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東北我曾去過,但止于冰城,城內(nèi)外又恰是漫天風(fēng)雪,遍地冰凌。此次北行,原是響應(yīng)金雙江先生持續(xù)三年的誠邀,再不去會失了信義。雙江與我空中奇遇,我讀他的影評,他的教子書,驚訝他寫了這樣的文字卻與批評家和教育家無涉,而其心靈是思想家,其行為則可謂是一個膽大航天的冒險家。
新華社冠他以“中國極限飛行狂人”的名號,所謂“極限”,大約指飛行的時間,所謂“狂人”,自然是說此人超常而非瘋癲,若有精神病,他會哼著歌兒從天上往下跳。他請我為他的書做序,我故意剽竊果戈理作品和魯迅的小說《狂人日記》的意韻替他做了書名,其中有三分戲謔,七分莊嚴(yán),序名叫《靈與肉的飛行》。
他沒打算揭露地上的黑暗,只想往天上飛。
我好奇著他的傳奇。從小癡迷飛機,讀小學(xué)每天省下午餐費訂閱《航空知識》,中學(xué)不好生上課卻能考上大學(xué),大學(xué)不好生上課又能幸得伯樂校長賞識而破例恩準(zhǔn)他畢業(yè)。畢了業(yè)不服從分配,走出體制玩兒命地掙錢,掙很多錢買飛機模型,買熱氣球,買三角翼飛機,買直升機。
他無師半通,請飛行員教練指導(dǎo)駕駛,不幸在霧中撞了11千伏的高壓線,飛機墜毀,倒霉的教練摔成終身殘疾。自己昏迷三天三夜,第四天醒了,再掙錢,再買飛機,帶著右腿的骨傷沿三江平原和中俄邊境的上空飛行一圈,完成了自己少年的夢想。
空難不死的金雙江此后應(yīng)美國某飛機制造公司之邀,前去太平洋彼岸學(xué)習(xí)考察,駕飛機自德魯茲市橫跨北美四個湖泊,三座城市,降落在華盛頓市內(nèi)距白宮17英里的私人機場。接著又開,沿華盛頓特區(qū)波托馬赫河飛到美國東海岸的小島,讓陪駕的美國飛行員保羅大為驚愕,這個東方人是否受過西式訓(xùn)練。
抵擋不住這位狂人一日一電,京城熱得七竅生煙,我索性擱下總也不能寫完的長篇,決定去往他的家鄉(xiāng)。他在哈爾濱接站,行前他以神秘的算術(shù),不許我年內(nèi)乘坐飛機,我說聽他的,因為他懂。在動車上我又收到一條短信:別吃東西,晚上吃。我也說聽他的,但我一邊吃著一邊回復(fù):叫上警察劉鳳國,再讓鳳國叫上阿成。
以上二位是我在哈爾濱的朋友,此外還有南遷廣州的鮑十,英年早逝的王立純,近年來杳無音信的葛均義和墨生。孰料鳳國回復(fù)我說,阿成去了更加涼快的呼侖貝爾大草原,過些日子才能回來。當(dāng)晚,一名警察身著便衣,提酒二瓶,以比當(dāng)年胖大一圈的身軀來到雙江預(yù)訂的酒店。
我記得這是鳳國與我的第三次見面,十八年前我們在列車上初識,他在京哈線上做乘警。我與聶鑫森、孫方友、石鐘山、孫春平一行參加《章回小說》雜志的冰雕筆會返回,車上他從我們的談笑中聽出端倪,懷抱一箱啤酒蹣跚而來,讓我們與阿成送來的茅臺混合著喝,他不是故意的,可是的確把聶夫子喝倒在臥鋪的二層。他害怕醉人從空中一頭栽下,損壞了腦袋以及里面的小說佳作,又去設(shè)法將聶夫子換至下鋪。
他口口聲聲地稱我們?yōu)槔蠋?,但他向“老師”提出的每一個問題,都是學(xué)生自己作了精彩的回答。他的閱讀量比我們幾個加起來還多一倍,對現(xiàn)當(dāng)代作家的認(rèn)識和作品的見地,與一些言必稱主義的專業(yè)評論家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列車到達(dá)終點,他追下車來,立在寒風(fēng)中向我們行了一個舉手禮,我錯誤地以為他會說一句再見之類,然而這位癡迷文學(xué)的警察說道:小說,還是要語言好哇!
