一樣奄奄一息地昏亮著,把他的影子拖得細長而淡,讓人心生落寞。蔡蛋拿單車前輪撞開小門,進去了再反腳將門碰上,走小徑照直擂過去。在彎道上總會停一停,扭頭看看葡萄藤,又扭臉看看芭蕉樹,心里忽然清涼下來??亢脝诬?,緩步進屋。小英早已睡熟,小嘴巴一嘟起,輕輕地扯著鼾。蔡蛋摸上床去,右側過身子躺下,將大腿上的疤痕壓在身下(這已經(jīng)成了他的固定睡姿,他一直小心地不讓小英發(fā)現(xiàn)腿上的疤痕),還來不及想一會兒心思,一陣困意漫上來,立即睡著了。也輕輕地打著鼾,睡得像一只煮熟了的蛋。偶爾做夢。幾次都夢到自己的報社。
報社在縣城北門出去約半里地,烈士塔下,水王廟旁。水王廟早已不存,只剩一個地名。這里早先是個榨油坊,也已廢棄。當年周孟源籌建報社時,指名要了這塊地方。周社長大約是懂點風水的,知道建廟的地方,風水必好,但社址不宜建在廟址上,只可緊鄰而設。周社長親自設計、親自指揮,讓施工隊四面砌上圍墻,沿墻種上鳳尾竹,進門的一側蓋了座八角涼亭,內置石桌石凳,將榨油坊修繕一新,隔出八個房間做了辦公室。緊貼在后面又起了棟小樓,樓下是社長室、黨辦、副總編輯室、接待室、財務部,樓上是會議室和資料室。這棟樓的特點是,窗戶寬大,十分敞亮,木門外都加了鐵門。有一條磚鋪的小徑直通大門,門口的木柱上刻著周社長親自撰寫的一副對聯(lián),素底金字,格外打眼:
大地山河生筆底
鐵肩道義妙文章
報社背后緊依筆架山,嶺頭高峻,地勢漫緩,一排排種植著筆直的柏樹,青蔥一片。大門外面是一條小溪,有名石鼓溪。溪水從上頭一蓬亂石中鼓突而出,蹦突跳躍,流經(jīng)報社門前時蓄起了一汪深潭,潭水碧澄,一天到晚都有大妹子小媳婦蹲在石蹬上漂洗衣被。常有城里人過來挑水回去燒滾了泡茶。
報社人員清簡,連社長帶編輯記者司機攏共就十五個人。女多男少。周孟源是元老,身兼數(shù)職。社長、總編、黨支部書記、法人代表,都他一人。他在社里有著至高的權威。他也應該是有權威的。論年紀,全報社只有他過了四十歲,其他都是二十幾三十歲的年輕人,都是經(jīng)他手調進來的;論資歷,他參加工作的時候,有的人還穿著開襠褲在地下玩屎粑粑,他做過鄉(xiāng)干部、縣委辦秘書、宣傳部副主任秘書、教育局副局長、開發(fā)區(qū)副主任,后來是從政研室主任位置上調過來籌辦報社的;論能力么,當然很強,他總有辦法給報社搞來錢。他曾經(jīng)是傳說中的縣里三大筆桿子之一。人們私下議論,以他的能力,當個副縣長或常委該綽綽有余,可是不知為什么,每次換屆都沒有他的份。這是個很開朗的人,見人都帶著笑,未曾開口先就哈哈喧天地響。他的辦公室里總有客人。走在路上,不斷有人客氣地跟他打招呼。他長得高高大大,身板挺直,面色紅潤,十指纖長,走路帶點外八字。
周社長給下面分設了五個部門:辦公室、采編室、印務部、財務部、廣告部。采編部是報社的主干,人數(shù)占了三分之一。其他部門就簡單了,有的只一個人。
這個報社有意思,所有中層領導都是女的。
蔡蛋進的是采編部,主任劉欣欣看起來比他還年輕。劉欣欣長得嬌小卻十分精神,早就是做了母親的人了,臉上的妝卻總是化得很濃,一張嘴巴涂得腥紅,說話很嗲。社里給采編部安排了一南一北對門的兩間辦公室,劉欣欣獨自坐了朝南的一間,讓另外四個人擠在北邊房里。報社一天到晚都很熱鬧,送稿的,提供新聞線索報料的,上訪喊冤的,假和尚化緣的,推銷新產(chǎn)品的,走道上人來人往,聲語喧嘩。只有劉欣欣的辦公室安安靜靜,沒有一點聲音。她辦公室的門總是關著的。劉欣欣上班往往很遲,進門放下包包必先去周社長的辦公室打個轉身;下班走得也遲,到點了還不走,還會去社長辦公室待上一陣,兩個人念一陣空話,話題寬泛蕪雜,社里的情緒動態(tài),縣委大院的人事變化,商界漲跌,社會八卦,家庭繁瑣,乃至小河漲水,蔥姜漲價,黃蜂蜇人,等等。劉欣欣并不總在辦公室,經(jīng)常到外頭跑。她需參加各種會議。她是個陀螺屁股,參加任何會議都不會久待,點個卯,領個紅包(或禮品袋),拿上通稿,轉一圈,就走了。她提前離會是有理由的,她需要趕回報社發(fā)稿。劉欣欣的工作主要是二審。她的工作不輕,責任也很大。所有的稿件,都要通過她這道口子,再流到三審。三審是周社長。三審也是終審。周社長工作那么忙,應酬那么多,哪里還有精力逐字逐句地審稿,他只是瀏覽一下大標題,有的重要文章看一看,真正把關的任務就交托給劉欣欣了。劉欣欣深知責任重大,不敢有絲毫的馬虎。每篇稿子看得都十分認真,有的還會看兩遍、三遍。她很喜歡動筆修改稿件,每篇稿子上都留有她修改的痕跡,有的甚至是大段刪改。她的很多時間,都是關在辦公室里審稿改稿。時不時地,就會分開一條門縫,跳出半邊腦殼叫一身:“XX,你來一下!”聽到喝叫的人就知道,自己的文章又給審出毛病來了。蔡蛋一直不明白,她這喊得一棟房子里的人都聽見是為什么呢?是顯示她的權威?還是存心給別人難堪,讓人的自信、自尊都嚴重受挫?他覺得劉欣欣實在不應該這樣,也沒有必要這樣。
蔡蛋對自己的這位頂頭上司是很有看法的,看不慣她的做派,看不慣她的神態(tài),看不慣她一開口就訓人的口氣,甚至——看不慣她有事沒事就跑周社長辦公室的行為。他把劉欣欣寫的文章都找來看過,居然不少地方語法不通,常有錯別字。這讓他心里很不屑,但從來不說。他不說劉欣欣,也不說社里的任何人。因為他一進報社,就摸清了社里人的底細,知道這里每個人都是有來頭的。誰誰是某主任的太太,誰誰是某部長的女崽,誰誰是某常委的外家老弟,誰誰是某局長的岳父大人的同堂兄弟外孫女,就連守大門的劉爹爹,也跟財政局的局長沾了巴糟親,只有自己沒有任何關系,是靠硬學歷和硬本事進來的?!暗湉目诔觥?,他生怕不留神說了什么就得罪了人。他知道自己是誰都得罪不起的。所以,他在社里很少到別的辦公室閑坐,絕不說人是非,十分謹慎。
蔡蛋在社里交往多的,一是梁艷,二是阿扁。梁艷是辦公室主任,阿扁是印務部經(jīng)理。
蔡蛋來社報到,第一個見的就是梁艷。辦公室主任同時兼管人事。梁艷一見他,當面就說:“周社長進人那樣講究,進的妹子一個比一個乖(漂亮),這回的眼色怎么這樣馬虎?!”蔡蛋聽了,只是一笑。到她看了他的文章,又連連嘖嘆:“人不可貌相!人不可貌相!”從此對蔡蛋格外關照。梁艷就是縣城里人,父母親都是退休老干部,先生在縣人大工作。梁艷三十歲人了,還沒有小孩,但她一點不急,整天快快活活的。身為社里的大內總管,她當然是很忙的。忙,而不亂,一切都處理得井井有條。除了上班,她的業(yè)余時間大多在麻將桌上打發(fā)。她每天睡午覺,一覺睡醒,就開始打電話預約牌局。牌友是相對固定的幾個人,地方也相對固定。她們都很節(jié)制,十點鐘前一定結束。因為日子過得松快,她的身材保持得很好,臉上很光潔。
阿扁是蔡蛋會到的最后一個社里同事。他去了三次阿扁辦公室,門開著,人卻不在。到下班時,阿扁才回來。印務部號稱是“部”,其實就是阿扁一個人。她的名片上赫然印著“印務部總經(jīng)理”,名頭有點嚇人。阿扁是野名,芳名李冬萍。她生下來時有七斤三兩,是個霸腦殼,母親擔心一個妹子家長個霸腦殼,長大了多難看,就拿個藤枕頭天天給她仰躺著,久而久之,居然睡出了一個扁腦殼。野名由此而來。她的工作很單純,只管聯(lián)系印刷廠。每周五張報紙,有時社里還印點畫冊、宣傳單,事情說多不多,偶爾忙起來也會加點班。阿扁高大胖壯,很雄偉,是個寡言而精力旺沛的人。留一頭短發(fā),像個男青年。騎一部像戰(zhàn)馬一樣的紅色嘉陵摩托,戴黑色頭盔、墨鏡,腳蹬黑色長靴,在馬路上風一樣擂來擂去。進社里的鐵門也不下車,頭一矮,轟一聲就鉆進來了。她的辦公室很少關門,有時出去辦事,也一天就那樣敞著。臨下班時,梁艷就會過去幫她輕輕把門關上。她的電腦里,儲有各種軟件,電視連續(xù)劇,美國大片,紅歌,搖滾樂曲,撲克技戰(zhàn)法,玩轉麻將,CS反恐游戲,紅警,魔獸,三國殺……層出不窮,亂七八糟。她看什么都不避人。有人進去,她頭都不抬,指點著興奮地說:“這個秀肌男身材好死了!我愛死他了!”或是:“哪里有這樣大的奶婆?你看到過么?通天下難尋。”她那豐白的手板在鍵盤上來回晃動,讓人眼花心熱。阿扁在社會上交游很廣,在社里人緣很好。蔡蛋常常搭她的順風摩托進城里采訪。摩托行駛在大街上,就有小把戲追在后面唱:“母雞帶公雞,公雞笑嘻嘻……”
蔡蛋也不是天天落辦公室。采編部分了工,他負責跑文、教、衛(wèi)、城管、環(huán)保,還有社會新聞。社會新聞是報紙的重頭戲,卻有諸多的條條框框限制,動則幾千字,采寫難,發(fā)出來也須經(jīng)諸多部門把關,刪削修改,自不必說,常常還胎死腹中,功夫白做。記者們都不肯接這個活,是蔡蛋主動承擔下來的。他喜歡做社會新聞。他覺得做社會新聞才能真正體現(xiàn)一個記者的能力、眼光、膽魄和良知。而且,做社會新聞在時間上有相當大的自由度。他是個從小就自在慣了的人,喜歡到處走走逛逛,喜歡看熱鬧。小時候放了學,他不會急著回家,總要在村里頭晃蕩好久。村里頭熱鬧不常有,但牛斗架、狗交尾、婆媳吵場伙的事情卻是天天不斷,間常也有起屋的、討親的、辦喪事的,每次看熱鬧的人伙里頭都有他。村里來了收雞毛鴨毛、賣針頭線腦的,他會一路從頭跟到尾。他還常常跑六里山路到鎮(zhèn)上去趕圩,不買東西,只為在人堆里擠一擠,東看看,西看看,一待一天??h城比村里熱鬧的事情多多了。上訪,拆遷,討薪,醫(yī)鬧,公司開業(yè),大廈奠基,城管追人,清貨狂甩,一天總有好多起。每天早上,蔡蛋往報社去簽個到,在辦公室里晃幾分鐘,就出門走了。有時有目的,有時無目的。有目的時直奔主題,無目的時就在街巷和大廈賓館辦公樓里亂竄,尋找新聞線索。他的好多社會新聞稿都是這樣瞎貓撞死老鼠撞出來的。他覺得這樣撞出來的新聞稿更有生活質感,一篇篇都很鮮活。工作是自己喜歡的,時間又可以自由安排,從心所欲,少有拘束,他覺得這是一個人生活的最好狀態(tài)。
周社長也常會給蔡蛋交辦一些選題。凡有交辦,無不格外用心,每次都完成得十分出色。
蔡蛋已經(jīng)有了些影響。他的文章,久不久就會在市報、省報轉載,有兩回轉載時還特意加了編者按,評價很高。縣里一些部門,指名要求他過去寫報道。這讓他頗為自得。
蔡蛋沒想到周社長會交辦給自己一道難題。
周社長讓他去甘蔡村采訪村主任甘石善,寫篇大通訊。
照說,這不算一樁難事。幾年來,蔡蛋寫過企業(yè)家,寫過打工仔,寫過護林員,寫過人大代表,寫過政協(xié)委員,寫過不少的基層村干部,類似的人物通訊,都已經(jīng)寫溜了。無非是看點資料,找本人采訪一下,再找相關的人聊一聊,有時也到實地轉一轉,稍作歸納、提煉,文章就出來了,輕省得很。然而這次他卻作了難。
他是甘蔡村的人。
甘蔡村早先是兩個村,一叫甘口,一叫上蔡。兩個村相隔很近,中間只橫了一座背弓嶺。三年多前兩個村合并為一村,取名甘蔡。甘石善就是并村時回去當上村主任,繼而又當選為村支書的。兩次選舉,甘石善都得高票。甘石善是老甘口村人,現(xiàn)在的甘蔡村近千人口,姓甘的就占了六百多。甘石善能得高票那是很自然的。蔡蛋跟甘石善不熟,只有過幾回接觸。一回是甘石善剛當上村主任不久,到縣城里來請在縣里工作的甘蔡籍人士吃飯,不過是五六個人的場合,卻要了個最大的包廂,專門打了條狗,還上了海鮮。一回是蔡蛋過年回家,甘石善專程翻過背弓嶺來上門拜年。甘石善身為一村之長,又年長蔡蛋好多,卻倒過來給蔡蛋拜年,這讓蔡蛋的父親蔡十九驚詫得半天回不過神來。還有一回,蔡蛋和朋友在東塔大酒店吃飯,給甘石善撞見,順便就把他們的賬一起結了。幾次接觸,說話不多,蔡蛋對甘石善的了解大多是從村人口里聽說的。甘石善很早就做生意發(fā)了財,他的生意說起來不是很體面:販煙葉。此前好多年,市屬各縣都推廣了種煙產(chǎn)業(yè)。每到收煙季節(jié),各縣都會下達收購指標,有的縣為了完成任務,往往不惜血本抬高收購價格,一些縣為了防止煙葉外流,都在縣的交界處設了卡子攔截。甘石善聯(lián)系好生意,雇下兩部大卡車,又雇了十幾個炮仗后生,兩部車都拿黃泥巴涂污了車牌,一前一后,前車坐后車,皆藤帽赤膊,手持短棍,后車滿載煙葉,晚上子時過后動身,一路見卡就沖,遇有人來攔截,前車一停,后生們跳下來就揮棍亂舞,將守卡人趕走(甘石善嚴令,只趕走人,不得傷人),再又驅車猛跑。
幾年下來,甘石善挖到了第一桶金,見好就收,即刻轉行,做起了河沙生意。他承包了麻地河上游的一塊沙灘,搞了臺挖掘機日夜開工,把沙灘硬是挖出了個足球場那么大的深坑。后來有人告狀,這才收了手。那時恰逢并村改選村主任,甘石善一個回馬槍返回村里,報名參選。甘石善在老甘口村人的眼里,是個十分蠻悍的能人。蠻悍,卻腦子靈泛,明白哪里可以直走,哪里必須拐彎,所以才盤得活,賺得錢到手。而且,他還仁義,不惜財。賺到第一桶金時就出資把村里的主干道修成了水泥路,后來又給村里六十歲以上的老人每人每年發(fā)五百塊錢敬老金。他販運煙葉時,喊的都是本村后生,未曾出發(fā),先給每個人發(fā)六百塊現(xiàn)錢兜進口袋里,事成之后,他必帶這幫兄弟找當?shù)刈罡邫n的酒店大吃一頓,還包唱歌、桑拿,盡情松快。他的挖沙公司也全都是甘口村人。這幾年,甘口村建起了好多新屋,三層樓,四層樓,灰墻黃瓦,鋼塑門窗,顯著勃勃生氣,屋主大多是跟過甘石善的,村人們都十分感念甘石善,每逢年節(jié),往他家拜年的人絡繹不斷,門口的響炮屑子要用板車拖。所以,他回去參選村主任,高票當選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當然,也不排除甘姓人只選甘姓人的心理因素)。只是不知為什么,甘石善在老上蔡人這邊,口碑不是太好。
蔡蛋很想同周社長聊一聊甘石善這個人,委婉地辭掉這件差事。可是沒等他開口,周社長就彈著手板果決說道:“我的要求只一句話,抓緊寫,著神寫!”
