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維棟
眼? 神
春燕是個挺水靈的女孩子,喜歡上了看老戲,也就是當(dāng)?shù)氐牡胤綉?。村里有個大戲臺,縣劇團(tuán)經(jīng)常到這兒演戲,十里八鄉(xiāng)很多人來看,人山人海的。春燕也擠在人群中看,她特別喜歡那個眼神,臺上那俊俏的小生順著手指朝遠(yuǎn)處看的眼神,她說不清那是什么眼神,只曉得那眼神飄過自己這個方向的時候,她就會臉紅,心也“咚咚”地跳。那眼神會一直飄到很遙遠(yuǎn)很遙遠(yuǎn)的地方,那個地方還很好,有郎才女貌男耕女織,一男一女帶著幾個娃娃,就像戲里演的那樣。
不知道什么時候,她想演戲,和那小生一起演。不過,在臺上和小生一起演的總是那個女孩子,聽人說那女孩叫雪草,演小生的叫君華,是個高挑白凈的小伙子。在戲臺邊上大樹旁,還有村頭的井邊,女人們尤其是小媳婦們,喜歡談君華,有時候說得肆無忌憚,還哈哈大笑,春燕聽了有時會臉紅,有時會有點生氣。男人們則喜歡聊雪草,說扮相好嗓子好,春燕聽了,心里說,說得這么好,你們怎么不把她搶了去,一想到這,春燕自己心里嚇了一跳,怎么會這么想?
人們七嘴八舌津津有味,共同的議論就是都說倆人的眼神撩人。
聽了人們的議論,春燕照了鏡子仔細(xì)瞧,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睛里沒有君華和雪草的那種東西,但又不知道那是什么。
春燕家在縣城邊的一個村莊,離縣城只有二三里地,雖然兩個地方離得近,但她隱隱約約覺得很多地方不一樣,比如,出去做事,縣城里的人叫上班,村里人叫上田坂,也有人叫上工,就是沒有說上班的。老爹根財老實巴交,專心侍候那幾畝地,春燕娘的身體不好,不能經(jīng)常上田坂。春燕就沒有讀書,她要干活,幫襯著老爹,她底下還有幾個弟妹,讓弟妹能上小學(xué)。
等著看戲的日子是春燕最開心的日子,開大戲的當(dāng)天,她也會和其他村人一樣,中午就扯了條長凳擺在臺前,早早地占一個好位置。她要看那眼神。
“爹,我想去演戲!”某天晚飯后,春燕走到正在抽煙的老爹根財前面說。
“演戲?”老爹根財一愣,感覺春燕沒頭沒腦的,十幾歲的閨女,怎么想到了演戲?春燕應(yīng)該知道的???這里的女孩子小時候在家里幫著大人干活,長大了就嫁人,村里還沒有哪家的閨女出去演戲。
“是,我想去演戲!”春燕少有的語氣堅定,老爹根財好像不認(rèn)識似的瞧著春燕,這是怎么了,平日里閨女對他挺低眉順眼的。他這么想著,吸了口旱煙。
“爹,我去學(xué)戲,也不會耽誤家里的事情的,家里離縣城劇團(tuán)近,再說劇團(tuán)也不是每天有戲唱?!笨粗系唤獾纳袂?,春燕解釋道,語氣也有點央求。
老爹根財一看這情形,吐出一口煙,然后吸了口氣,說,“讓我想想?!比缓筠D(zhuǎn)身出去了,去找堂弟根旺。根旺是生產(chǎn)隊長,老爹根財想請他幫著拿個主意。過了一些工夫,回來后,看著春燕身邊幾個蹦蹦跳跳的弟妹,進(jìn)里屋和春燕娘一商量,就答應(yīng)了。
第三天的清晨,春燕到縣城劇團(tuán)去。老爹根財告訴春燕,堂叔是生產(chǎn)隊長,劇團(tuán)要用村里的古戲臺,就得看堂叔根旺的面子。劇團(tuán)團(tuán)長姓趙,也是教唱戲的師傅,五十多歲了,聽說是吃公家飯的。
村莊到縣城的路是一片片農(nóng)田,春燕走在田埂上,她的心像田里瘋長的禾苗,綠油油水嫩嫩的。
劇團(tuán)在一個大祠堂里,她進(jìn)去的時候,見君華和雪草正在排戲,君華把手一指,雪草順著手指的方向瞧著遠(yuǎn)方,那眼神讓春燕羨慕不已,覺得很神奇。
師傅在一旁,見春燕過來,說:“你是春燕吧?根旺隊長昨天對我說了,來,我們先看他們排戲?!边€搬了一條高凳讓她坐。