這個細(xì)節(jié),我在多篇文章里寫過,也對黑龍江最杰出的作家遲子建和阿成講過,目的是讓他們驕傲,在他們東北平原肥沃的黑土地上,不僅有中國最好的大豆高粱和人參木耳,還有中國最好的讀者。他們居然沒有睜大吃驚的眼睛。我知道他,遲子建說。我見過這哥們兒,阿成說。原來他早已是此地的名人。
第二次見面,是他任職的列車將由京哈線轉(zhuǎn)入哈滬線的時候,他悲觀地認(rèn)為我們以后再也見不到了,在他的最后一班車上給我拎來一大包著名的哈爾濱紅腸,通知我到京西客站廣場茶座舉行告別儀式。直到那時,我仍不知道他是詩人莎仆,許多新詩選本都選錄了他有著莎士比亞和雪萊拜倫遺風(fēng)的詩作,而且,他也寫小說和散文,也發(fā)表。
黑龍江是很多民族的雜居之地,又與鄰邦俄羅斯相望,語系復(fù)雜如久遠(yuǎn)的歷史,以滿、蒙、女真、赫哲、達(dá)斡爾語命名的河流和城市,無處不泄露著這片神奇土地的秘密。哈爾濱的原始讀音為“哈爾溫”,女真語中,是天鵝之意,模擬天鵝“嘎?!聡!钡慕新?,古代中原沒有這個音韻,于是出現(xiàn)了并不準(zhǔn)確的“哈”“阿”“爾”“合”。
也另有說法不等,如滿語是“打魚泡”或“曬漁網(wǎng)”,蒙語是“平地”,通古斯語是“渡口”,俄羅斯語是充滿血腥的“大墳?zāi)埂?,還有的民族說是從前一個統(tǒng)治者的名字,大概就是那個制造大墳的人。此城的建筑和風(fēng)情多數(shù)我已看過,印象最深的是身材粗壯的俄羅斯教堂和高壓鍋大的大列巴面包,只是沒去冰封的呼蘭河。鳳國這次領(lǐng)我去看呼蘭河,河邊有蕭紅故居,還有這位苦命才女的無尸之墓。
“呼蘭”二字又是滿語,“忽喇溫”三字念快了就會少去一個,原意是“煙筒”,稱此河為煙筒河,想必它就像東北人的直性子。清雍正十年(1721年)設(shè)呼蘭城守尉,以呼蘭河而定呼蘭縣,河西岸為蘭西縣。大凡《呼蘭河傳》的讀者,到了哈爾濱都不免要到這條河邊走走,看看那個名叫張乃瑩的女子出生之地。
歸來時我想到故居的重要性,一定要參觀位于哈爾濱車站附近的,只有一位主人的,滿屋是書的鳳國之家。藏藍(lán)色警服掛在門上,墻上掛著大蓋帽,頗出意料的是室內(nèi)裝飾為與東方民居格格不入的古羅馬風(fēng)格浮雕,上面有一些希臘神話里的英雄,小面積的房屋像一座精致的圖書館則在我的預(yù)想之中。成千的西方文學(xué)名著彼此重疊,獨有朱生豪先生翻譯的莎士比亞全集位置顯赫,印證著屋主的裝飾風(fēng)格,以及筆名。
2
翌日清晨,在喜九九松茸蒸餃館里吃完蒸餃,我們離開天鵝的叫聲,駕車去往伊春的帶嶺。帶嶺又是滿語,原發(fā)音是“達(dá)勒達(dá)阿林”,“隱山”的意思,說它是小興安嶺的一條支脈,隱藏在群山之中。出門以后我又轉(zhuǎn)身回去,把桌上沒用完的餐巾紙裝進(jìn)兜里,那上面有一枚紅色徽記,一路上用它寫詩,那個小紅塊倒像詩人的印章。
蕾蕾兼司機、財務(wù)、保管、聯(lián)絡(luò)員于一身,沿途負(fù)責(zé)訂居、訂餐,采買水果、牛奶、飲水,無微不至到連同我們的拖鞋和毛巾也配備齊全。她從反光鏡里看見我在皺皺巴巴的小紙片上寫字,覺得過于艱苦,停車就遞我一疊A4打印紙,我說還是寫在餐巾紙上好看,筆畫婀娜,可以冒充書法。
自駕之旅的意思是這樣的,沿路遇見好看的野景就棄車而行。進(jìn)了隱山,雙江一馬當(dāng)先在前方探路,我手持棍棒“打草驚蛇”,保護(hù)后面的婦女和兒童。十一歲的小生生英勇無畏,經(jīng)常會跑到我的前面很遠(yuǎn),捉住一只蝴蝶或蜻蜓又大叫著跑回來給我看,途中但逢下車住店,必將奪下我的箱包,雙手各提一只奔跑如飛,還揚言要做大爺?shù)谋O(jiān)護(hù)人。東北人稱大爺,類同于南方人稱大伯,與北京人的京罵“我是你大爺”不是同義,這孩子已經(jīng)把我認(rèn)作了父親的長兄。
話本小說中的饑餐渴飲、曉行夜宿,說的也是我們。夜宿時我們放下身體讓思想旅行,這時候極地飛行的狂人降落在地面之上,講他從6000米空中看見的高清鏡像,不僅是自然風(fēng)景,也有社會和人生。我們談中美貿(mào)易,不約而同地省去一個“戰(zhàn)”字,增加的是理性和善意;談法律、教育、道德、人性,在他的詞匯中反復(fù)著“信仰”二字,有時也把“宗教”搭上。他談電影,卻避開文學(xué),較真說是鳳國和我的事,但從他偶爾也會轉(zhuǎn)發(fā)的某篇文章,可以看出他對那些被官方打賞的作家充滿基督般的憐憫。
我們?nèi)]有名氣的山中野餐,在不見經(jīng)傳的小河對岸吃蕾蕾買的俄羅斯大列巴、哈爾濱紅腸、盒裝牛奶和雞蛋,有一刻我想起那句“摸著石頭過河”的話,一分神差點兒從石頭上掉進(jìn)河里。不過掉進(jìn)去了正好,因為我們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一個小的瀑布,雙江趁機要展示他在健身房里練出的肌肉,光著身子走進(jìn)飛流。他面不改色,愜意之至,上岸后要我也下去試試。