周社長每次交辦任務都是這種口氣,斧到意決,不容置喙。蔡蛋也從來沒有過二話。
但這次不同了,蔡蛋感到了好為難。他卑順地望著周社長的手板,喉頭聳了聳,到底沒敢再開聲,只點點頭,轉身出了周社長辦公室。
蔡蛋在外面走廊上接到父親電話,父親進城來了,已經(jīng)到了家門口。
蔡蛋一刻沒敢捱延,騎上車就回了家。
院門敞著,屋門鎖著,蔡十九就躲在葡萄架下歇涼。歇著涼也閑不住,就手把葡萄樹兜的草拔了,把土也松了。蔡蛋忙把單車一丟,開門讓父親進房里。父親的布袋子里拍實裝了一袋干筍子和黑木耳,提起來墜手。
蔡蛋給兩個人把煙點上,就要打電話喊小英回來做飯,父親攔住了,說是只講幾句話就要返回去。
扯過幾句家常,蔡十九說明來意:他要蔡蛋寫篇文章把村主任甘石善曝一下光。
蔡蛋聽了一驚:“曝什么光,甘石善礙著你了?”
“不是礙了我,是礙了我們上蔡全村人。”
“什么事這樣嚴重?”
“嚴重!比我說出來還要嚴重!”
原來是,甘石善派工程隊挖開了老上蔡村后頭的背弓嶺。蔡十九氣憤地說:“背弓嶺是什么地方?那是我們上蔡村的風水寶地啦!”
蔡蛋玩笑說:“這時候,你還迷信?!?/p>
蔡十九一瞪眼:“崽耶,不要說癡話來惹你老子!早年間我們的祖宗老子從北邊過來,七尋八尋,最后尋到背弓嶺,看準了這是塊風水寶地,即刻不肯再走,挖地起屋,定居下來。那祖宗老子硬是有眼法,找對了地方,一百多年了,外頭的村子這個災荒那個災荒,只有我們上蔡村沒出過半點落殼。那年子日本鬼子打進來,都到背弓嶺門口了,都沒敢進得去,跌腳走了。這都是托的背弓嶺庇佑。我們蔡家人把它看得跟祖宗菩薩一樣要緊。你從小也都看到的,那山上一草一木都受保護,一塊石頭都不得搬走的,牛啊羊啊那些畜生都不給上去,怕糟踏了好風水。這甘石善夠橫啊,通告一出,欄桿一圍,就開山放炮,炸得煙生火爆,雞飛狗跳,人畜不安?!?/p>
蔡蛋驚嚇得把煙從嘴里摘下來,直問:“甘石善真還把背弓嶺放炮炸了?”
蔡十九狠狠地吸了口煙,說:“我還搭你講假的?硬是放炮了哩,炸了哩!”
蔡蛋又把煙斗放回嘴里,想了想,說:“甘石善要毀背弓嶺,總有什么理由吧?”
“理由還不好找,隨口就有——他講是要開出一條路來,方便甘、蔡兩個村子的交往?!?/p>
“這理由也還說得通?!?/p>
“通你的屁眼哩!司馬昭之心——世人都清楚,他是要壞掉我們這邊的風水。”
“未必我們上蔡的風水好過他們甘口?”
“當然!我只講一樣,甘口幾百人的大村子?出過一個大學生沒有?”
蔡蛋一想,是沒有。做生意發(fā)財了的倒是有幾個,就是走不出讀書的人。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這是古理??嫉蒙洗髮W,起碼比得上進士級別的吧,那是人才。人才難得?!?/p>
蔡蛋搖搖頭,在心里苦笑一聲。
他覷起眼睛嘟囔一句:“卵用的人才!”
沒想到蔡十九竟然聽到了,啐道:“人才就是人才,不是沒得卵用,是有大用。這我清楚?!?/p>
“好好,你清楚——你最清楚?!辈痰安幌胪赣H爭執(zhí),轉問道:“你電話都沒有打一個突然就來了,是有什么事找我?”
“當然有事?!辈淌糯舐曊f,又從煙盒里夾出根煙點上,才說,“你搭我們在網(wǎng)上搞篇文章出來,告甘石善一狀?!?/p>
“告什么,就告他挖了背弓嶺這樁事?”
“就這樁事?!?/p>
蔡蛋想起了早上周社長才交辦的任務。周社長讓他采寫甘石善,那是要捧他;現(xiàn)在父親卻要他去告甘石善,一根籮繩把他往兩頭扯,一下想不清該聽誰的。他在心里叫聲苦,一張臉頓時皺緊了。
兩個人交辦的事情,都是他不想做的。
“上網(wǎng)發(fā)什么文章,”他很小心地選擇字眼回答父親,“你們實在要告甘石善,直接去找政府部門啊,何必兜這樣大一個圈子?!?/p>
“那不一樣?!辈淌耪J真說道,“村子里有見識的人說了,如今啊,你直接找政府去告,他們理都懶得理你,只有在網(wǎng)上炒起來,他們就不敢不重視、不敢不辦了?!?/p>
“呵呵,”蔡蛋笑起來,“我想你怎么這樣聰明了,原來是背后有高人指點啊?!?/p>
“那當然!你以為如今農(nóng)村里的人都蠢?。 ?/p>
蔡蛋又呵呵一笑。他一笑就把嘴里的齙牙齒露了出來。蔡蛋個頭很小,但嘴巴很大,一對齙牙齒特別打眼。惱怒時會呲齙牙齒,歡喜時也會呲出齙牙齒。蔡十九看他呲牙齒,從小看到大,知道他是歡喜了,就一拍巴掌說:“你應承了就趕緊把文章寫出來。”
“我哪里應承了?”
“你笑了哩?!?/p>
“我笑了就是應承了啊?”
“這樣點事你敢不應承?你要清楚,你是我的崽,我是你的老子。村里人千托咐萬托咐了的,我應承了的事,不能空口打哇哇。反正一條,我拿話說到了,你就要去做到。”
“你也等我想一想……”
“這有什么好想的,這樣的文章,在你來說就似我挖土,抬手就行。”
蔡十九又再次強調事不宜遲,刻不容緩。說是那天,甘石善開山的炮聲一響,上蔡村這邊住村西頭的蔡瘸子家就垮了半邊屋。晴天,沒有風,也沒有雨,好端端的屋子就垮塌了一個角,這可不是報應呀。如果不趕緊把他們攔住,以后的報應還不知道有多兇險。
“你必須搭我把文章搞出來!”父親重重地說,喉嚨里已經(jīng)帶了火氣。
蔡蛋也有點惱火,但他即刻醒悟過來,跟這樣霸蠻的父親拿任何理由都是說不轉的,后悔一開始沒先答應下來,慢慢迂回。
心里窩火,臉上卻云淡風輕,蔡蛋提出,他要先到村里看看現(xiàn)場,才好組織文章。這個要求合乎情理,蔡十九答應了,只是叮囑蔡蛋盡快找個空,回去一轉。
事情說好,蔡十九很高興,覺得很有面子,回去向同村人有個交代了。他沒多耽捱,起身就要回去,只說家里的農(nóng)事正緊,一刻都耽誤不得。蔡蛋挽留不住,趕緊從柜子里找出兩瓶瀏陽河、兩條軟芙蓉王,塞到父親包里。酒、煙都很高檔,他知道父親自己不會舍得吃,回去就會到小賣部換成最低檔的酒、煙,但還是忍不住叮囑說:“給你的都是好煙好酒,你要留著自己吃?!辈淌殴笮Φ溃骸拔疫€不清楚是好煙好酒啊。有你這樣的崽,有你這份孝心,我吃什么都一樣歡喜?!?/p>
蔡蛋送蔡十九上了摩的,看著父親轉眼消逝的背影,心里的焦慮一下翻卷上來,突然意識到事情非常嚴峻。一頭是周社長,一頭是父親(還有背后的鄉(xiāng)親),出的是同一個題目,意思卻截然相反,這篇文章該怎樣做,如何交差?他站在路邊抽了根煙,然后低著頭慢慢地往回走,到了家門口時,決定了:明天就去跟周社長請假,回甘蔡村一轉,下一步怎么辦,走著看吧。
蔡蛋第二天沒有走成。下午有個飯局,社里通知全體人員都去。報社里不久就有類似聚餐,有時是內部自娛自樂,有時是外人來請,去和不去,各人自顧。這回要求大家都去。
飯局還是設在泮頭水庫邊上的辣妹子農(nóng)家樂。這家的老板娘同周社長是同鄉(xiāng),一個村里的?!袄泵米印笨谖逗?,環(huán)境也好。別人的農(nóng)家都是在岸邊,“辣妹子”在水中央。一條窄長的木板橋直通進去。雖是水中餐廳,格局卻不逼仄。進柵欄門,即是一塊露天的坪地,有半個網(wǎng)球場大,擺了兩張圓桌,上豎藍白相間的遮陽傘;左邊廚房,右邊是一閣四方亭,三面圍欄,一面墻上錄寫了一首古人吟誦泮頭水庫的五言詩,是周社長的手書。站在亭子間,可以袖手四望,看浩渺的水面上漁舟撒網(wǎng),看遠處蹺腳嶺上嵐煙靄靄,還可以靠在欄桿上伸竿垂釣,無不賞心悅目。正面才是餐廳,內設六間包廂,大的圓桌四圍可坐二十余人,小的只容兩人對酌。“辣妹子”的生意很好,常要提前預訂。
水邊飯店,推重的自然是河鮮,“雞吃叫,魚吃跳”,這里吃魚,都是現(xiàn)撈現(xiàn)做,看著下鍋。這里的魚都很大,都是七八斤,上十斤一條,運氣好的還能吃到二十斤、三十斤的大魚。往往是一魚三吃,魚頭燉湯,魚尾清蒸,魚肉紅燒。這里吃魚都是拿臉盆裝。
蔡蛋這天遲到了,懶懶散散地行到門口才知道請客的是甘蔡村的主任甘石善。甘石善早在主位上坐好了,左邊是周社長,右邊的位子空著。梁艷已經(jīng)在門口等了好久,見他遲到了還站在那里發(fā)愣,忙一把薅住他的手臂往里推,對直推到了甘石善旁邊的空位子上坐下。甘石善跟著就將手臂環(huán)過來摁在了他的肩膀上,哈哈笑著對眾人道:“這是我們村的大才子,我們的傲慢(驕傲),請到他好不容易??!”蔡蛋在四周騰起的笑聲中緋紅了臉,他感覺到了摁在肩膀上的那只手力大勢沉,掙是掙不脫的了,只好局促不安地挪挪屁股,坐正了。
他覷眼看到甘石善背后凳著的二十斤裝酒桶,心里一緊。再正眼看看面前的酒杯,里頭的水酒斟得冒了尖,浮著一層虛光,喉嚨里的氣息頓時就變得短促起來。他是個對酒精過敏的人,喝點酒就臉紅,手上腳上會暴起一層芝麻粒大的紅砣砣,搔癢難禁。每次飯局,他都悄悄縮在最不打眼的地方,以茶代酒,蒙混過關??墒墙裉旖o強摁在了主賓的位子上,旁邊就是特別強勢的村主住甘石善(據(jù)說酒量極大,一天三餐,餐餐要酒),他還能躲過這一劫么?他感覺自己就像一頭褪完了毛沖干凈了掛在吊鉤上只等挨宰的豬。
恍惚間,甘石善端起酒杯站直了身子致祝酒辭,蔡蛋沒有聽他說些什么,眼睛只在桌上的菜盆間逡巡。菜肴談不上豐盛,但很實惠,一盆雄魚、一盆鰱魚、一盆草魚、一盆腳魚,另外就是小碟的螺螄、蚌殼、香椿炒蛋之類,琳琳瑯瑯堆滿一桌。魚盆上撒了蔥花姜絲辣椒串,鮮艷耀眼,香氣撲鼻。蔡蛋很想先吃點魚肉填填肚子,卻又怕冒失失禮,猶豫了一剎,后來想管他那么多,吃了再說,就夾起一大塊鰱魚肉放進碗里,埋頭吃起來。
忽然大家都端酒杯站起來,蔡蛋知道是甘石善講完話,該共飲一杯酒了,就停止吞咽,也端杯站起。甘石善拉了周社長率先干杯,眾人發(fā)一聲喊,也都干了。蔡蛋將酒杯慢慢斗攏嘴邊,正想也隨大流閉眼干了,卻被甘石善伸手過來擋下了。甘石善奪過酒杯,將酒倒進自己的杯里,一仰頭,喝了。然后,朝他抿嘴一笑。蔡蛋忽然心里一熱。
照規(guī)矩是甘石善要給大家連敬三杯。三杯酒都是甘石善幫蔡蛋代了。周社長敬三杯,他又代了。他的臉有點發(fā)青。
蔡蛋羞愧得再不好意思夾菜吃,摸出煙來咬在嘴里,深一下淺一下地吃著。
接著座中幾位善飲而好熱鬧的人又打了幾輪通關,氣氛上來,就進入自由活動了,紛紛起身走動勸酒。甘石善一個側身,端杯酒呲到蔡蛋面前,晃一晃,說:“今天這餐酒,專門是為了請你的哩!來,我先敬你一杯——我清楚你不喝酒的,以茶代酒吧!”未等回應,卻已干了。又說聲:“你是我們自己的大秀才,要多關照??!”就聳起肩膀,起身到別處勸酒去了。
蔡蛋心里一悶,又一暗,好久才回過神來,有點黯然。幾位女將正圍住周社長敬酒,劉欣欣直把酒杯頂?shù)搅怂淖爝叄瑤讉€女聲一齊吆著:“喝!喝——”周社長抿住嘴唇,瞇瞇地笑,酒氣中透著一種父親般的慈祥和愜意。
蔡蛋悄悄起身,塌著肩膀傍墻邊踱到了外頭的四方亭里,靠在柱子上坐下,摸煙點上。
沒有風。夜空下的水庫像一塊巨大的暗綠色月亮,星子們胡亂地鑲嵌在上頭,幽光閃爍,讓人意醉神迷。水庫那頭,岸邊是一個叫平塘村的小村子,蔡蛋頭一年參加工作,就因為毒魚事件去那村里調查過?,F(xiàn)在,村子在夜色的包裹下,只是一團暗影,顯得比夜色更深。再過去就是蹺腳嶺了。嶺頭高聳,山脈綿長蜿蜒,看不到頭,也看不到尾。山脊和夜空交接的地方,有一道白光凸顯著,依山勢起伏,上頭,是淡灰天空,下頭,山影晰然。蔡蛋抽完一根煙,心情已經(jīng)趨于平靜。他只是不明白,不就是為了一篇人物專訪么,甘石善何至于如此大動干戈,專程過來請報社的人吃喝一頓。他覺得做什么事情都不能做過了。一做過了頭,效果適得其反。他現(xiàn)在就很反感。
“蔡蛋,蔡蛋——”
他聽到梁艷銳聲叫著,走進四方亭里來了。
“怎么了?”他把腿放下,斜眼瞪著梁艷。
梁艷說:“我就知道你又到外頭躲起來了,還是男子漢么?”