我拍著胸口下去試了,突然感覺林中終年不見陽光的山水涼得刺膚,需要不停地發(fā)出吼聲,才能不斷地止住顫抖。聞鵑提出給我錄一個視頻,傳給在美國的夢非看看,讓他學(xué)習(xí)父輩的堅強和勇敢。錄完后我飛奔上岸,她卻發(fā)現(xiàn)沒有錄上,提出再補錄一次,我竟然同意了,是想到身教的作用。
雙江的朋友,通河縣的文化官員沈重為我們接風(fēng)。通河原名大通河,以大通河水庫為名,后來發(fā)現(xiàn)與青海的大通河縣重了,方才改為通河,雙方未曾比過大小,沒有改叫通天河,是怕又重了《西游記》里的通天河。沈局長報出一系列的當(dāng)?shù)靥厣?,想不到我會說出花名冊里沒有的項目,我說十分想吃一根燒苞谷。
苞谷在南方叫苞谷,在北京叫玉米,到東北這二者就被整合成了苞米。一路之上,我從車窗兩邊看見飛閃而過的綠色莊稼,概念化地認(rèn)為它們是那首抗日歌曲中所唱的大豆和高粱,停車看了,才知是一片一片的苞米林,心中正回憶著它們成熟的月份,這下讓他給撞上。
沈重被迫在晚宴上加了一道燒苞米,干脆還配上燒土豆。尚未入席,我已在門外聞到香氣,與此同時還看見一臺紅磚壘成的灶,一個老漢蹲在灶口,用一根鐵絲扎進(jìn)金黃色的苞米心里,在灶火上四面翻燒,我在他身邊的篾筐里數(shù)了數(shù),這好像是第七根。
他們輕看了我,把燒熟的苞米攔腰斬為數(shù)截,端出一大盤虎皮斑色的橫斷面,讓人聯(lián)想起古代的極刑,又好比契訶夫的短篇小說,每段寸許,顆粒和字?jǐn)?shù)都少于長篇。高大剽悍的東北主人用筷子在它的上空斯文地點動著,吃一個,野老師!我糾正說,這不是一個,一個才是一個,說罷夾起最長的一段迅速吃完。他們略一愣怔就明白了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不必化整為零,以一根為單位,整個吃起來那叫過癮。
我給他們講“文革”中,我當(dāng)知青與人比賽吃燒苞米的故事,裁判員把燒熟的苞米碼成兩堆,讓選手做好預(yù)備,大喊一聲開始,雙方便以旋風(fēng)般的速度吃將起來。吃的技術(shù)無外乎兩種,一種是以手掰下若干顆粒,仰臉倒進(jìn)嘴里,一種是廢除繁文縟節(jié),直接用牙齒啃。檢驗真理的標(biāo)準(zhǔn)是拿根繩子,丈量啃完后一字兒擺在地上的苞米心,長的為勝,短的為負(fù),勝者吃了白吃,負(fù)者根據(jù)雙方消耗的總數(shù),扣除相應(yīng)的口糧。
晚宴罷了我們散步松花江岸,夜光中觀看刻有古今萬幅書法的兩百米長堤,這是十年前受一次江水上漲的啟示。遇到洪水總是有人未雨綢繆,有人亡羊補牢,有人坐等大水沖來,到時想跑也跑不贏了。我們與通河的朋友合影于兩只金色的船帆下,次日一早驅(qū)車依蘭。
3
依蘭西瀕牡丹江,東傍倭肯河,將身依在兩江合流的松花江邊,原名叫“依蘭哈喇”。滿語“依蘭”的意思是“三”,“哈喇”為姓氏,后金努爾哈赤征服東海薩哈連部,移黑龍江流域三大姓于此地:葛依克勒(葛)、胡什哈里(胡)、盧業(yè)勒(盧),這里遂被稱為三姓之地。
緊鄰?fù)ê恿硪贿叺氖悄咎m,此縣以境內(nèi)的木蘭達(dá)河,又稱穆倫河而得名,滿語“圍場”“哨鹿”之意,是清朝的帝王及其子孫圍林打獵的地方。如今保護(hù)野生動物,我輩又非帝王之家,這次就不打算去了。
宋金時代,依蘭是女真人的五國頭城,卞梁失陷,北宋覆滅,徽、欽二帝被金兵所擄的坐井觀天處就在依蘭。在雙江傳給我的本次線路圖中,這里是必經(jīng)之地。出門時我們忘了聽天氣預(yù)報,車到中途,天上雷聲滾動,黑云壓城,我們搶在大雨降臨之前緊急趕到,看那一對被金人封為昏德公和重昏侯的昏君父子,當(dāng)年與隨行諸妃像豬狗一樣委身的兩個地窨子,還有兩個叫井的四合院。
地窨子是女真人昔日居住的半地下室,掘地四尺,上壘土墻、蓋茅頂、嵌柴窗,被人誤寫成了地窖不算全錯。倚著后墻一方,是高兩尺許的土炕,可睡十人以至更多,形同民工苦力夜間寄宿的通鋪,相比大宋朝汴京皇城的金鑾寶殿,六院三宮,金榻玉枕錦帳絲衾、嬪妃成群輪番伺候的合歡床,實在是天堂和半地獄之別。
所謂坐井觀天,我的兒時曾受連環(huán)畫家的誤導(dǎo),看到披頭散發(fā)的二帝坐在一口枯井里仰天長嘆的畫像,曾替他們想著若是天上下雨,會打濕他們的龍顏圣體,淋成感冒甚而至于被積水淹死。后來才知,那井是四合院四壁之間的一口天井,庶幾金人也怕二帝和他們的妃子死在地窨子的通鋪上,損失了愛國主義教育的活標(biāo)本,后來才讓他們住上燕京的民舍。
陰暗潮濕,霉氣四溢,地窨子土墻上印有昏德公徽宗趙佶題壁詩一首,紅如玉璽御批,又像指破喋血。他在這個破地窖里肯定沒有御酒消愁,但他有一天假裝喝醉了,渾然不怕有略通大宋詞賦的金兵看見挖了他的眼睛,讓他回顧,讓他目斷:
在北題壁
徹夜西風(fēng)撼破扉,蕭條孤屋一燈微。
家山回顧三千里,目斷天南無雁飛。
在地窨子左側(cè)的那個井里,他的兒子欽宗趙桓還寫了一首《西江月》,其音不勝悲涼,凄慘之至:
西江月
歷代恢文偃武,四方宴粲無虞。奸臣招致北匈奴,邊境年年侵侮。
一旦金湯失守,萬邦不救鑾輿。我今父子在穹廬,壯士忠臣何處。
詞里只說邊境侵侮,羞提人格受辱?!哆|史》有載,二帝隨萬名宋俘離京北上,其母、其后、其妃、其妹、其妹夫、其女、其女婿們盡在踉蹌的隊伍中,“露上體,披羊裘”,行“牽羊禮”于戰(zhàn)勝國的歡慶大典。趙桓的朱皇后自縊不逞,復(fù)投水一死;趙構(gòu)的邢妃則被蓋天大王奸淫之后,送到浣衣院“并蒙牽御”,名為洗婦,實充軍妓。
《靖康稗史箋證·宋俘記》記曰:“(徽宗)入國后又生六子八女”“別有子女五人,具六年春生,非昏德胤”。是說,其中有五個兒女不是他的,而是金人的種。? 遙想這父子二人未曾吃過的喜九九松茸蒸餃,我在印紅的餐巾紙上,和了吾皇萬歲萬萬歲一首:
西江月·和重昏侯趙桓
壯士曾譏昏主,忠臣已陷冤亭。繪睛描羽遠(yuǎn)兵民,狼旌聞隙乃乘。
何怨萬邦不救,應(yīng)思與鼠聯(lián)姻。亦說敵友要分清,天下古今同論。
雙江與我斗嘴,我們的祖先把你們的皇帝都擄來了!此時我才細(xì)思他的姓氏,金國大元帥金兀術(shù)或是他的先祖,岳飛屢敗強虜,卻死于自己南遷的新帝,如此才有了我今日姍姍遲來900年的吊唁。但是,你們勝利的金國最終卻成了我們中國的一部分。
公元10世紀(jì),分布于松花江和黑龍江沿岸的女真人有五個部族:剖阿里、盆奴里、奧里米、越里篤、越里吉,合并統(tǒng)稱為五國城。越里吉部位于西邊之最,也是五國部的盟城,故又稱五國頭城。金天會五年(公元112年),金軍攻克北宋都城汴梁(今開封),擄徽、欽二帝,初押至金上京城(今阿城),后囚禁于此(今依蘭),直至一個屈辱地死掉,另一個也屈辱地死掉。
驅(qū)車去往五國城的途中,頭頂已烏云密布,四周也陰風(fēng)颯颯,蒼天蓄意要為今日的遲吊者復(fù)制一幕900年前凄風(fēng)苦雨的大背景墻,但是直到我們步出城外,一場大雨方才落下,窗外水光朦朧,車頂噼啪有聲。
小生生在車?yán)锔呗暫敖?,大爺神了,大爺要看哪里,哪里就不下雨,大爺看完一走,雨就下起來了!他說我神了還有一個確鑿的證據(jù),車行一路他不停地考問,大爺要去哪兒呀?有一次我從窗外看到一個牌匾,上寫“孫老六修車鋪”,就信口回答去孫老六家,巧的是一會兒輪胎漏氣,四處沒有補胎的地方,雙江下車問人,人說還得返回去找一個叫孫老六的,他就大笑鼓掌,說大爺早就知道要找孫老六!
4
鏵子山是個漢語詞,一聽便知形似農(nóng)夫耕田的犁鏵,它是小興安嶺的三尾余脈,分大鏵子、二鏵子、三鏵子,叫起來如一母三胎。我們商量一下就不一個一個爬了,從中選出老大,爬上山頂俯視它的兩個兄弟,也約等于爬了三個。去年此時,我從5000多米的西藏雪山歸來,大鏵子們的高度不可與之匹敵,也遠(yuǎn)不及中華五岳以及我家鄉(xiāng)的武當(dāng)山和神農(nóng)架。然而一步一步登去,才明白它的妙處已被劉禹錫說中一半,山不在高,而在于有仙樹參天。
山中的百年大樹如恒河之沙,一條松木鋪成的棧道伸入林中,時而可見一或幾株高粗的樹身,腰間掛滿登山人向壽星祈福用的紅色布條,胸前佩著一塊中英文對照的牌子,頗似聯(lián)合國頒發(fā)的光榮匾。匾上寫著它們的筆名,主干筆直側(cè)枝彎曲的叫文曲樹,通體彎曲宛如龍爪的叫虬龍樹,雙株連理吻頸擁腰的賣個關(guān)子不叫情侶樹了,而換個說法叫相伴永遠(yuǎn)。似此情境,自然是喜瑪拉雅與天下諸山盡皆沒有的哲思與感動。我們在樹下留影,借助它的美好和吉祥祝福自身。
還有一些樹真是幸福,它們一定前世修積得好,今生遇上品行良善的鋪路工,抑或人性的惡被山中農(nóng)夫一犁鏵給犁了去。幾年前我在江西弋陽的龜峰,曾見到一棵長在石頭里的樹,并以此為題寫過文章,這些樹可比它命大多了,約一米多寬的林間棧道中央,往往站著一棵小樹,像走失了媽媽的稚子,任憑手握斧鋸者的生殺一念。這些人卻不是都市里強拆民房驅(qū)人街?jǐn)偟摹坝⑿邸保瑢幙勺杂懣喑?,不嫌麻煩地讓它活下來?/p>
他們就在這些孩子的身邊鋸出一個個四方的孔洞,既不能鋸大,大了會掉進(jìn)人的腳,也不能鋸小,小了會卡住樹的腿,而根據(jù)它們的生長速度,給它們留下多少年的發(fā)展空間,等到多少年過去,風(fēng)雨中的棧道也將因腐朽而更換了。似這等誠實而又真摯的樹道主義和人文關(guān)懷,天南地北的千山萬壑,你們有沒有?
登山者依然是寥寥的,雙江說前些年還不是這樣,反腐敗結(jié)束了特權(quán)階級公款旅游的快樂日子,平民的娛樂活動又局限于經(jīng)濟實惠的廣場舞,鏵子山和天下所有的名山一樣也就少了游人。進(jìn)山時檢票員向人牢騷,門票收入比同期下降了多少個百分點,山腰上遇一個賣水的殘疾老婦,說她除在山下買水和付挑夫的腳力錢,每天的利潤只夠吃飯。雙江就要了她兩瓶水,付完錢把水留下,讓她再賣給別人,嘆一口氣轉(zhuǎn)身走開。不行了,大哥,他憂戚地看著我,經(jīng)濟整個都滑坡了!