蔡蛋說:“我不喝酒,所以我不是男子漢呀,可以了吧?!?/p>
“可是今天請我們喝酒的甘主任那真是男子漢哩,我看他起碼灌一斤多酒到肚子里去了?!?/p>
“還在喝?”
“喝——我看他根本不曾過癮?!?/p>
“喝死他!”蔡蛋小聲咒了一句。
“呃,呃,他是你老家的村官哩!”
“村官怎么了?村官了不起啊。”
“你不是要去寫他的人物專訪么?”
“是呀。咦——你怎么知道的?”
“社里的事情,我什么不知道?”梁艷嗤地笑一聲,斜身倚在石壁上,說,“我還知道,是甘石善跟社長點了你的將,要你寫的?!?/p>
蔡蛋一下熱血上沖,坐直了身子說:“他是什么角色,可以吃點菜的?!”
梁艷說:“他當然不是什么角色,但他贊助了我們報社十萬塊錢,他有資本吃點菜。”
蔡蛋撇著嘴說:“我這么不抵錢,十萬塊錢就把我賣了??!”
“你這話說得丑,人家是看得起你,才點你的將的。你好有面子哩?!?/p>
“我不消他給我這個面子?!辈痰皻鉀_沖地說,“我就不明白,他一個村主任,舍得花這么多錢給自己出名是要做什么!”
“我就告訴你為什么吧,年底人大換屆,人家是在為競選人大代表作輿論準備哩。”
梁艷的老公是人大辦公室主任,她的信息來源當然是可靠的。蔡蛋恍然明白過來。
“發(fā)他一篇稿子就能當上人大代表了?”
“當然不是。但這是最重要的一個環(huán)節(jié)。以后還會有一系列的動作。據(jù)說這個人性格又強又板,什么事情要么不做,要做就不惜一切代價,一定做到!”
“這次他能做到么?”
“……我看十有八九。”
“那他硬是志在必得啰?!?/p>
“是,志在必得。所以呀,你聽我一句勸,周社長要你去寫他,你就去寫,既順了老板的意,又討了甘石善的好,何樂不為?!?/p>
“嗯?!?/p>
“嗯什么嗯,聽說你好不甘愿的?”
“誰說我不甘愿?”
“聽周社長說的,這還有假?”
蔡蛋“嘣”一下跳到地中間,想說什么,沒有說出來,兩只手在身上到處摸,好久才摸到了煙,抖抖地斗進嘴里,抖抖地點燃了火。有小股的風貼臉掠過,將煙頭上的煙灰激得火星濺起,只一瞬,就滅了。水庫黑得更深了。
蔡蛋淡淡地說:“周社長誤會我的意思了?!?/p>
梁艷說:“那你趕緊行動呀,抓緊把文章寫出來,周社長滿意了,就什么誤會都消除了?!?/p>
“嗯?!?/p>
“又是嗯。嗯你的腦殼哩!”
梁艷又小小聲說:“我早搭你講過,我們這個老板,不能有一點得罪哩?!?/p>
蔡蛋重重點頭,深吸一口氣,將煙頭吸得長出一長溜紅灰。
這時阿扁站在餐廳門口開叫了:“梁艷、蔡蛋,周社長喊你們進來,要作總結了?!?/p>
蔡蛋將煙屁股用力甩進水庫,轉身就走。他聽到煙屁股扎進水里時細微地一叫,跟著一庫的水都受傷似的輕輕抖動起來。
兩人到餐廳時,酒席已經(jīng)散了,有人滿身酒氣地往外走。二十斤裝的塑料酒桶清空了,橫倒在酒桌底下。甘石善正在指揮幾個服務員把酒桌撤到墻角,將自動麻將機挪正。周社長點名讓蔡蛋、梁艷和阿扁留下,意思很明白,要摸幾圈。這讓劉欣欣很不高興,抱住周社長的手臂說:“怎么沒有我,怎么沒有我嘛!”原來周社長和劉欣欣、梁艷、阿扁是固定的牌友。對打麻將,周社長有點喜歡,并不上癮,要看時間和心情。一般是周五晚上,或是聚會喝酒過后,就會召上這幾個人搓上幾圈,有時來了興致,也會玩上一個通宵。麻將桌上很多怪事。一男對三女,結果往往一邊倒,要么一吃三,要么三吃一,少有中庸。周社長總是被三吃一的時候多。一上麻將桌,老幼尊卑的意識就一概抹平了。三個女將在領導面前格外放肆,不但一點不放讓,還沒大沒小,不斷把“三娘教子”這樣的話掛在嘴里說,硬是把周社長唱衰,手氣背得一塌糊涂,幾乎每打必輸。他們打牌不避人,輸贏都是公開的,社里人人知道,所以蔡蛋急忙說:“讓欣欣主任上吧,我不打。我明天還要上甘蔡村采訪,您交辦的任務,我得抓緊完成?!敝苌玳L哈哈一笑,說:“寫稿子有的是時間,今天先娛樂?!辈痰斑€想推辭,說:“打麻將我也不太會……”話沒說完,一旁的阿扁拉住他說:“還說還說,會寫文章,不會打麻將?我教你,包你十分鐘速成?!澳悄隳兀俊薄拔也簧?,該欣欣姐上?!?/p>
于是幾個人各就各位。蔡蛋拉開跟前麻將臺的暗屜,打算先放點錢進去備用,卻發(fā)現(xiàn)里頭已經(jīng)擱了一疊票子,約摸千把塊錢吧。他心里一凜,覷眼四望,就見對家的劉欣欣已經(jīng)把暗屜里的錢摳出來在手里翻數(shù)著了。大拇指捻得飛快。蔡蛋明白了,這一定是甘石善事先備好在暗屜里供幾人消遣的玩資,難怪周社長點名要自己留下。自己玩牌,輸贏難定,資費卻由老板兜底,這似乎有點不好意思。但不好意思又能怎樣,社會風氣已經(jīng)如此,只能隨大流,他輕輕地關攏暗屜。
頭一回跟領導同桌打牌,難免拘謹,蔡蛋的肌肉緊繃,不停抽煙,眼睛閃爍不定。阿扁一揪他耳朵,說:“放松??磁疲 庇幸淮沃苌玳L點了炮,他沒和;再點炮,——那已經(jīng)是絕張三筒了,他還是沒和。領導點炮,他不敢和。給周社長一下察覺了,狠狠一頓訓斥:“你該和就要和,牌桌上無大小,跟誰都不要講客氣!你這樣做對人家也不公平!”蔡蛋點頭說:“是,是。”頸根松弛下來。
蔡蛋的悟性很高,打過四局,就基本掌握了要領;再打四局,摸牌出牌就已經(jīng)自如,很有個樣子了?!奥閷⑴滦率??!彼簧献朗謿饩秃茼槪L得風,要雨得雨。雞和,平和,碰碰和,杠上花,海底撈月,都能和出來。新手上桌,基本沒有章法,完全是“亂打亂發(fā)財”。但他就是能和得到。有一次摸上一張五條,只要嵌進六條和七條之間,再搭上已有的三條四條,就是求之不得的“三飛叫”。他卻隨手就將五條打了出去,仍然等七條和九條之間的卡八條。而池子里已經(jīng)打出了兩張八條,牌垛里只剩一張絕張八條?!柏i??!”后面督戰(zhàn)的阿扁一聲罵還沒落音,蔡蛋就把絕張八條摸上了手,氣得阿扁反手打自己的嘴巴。
蔡蛋已經(jīng)完全放開,甚至有點得意忘形了。他像在鍵盤前寫文章時一樣,嘴里叼著煙,眼睛一瞇起,雙手摸牌砌牌,完全是一個牌油子的樣子。他以前看過人打麻將,有時為了助興也買過碼。贏了就贏了,輸了就輸了,沒有感覺。親自上了陣,那感覺完全不同。他沒想到打麻將能讓人這樣開心,這樣忘情。神妙莫測變化無窮的牌局讓他十分興奮。
吃罷夜宵,換位再戰(zhàn),風向轉了,運氣直往周社長身上貼。周社長很會把握戰(zhàn)機,手氣一順,只做大牌,而且,常博自摸。只要手里的牌一叫和,身子就往椅背上一靠,悠悠地點起一支煙,靜等自摸上手。周社長和了牌不是說“和了”,而是把牌高高舉起,略一停頓,啪一下拍在桌上,大喊一聲:“拿下了!”他的神氣也出奇地足,越到夜深,聲音越洪渾。包廂里久不久就響起他的喊聲:“拿下了!”——“拿下了!”
阿扁不知什么時候走掉的。不知是躲開去睡覺還是回家了,招呼都沒有打一個。
阿扁到早上八點多鐘才又出現(xiàn)。她騎摩托從外面買來了牛奶、豆?jié){、包子、油條。蔡蛋一手抓根油條,一手握杯牛奶,站在窗前一口油條一口牛奶地嚼著。外頭的水庫上面鋪了厚厚的一層陽光,白燦燦地花眼睛。他似乎有點發(fā)傻,牛奶油條吃在嘴里沒有一點味道。
吃完早點,牌局就散了。周社長將暗屜里的鈔票摳出來攥在手里,笑哈哈說:“看來蔡蛋是旺我哩。以后多點來參加?!?/p>
雖然輸了牌,蔡蛋并不沮喪,相反還暗暗有點高興。忙說:“只要領導召喚,隨叫隨到?!?/p>
周社長一拍蔡蛋肩膀:“好,這態(tài)度很好!”
一行人過了橋,臨分手時,蔡蛋說:“周社長,今天我就上甘蔡村去。”
“噢——急什么,先睡覺,再工作,明天去?!敝苌玳L笑笑,揚手一扇,上車走了。
蔡蛋起了個大早,準備去甘蔡村。
出院門,一眼瞥見門口蹲個后生,一手抓了幾個包子,正往嘴巴里塞??吹讲痰埃笊柹碚酒?,用力把嘴里的東西吞咽下去,又大力地咳了一聲。腦門上一條青筋暴起來。青筋上泌出一粒糾圓的汗珠。
后生綻起了笑臉招呼道:“蔡記者,早??!”
“你是——?”
“哦,我認得你,你還不認得我。我是甘蔡村的村委甘石生,我們同一個村的?!?/p>
“這么早,你找我有事?”
“當然,無事不登三寶殿。聽說你今天要回甘蔡村,石善主任專門要我開車來接你上去。”
這甘石生嗓門很粗,剛吃過肉包子的胃氣撲面而來,十分熏人。蔡蛋不自然地退后半步,就瞭見了前面拐角地方趴著的一部黑色越野車。
甘石生開車很猛,路也熟,在犄里旮旯的窄巷里行車竟全無顧忌,一路喇叭,風一樣地就到了縣城邊上,在一家粉店門口停住。這家的魚頭粉絲在縣城很有名,魚是活魚,粉是純手工制作,十分地道。甘石生給每人要了一碗大份。蔡蛋很奇怪,剛剛才看到他吃了好幾個包子,又要這樣一大碗粉,吃得下的?
“沒有什么吃不下的。你知道我的野名叫什么?——石、生、鼎、鍋。我年輕的時候一餐吃完過一鼎鍋飯。曉得不,是一鼎鍋哎!”
蔡蛋做細人仔的時候就聽說過這個典故,今天才得見真神,不由低眼往他肚皮上脧了一脧。于是石生鼎鍋撩起衣擺,在已經(jīng)肥厚起來的肚皮上拍兩拍,驕傲地說:“就是這里頭,一餐筑進去一鼎鍋大米飯!”