在佳木斯暫棲數(shù)日,這里是雙江的故鄉(xiāng),也是馬哈魚的故鄉(xiāng),我們每天跟著雙江吃魚。烏蘇里江除了有俗稱大馬哈魚的鮭魚,還有俗稱七粒附子的鱘魚,還有鰉魚、鯉魚、鯽魚、鯰魚、狗魚,以及統(tǒng)稱“三花”的鰲花魚、鳊花魚、鰱花魚,統(tǒng)稱“五羅”的銅羅魚、哲羅魚、亞羅魚、紫羅魚、伐羅魚。漁人說有些稀罕的魚種已經(jīng)絕種了,子孫滿江的魚卻輪換讓人吃著,人都快要吃出病來。我要求自己煮一鍋白米粥吃,蕾蕾立刻從娘家搬來一個電磁爐,配以鍋碗刀鏟,油鹽醬菜,我們再到樓下超市買回白米,在房間里過起了小日子。
在黑龍江的城市排行榜上佳木斯名列第四,它們的百家姓第一句是哈、齊、牡、佳。首府“哈爾濱”意為“天鵝的叫聲”,亞府齊齊哈爾的名字在達(dá)斡爾語中是“邊疆”或“天然牧場”的意思,因為世界珍禽丹頂鶴也住在這里,漢人就趁機把它叫作鶴城。牡丹江很可能讓人想到山東的菏澤,河南的洛陽,但它可惜她的名字出自滿語,“穆丹烏拉”是它的原名,“穆丹”是彎曲,“烏拉”是江,這條彎曲的江水兩岸并沒有牡丹花兒盛開?!读趾Q┰防镉幸粋€從牡丹江來到威虎山的蝴蝶迷,但她也不是牡丹,而是座山雕手下的一個女土匪,和小爐匠有秘密聯(lián)系。
佳木斯的原始名字考證有二,一是赫哲語“骨頭”或“尸體”,一是滿語“驛丞”或“站官”,清康熙年間叫“甲母克寺噶珊”,被漢人音譯成了“嘉木寺”“賈木司”“佳木斯”,大概擔(dān)心人們望文生義,誤以為這里是和尚們住的地方,或部級以下的司局級單位,于是佳木斯的譯名才統(tǒng)一流行。我懷疑赫哲語“骨頭”應(yīng)是“骷髏”,因為它是“尸體”的凈化和精華,如果能與滿語的“驛丞”和“站官”聯(lián)系起來,還可以懷疑曾經(jīng)有一位通往俄羅斯的驛站的站長,死后的尸骨埋葬在了這里。
美麗的松花江同樣要從這里流過,晚飯后大家去往江邊的小廣場,觀景聽濤,遙望朵朵漁火中無邊的夜色。踏風(fēng)歸來,忽然聽說今日立秋,這說明今年的暑天快要過去了,我坐在通俄之路的驛站長的骨頭上面,又掏出印有松茸蒸餃的餐巾紙來:
臨江仙·遐思佳木斯
奔月原非娥叛羿,金烏一個嫌多。知音五載候松河,皇城鳥噪,芒杖效東坡。
不為金郎不到此,道聽佳木途說。短衣長辮早通俄,驛丞葬骨,北望莫斯科。
5
很多年前我就念叨要去伊春,是因這個名字美若詩經(jīng),伊人之春,春水伊人,在水一方的所謂伊人不就是她嗎?秋水已夠望穿,何況還是春水!她的名字源自流經(jīng)這里注入松花江的、滿語“春光”的湯旺河的支流伊春河,“伊春”蒙語“依遜”,意為“九數(shù)”,是說一年伊始,春天來臨,居然又與漢語暗合。所轄烏伊嶺也是蒙語,意思是“長滿樹林的山嶺”,鄂倫春獵人稱烏伊嶺為分水嶺。
此時正值盛夏,美名“林都”的伊春天氣涼爽,仿若“人都”的北京春末夏初。蕾蕾開車越過伊春的平頂山、燕窩山、玉兔山、嶺北山、五花山的時候,我兀自又想起剛剛離別的依蘭,想起五國城,想起岳飛的《滿江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云云,他真該也到這些山來。
伊春是一個地級城市,排行榜上位居哈、齊、牡、佳之后,途經(jīng)伊春市轄的區(qū)縣伊春、帶嶺、鐵力,忽然又聽到一個好聽的名字:新青。輕啟雙唇,從唇齒間徐徐吐出兩個同韻的音節(jié),一抹清新涼爽的水氣撲面而生。
我們在這座原始森林里度過了兩個難忘的夜晚,一晚在木屋里,一晚在帳篷中。
“新青”的名字還讓人想起陳獨秀創(chuàng)辦的雜志《新青年》,但“五四”新青年是橫空出世的一代,這里的新青河卻有縱橫林中的兩道,頭道新青河橫貫東南,二道新青河縱穿西北。地名志中有另說,說是清朝末年,民國初期,有人在這里找到了黃金,稱采金地為“石青”稱新發(fā)現(xiàn)的采金地為“新石青”,新青二字是后來的演變。
這里是小興安嶺的腹地,是世間稀有的紅松之鄉(xiāng),白頭鶴之鄉(xiāng),青青塔頭之鄉(xiāng)。大百科全書寫道,紅松像化石一樣古老珍貴,天然紅松林經(jīng)過幾億年的更迭形成,被稱為“第三紀(jì)森林”,得名于松木內(nèi)心的紅。它每枚松塔的每個鱗狀塔瓣,僅含一粒松子,味道之美和營養(yǎng)之豐富,一次不可超食七粒。白頭鶴的珍稀如聞名天下的丹頂鶴,上蒼造物時仿佛有人在為它唱電視劇《紅樓夢》的主題曲,一個是丹頂,一個是白頭;一個是白身黑尾,一個是白尾黑身。就宛若世上萬物的雌雄,你有的我無,你無的我有,合二為一便成俗類,一分為二乃屬珍稀。
踏著林間的松木棧道,穿過道邊的叢草沼澤,在一面噴成青山一色的鐵絲網(wǎng)內(nèi),有一對與孔雀相伴的白頭鶴聽懂了我的解語,居然展開雙翅,向我走來。據(jù)說這里原本還有一對,因為彼此爭斗,方才將它們隔離開去。我不解它們都是白頭黑身,高腿垂尾,為何同類相斥,卻喜歡比自己漂亮的孔雀,還有自遠(yuǎn)方來的我。