“真是頭豬哩!”蔡蛋在心里罵了聲。罵過又有點后悔。人家畢竟是老家的村委干部,該得要敬著點才好。就捂住嘴巴將一口粉吞下去,逢迎地說:“哦,哦,你就是石生鼎鍋啊,我做細人仔的時候就知道你了。”石生鼎鍋說:“那是的,我們村子附近的三里五村,沒有不知道我石生鼎鍋的?!辈痰罢f:“我以后也喊你石生鼎鍋了。”石生鼎鍋說:“這就對了。這才是兄弟。”蔡蛋就在心里連呼兩聲:“石生鼎鍋。石生鼎鍋?!?/p>
重新上路時,馬路寬坦了,車和人都少了很多,石生鼎鍋卻把車開得很慢。他將靠背放斜,連腦殼帶腰背堆放在上面,單手扶住方向盤,輕輕地左搖右搖,一路呱呱呱地說個不停。他顯然非常佩服甘石善,一直都糾著這個話題說。
他說,石善主任真是個硬角色哩,腦殼靈泛,膽子大,識時務,五百年才出一個。譬如倒煙葉那件事,誰都知道在本地收購只能平價,出了縣就是高價,也有人想到搞長途販運賺差價,但膽子小,怕出落殼,不敢去做,只有石善主任想得到做得到,敢作敢為。
他說社會上傳說石善主任帶運煙車闖關卡時,車上的人戴藤帽持短棍,見人就打。傳言不對。戴藤帽不假,但拿的不是木棍,是藤條。蹺腳嶺的深山里有一種纏盤在古村上的老藤,樹長多高,藤也盤多高,拇指粗細,割下來先放麻油里浸泡三天,再放大日頭下曝曬三天,然后編織成藤棍。約二尺長,形如吹火筒。這種藤棍堅韌無比,刀斧都砍不進。打在人身上,不會傷筋骨,不會出血,但非常疼痛。他們也不會見人就打,只是驅散而已。這是石善主任一再交代的。藤棍亂舞,樣子很惡,但不能打到人身上。打人就犯法了。我們犯法的事情不做。每次離開,石善主任還會在卡子上丟下幾條煙。為什么?深更半夜,驚擾了人家,給幾條煙也算是安撫。當然也是為了堵他們的口,不要報告上去。石善主任行事很有分寸。
他說石善主任從出道起,就帶著他,跟了有十幾年了。他是石善主任最貼心,也是最放心的手下。石善主任做任何事情都帶他一起。他以前是不喝酒的。喝不得酒。一喝酒就胃痛??墒窃谕饷骊J蕩,那么多應酬,喝不得酒怎么行呢?后來人家告訴他一個方子,叫作“以酒攻酒”。他買了五十斤一壇金櫻子酒放在家里,每天夜里回去,就掐一碗酒灌進肚子里。那種酒好多人都沒有喝過,是拿金櫻子和著幾個酒藥釀出來的劣質酒,度數(shù)還不低,割喉嚨,打腦殼,喝到肚子里絞得腸子痛,在地上直蹦。有一次痛得暈死過去,送到林場醫(yī)院打了一天吊針。事情也怪,吊完針回去,隔一天再喝酒時,肚子也不痛了,喝酒如同喝水。從此他就成了石善主任在酒桌上的一員悍將。正如《紅燈記》里頭李玉和唱的,有了金櫻子酒打底,什么酒都不在話下了。石善主任最欣賞的就是他這種搏命的勁頭,待他如兄弟。
他說他不明白石善主任生意做得那么好,卻突然殺個回馬槍,回到村里當了村主任。當然村主任大小也是個官,算是個“土皇帝”,可是那有什么意思。拿了鼻屎咖咖那么點錢(每個月政府發(fā)兩千多塊錢),卻有操不完的心,扯不完的麻紗,好難管理。蔡蛋動了動身子,忽然問了句:如今的村民不好管理么?石生鼎鍋搖著頭說:太不好管理了。今天的村民同二十年前、三十年前的村民完全不一樣,村委會的話,可以聽,也可以不聽,對自己有利的聽,沒有利的就不聽。常常是,村干部做了好事還落埋怨。你讓我舉例?這樣的例子多哩,說不完。譬如這回村里修路,從哪方面說都是一件大好事,村里有的人就是悟不通,跳起腳來反對。
蔡蛋想起了父親讓他上網(wǎng)發(fā)帖子的事,忙問:“修路是好事情啊,什么人會反對?石生鼎鍋說:說出來不怕你怪,反對的還都是你們原來上蔡村的人,理由也是不能成立的,說背弓嶺倒運。蔡蛋驚詫地說:哦,這么嚴重?石生鼎鍋偏頭看他一眼,說:這種迷信思想你也相信?如果真有那么嚴重,石善書記如何能夠那么輕易就拿到了批文,又如何能從交通局一下拿回來一百萬的修路扶持款?蔡蛋輕輕“哦”了聲,心口繃了繃,他知道村里修條路要從交通局長手里一下拿到一百萬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石生鼎鍋就猛點頭,說:那是哩!你知道石善主任同局長什么關系?兄弟一樣哩,蔡蛋問道:石善主任在縣里關系很多?石生鼎鍋說:那是的!又說:石善主任還有一點讓我特別佩服,做人講義氣,出手大方。在江湖上混的人,有這一條自然朋友就多,事情打得開。
蔡蛋點點頭,又點點頭,若有所思。
汽車過了開發(fā)區(qū),開始爬山了。從山下到甘蔡村,要走二十多里的盤山路。山里的馬路,大多穿村而過。這天正好石羔村逢圩,馬路上絡絡連連蠕動著很多前去趕圩的人。石生鼎鍋一下加快了車速,一路把喇叭摁得雷響,驚得行人像青蛙一樣往路邊閃跳。蔡蛋急喊道:“慢點,慢點!”石生鼎鍋獰著臉也喊:慢不得。鄉(xiāng)里人生得賤,你要放讓,他們就欺你,不得挪也不得讓他,你要顯狠,他們才會懂規(guī)矩,他一邊說一邊兇猛急迅地打著方向盤。蔡蛋驚駭之下,閉起眼睛,握緊了雙拳。
他耳朵里聽到的盡是轟轟的汽車喇叭聲。
等到汽車慢下,喇叭聲息,睜眼看時,蔡蛋才發(fā)現(xiàn),石羔村已經(jīng)給拋在身后好遠了。
蔡蛋說:“沒看到有你這樣開車的。”
石生鼎鍋笑笑,說:“都是搭石善主任學的?!?/p>
蔡蛋說:“你這樣撞到人了怎么辦?”
石生鼎鍋說:“事實證明,我還沒有撞到過人。你要知道,人都是怕死的。他們會躲?!?/p>
“我是說,如果萬一呢?”
“硬要有那種不怕死不醒目的,那就是,他背時,我也背時。不同的是,他背時身體吃虧;我背時呢,大不了賠點錢。”
“什么邏輯?!?/p>
“我就是這個邏輯!”
“佩服!”
“你不佩服都不行!”
石生鼎鍋仰頭“哈”地一笑。
正這時,路堪下忽地躥上一條黑狗,到了馬路中間時,才發(fā)現(xiàn)迎面而來的汽車,猝不及防,一下愣在了那里。石生鼎鍋也猛然一驚,緊踩剎車,汽車尖叫了一聲,他卻又臉一擰,踩下油門,嗡一聲轟了過去。
汽車在前面一點停下了。
黑狗橫死在了馬路中間,蔡蛋看到狗腦殼壓扁了,狀如一攤牛屎,黑狗毛和腦漿胡亂地鑲嵌涂抹在上頭,丑陋又污穢。狗脖子還在流血,血中帶著泡,咕一下咕一下地往外冒。一只狗眼珠被彈到了路邊,死白死白的,看著心驚,蔡蛋肚子里一陣翻江倒海似的攪動,一股噦氣沖上來,“哇”一聲吐了。
石生鼎鍋拎起黑狗甩進汽車的后備箱里。
石生鼎鍋拿瓶礦泉水洗了手,笑哈哈地說:“托你蔡記者的福,今天中午多道好菜?!?/p>
蔡蛋吐過幾口,一身綿軟沒有了力氣,哼哼唧唧地說:“我是不吃狗肉的。”
“你那就蠻蠢,這樣好的東西不吃。”
“我屬狗。”
“我還屬豬哩。豬身上什么東西都吃?!?/p>
蔡蛋坐上車,死狗的氣味尖利地熏了過來,他忍住噦吐,皺眉說道:“你就這樣把狗拖回去,不打算賠人家?”
石生鼎鍋說:“賠個憨哩!它自己撞到我的車輪子底下,那就是我的了。走啰!”
石生鼎鍋心里高興,一路把車開得飛快。蔡蛋只好把半邊臉呲出車窗外頭,讓風吹著??斓杰E腳嶺林場時,一眼看到路邊上走著一個人,略一辨認,歡喜地大叫一聲:順祥順祥!就叫石生鼎鍋停了車。
順祥是他高中時的同學,學習成績比他好,上的大學卻比他差,原因是高考那幾天,順祥的父親去世了,影響了情緒,沒有考好,只上了二本的師范學院。畢業(yè)時卻交了好運,進了縣教育局,在辦公室做文秘工作。這是個性格孤僻的人,跟同學、朋友都少有來往。蔡蛋同他快有一年沒見面了,只聽說他有什么事情得罪了局長,給派到鄉(xiāng)下做扶貧工作去了。
順祥見到蔡蛋也非常高興,難得地開顏大笑著,扯住蔡蛋的手,邀請他到自己在林場的住處去坐坐。蔡蛋很奇怪,不明白他在鄉(xiāng)下扶貧,何以住到林場里了。順祥說:“這有什么奇怪的?我在鄉(xiāng)下扶貧是不錯,但那樣的地方能住人么?我跟這里的場長是朋友,他的女崽到城里的重點學校讀書,是我?guī)偷拿?,找他一說,即時就安排了一間宿舍,讓我住到這里。怎么樣,我盛情邀請你過去看看?”
“好。當然好?!辈痰靶廊淮饝?。他覺得這是擺脫石生鼎鍋的極好的借口。本來,父親他們是要狀告甘石善的,如果知道他竟然坐著甘石善的車回村里來了,父親會氣得吐血,只怕父子都做不成了。
一路上他都在想著如何下車,一走了之。蔡蛋讓石生鼎鍋自己回去,并跟他許諾自己天黑以前一定趕到,就隨著順祥進了林場場部。
順祥的臨時住處在場部端頭,隔壁就是閱覽室,門前有一塊花圃,幾叢喇叭花開得正當時,花瓣怒張,鮮紅而驕傲。過去是一排塔松,挺直的枝身,尖銳的葉針,濃密青翠。房間很小,僅一床、一桌、一椅,但很干凈明亮,桌上和枕頭邊都放了書。他讓蔡蛋坐了椅子,自己則往床沿上一靠,塌下屁股坐在床上。
聊過幾句空話,蔡蛋問順祥怎么會得罪局長的。他說朋友們都很關心這件事。他們都知道順祥一直很順從局長,同局長關系很好。順祥說,事情其實很?。赡芤埠艽螅谴尉掷镒屗麑懩杲K總結(局里的年終總結每次都是他操刀),局長特意交代他,要對城關中學的一個女老師寫上幾筆,重點在勤和能。這個女老師,恰恰順祥有點了解。順祥的母親,就是城關中學的老師,他們的家,也安在城關中學的家屬區(qū),常有同事過來串門聊天。他知道那位女老師在同事中口碑不大好,在學生中反映也很差。她是教音樂的,常常整堂課就安排學生們自己在課堂里唱紅歌,有幾次還不請假就走了,到處找不到人,把學生丟在教室里自由活動。她有一條拿得上臺面的事情,是在市里歌詠比賽中得了三等獎,但議論很多,其中一條,說是花錢買來的。局里的年終總結,全縣幾千名教師,能夠點名表揚作為典型的不過五六位,這又如何輪得到她呢?!順祥沒有把她寫上去。當然他也沒有把自己聽到的反映說給局長聽。局長看了總結,未置可否,只說了句:“好吧,你可以走了!”誰知事情拐就拐在這里,他因此把局長給得罪了。沒過幾天,局里宣布:讓他到鄉(xiāng)里來扶貧。后來才有知道內情的人告訴他,那位女老師是局長的相好,定了要提她做學校教務主任的。沒把她寫進年終總結里沒關系,提了,不過是給她的上位增加一個砝碼;不提,也損害不了她什么,年關一過,照樣宣布了她擔任教務主任。
蔡蛋發(fā)現(xiàn),一年不見,順祥干練了很多,話語順暢,不時還抿一抿嘴,顯出一種狠勁。蔡蛋問:“假如事先你就知道女老師是局長的相好,還會不會不提她?”
順祥說:“也不提她。不過我會想辦法做得巧妙一些。做人,總還要有些底線。我可以對領導很尊重,但也不想讓人背后罵我是條狗!”
蔡蛋猛點頭說:“講得好!我舉雙腳贊成!”
順祥說:“有這種想法的人,好像不多。好多人還是希望跟從領導,得到領導賞識的。我覺得這也可以理解?;钤谶@世上,誰都會從個人出發(fā)考慮問題,避兇趨吉。在小縣城里舞臺就這樣大,得罪一個領導就是給自己堵死了一條路,可能還遠遠不止一條路,因為領導之間互相都認識,都熟,都有一種默契,有那種很多人喜歡講的所謂潛規(guī)則。他們也是互相依存,互相利用的。得罪了他們中的一個,很可能就得罪了一層人,到時候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p>
“嗬,一年不見,你快抵上一個社會學家了。”
“你說對了,我正是準備報考省委黨校的社會學系研究生。我要離開這里!”
“你有把握考?。俊?/p>
“有把握!”
順祥到了鄉(xiāng)里,才發(fā)覺扶貧工作并不像想象的那么艱苦,相反還很自由自在。早晨可以睡到自然醒,吃過早飯,往村里一走,在村委會坐下聊一聊,或是到貧困戶家里看一看,慢慢喝完一壺滾茶。村里小賣部門口的大樟樹下,常年一桌麻將,他有時也在旁邊,歪頭看他們砌牌摸牌摔骰子。旁看的人里有不甘寂寞自覺高明的狠角色,不停地說三道四指點品評,把場面攪得十分熱鬧。順祥是真君子,只看,只微笑,偶爾點頭搖頭,從不言語。中午都會回去睡個午覺。晚飯一般都要喝個小酒,有時同村干部喝,有時在鄉(xiāng)里喝,有時同幾個駐隊的扶貧干部聚在一起喝,偶爾也會由場長安排,在林場小喝一頓。喝完酒就打麻將,打那種縣里通行的亂醬和。一打到半夜,有時也搞點野外活動。捕鳥。捕野兔。捉石蛙。捉蛇。有一次跟林場的守林員手持獵槍追趕一頭野豬,追出好幾個山頭,跌了好多跤,最后筋疲力盡,沒有斬獲,卻感覺十分松快,周身澄澈。山里沒有污染的瓜果蔬菜讓他的腸胃變得順滑,山里的清風洗滌了他胸中的塵慮,讓他變得開朗起來。他常常坐在某個嶺頭的巖石上,思考一些社會和人生的問題。他知道自己回到單位后,只要局長還在位,就莫想再有出頭之日。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跳槽?他一沒權,二沒錢,三沒過硬的關系,哪里那么容易。這時他想起了在省黨校的一個同學。通過這個同學,他又聯(lián)系到了一位研究生導師。他決定報考這位導師的研究生。他帶著土特產(chǎn)悄悄去了趟省城,當面聆聽了教授點撥,又提回了一大包復習資料。從此他開始發(fā)奮,白天照樣去村里鄉(xiāng)里打個轉身,回來,就關起房門學習。晚上也很少出去應酬。他已經(jīng)把導師提供的復習資料爛熟于心,他也已經(jīng)過了英語六級。萬事停妥,他就等著通知到時赴省城一搏了。
“你是鐵了心要考出去了?”
“那當然!王八吃秤砣。”
“同學三年,沒看出來你是這樣一個有主見,又有韌勁的人。佩服!”
“這還不是逼出來的。我們都明白,人的一生終究是要遇到很多坎的。慶幸的是我這么早就遇到了,因為我還年輕,年輕就是本錢,跌倒了不怕,撞得頭破血流也不怕,還可以從頭再來。說不定從頭再來的路子比現(xiàn)在更好?!?/p>
“不是說不定,是肯定。”
“那很難說。但是起碼有一條,我可以把自己的人生活得更豐富一些。待在縣里,前景基本上就是一碗水可以看到底,到外面,天地舞臺都大了,日子就完全不一樣了?!?/p>
“你這次給貶下來扶貧很抵(值得)?!?/p>
“壞事變成了好事。”
“什么時候我也下來扶貧?!?/p>
“快不要那么想。我剛給整下來的那番日子,也是很難過的。你現(xiàn)在的單位很好,很體面,做的又是自己喜歡的事,領導也器重,順風順水,日子過得安逸,那就沒有必要自己為難自己了。畢竟是,一動不如一靜。”
“唉,馬屎外面光,也不盡是你們看到的那個樣子。”
“鄉(xiāng)下獅子鄉(xiāng)下舞,各有各的套路?!?/p>
“那就這樣舞起來吧!”
“對咯對咯,隨遇而安,各人都有精彩。”
順祥仰高了頸根笑起來,咯咯有聲。蔡蛋好像從沒看到過他這樣清朗的笑,不由也咧嘴笑了。笑里帶出絲絲苦澀。
順祥笑著站起身,提出中午要請蔡蛋喝個酒。他說場部門口有家山里小酒店,門面很不起眼,但菜好飯香,都是柴火燒出來的,時常還可以吃到山珍,野雞、野兔、麂子、竹鼠、蛇怪都有,特別有道口中味石蛙,香,鮮,想起都流口水。他要蔡蛋一定去嘗嘗。
蔡蛋立即起身出門,外面,陽光正烈,大地十分明媚,那片喇叭花開得更熱鬧了,花蕊僨張,似乎下頭有一群小精靈正使勁地大氣鼓吹。蔡蛋伸手撫著路旁的冬青樹籬,慢慢往前走,心里十分舒坦。
他忽然聽到有人大聲說:“哎哎,我的活爺啊,你到底拱出來了。”
他抬頭,就看到石生鼎鍋正從樹蔭里的臺階上站起來,他的車還停在場部門口的馬路邊。
“咦,你還沒走?”
“走了走了,回去了,又打轉回來的?!阏f為什么?不是我霸蠻,是我們石善主任硬要見你。人家石善主任在縣里,宣傳部曹部長留他吃飯都沒吃,特地趕回來陪你。你不到場,我交不得差。只好再打轉回來接你。”
蔡蛋冷眼看了他一會兒,眼珠慢慢活泛起來。曹部長是主管宣傳口的領導,自己平時要見他一面可不容易,甘石善好牛逼,領導請吃飯還不吃,要來陪自己。他心里涌起一絲得意,又覺得這個人也許是值得打交道的。
就在閃念之間,石生鼎鍋已經(jīng)攬住他的肩膀,把他擁上了車。他甚至都沒來得及同順祥打聲招呼,汽車就開動了。
他把一些顧忌也都丟開了。
這餐酒喝得有點慘烈。陪酒的人并不多,甘石善、石生鼎鍋、村婦聯(lián)主任,還有兩個村姑,一叫翠英,一叫宜紅,都是村部兼搞接待工作的,這些人無論勸酒喝酒,都很高張。甘石善沉郁,石生鼎鍋粗狂,婦聯(lián)主任潑辣,翠英溫軟,宜紅則自恃和蔡蛋是老上蔡村的地道老鄉(xiāng),狂甩親情牌,幾個人挾著一股無法抵擋的氣勢,輪著勸酒。蔡蛋一時把持不住,端了酒杯。頭杯酒下了肚,隨后就停不下了,只好來者不拒,一杯又一杯地接招。所幸甘石善格外開恩,允許他喝小杯,其他人都拿大杯。事情也是蹊蹺,蔡蛋在外面時一喝酒身上就起砣發(fā)癢,情狀難堪,可是回了老家,水土一合,那些癥狀就沒有了。他還是有點酒量的,大概喝個三四兩白酒沒有問題。但他還是怕醉,只能盯住一個人對酌,才有可能幸免。他盯的是石生鼎鍋。石生鼎鍋自恃海量,又見蔡蛋一直推推讓讓,喝一杯酒臉就紅了(豈知他喝一杯酒臉紅,喝十杯也是臉紅),又還想在石善主任面前表現(xiàn),竟提出自己兩大杯對他一小杯。大家見他如此豪氣,便都掉轉槍口,一致對他了。兩個村姑還敲筷子拍巴掌,興奮得臉都紅了。平時酒桌上她們都是看到石生鼎鍋搞翻這個搞翻那個,很想看看他醉了是個什么樣子。
石生鼎鍋果然出了洋相。大塊狗肉,大杯白酒。咕——一杯。咕——一杯。眼皮都不眨一下。喝酒哪能這樣喝呢?喝醉了酒的石生鼎鍋原來樣子是最難看的。一頭一臉血一樣紅,連眼睛、鼻尖都紅了,紅得像是隨時要綻破皮膚,鮮血噴涌而出。忽然就頭一跌,分開嘴巴大哭起來。沒有眼淚,只是長聲地干嚎,嚎聲濁重尖利,長得讓人驚懼,擔心他一口氣轉不過來,隨時斷了。嘴角的哈喇子流起好長,晶亮晶亮的。眾人一時都愣了。甘石善冷冷地望著他,說:“收場吧!”又說:“讓他放到后頭去睡一覺?!闭酒鹕恚肿匝宰哉Z了一聲:“哪里有這樣喝酒的?豬一樣的東西!”
村部的后頭有幾間客房。幾個人抬手抬腳將石生鼎鍋搬過去,胡亂丟在了一張大床上。
蔡蛋喝得也有點多了,似醉非醉地,也給挾到客房里躺下了。他聽到婦聯(lián)主任放了杯蜜糖水在床頭,很想說聲謝謝,卻一下睡著了。
隔壁的石生鼎鍋仍然在不歇氣地嘶聲哭嚎。哭聲入耳,讓人心驚。蔡蛋睡得很淺。
朦朧昏睡中,他聽到隔壁有人大聲地擂門,然后,有人大聲地說:“石生鼎鍋,你醒轉來一下?!?石生鼎鍋沒有回音,那人就又說:“石生鼎鍋,出大事了哩!”這話可能是對著石生鼎鍋耳朵喊的,終于醒了,嘟嘟囔囔地問:“什么事?”那人小了小聲說:“背弓嶺哩,蔡瘸子哩,砸斷了腳哩!” 石生鼎鍋說:“你去找石善主任?!蹦侨苏f:“你是公司的法人代表哩,從來有事都是找的你?!?石生鼎鍋說:“明明公司是石善主任的,哪里來的我是法人代表?”那人說:“你這人真是醉得不輕,營業(yè)執(zhí)照上掛的是你的名哩!” 石生鼎鍋說:“哦,法人代表。啊,法人代表……法你媽媽的……哇——”忽地就嘔吐起來。
蔡蛋這邊好像也聞到了酸腐味,腸胃一陣翻攪,人就醒了。他咬緊牙關,竭力不讓自己嘔吐出來。他還想聽聽隔壁說些什么。
可是隔壁那人已經(jīng)給熏跑了。只有石生鼎鍋還在砸床砸柜地嘔吐。酸腐味更濃烈了。
蔡蛋起身到衛(wèi)生間,對著馬桶吐了一陣。吐完了,輕松得一身發(fā)顫。嘴里盡是苦澀。
蔡蛋明白了一件事,承接背弓嶺修路工程的公司,法人代表掛的是石生鼎鍋,但那公司實際是甘石善的。政府撥給的一百萬修路扶持款,其實歸了甘石善。好你個甘石善呀!
蔡蛋擰開水龍頭,洗了頭洗了臉,漱了口,又發(fā)了一陣呆,就輕輕出門,直往背弓嶺去了。
背弓嶺的后山已經(jīng)給圍起來了。兩層樓高的竹樁間隔不勻,曲里拐彎地扎在地上,厚重粗黑的油氈布圍得嚴嚴實實,抬頭只能看到嶺尖上的樹冠和巖頭。圍墻中間開了個大門。大門關著,只在有汽車進出時,才有兩個戴藤條帽的人跑過來吃力地把門拉開,汽車一過,立即又合上了。大門兩側,拿石灰水刷了標語,一邊是:修路架橋,為民造福;一邊是:施工重地,嚴禁入內。標語在陽光下亮得晃眼。門口豎著的標牌上白底黑字,寫起甘蔡村背弓嶺的修路內容,東起哪里哪里,西至哪里哪里,路長多少公里,路厚多少厘米,還有水泥標號、路基要求、施工時間等等,承修單位是“善哉工程公司”,法人代表為“甘石生”。一切都很規(guī)范,但又好像規(guī)范得有點過頭。他這是做給誰看的呢?蔡蛋正思忖間,忽然聽到幾聲哨聲長鳴,靜默一刻,就有炮聲炸響,一蓬白煙漫上山頂。圍墻里頭有了人聲和雜沓的腳步。
蔡蛋過去擂了門,旁邊的窗口忽然打開了(先前蔡蛋竟沒留神還有扇窗口),一個光腦殼探出頭來,惡聲問道:“做什么?”蔡蛋說:“開下門,我要進去?!惫饽X殼問:“你是什么人?”蔡蛋說:“中國人?!惫饽X殼說:“看你樣子都不像中國人!”蔡蛋問:“那你說中國人是什么樣子?”光腦殼說:“反正不是你這個鬼樣子?!辈痰耙幌聬懒耍骸澳阕屛疫M去,讓我進去再說!”光腦殼嬉笑地說:“你不識字么,沒看到外頭墻壁上寫的‘施工重地,閑人免進!”蔡蛋說:“我不識字?我比你屋里一蔸子人加起來識的字都多!”光腦殼說:“既然如此,那你趕緊滾蛋!”
正吵著,后頭過來一部卡車,停在木門前不斷地鳴響喇叭。門一開,蔡蛋緊跟在汽車后面就溜了進去。
沒想到光腦殼動作也很溜刷,沖過來一把便揪住了蔡蛋的衣領,一邊大喊:“來人呀,進來了強盜拐子!”就有幾個戴藤條帽手持短棍的躥了過來,杵在蔡蛋周圍,一個個體壯腰圓,兇神惡煞。
蔡蛋生怕挨打,好漢不吃眼前虧,大叫著:“我是記者!”一邊就摸出記者證讓他們看。
光腦殼鄙夷地笑了:“你有記者證?我還拿得出軍官證、警官證、醫(yī)生證、公務員證哩,你以為嚇得到我們?!”
蔡蛋說:“我就是縣報的記者,我大名蔡蛋,還就是老上蔡村里人?!彼哑鸩表?,呲著牙齒,將記者證在手背上拍得啪啪響?!叭グ涯銈兏适坪皝恚咽﹀伜皝?,看我是真記者假記者。我警告你,你不要捏拳頭!”
蔡蛋的氣勢把光腦殼鎮(zhèn)住了。
陸續(xù)有人過來,其中也有認識蔡蛋的,就小聲嘀咕:“這是老上蔡村蔡十九屋里的蔡蛋啊,縣里有名的大記者哩!”
光腦殼早已松了手,扎撒著兩只大巴掌,不停地轉動脖頸東張西望著,有點不知所措。
僵持一陣,就聽門口一陣喧嘩,眾人紛紛閃避,石生鼎鍋一頭撞了進來。石生鼎鍋仍然一身酒氣,雙眼血紅,指著光腦殼斥道:“你豬腦狗眼睛啊,蔡大記者都不認得!”光腦殼說:“你自己再三再四交代的,任何人不準放進來。我是執(zhí)行你的規(guī)定。” 石生鼎鍋喝斥道:“還犟嘴!老子一腳踢死你!”唱散了眾人,咧嘴對蔡蛋笑笑,說道:“得罪你了蔡大記者,這些人就是沒文化沒素質,教不變的豬!”光腦殼早已退回到了門崗上,嘴里叼起了煙,眼睛一瞥一瞥地往這邊瞭。蔡蛋冷冷地望過去,心里猶自悻悻不已,說:“這就是你手下的保安?” 石生鼎鍋嗨嗨笑道:“還上升不到保安那個層面,也就是個守門的而已。——而已而已?!?/p>
蔡蛋望望圍墻、門崗,還有閃在遠處的幾個戴藤帽持短棍的后生,說:“不就是修條路么?用得著搞這樣森嚴?” 石生鼎鍋說:“這工地不同于其他工地,這是開山放炮哩,一炮出來,石頭鼓亂飛,傷到了人會拐場,不森嚴點不行哩?!辈痰跋胂耄c頭說:“也是哩,安全第一?!?/p>
蔡蛋又問:“這工程公司是你的?很入(賺)錢的吧?” 石生鼎鍋說:“有什么錢入,勞神費力,都是做好事了?!辈痰罢f:“不入錢的事情你會干?我不信!” 石生鼎鍋說:“不然什么叫思想覺悟?我這人別的不行,覺悟還是高。”蔡蛋說:“我們正要抓這樣的典型哩。找個時間我們具體談一談,我給你好好宣傳一下?!?石生鼎鍋一下有點急了,往后彈跳出一步,品著腦殼說:“莫,莫,你還是多宣傳一下我們石善主任?!?/p>
石生鼎鍋就提議蔡蛋返回村委會去,說是資料都準備好了,座談會的人員也馬上就到。
蔡蛋從來就很煩參加座談會。他覺得在那種安排好的座談會上,根本就聽不到真實的聲音,個個都像拙劣的演員,盡說一些不著邊際的假話、套話、昏話和背良心的話,聽得比吃鬧藥還難受。他讓石生鼎鍋取消座談會。他會找時間去走訪一些人家,看看資料,還同石善主任聊一聊。但他現(xiàn)在只想到背弓嶺上走一走。
“背弓嶺炸得像個癩子頭,有什么好看的?”