我看見一片漫無邊際的草,長在濕地,不是菖蒲也不是蘆葦,卻形似幽蘭,高者蒼青,低者鵝黃,株將盈尺的時候一片片草葉紛紛下伏,如雞毛毽,如未髫少年的散發(fā),如流星狀帶尾羽的綠色煙花,四面八方成弧形地垂下。
我們的引領(lǐng)者,一位微信名叫鈴的森林美女,用鈴一樣的聲音對我講解這種名叫塔頭的青草:“它是沼澤的標(biāo)志,濕地年輪的歷史見證,東北俗稱‘塔頭墩子,高出水面幾十厘米甚至一米,由沼澤地里各種苔草的根系死亡后再生長,再腐爛,再生長,周而復(fù)始,并和泥炭長年累月凝結(jié)而成。一個直徑60厘米左右的塔頭,形成需要千年之久,年歲最長的可達(dá)十萬年?!?/p>
十萬年,它看著我們的祖先長大,又將和我們的子孫同長。
鈴說,“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白居易寫的就是塔頭。我記不得唐朝的詩魔是否騎馬來過這里,跟在邊塞詩人的身后。宋朝的岳飛的確沒能帶兵打來,徽、欽二帝和他們的妃子們下榻的地窖,大概距離這里最近,但金兀術(shù)不會接他們來乘陰涼,遠(yuǎn)不如金雙江盛情待我。我懷疑白居易萬一真的來了,他卻不小心把離離“澤上”之草錯寫成了“原上”,所謂“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燒的乃是易燃的上半截,下半截長在水下泥中,野火燒不盡的道理要用科學(xué),用植物學(xué)作解釋,我們的文學(xué),我們的詩,只會越說越糊涂。
6
我們漂流,不是在雙江最先開辟的大豐河漂流區(qū)。他的金氏漂流聞名三江以后,同類機構(gòu)以權(quán)謀從上游將人截走,金氏漂流遂被迫拱讓。這條漂流河是新青濕地公園的一條小溪,岸柳兩行,清可見魚,深深淺淺,曲曲折折,可容二人的充氣艇漂至有落差的河灘會濺起白浪,兩岸垂柳便如頭發(fā)蓬松的婦人,伸手要挽漂客,于是一河上下發(fā)出驚呼。
雙江說,他的漂流河比這要長得多,氣艇要好得多,漂者也要多得多。
還有他的滑雪場、漁場、公路,旅游公司的航線,都領(lǐng)先于東北的同類行業(yè)。
晚宴與晚會同期舉行,這是此地迎賓的最高禮遇,林區(qū)張書記是雙江朋友,區(qū)長及他麾下各部長官都來歡迎我們的蒞臨,我與張書記坐了面對戲臺的主座。女宣傳部長微笑著發(fā)給每人一枚方形的硬物,厚約一指,平面如撲克牌,卻不是豆干和烤面包片,細(xì)看是一塊小木板。我問,要墊在碗底免得燙壞了紅松木的桌面嗎?女部長笑而不語,抓起一個拍在桌上,啪的一響,才知是驚堂木,用于看到好的表演替代掌聲。
她的微信名叫“一剪寒梅”,我將那好聽的量詞認(rèn)作動詞,立時刺疼羊年的記憶,稍遲又發(fā)現(xiàn)有一部電視劇中的外來妹與其酷似,大家齊聲附和都說看出來了,只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剪寒梅”起身敬我一杯自釀的酒,我請她登臺放歌,她忸怩一下上去,假充男聲唱了一首《鴻雁》,羞怯怯說自己從未公開唱過。
晚會主持人遞我一束紅花,我又領(lǐng)會錯了,請送給你們的書記,他辛苦了,我于心有愧地謝辭著。哦,是請先生獻(xiàn)給歌手,小伙子情愿認(rèn)為這是我的幽默。我向一剪寒梅獻(xiàn)花的時候,她也傾身與我擁抱,聞鵑要用手機拍下這個畫面,回去留作關(guān)于我的談資,可惜慢了一拍,角度還沒找好我們已經(jīng)擁抱完畢,直埋怨說太倉促。
鈴也唱了一首,這首歌是詞曲家專為新青譜作,首唱者是多年前在青歌賽中獲得金獎的王麗達(dá),目前已是著名歌星,我評判不出她們的高下,因為我是首聽。她告訴我上網(wǎng)查過了我的詞條,是一位明星級的作家,我想說作家若是明星,就該改行學(xué)唱歌了,但是接下來祝酒開始,她們希望我下次再來,我則簽字寄贈我的書。
這里還是《林海雪原》故事的發(fā)生地,這部截至上世紀(jì)末已發(fā)行300多萬冊的長篇小說,在國內(nèi)大約無人不曉。晚會有一個節(jié)目別具匠心,臺下突然出現(xiàn)八位頭戴狐皮帽、身穿羊皮襖的壯士,身形和打扮活脫是京劇《打虎上山》的楊子榮,八個楊子榮抬著一根巨大的白樺樹“吭唷吭唷”地穿過觀眾,然后返回起點,“吭唷吭唷”地消逝在觀眾的眼前。我沒敢忘記拿起驚堂木來,在松木餐桌上為英雄拍打,場上頓時響聲震天。
下面一個節(jié)目卻險些把我雷倒,舞臺背景瞬間刷出五十年前一幅氣勢恢宏的畫面,紅色音樂家李劫夫的那首響徹大江南北的歌曲驟然響起,一群身穿綠軍裝、腰扎寬皮帶的紅衛(wèi)兵在一桿紅旗的指引下,邁著戰(zhàn)斗的步伐從幕后雄赳而出,雙手不斷做著各種革命的動作。我仰坐木椅,獨自發(fā)笑,感到荒唐而又滑稽,以至于眼前出現(xiàn)一幕恐怖的幻覺。次日我沒忍住,試問雙江的朋友,是真的懷念嗎?這位出生于“文革”后期的朋友回答水平頗高,不是,是對一段歷史的回憶。