“正是背弓嶺快要消失了,我才要看一看?!?/p>
“看癩子頭? ”
“小時我經(jīng)常在背弓嶺玩,去找些記憶回來?!?/p>
“知識分子就是毛病多。”
石生鼎鍋提出要陪蔡蛋一起上去,給蔡蛋一口拒絕了。他想要獨自走走,隨處站一站看一看,撿回一些童年少年時的記憶。他還讓石生鼎鍋不要預備他的晚飯,他要回家看看。到了屋門口都不回家,只怕要挨父親臭罵。
說著話時,一部卡車從山里開出來,在石生鼎鍋跟前急剎車停住了。司機探出頭同他說了幾句什么,石生鼎鍋就從拉開的車門跳上去,轉頭對蔡蛋說:“那就你自己安排吧?!?/p>
汽車轟一聲跑出去了。一陣濃黃攪騰的塵霧中,蔡蛋看到車上站著一蔸好高好大的火力楠樹,枝葉抖抖閃閃,后斜著,似在掙扎和呼叫,轉瞬即逝。
蔡蛋望著那陣塵霧發(fā)了一會兒呆。
背弓嶺已經(jīng)給毀踐得不成樣子。早先蒼翠蓊郁的嶺頭,如今滿目瘡痍。小半邊山包被夷平了,另一產(chǎn)嶺頭兀自聳立,剖開了的山壁上裸露著黃土層和大塊大塊的巖頭,支棱突兀,顏色斑雜,一望驚心。蔡蛋上上下下掃過一遍,胸口像給巖頭頂住,有點恍惚,腳也虛得差點站不穩(wěn)。山半腰上散落著一些人,正使著電鉆打炮眼,電鉆的聲音很尖利,吱吱叫得噪耳。蔡蛋信步走著,彎到山后,找到那條上山的小路。他小時候就是常常從這條小路爬到背弓嶺上的。路口兩旁,各有一條石棱口,各有一條石棱順著路徑蜿蜒而上,上粗下細,狀如游龍,村里的先人給這里取名叫“神龍灣”。神龍灣沒有水,連條小溪都沒有,只在“龍”尾的石縫里有一股細細的泉眼,泉水很細,卻長年涌流不止,天澇那樣,天旱也那樣。有人在泉眼下處挖開一個菜鍋大的小坑,讓水蓄住。團轉砌起一圈巖石,旁邊置一竹端,供人舀喝。泉水清冽甘甜,據(jù)說還有治病的療效,村里的人有個發(fā)痧頭痛,肚脹拉稀,就到這里舀半桶水回去喝了。蔡蛋屬狗,他的父親蔡十九相信狗與龍犯沖,叮囑他每回上背弓嶺都要在這里舀一勺泉水喝了,然后,再背對背弓嶺屙一泡尿,說是這樣才可以禳解,化吉呈祥,蔡蛋到了路口,發(fā)現(xiàn)石棱還在,小坑也還在。泉水卻已經(jīng)干涸了,只在坑底還能隱隱看到絲絲水漬。不是傳說泉眼通著天眼的么?怎么就會干了呢?他十分不解。沒有了泉水可以不喝,但屙尿的儀式卻不能不到位。他悄悄轉身,摳出家伙就屙出一泡長尿。
熱烘烘的騷尿,讓他驀地又想起十九年前,就在上面一點的斷崖上,屙泡尿卻招致黑狗啄咬一口,他想起黑狗那雙瞇得細細閃著寒光的眼睛,想起黑狗拖地的禿尾巴。想起了黑狗咬人后全身毛發(fā)抖擻,那是怎樣一副爽得不得了的樣子啊。他打個尿噤,神情恍惚起來,有了種莫名的惱怒,忽然大喊一聲:“咬你!”拔腳就往嶺上疾走。
他在半山腰停下來。他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泥土、草根和樹葉的味道。左手邊岔路進去不遠,是歇云坪。這是上蔡村人最為神往的地方。坪不大,也就半畝地的樣子,前寬后窄。盡里頭的石壁上,凸起一索大石,狀如人形,眼睛、嘴巴、下巴上飄飄的胡須,都非常清晰,村人給這具天生的石頭取了個名字,喊作:“福源菩薩”。福源菩薩是一村人的保護神。每逢初一、十五,村里人都要上來,敲一敲旁邊樹枝上吊著的銅鈴鐺,然后給菩薩上香。站在歇云坪上,可以看到對面兩座大山夾峙的山埡里一跳一跳往上升的太陽,可以看到下面一大片田野,一條溪水彎彎地從中間劃過,帶著波光滑向了煙霧縹緲的遠處。據(jù)說上蔡村的祖公老子一眼看中這塊地方,隨手撿起一砣巖頭用力甩下去,就在巖頭落下的地方搭起了上蔡村的第一間茅棚。然后換作磚瓦房。再然后磚瓦房就挨著一棟一棟地砌出去了。砌了一大片。挨挨擠擠,縱橫參差,卻巷陌井然,成了一個村落。歇云坪里很多樹。柏樹,樟樹,檀樹,櫟樹,黃楊樹,白楓樹,桂花樹,每種樹都只一蔸兩蔸,都有幾十上百年的歲數(shù)了。樹都不甚高大,枝干枯峻,樹皮焦黑,葉子一律墨綠色,且密密層層,在空中交織成了偌大的傘蓋,密不透雨,地上一蓬一蓬地叢生著蓬蒿、萱草、馬鞭草、狗尾巴草、洗手香,還夾雜著六七棵酸棗樹。得了樹木和青草的庇護,歇云坪里異常陰涼干爽,外頭大太陽,里頭卻要穿罩衣,甫一靠近,身心就已松快安逸下來,歇云坪進口處擱了兩塊條石,供人歇涼。蔡蛋小時候就常常坐在條石上打遠望。他看遠處山埡上的嵐煙,看田野里大片金黃的稻谷(或是青翠的禾苗),看黑黢黢的屋瓦,有炊煙從瓦縫里裊出來,先是很細很濃,轉眼間就散成了稀薄的一片,一頭水牛在溪邊飲水,忽然抬頭,昂——地長叫一聲,溪水詭異地閃著亮光,迤邐西去,一頭扎進遠處的云霧里,不見了。過一會兒,只在更遠處閃現(xiàn)了出來,雖然更細,卻灼亮得耀眼,把周圍的山影都灼黑了。蔡蛋一下子激動起來,張開嘴巴,呲出齙牙,“呵——呵——”地大喊,他很少這樣松快。
自從讀大學以后,蔡蛋就再沒有上過背弓嶺。歇云坪留給他的記憶是溫馨的,遙遠的,不可磨滅的。但眼下的景象讓他好吃驚。歇云坪像是經(jīng)歷了一場浩劫。所有的樹木都被起走了,地下只留起一個一個深坑,坑口大的如扮桶大,小的如飯桌小,挨挨擠擠,黑咕隆咚地像一只只失神的眼睛,瞠目向天。起出來的泥土就壓在一旁的青草和酸棗樹上,起樹時絞下的殘枝碎葉斷根到處堆集,亂糟糟地狼藉。一條狗婆蛇從土堆里鉆出來,吐一吐尖細的舌頭,唰地又溜進了土坑里。一只黃蜂在他頭頂上“嗡——啊——嗡”地嘯叫。蔡蛋略略抬頭,卻看到福源菩薩還在原來的石壁上,眼睛、嘴巴、胡須依然清晰,只是臉塊上不知給誰和了一團稀泥巴,眼睛糊住大半,變得很失神。蔡蛋很想爬上去給菩薩臉上的稀泥巴擦掉,挪了挪步,又停下了。腳下是一個大坑,跨不過去。他記起來這個位置原來應該是蔸大檀樹,歲數(shù)很大了,據(jù)他父親蔡十九說,自己還很小的時候,這蔸檀樹就在這里了。樹身很粗很長,樹頂上坐了個鳥窩,站在家門口就能夠望見。清早和傍晚,總有很多鳥在樹上頭盤旋。村里人常常根據(jù)鳥的盤旋判斷天氣陰晴。蔡蛋很想爬到樹頂上探探鳥窩,偷偷爬過幾次,每次都只爬到一半就滑跌下來了。這事給父親知道了,挨了一頓惡罵?,F(xiàn)在,檀樹不見了,那些鳥呢?又會飛到哪里筑窩去了?蔡蛋展眼四望,高空朗朗,西斜的太陽依舊厲火,山風打著糾窩子往身上撞。山風很硬,打在臉上麻麻地生痛。電鉆的聲音更響了,嘰嘰地直往心里鉆。一種傷感漫上來,蔡蛋心里也像鉆出了好多坑洞,一片荒涼。接著,就是憤怒。憤怒得兩腿發(fā)抖,眼皮下有點熱熱的。
蔡蛋不想再看了,揀條小路下山。
小路經(jīng)過打炮眼的工地,握電鉆的工人歇了手,朝他喊:“大記者,不多轉轉,就走了?”一聽就是外鄉(xiāng)口音。他們這么快就知道他是記者了。蔡蛋說:“上頭有神靈,你們在這里打炮會背時的?!惫と苏f:“沙拉(我們)曉得哩,不是工錢開得高,沙拉也不得來尋時背?!庇钟行『笊f:“錢比神靈大,不怕?!本陀心觊L點的喝斥他:“啐,亂說。每日里出工閃,沙拉都會敬炷香,求神靈諒解、保佑?!鄙锨按钤挼娜烁胶驼f:“對哩,要怪也怪喊我們來的人!”年長點的忙說:“不會怪不會怪,菩薩慈悲,都不會怪?!闭f得一眾人都大聲怪笑。
蔡蛋也笑笑,兀自下山去了。
守門的光腦殼看他出來,早早地打開門,迎上來,遞煙點火滿臉諂笑,說:“記者先生,就轉回來了?”蔡蛋“哼”一聲,愛搭不理,光腦殼又說:“不打不相識,相識是朋友。記者先生,小的我求你一件事?!辈痰澳醚劬ν∷?,讓他說?!胺等ヒ姷嚼习?,求你搭我說句好話?!辈痰斑€是不響,光腦殼就又說:“怪人不知禮,知禮不怪人。你是有文化的人,不要搭我一樣見識。來來,再吃筒煙。”蔡蛋不耐煩了,說:“有屁就放!”光腦殼拿手一摔自己嘴巴,說:“不會放屁,逗人脹氣。記者先生你不知道,沙拉老板好厲害哩,你不搭我講句好話,我這個月的獎金就完蛋了?!薄坝羞@樣厲害?” “就有這樣厲害!——求你了。”
蔡蛋出門很遠了,才大聲嘟出一句:
“你莫想!”
蔡蛋差點沒能進得了老家的門。
他遠遠看到家里的大門是敞開的,可是走攏去,卻一下關起了。他用力擂門,又大聲呼叫,后來還是娘老子霸蠻給他打開,他前腳跨進堂屋,蔡十九跟腳就進了他的睡房,把門拴死。他走到門口,隔門喊了幾聲,蔡十九才在里頭搭了句腔:“你這忘本的黃眼畜生,不要進我的屋!”蔡蛋說:“我是你的崽,你的屋就是我的屋?!辈淌耪f:“你不是我的崽!”蔡蛋說:“我是不是你的崽,要問我娘老子才曉得。家家(姆媽)哎——”娘老子在灶屋里燒水,遠遠丟過來一句:“這兩爺崽好沒名堂哩!”蔡蛋還想逗一句霸,睡屋的門忽地一下打開了,蔡十九拄根木棒橫在門邊,惡聲說道:“我沒有這樣七不乖八不蠢的崽。你要敢踩進這門一步,我打脫你的腳!”蔡蛋嬉笑著說:“我是你搭娘老子兩個人的崽,我的左腳是你的,右腳是娘老子的,你要打脫我哪只腳?”蔡十九說:“我只打脫你左腳。”蔡蛋說:“那我就拿右腳跳拜拜,跳到你屋里去。”蔡十九不覺笑了,嘆氣說:“哪樣會教出你這樣一個崽?!辈痰按舐曊f:“你教的!”蔡十九一下聲氣又粗了,說:“你還有臉說是我教的?我喊你寫篇文章發(fā)到網(wǎng)上,你不僅是不寫,還跑到人家那里喝酒吃肉,打得火熱,害得我在村里好倒丑,給人指背,連大門都不敢出去,這是我教的?”蔡蛋心里一驚,中午才在甘石善那邊吃了餐酒,這里就都知道了,消息好靈通哩!他能想到老父親在村里受到了怎樣的白眼和奚落,只怕是辱罵都少不了的。代子受過。難怪老人家那么大的脾氣。他心里有了種負疚感。
母親端著茶,順手拖了張竹椅子過來,說:“坐到講。不要搭你爺老子一樣見識?!?/p>
蔡蛋接了茶,挪開椅子,依然站著,面對睡屋里頭的父親。堂屋光線明亮,睡屋里暗,他只能大致看到父親的輪廓。他聽到父親“哼”一聲,動了動,拄著的木棒斜下去一點。蔡蛋遞了根煙進去,里頭遲疑一霎,伸手接住了。
蔡蛋叫了聲父親,說:“你放心,我會憑良心做事的?!?/p>
蔡十九說:“你良心長到背上去了!”
蔡蛋嘆一聲:“我現(xiàn)在也不想搭你多解釋?!?/p>
蔡十九說:“你解釋呀!只要你解釋得通,我叫你一聲爺都可以!”
母親怨惱地插了一句:“這樣的事也可以倒起說的?七蠢八蠢。真是越老越迷糊了!”
蔡十九說:“是我迷糊,還是他迷糊?”
蔡蛋說:“我不迷糊,我有我的主意?!?/p>
又說:“我還要再看看?!?/p>
正說著,陸續(xù)有人過來看他。
頭一個進來的是蔡發(fā)。還在門口,就大聲喊:“蔡蛋蔡蛋,你也知道回來一轉??!”走進門時,手里一根煙就呲了過來,蔡蛋不接。摸出煙來敬過去。蔡發(fā)晃一晃手里面的煙說:“和天下?!辈贪l(fā)說:”你的煙不及我的好。先吃好的?!耙幌掳褵熤讲痰白彀停蛉蓟饳C給他點著了。
來了客人,蔡十九也不置氣了,悄悄把木棍藏到門背后,出來給蔡發(fā)打招呼。蔡發(fā)點點頭,道聲“十九哥“,顧自坐下,蹺起二郎腿。
蔡發(fā)同蔡蛋是沒出五服的親戚,兩人在小學上過幾年學。蔡發(fā)比蔡蛋大兩歲,但輩分高,蔡蛋要叫他叔叔。蔡發(fā)從小就不愛讀書,頑皮搗蛋,盡做歪栽事。小學三年級就開始抽煙,把煙圈一個一個地往天上吹。那時候小學校設在甘石村,吃中飯都不回家,帶些紅薯,包谷將就,或在附近的小賣部買個面包吃。蔡發(fā)常常以叔叔的身份將蔡蛋手里的糖糍粑索要過去,轉手賣給別的同學,然后買煙抽。小學讀完,他就去了廣東打工,據(jù)說討過飯,擦過鞋,派過小廣告,后來在一個工地上打過幾年工,還到一個討債公司混過一陣子,八年前,忽然西裝領帶頭發(fā)梳得溜光地回來了。他出資十萬注冊了大世界建筑設計裝修公司,他這個名頭很大的公司其實只有一個人,董事長、總經(jīng)理、設計師、會計師統(tǒng)統(tǒng)都是他。(注冊時分別用了他父親、母親和一個遠房親戚的身份證。)他挎?zhèn)€名牌假包,四鄉(xiāng)八村到處跑,有時也跑鎮(zhèn)里,跑縣上,見人就開煙,發(fā)名片。他的業(yè)務范圍大得沒有邊,起屋,架橋,鋪路,開山,撿漏,建水泵房,接水管,筑灶臺,搭豬棚,挖化糞池,結婚的新房裝飾,喪葬的靈堂和墓室修筑,什么活他都接。無論大小,不避陋穢。接到了活,他再去請人設計,請砌匠,請木匠,請石匠,請瓦匠,請電工師傅,請小工。他手里有一批這樣的師傅,隨時一個電話就過來了。他舍得下本,舍得鉆,也舍得出力,常常一身泥一身水地攪在師傅們里一起做事,他是村里人看著看著發(fā)起來的。他很快就成了上蔡村的首富。他早先的名字叫“蔡發(fā)財”,上小學的時候,自己把后面的“財”字去掉了。蔡發(fā)幾年前在縣城里買了房,蔡蛋一直看不來他這個名字,也看不來他這個人,避著不同他交往。誰知回到老家,他一下就找上門來了。
蔡蛋瞇著眼抽煙,不聲不氣。
蔡發(fā)單手接住蔡蛋母親雙手奉上的茶,抿一口,說:“你上背弓嶺,沒有人攔你的?”
蔡蛋又是一驚,心想這里好像到處安了攝像頭,他才從背弓嶺下來,怎么又都知道了。他淡淡地說:“攔了。他們什么人,攔得住我?!”
“還是只有你‘丫了?!?/p>
本地話“丫”是驕犯的意思。蔡蛋說:“不是我丫,是那些人太丫?!?/p>
“是哩,他們丫哩,把好好的一座背弓嶺喊毀就毀平了?!辈贪l(fā)惡兇兇將一片茶葉噴到地下,抿嘴發(fā)了一陣狠。
蔡蛋點頭:“看了心里痛。”
蔡十九說:“作孽哩!”
蔡發(fā)說:“大躍進煉鋼鐵那時際,千千萬萬嶺上的樹砍完砍絕,惟獨背弓嶺沒有動它。”
蔡十九說:“是不敢動,那陣子的人還信這個,哪里像如今的人膽子這樣大。那嶺頭上的樹都是幾十年了,有的還上百年了,一陣子,說砍就砍得精光,悟起就心痛?!?/p>
蔡發(fā)說:“你以為是砍了?都是挖起走了哩,運到廣東那邊賣高價。如今這種老樹值錢哩,一蔸樹能賣幾萬,十幾萬,搶著要?!?/p>
蔡十九瞪眼說:“你打信口哩。我知道老樹值錢,也值不得那么高吧。你怕那樹是鑲了金邊啊!”