我們露宿。從佳木斯出發(fā),雙江在汽車的后備箱里放了野營的帳篷、氣墊、睡袋,時至今日還沒啟用,在紅松擁抱的森林之夜,無論如何要用一次了,否則豈不白帶。從來未曾野營的聞鵑一定要親嘗一次書上描述的露宿的味道,小生生也一定要和大爺睡,意志之堅定無人可擋。幾日來我們已結(jié)下深情厚誼,我答應(yīng)了他,讓他睡在臨近篝火一邊,緊靠河水一邊是我的榻位。
吃完晚飯我們?nèi)齻€男人,我,雙江,十一歲的生生,分別去白天漂流的河邊撿拾一切可燃物,預(yù)備在帳篷外面點起篝火,謹(jǐn)防有蛇和走獸進(jìn)入帳篷。我還記得當(dāng)年,本地有一位名叫王鳳麟的作者,借鑒美國的杰克·倫敦,寫了一個名叫《野狼出沒的山谷》的短篇小說,今夜的宿營地恰在山谷之中,證明這里曾經(jīng)野狼出沒。
出發(fā)前我在網(wǎng)上查過,這里有東北虎、馬鹿、駝鹿、黑熊、野豬、猞猁、野兔、松鼠、黃鼬等獸類50余種,還有220余種鳥類,如榛雞、雷鳥、中華秋沙鴨、金雕、啄木鳥、貓頭鷹、杜鵑、鴛鴦。在我十歲的時候,我記住了語文課本里有兩句形容北大荒的歌謠:“棒打狍子瓢舀魚,野雞飛到飯鍋里?!倍顑疵偷膭游锸淄剖切?,前方的中俄邊境有一座著名的黑瞎子島,那里是黑熊出沒的家園。
7
扎營時我想到馬謖失守的街亭,玩笑說不能把帳篷安在高處,以防黑瞎子像魏將張郃一樣將我軍圍困。我看中河岸邊的一棵古柳,柳樹下面河水奔騰,若被敵軍斷了糧草,至少還有水喝,因此決定背靠大樹扎營。河水晝夜不息,白天聽著是嘩嘩流淌,晚上再聽卻是隆隆滾動,風(fēng)吹松濤陣陣,相伴水聲,看遠(yuǎn)方小木屋里漏出點點燈光,恍如天邊的群星,雖然詩情畫意,到底也有些驚心動魄。
蕾蕾取出一只瓶子,沿著帳篷的外沿畫了一個圓圈,情形如唐僧把他的大徒弟固定在圈子里,她撒的是一種避邪的白色藥粉,用以驅(qū)除蚊蟲和毒蛇。
我們把撿拾的枯樹干、樹枝、樹皮堆積一處,雙江看了看估計不夠,又去搬來幾個半濕的疙瘩,說這東西耐燒,引燃后管到天亮沒有問題。然后又買了一瓶烈酒,一只打火機,用它們作點火之物,想了想,又買了一只打火機,做雙保險,謹(jǐn)防關(guān)鍵時刻汽油燃盡。這個狂人,這個壯漢,這個冒險家,我不忍說他像婦人一樣心細(xì)如發(fā)。
他用烈酒點燃篝火,首次只用了四分之一,其余留著火將熄滅的時候再用。我從柴火中省出一根水杯粗的柳木,放在帳篷的入口處,外面如有風(fēng)吹草動,這便是我自衛(wèi)的武器。帳篷的質(zhì)量很好,人在里面看不見外面的火光,無法判斷熄滅與否,篝火的嗶啪聲被淹沒在河水的轟隆聲中,我得隔一小時左右出去視察一次,用護(hù)身的柳木棒子把柴火撥亮,適當(dāng)添些新的樹枝,再回篷里,棒子重新放在帳外伸手可及的地方。
半夜里生生出去撒尿,我尾隨而出,怕他回來多走幾步掉下河里。大約三點時分,我突然驚醒,發(fā)現(xiàn)帳篷頂上白蒙蒙的一片,我以為篝火燒得太旺,以至于向篷子的邊緣擴張,擔(dān)心濺出的火星會把篷子點燃,慌忙爬出帳去察看,原來是天快亮了。帳篷的四圍可以隱去紅色的篝火,頂上卻遮不住白色的天光,新青的早晨來得比北京早,白天比南方長,這個森林中的獨立王國!
南香子·夜宿新青濕地
緣到赴伊春,碧水蒼山過萬林。疆北如夸名字好:新青,輕啟朱唇總動人。
奇草覆沼坪,霧去風(fēng)來鶴影驚。漂罷淺灘燃篝火,扎營,一枕清風(fēng)卷浪聲。
老天蓄意讓我有更多的驚喜,天色大亮以后,乳白色的篷頂發(fā)出雨點掉在上面的嘣嘣響聲,想起大珠小珠落玉盤,而這珠子卻不大不小,打得帳篷輕微地抖動著,篷里濺進(jìn)細(xì)微的水霧,噴在我仰著的臉上涼爽得很。我再次爬出帳外,看它是否淋濕了篝火,雖然天亮以后不再需要火光,但我依然希望它能燃到清早,為我們見證一個非凡的夜晚。
黃的火焰確實已在雨中熄滅,紅的炭火仍在燃著,如果再添幾根干枝,潑上烈酒,它還會蓬勃起來。白天鈴念過的白居易的詩句此時讓我想得更多,他說野火燒不盡原上之草,那么同樣,野雨也未必能淋滅地上之火。春風(fēng)吹又生,烈酒點復(fù)燃,它們都是這個世上最偉大的生命。
天一亮水聲就小了,雨聲卻大起來,看樣子想要下一場大雨,比我們離開五國城的那天還大。不過我們的行期已定,今天一定要告別新青,回到佳木斯暫棲一日,接著去三江口,再去中俄邊境的烏蘇大橋和太陽廣場,看東極寶塔,登黑瞎子島。雙江的朋友、林區(qū)張書記為我們擺酒送行,這時候忽然風(fēng)停雨住,天又晴了,小生生再一次發(fā)出歡呼,說老天爺都不想讓我大爺走!