蔡發(fā)也瞪眼說:“我講出來不怕嚇閃了你,你知道歇云坪福源菩薩門口的那蔸檀樹賣了好多錢?四十八萬!——是四十八萬的票子哩!”
“沒可能!沒可能!”
“你說沒可能,我這里有憑有據(jù)。”
原來是甘石善的公司在背弓嶺一動手蔡發(fā)就留了神。背弓嶺上炮聲隆隆,硝煙彌漫,給人一種開山修路的熱鬧景象,暗地里,卻把老樹一蔸一蔸連根挖起,運到外地賣錢。蔡發(fā)就在背弓嶺的對門山上,居高臨下,拿望遠鏡看了個一清二楚。他還駕車尾隨運樹的車到了廣東的番禺和順德,親眼目睹了交易過程。他的手機里,存了十幾幅老樹的照片,樹和人物都清晰可見。這些樹,蔡十九從小看到老,看了一輩子,一看認得。
蔡十九一邊看一邊吐口水,嘴里咒道:“背時倒灶哩,該死該埋哩,這樣的歪栽主意虧他悟得出。他不是在村民大會上立了保證,以后要在背弓嶺的舊址上修一塊村民公園,里頭有亭子,有樓閣,有兒童游樂場,有老人活動室,還要有樹有花,他會把背弓嶺上的老樹都留起,到時候移栽到公園里,給我們觀賞、歇涼?!?/p>
“他這樣講過么?”
“講過,紅口白牙,一點不錯?!?/p>
“你們就都相信了?!”
“當然相信了。他是村長,會上只有他說的,沒有我們說的,只好相信?!?/p>
“他那是打鬼講哩,一派謊言。他說把老樹留起,這話沒錯,他們是在北邊山下留起了好多老樹,可是都不值分文,值錢的都給拉走賣了。今天又拉了兩蔸,一蔸火力楠,一蔸桂花樹,我是看到蔡蛋來了,要過來打招呼,才沒有跟起去。不過我是記下了的?!?/p>
“呵呵,那蔸火力楠都拖走了?那還是生蔡蛋那年,公社來推廣種植火力楠,我特地要的樹苗,專程上去種起的。我想要留個紀念。這些絕蔸子的也拉它去賣了錢?!?/p>
蔡十九又跺腳又拼頭,恨聲連連。蔡蛋偷瞟他一眼,又埋下腦殼,只不作聲。腳下的地板磚有點返潮,潤潤的,幽暗地反著光。他感覺到門口進來了一雙腳。又進來了一雙腳。人影快速地到了他們該落腳的地方。他沒有理會從各個方向飄來的問候聲音,沉默著。他大致清楚了,甘石善借修路的名義,除了有村委會的預算撥款,另外還得了政府的扶持資金,暗地里還賣樹入錢,這筆收入就是純收入了。他很感嘆甘石善的算盤真是打得精。他似乎有點明白了甘石善為什么生意做得好好的,卻要來競爭村委主任,原來看中的是這份權力。只要有了權,運作起來,賺錢更方便,更容易。問題是這個王八蛋又做師公又做鬼,還要利用自己手里這支禿筆,往臉上貼金。這樣的文章,他能寫么?可是不寫,周社長那里交代得過去么?很顯然周社長是得了不少好處的,不然怎么會那樣霸蠻和執(zhí)著。想到周社長,他不由打了個尿噤,腳底發(fā)涼。
這時陸續(xù)進來的村人插話了,紛紛說:
“螞蟥咬人兩頭叮,這村主任也太貪了吧!”
“甘石善、甘石善,看他那頭相就不善,話說得漂亮,事情做得丑!”
“我們去告他!”
“是哩是哩,瓶口封得住,人口封不??!”
“蔡蛋你是有頭面的人,要搭我們出頭!”
……
蔡蛋舉頭掃了一眼,忽然一懔,發(fā)現(xiàn)來的人大多是自己的親戚,堂兄、堂弟、侄子、侄外生、堂叔、細奶奶、外家老弟,或坐或站,都巴巴地拿眼睛覷他。有一堆閑人將腦殼呲在大門框上,臉上漠漠的。
蔡蛋感覺到了一種蹊蹺。
正琢磨著,蔡發(fā)又逼過來一句:“聽到了吧,說起來村里人就卵根子抽,意見不知道好大!”
蔡蛋說:“是哩,這種人應該去告他?!?/p>
蔡發(fā)說:“告過,人家不睬?!?/p>
“那就再告?!?/p>
“再告也是空的,那甘石善的本事不是一般的大,他早把告狀的洞眼都堵死了?!?/p>
“有這樣夸張?”
“就有這樣夸張。不然也不會驚動你老先生,勞神讓你寫文章上網(wǎng),或者就在你的報紙上發(fā)出來,如今也只有這樣才能不被堵住?!?/p>
停停,蔡發(fā)又說:“本來甘石善的公司接這個工程就不合規(guī)矩,招投標的程序都沒有走,村委會幾個人對上口,就定下了。不然我的公司也完全有能力接這個工程的?!?/p>
蔡蛋一聽,明白了:蔡發(fā)是要把甘石善搞下來,自己的公司去接這個工程。他覺得蔡發(fā)的想法非常齷齪。甘石善是霸道,巧取豪奪,用心很深,令人不齒,蔡發(fā)卻也一點不地道,機關算盡,還要借刀殺人。蔡蛋突然涌上了一種惡心,一種惱怒——這種惱怒甚至超過了對甘石善的憤慨,他一下把吸了半截的煙碾在地下。
蔡蛋說:“我們先不要講這事了?!?/p>
蔡發(fā)也說:“好,不講了,走,吃飯去,蔡蛋老弟難得回來一趟,今天我作東,我們好好銃(喝)一壺。”
蔡蛋的母親忙說:“你說癡話哩。我的崽回來了,不在家里吃飯,要到外頭去吃?”
蔡發(fā)說:“嬸嬸你就給我個面子好不好。我已經(jīng)把村里百味酒店的幾張桌子都包下來了,還特別交代他們搞點野味來下酒。見者有份,在場的都去啊?!彼酒鹕?,揮手招呼大家。
蔡蛋也站起身,說:“我去撒泡尿。”
蔡蛋的母親跟隨在后面,轉出堂屋,緊走兩腳,挨在蔡蛋身邊小聲說:“蛋蛋啊,他的飯不好吃的啦!”蔡蛋點頭:“我知道。”
蔡蛋關上廁所門,即刻拿手機給梁艷發(fā)了個短信。他要梁艷五分鐘后打電話過來,編個理由讓他返回縣城。
梁艷很守時,蔡蛋剛回到堂屋,電話就追過來了。蔡蛋把手機聲音調得很大,旁邊的蔡發(fā)聽得清清楚楚。梁主任通知他報社有緊急任務,著他必須馬上返回社里。并說,阿扁已經(jīng)到了蹺腳嶺林場,十幾分后上去接他。
既然如此,蔡發(fā)自然不好再強行挽留。他本來還想拿自己的小車送蔡蛋回城也沒了可能,這讓他十分惱喪。他只好重三倒四地叮囑蔡蛋:“一定要記得上網(wǎng)發(fā)文章??!我們就都指望你了?!?/p>
蔡蛋不點頭,也不搖頭,只不作聲。
阿扁很快到了,她猛然將摩托車剎停在蔡蛋跟前,一腳點地,發(fā)動機還轟轟吼著,說聲:“上來??!”蔡蛋就一偏腿跨上去,騎坐在阿扁身后。阿扁又說聲:“走了?。 币徊扔烷T,摩托車一下轟出好遠,卷塵跑了。
摩托快到林場了才慢下來。
阿扁大聲問:“你們是做什么,這樣急忙急促的?”她正在林場辦事,突然就給梁艷一個電話,火急火燎地催去接人了,完全莫名其妙。
蔡蛋說:“一言難盡哩!”
阿扁說:“一言難盡也要說?!?/p>
蔡蛋想了想,就掐頭去尾,擇其扼要說了說,磕圪圪,阿扁只聽到大概意思,卻已經(jīng)躁了起來,啞聲說:“不寫!什么文章都不要寫!”
蔡蛋說:“若不寫,周社長那里交不了差哩!”
阿扁說:“那寫了呢,就不怕你爺老子罵?”
“當然怕,怕得緊!”
“那周社長大還是你爺老子大?”
“恐怕還是周社長大吧?!?/p>
“我若是你爺老子啊,現(xiàn)在就鏟(扇)你兩耳光!”
阿扁哈哈大笑著,又將摩托開得飛快,蔡蛋的耳朵里嘯叫起來,兩邊的山林猛往后倒。拐彎下山,一坦平路,又是一陣急駛,進了縣城。阿扁一歪車頭,斜穿過一條長巷,陡然停在了同和酒店門口。梁艷笑瞇瞇地在里頭招手。蔡蛋奇怪地問:“怎么到了這里?”梁艷說:“我要阿扁拉你到這里的,今天我們三缺一?!辈痰跋肫饋恚途频甑穆閷⑹沂橇浩G幾個的老巢,每天晚上都在這里鏖戰(zhàn)。他搖了搖頭,不動。梁艷走過來,異怪地說:“咦,還黑起個臉,踩到狗屎了?”一把將他拉下車。
鈴木摩托“嗚——”一聲飆走了。
蔡蛋說:“你們三缺一,應該叫阿扁頂??!”梁艷說:“我們都喜歡搭你玩哩!”蔡蛋說:“今天我沒有心思?!绷浩G啐他說:“你是不是男人啊,三個美女陪你還沒心思!”蔡蛋嘆著氣說:“我的心思,無關風月?!绷浩G問:“還是你老家村委主任那件事?”蔡蛋用力點頭。梁艷就說:“我就不信了,一篇文章讓你那樣費心思?!辈痰罢f:“你是不知道內情,那個人不值得為他唱贊歌?!绷浩G驚問道:“怎么,這個人不行?”蔡蛋忽然想起梁艷的老公就在人大工作,想起梁艷說過甘石善正在準備競選人大代表,他不愿意說了甘石善的劣跡傳到人大去,自己作了惡人子。他吞吞吐吐地說:“也不是說人不行。”梁艷意識到了蔡蛋話后面的話,并不多問,就說:“只要過得去,你還是趕緊寫了吧?!蓖MS终f:“好像周社長對這件事很上心,上午在辦公室還聽他說起?!辈痰懊枺骸昂呛?,他怎么說?”梁艷說:“他說呀,這個蔡蛋怎么搞的?這篇文章這么久還出不來,好像比老婆家生個崽還難?!辈痰靶÷曕洁斓溃骸斑€真是比老婆家生崽還難?!绷浩G說:“我不知道你難在哪里,我也不得問。但你信我一句勸,既然老板如此重視,再難也要把這篇文章寫出來?!绷浩G往后退了退,側過臉接著又說:“對我們老板你應該很了解了,他交代下來的事情,一定要好好做,不能講價錢,不能講困難,千萬推脫不得的。”想想又大點聲說,“如今啊,做什么事情心里都要有分明,朋友可以得罪,親戚可以得罪,連爺娘都可以得罪,只自己的老板不可以得罪?!彼床痰暗哪樅诘酶o了,就又說:“好了,今天先放松。千萬煩惱都放到牌局以后再考慮?!?/p>
她看到另外兩個牌友走到跟前來了。
蔡蛋醒著大板牙發(fā)了一會兒呆,跟隨在三位女將后面上了二樓。等他晃進門時,梁艷已經(jīng)在桌旁將麻將拍得啪啪響,高喊:“選位選位?!?/p>
麻將真是個好東西。一上桌,萬般煩惱就都退諸腦后,一心只在牌上。摸牌,砌牌,搭牌;盯上家,堵下家,防對家;等點炮,博自摸,賭絕張……步步為營,見招拆招,精心算計。容不得一著失錯。更容不得半點分心。
蔡蛋這天手氣不好。“三分技術,七分手氣”,麻將桌上是很講究手氣的。麻將似乎有規(guī)律,但又絕對沒有規(guī)律,手氣是個天才知道的事物。蔡蛋并不清楚心事重的人在麻將桌上也會滯塞的。他倒是上桌第一把就和了牌,這卻不是太好的兆頭。坐上家那位叫玉珠的藥劑師就笑他:“和頭盤,欠尾賬,今天你會輸?shù)煤每?。”那真是張烏鴉嘴,竟然一語成讖,從第二盤開始,蔡蛋就走背運了,上手的牌零碎散亂,摸上來的牌基本沒有著落,配不上搭子,常常地他的閑張還沒有打完,人家就已經(jīng)落定叫和了。縱使他不停地抽煙,上廁所、轉座椅、喊服務員進來幫他“挑土”(即換手替他打一局),中途梁艷還提出搭他對換了一次位置,手氣卻終歸沒有轉過來,一輸?shù)降住5眯一丶視r給母親的包封沒有來得及給出去,不然搞得欠賬出門,他這丑就丟大了。
到十點鐘,該散場了。蔡蛋心有不甘,提出再玩一圈。牌桌上輸者為大,眾人就依了他。臨了蔡蛋還是輸。玉珠款款起身,笑嘻嘻地說:“蔡記者啊,這下你知道‘三娘教子的厲害了吧!”氣得蔡蛋牙癢,真想咬她一口。
回到家,小英已經(jīng)睡了,睡房的門倒插起的。蔡蛋只好就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躺下。腰身一著沙發(fā),疲累就都顯形了,四肢癱軟,筋酥神疲,十分喪氣,感覺是做愛后的一種虛空。
他很想即刻就睡著去,可是腦子里格外地清醒、活躍。想起不知該如何向周社長敷衍甘石善的文章事,心里就發(fā)緊,想要扮天扮地地煩躁。牌桌上的慘輸又讓這種煩躁夸大了好多倍。他在沙發(fā)上直睡側睡都不熨帖。
睡房的門開了。小英站在門口說:“回來了?怎么不到床上睡?!辈痰氨犙弁旎ò澹f:“怕吵醒了你?!毙∮⒄f:“吔,你好像變乖了,懂事了?!辈痰罢f:“心里煩躁,睡不著?!毙∮⒆哌^來,騎坐在沙發(fā)靠手上,說:“回一轉甘蔡村就喊煩躁,哪個惹你了?”蔡蛋說:“哪個都沒有惹?!?/p>
小英說:“你瞞我不住?!辈痰罢f:“講了你也不明白?!毙∮⑼浦募绨?,說:“講一講嘛,我就那樣蠢?”蔡蛋伸手拿過眼鏡戴上,想了想,就把回甘蔡村的經(jīng)過說了,然后,又說了自己的顧慮。
小英聽了,嘻嘻地笑起來,抬手摸著蔡蛋的頭。蔡蛋一把打掉她的手,啐道:“呔,男子頭,女子腰,摸不得。”小英仍然嬉笑著,笑得鼻子兩旁的雀斑彈跳不止,說:“我是摸摸你的頭發(fā)熱了沒有。”蔡蛋說:“沒發(fā)熱,發(fā)昏。”小英說:“我看是有點發(fā)昏。這樣簡單的事情,到你心里怎么變得那樣復雜。”蔡蛋說:“怎么不復雜?”小英說:“事情擺明白,就按你們周社長的意思去寫?!辈痰罢f:“你這是害我哩。那樣我會得罪我父親,得罪上蔡村的鄉(xiāng)親,還有,我自己的良心也過不去。”小英哼一聲說:“如今還有幾個人做事是講良心的?都是講利益。我問你,周社長是得罪得起的么?”蔡蛋說:“得罪不起?!毙∮⑴氖值溃骸熬褪菃8赣H得罪了沒關系,老人家遲早會體諒你;村里人啊,得罪不得罪都只有那樣大的事。唯獨周社長得罪不起,他是給你發(fā)飯票的老板哩——你要清楚!”
小英說完,忽然又一摸蔡蛋的頭,嘻嘻笑著,逃似的跑回睡房。臨進門時隨手關了燈,讓蔡蛋陷進濃釀的黑暗之中。
蔡蛋在濃夜中睜起眼睛想了好久,后來就睡著了。
睡著之前,他把手機關了。
蔡蛋這一覺睡到了第二天中午,他是給餓醒的。他睜了睜眼睛,房子里闃冷清靜,光線很強,窗玻璃給屋外的陽光映得一片慘白。他起身去撒了泡長長的尿,返回就又躺下了。他感覺一身都像打傷了,哪里都痛,又不知哪里痛,軟塌塌地不著力。他一動不想動,就想再睡著去??墒悄欠N深入肚腹的饑餓感死死地咬噬著他的神經(jīng),讓他心里發(fā)慌。他只好勉強爬起,找到廚房里,一眼看到灶頭上拿紗罩罩起的包子和豆?jié){,忙一把抓起,幾口就吞了下去。肚子飽了,身上又還了陽,腦殼也清新好多。他點了根煙,坐回到沙發(fā)上,兀地想起手機還關著的,趕緊抓過來打開。
手機一開,大堆信息蜂擁進來,都是未接電話。首先是周社長,接著是劉欣欣,然后梁艷有十條,連阿扁也插了兩條,似乎全報社都在尋找他。蔡蛋默了一會兒神,上門牙鉗住下嘴唇,一下又摁了關機。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愛哪樣哪樣,老子一律不睬。
蔡蛋又在沙發(fā)上仰起了。
小英下班回來,一時好驚奇:“唉吔,日頭從西邊出來了?!彼€是頭回見到蔡蛋不去上班。
蔡蛋懶洋洋地說:“我不想動?!?/p>
小英說:“吔,一篇文章讓你煩到這樣?”
蔡蛋說:“雞不知鴨肚里的事?!?/p>
小英說:“誰是雞?誰是鴨?亂話三千?!?/p>
蔡蛋屈膝坐起,拿雙手交叉捶打著后背,說:“我打算晚上去一轉周社長家,搭老板當面說一說。”
小英哂笑說:“想一下午,到底想清楚了?”
“是的,想清楚了。”
“是哩,你早該去領導家走動走動了。我想想看,帶點什么東西合適呢?”
“還要帶東西?”
“那是自然。未必你還想空手進領導的門?”
“這我就為了難?!?/p>
“為難也要帶。這是去領導家里?!?/p>
“大包小包地提著總是感到歪栽。要不打個包封?兜起就去了。”
“歪相!你也不悟一悟,包封怎么打?封一千塊錢吧,做鹽不咸,做醋不酸;封五千?不年不節(jié)的,他會莫名其妙。還是帶東西吧。送東西總歸是有樣子些?!?/p>
“好,那我就歪栽一回!”
那么,帶點什么東西好進門呢?小兩口商議好久,很費了一番思量。搬箱蘋果?提起來太重,送起來太輕。拿一對酒?太一般。煙自然是不好拿的了。平時周社長給自己的都是頂級煙,次一點的還拿不出手。后來還是小英想起家里有支野山參,還是上回到省城同仁堂買的,打算下個月她父親過七十歲生日時孝敬老人家的。蔡蛋不肯。小英卻不容分說,只道:“拿走拿走。自己的父親那里好辦?!辈痰芭R出門時掂掂光一支山參顯得有點輕,沒有堆伙,又翻出盒狗腦貢茶提上。
周社長不在家。蔡蛋敲開門,只有周太太一個人在客廳里看電視。這是蔡蛋預料到的。周社長太多應酬,一般晚上都要十點鐘以后才會歸屋。蔡蛋就是不想這時候碰到周社長。他的打算是,先到家里送禮,第二天上班再去辦公室談事。周太太姓雷,社里人都稱她“雷姨”。雷姨自然是認識蔡蛋的,還很熟,一起吃過好幾次飯。雷姨一見放上茶幾的野山參,眼睛就亮了一下。她在衛(wèi)生局工作,自然識貨。
雷姨親熱地招呼他坐下,泡了茶,雙手捧給蔡蛋。念了幾句空話,蔡蛋起身告辭。
“還坐一會兒啊。——你找老周有事么?”
“哦,沒有沒有。”
“沒有就好。等老周回來,我會告訴他?!?/p>
“謝謝雷姨!”
第二天一上班,周社長就把蔡蛋叫到了他辦公室。周社長劈面就問:“你手機昨天一天關機,是躲在哪里趕那篇文章吧?”
蔡蛋正不知怎么起頭同周社長說事,一聽就說:“是哩是哩,憋了一天。”
“憋出蛋來了沒有?”
“不好意思,沒有?!?/p>
“老革命遇到了新問題,這次那樣難憋?”
“還真是遇到了新問題。我正要跟你匯報?!?/p>
“好吧,慢慢說。”
周社長點起一根煙,身子往后一靠,蔡蛋也點燃了煙,凝眉聚神,吸得吱吱地響。吸到半截,把力量攢足了,這才開了口。他努力地挑選著字眼,竭力說得平緩、簡潔,準確到位。他說了甘石善的“善哉工程公司”,說了甘蔡村背弓嶺的修路工程,說了修路工程款的幾路來源,著重說了甘石善違約將背弓嶺上的古樹運到廣東賣錢,說了老上蔡村村民的義憤。他給工程算了筆賬,覺得里頭的利潤簡直嚇人。他直率地說出了自己的態(tài)度:“我不能給這樣的人唱贊歌,樹碑立傳!”說完,他忽然一陣輕松,腳底板有根筋在緩緩地彈動。
周社長瞇眼望著他,面無表情,指間夾著的煙好久未吸,煙灰打了彎。他將殘煙反手從窗口里甩出去,然后,說:“好吧,你不用寫了!”
蔡蛋一時愣住了。他本以為周社長還會進一步問問情況,或者再做做自己的工作,誰知都沒有。就是干巴利脆的一句話:“你不用寫了!”反而又讓他的心吊起來,忐忑得不知所措。
他眨巴著小眼睛望著周社長。
周社長卻再無話,只揮揮手,表示讓他走。
蔡蛋站起來,緩緩轉身。他很希望周社長突然喊住他,再說點什么。可是身后一派靜默。他只好抬起腳,一步一步走出去,輕輕關上門。
蔡蛋回到辦公室,就在推門的一瞬間,對面的門開了,劉欣欣走了出來。劉欣欣仰著頭,掃了蔡蛋一眼,就往外走去。高跟鞋敲擊著地面,咚、咚、咚,響出走廊,拐彎,一直響到后棟小樓里。劉欣欣是到周社長辦公室去了。
劉欣欣這時候到周社長那里干什么?是周社長叫她去的么?會不會同寫甘石善的文章有關?蔡蛋多了個心眼,無端地又煩躁起來。
蔡蛋很久都沒有聽到劉欣欣返回的腳步聲。
蔡蛋心里很不安,充斥著一種焦灼感。這種焦灼感讓他根本安坐不下,他從一個辦公室竄到一個辦公室,每個地方都待不住三分鐘,胡亂寒暄兩句又走了。后來干脆轉到院子的八角亭里,在石凳上坐下,一股涼意直透脊梁骨。他很想想點什么??墒撬乃枷胧巧y的。他的目光是散亂的。就連嘴里吐出的煙霧也是稀撕垮爛的。
他終于想起了周社長的那句話,想起周社長吐出那句話時的神態(tài)。好像那時他的眉頭是深鎖著的,眼鏡片上有一條光飛出來。話就在舌頭里打滾,嘴皮子都沒有動。話音卻是峻厲的?!昂冒?,你不用寫了!”剛邦脆硬,透著煩躁。那神態(tài),那語氣,分明是把周社長得罪狠了。
又想,是死是活卵朝天,得罪就得罪哩!
再又想,還有挽回的余地么?
他搖搖下巴,齜著牙,倒抽了一口涼氣。
他好像又隱隱聽到高跟鞋咚、咚、咚的磕地聲。他看到劉欣欣跟在周社長后面走出辦公樓,一起坐車走了。他看到淡白色的陽光在鳳尾竹的枝葉間緩緩流淌。他聽到圍墻外兩側起起落落的搗衣聲。他的心也隨著棒槌時疏時密,一時松了,一時又緊了。
太陽爬上山頂,一旁的鳳尾竹已經(jīng)遮不住身下的疏影,蔡蛋身上感到了一種暖意,有點倦怠,就起身回到家里,好好睡了個午覺。
一覺醒來,西斜的陽光灌滿一窗。蔡蛋給梁艷發(fā)了條短信:晚上有牌局乎?蔡蛋主動請戰(zhàn),還是頭一回。當即有了回復:我立馬組織。
邀的還是頭天晚上的原班人馬。一見面,趁著另外兩個腳未到,梁艷劈面就說:“蔡蛋,你還真的回絕了周社長?”蔡蛋說:“你知道了?”梁艷說:“我第一時間就知道了?!辈痰罢f:“周社長很惱火吧?”梁艷皺眉說道:“那還消說?!辈痰拔Φ溃骸八獝阑鹨仓缓糜伤麗阑鹆恕!绷浩G恨恨道:“你呀真是個二蛋。我那樣勸你都不聽。這下好啦,好事讓欣欣拿去做了?!辈痰绑@訝道:“他還不放棄?”梁艷冷笑道:“你以為你是角色啊,還阻得住老板要做的事情?!辈痰皵苛诵θ荩瑩u搖頭,忽然抓起一粒麻將,敲著桌子高聲喊道:“選位選位!”
牌局還是在十點鐘散場。這天大家的手氣都差不多,沒有人太旺,也沒有人太衰,輸贏差別不大。所以,每個人都很開心。蔡蛋更是格外歡喜,一場麻將,讓他忘記了一天的不愉快。
回到家,小英還蜷在客廳里看電視。聽到門響,頭也沒回就問:“今天同你們周社長說了么?”蔡蛋說:“說什么?”小英說:“咦,你那篇文章呀?!辈痰盎剡^神來:“喔,當然說了。”小英問:“周社長很歡喜吧?”蔡蛋知道小英需要的答案,但也不能明說,只好含糊道:“歡喜得要命哩!”小英也好歡喜,嗷一聲跳到蔡蛋身上,雙腳纏住腰,雙手抱住頭,把蔡蛋箍得死緊。小英嬌橫地說:“抱我到床上去!”一到床上,蔡蛋也給點燃了。倆人緊抱著滾了幾個來回,就一下一下地做起來。不知為什么,這天蔡蛋特別來神,特別發(fā)狠,特別持久。小英亢奮到極點時就喜歡笑?!昂呛呛呛恰呛呛呛恰恰恰遍L一聲短一聲,悠長舒曠,變腔變調,笑得不歇氣,臉快扭曲得沒了形狀。蔡蛋亦給激發(fā)得蠻勁大發(fā),越戰(zhàn)越狠,到得緊要關頭時,腦子里陡然出現(xiàn)一片空白,心境無比地高遠清明,狂野大叫一聲:“咬你!咬你!”竟一口啃在了小英的肩膀上。
事畢,蔡蛋臉上寡白,骨酥筋軟,四腳抻直地癱在床側,迷糊中還在叨叨自語:
咬你、咬你、咬你——
蔡蛋第二天在報社沒有看到劉欣欣。同事說:“主任下鄉(xiāng)采訪去了?!辈痰啊芭丁绷艘宦?,他知道劉欣欣是很少下鄉(xiāng)的。又有同事說:“聽說是往你老家那邊去了。” 蔡蛋又“哦”一聲,心里跳騰了一下。他還沉浸在昨晚牌局和夫妻生活的余興中,不想讓這件事情擾了心境,兀自坐下打開電腦。甘石善的文章不寫了,他需要尋找新的新聞線索。他力圖盡快翻過這一頁,投入到新的工作中去??墒撬趺匆渤敛幌滦膩?。他的目光散亂,思想是飄忽的,只看見電腦屏在眼前來回晃動,卻進入不了腦子。他不知道劉欣欣那賤坯在甘蔡村會搞些什么名堂出來。
一上午都無事,辦公室里靜悄悄。中午,他剛想在辦公桌上打個瞌睡,忽然父親來了電話,一開口火氣好大,說:“崽啊,你好人不做,要做小人!”蔡蛋不明就里,父親就又說:“甘石善突然把賣出去的老樹又運了回來,是不是你回去給他通了水?”蔡蛋沒開聲。他眼前跳出了周社長。他想多半是周社長給通的水。他心里脹鼓鼓地悶了好久。
下午剛上班,梁艷忽然站在門口招手,把蔡蛋喊到了她的辦公室。梁艷讓他坐,又泡茶親手端過來。那么熟的人忽然如此客氣,搞得蔡蛋好奇怪,正想調侃一句,梁艷卻先開口了。梁艷正色說:“小蔡蔡,是領導讓我通知你的噢。”蔡蛋臉上暗了暗,問:“什么事?這么隆重?!?/p>
原來是,社里讓他去扶貧,地點是蹺腳嶺那邊的麻溪村,時間一年。
蔡蛋一聽,陡然就有股氣直沖腦頂,滿臉通紅。麻溪村那地方他去過,從老上蔡村上去還有十幾里路,天遠地遠,連公路都不通,十幾戶人家的小村子,窮得鳥不屙屎。蔡蛋明白這是不肯寫那篇文章的代價,只是沒想到懲罰來得這樣快。他抖抖地摸出煙來叼在嘴里。
在迷蒙的煙霧中,他忽然想起了同學順祥,想起了順祥在林場的那間書香小屋,一個想法在心里跳出來,竟齜牙笑了。
蔡蛋說:“好,我去!”他打算到了扶貧點后馬上去找順祥,讓他幫忙也搞間小屋落腳。
梁艷說:“人家單位派去扶貧的都是邊緣人物,你是社里的業(yè)務骨干,去找領導說說?!?/p>
蔡蛋說:“人有志,竹有節(jié)。藤無棚架爬地上,人無志氣難挺胸。不說了!”
梁艷啐他:“志你個鬼哩!”
蔡蛋問:“通知幾時報到?”“通知是后天?!薄昂茫液薏坏妹魈炀妥?。”
蔡蛋將一口煙噴在梁艷面前,嬉笑道:
“咬你、咬你、咬你?!?/p>
梁艷輕輕搖頭,說:“真是個二蛋!”
責任編輯:姚 娟
作者簡介:
肖建國,1952年生于湖南嘉禾,畢業(yè)于湘潭大學、魯迅文學院、北京大學。曾任湖南文藝出版社社長、《芙蓉》雜志主編、廣東花城出版社社長、《花城》雜志主編。1972年發(fā)表處女作,迄今已出版文學作品20部,五百余萬字。獲各種文學獎項20余種。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