三江口是松花江與黑龍江的匯合處,說是三江實為兩江,匯入同江號稱為三。彼岸是俄羅斯,我們穿黃色的救生衣登上快艇,以防在江面飛馳中墮入水中。江風(fēng)呼嘯,浪花飛濺,在岸上還隱約可見黑黃兩色的江水匯成一線,越到近前反而看不清楚,一艘載滿巨木的俄輪臥在江心,形成一道水上的疆界。
沒有國籍的魚群渾然不知天高水闊,在江中任性游弋,以為自由無羈,左右逢源,究竟是游客的眼底好景還是盤中美餐,還得靠它們命里造化的一念之差。想起惠施與莊周的論爭,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子非魚也安知魚為何從來不憂,前仆后繼地冒著性命之虞與人共舞。
風(fēng)入松·三江口乘舟食魚
雙江載我到三江,迷眼滿蒼茫。人間亦是江中水,合分處,莫辨青黃。排浪追波呼喊,匆匆一線流觴。
登舟額手望他方,橫嶺為強邦。血光曾比刀光黯,回眸時,又嗅魚香。舉箸還思盤內(nèi),假如游過邊疆。
8
驅(qū)車再奔東極。顧名而思之義,東極是中國的東方極地,廣場兩側(cè)故宮式的金色建筑,夾擁著一個高大的、立體的、銀色閃亮的漢字,只因高接垂云,方塊字也就成了長方形體。但從四面八方看去都是一個“東”而絕不是西,站在這個頂天立地的字下,非瘋子不自以為頂天立地。極地廣場的邊緣是烏蘇里江,頗似松花江與黑龍江匯入同江的三江口,這里也和俄羅斯隔江相望,烏蘇里江的彼岸當(dāng)然不會是莫斯科和克里姆林宮,而是一座小的教堂和一片星羅棋布的村莊。
廣場外,江水邊,石砌的柱欄勾起一道漫長的弧墻,無數(shù)根釣竿望江而舉,遠(yuǎn)看像一排天朝古老的火槍,四顧不見釣者和槍手。他們可不是柳宗元筆下的孤舟蓑笠翁,一個個喝酒吹牛去了,要等到馬哈魚們吞鉤之后才會匆匆趕來,捉住它十六元一斤賣給江邊的酒店,由店主以翻倍的價格供應(yīng)給來往的游客。
在通往俄境的邊防巡邏路上,我收到北京的緊急召令,本屆國際書展有我的新書,福建海峽出版集團的鷺江社要我務(wù)必回去,以三重身份配合他們的新聞發(fā)布,一是本書作者,二是叢書主編,三還是列位作者的朋友和連接多國翻譯家的中心,性質(zhì)類似于剛剛離開的三江口。壯志未酬的雙江游興正酣,藍(lán)圖上的據(jù)點還有一些沒有拿下,不僅要帶我去黑瞎子島,還要帶我去曾經(jīng)和黑瞎子在那里打過一架的珍寶島,無奈我必須要結(jié)束此行了。
我們重返佳木斯,一路風(fēng)馳電掣,三江平原一望無際的水稻從兩邊車窗閃過,稻田間偶或可見幾戶零星的農(nóng)舍,低矮而破舊,加油站和收票口清寂無人,公路上也極少有往來的車輛。與車水馬龍的北京相比,我為這里的交通絕不擁堵感到欣喜,雙江的臉色卻越來越陰沉。不行了,大哥,他的神情和聲調(diào)又像那天在大鏵山上,我驚問這樣不是很好么?他說,當(dāng)?shù)厝硕甲吡耍獾氐娜擞植粊?,留守的都是婦女、兒童和老人,誰來發(fā)展這片黑土地上的經(jīng)濟?
他護(hù)送我們到哈爾濱,一如此前來冰城相迎。臨行的清晨,我們走進(jìn)熟悉的喜九九松茸蒸餃館,故地重回,我沒忘記帶走它們印有一枚紅色徽章的餐巾紙。十七天里,我把它當(dāng)宣紙使用,隨手在上面寫著詩詞。返京的車上我想再寫一首,為此行作一個噴香的注腳,如松茸的美味,如九九的諧音。大家埋頭吃著,驀然回首,我發(fā)現(xiàn)蕾蕾不知去向,唯有她的一份早餐紋絲未動,轉(zhuǎn)眼之間,卻見她提了一袋哈爾濱紅腸和水果牛奶疾步趕來,她是去為我們購買車上用的午餐。
我能算定,警察劉鳳國在不遠(yuǎn)的派出所等著我,沏一壺茶,和我接著談小說的語言。但我不能與他道別,我在沒有了他的列車上給他發(fā)去微信,相約明年再來。他同意了,用微信給我發(fā)來一組詩,還是莎士比亞式的,滿懷憂思,一腔激情,像哈姆雷特王子那樣拷問自己的靈魂,以及社會和他人。
到了冰城,進(jìn)了車站,將上火車,雙江竟也會“竊仁者之號請送子以言”。在鏵山瀑布下我們赤身相見,他看見了我的肢體,在一路餐飲中我們各取涼熱,他又看見了我的習(xí)性。在佳城健身房里我去尋他,他讓我看見了他的刻苦,聽到了教練對人說“誰能夠和他(雙江)比”,他說,大哥,記著,兩條,一條是肌肉鍛煉,一條是別喝燙茶。
我說,記著了。
兩個女人擁抱,兩個男人揮別,一個尚且不是少年的兒童這次沒有考問“大爺這是哪兒呀”,他一臉的茫然,慢慢用雙手把兩只提箱交到我的手里。
長相思·冰城別
向北行,望東鄰,車到佳城夏是春,松江月色清。
鶴群分,人海渾,知己何須辨口音,三更談笑聲。
責(zé)任編輯:姚 娟
作者簡介:
野莽,祖籍湖北竹溪。出版長篇小說《紙廈》等十二部,中短篇小說集《窺視》等十五部,外文版小說集《開電梯的女人》《打你五十大板》《玩阿基米德飛盤的王永樂師傅》三部。作品被翻譯成英、法、日、俄等多種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