她沒有坐,依然站著看他們排戲,結(jié)束后,師傅對他們介紹說,這是新來的小妹妹,叫春燕。
雪草笑著說:“好俊俏的小妹!”還拉著春燕的手,春燕覺得她的手好柔軟,很暖和。
君華從旁邊的爐子上拿起一個紅薯,嘴里呵著氣,左右手把滾燙的紅薯倒來倒去,像在臺上演武戲時的耍花槍,然后把手一攤,笑吟吟地對春燕說:“餓了吧?小妹妹,吃紅薯?!?/p>
春燕臉有點紅,接過紅薯,輕輕地咬了一口。這是她吃紅薯最香甜的一次,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餓了。
后來的日子里,師傅安排春燕搬道具幫著布置戲臺,演員排練的時候,春燕就在一旁學(xué),她不太識字,但看得多了,師傅又教她學(xué),她居然學(xué)會了幾出戲文。君華和雪草都夸她記性真好,是學(xué)戲的好料。
老爹根財高興,縣城到家里很近,春燕沒有耽誤干農(nóng)活,還偶爾會給家里帶來幾分錢,那是唱幾天大戲,劇團(tuán)給她的。春燕更高興,因為可以學(xué)唱戲,還能經(jīng)??吹骄A,說說話。
那天她對師傅說,她想當(dāng)主角。師傅上下打量她,告訴她,想當(dāng)主角,要有很多功夫,不說唱念做打,就說眼神吧,就要像君華雪草那樣。她就問,那怎樣練?師傅說,你見過鴿子飛么?你的眼神經(jīng)常跟著鴿子飛,就可以慢慢地練出來了。
村里沒有什么鴿子,但春燕自有她的法子,只是過了不久,就有村人向老爹根財告狀,說春燕喜歡扔石頭趕鳥,喜歡看著鳥飛,扔石頭還砸著了別人的屋頂,弄得雞飛狗跳的。
老爹根財聽了,也回想起好幾次看到春燕的頭上身上有樹葉細(xì)草之類的東西,肯定是趕鳥留下來,他不知道閨女為什么喜歡起趕鳥了,但準(zhǔn)備好好教訓(xùn)一下閨女。他心里想,一個女孩子像個瘋小子,不好好管教,出了這個名,將來說不定都嫁不出去了。
傍晚,遠(yuǎn)遠(yuǎn)看到春燕回來的身影,老爹根財便黑了臉拿了根藤條在手上,但看到春燕走近,眼睛紅紅的要流淚的樣子,他又心軟了,怕閨女在外受了委屈,忙問春燕怎么了。春燕沒有搭理他,進(jìn)屋埋頭拿起一個竹筐,掏豬草去了。他當(dāng)然不知道,春燕剛才看到君華和雪草手牽手,倆人很親熱的樣子。
春燕一直沒有當(dāng)上主角,主角都是君華和雪草,她只知道一個原因,只要他們一上臺,就有喝彩聲,那些男人和小媳婦就喊。直到那次,君華和雪草結(jié)婚,要唱大戲慶賀。師傅要春燕當(dāng)主角,以為她會滿口答應(yīng),不料她一聽就說:“不演!”師傅不解地瞧著她,說:“你不是一直想當(dāng)主角么?現(xiàn)在就是個機(jī)會啊!”她賭氣似的說:“我就是不當(dāng)主角,就是不當(dāng)!”
師傅笑了笑,哄著似的說:“你看,他們是新郎新娘,總不能讓他們上臺演吧?咱們出點力,也算是慶賀慶賀!對不?”
“說了不演就是不演!”說完,春燕頭也不回地走了。師傅很奇怪,搖了搖頭,當(dāng)然,他沒有看到春燕眼里的淚花。
過了幾年,君華和雪草掛著畫著許多叉的牌子站在戲臺上,旁邊許多戴著紅袖套的年輕人在喊口號,喊完口號,有個人站在話筒前,說君華想“君臨中華”,名字就說明他有狼子野心,想奪什么篡什么。又說雪草就是“大毒草”,他們都是牛鬼蛇神。這些詞語春燕似懂非懂,只知道“大毒草”很可怕,因為村里曾有頭瘋水牛,瞪著血紅的眼睛,在村里橫沖直撞,差點鬧出人命,是堂叔根旺帶些男人,拿了火把竹竿才把瘋牛制服的,后來有人說可能是牛吃了毒草,才那樣的。雖然春燕對雪草有點那個,但還是沒有辦法把雪草和“大毒草”聯(lián)系起來,雪草笑起來是甜甜的,手軟軟的暖暖的。
君華和雪草被批斗時都是低著頭,偶爾抬頭看一下臺下,那眼神沒有了往日的神韻,里面有什么,春燕說不清,只知道自己看了他們的眼神很心痛,想流淚。后來見他們倆人還挨了打,臉上都是血。再后來戲臺也拆了,君華和雪草也不見了,有人說他們被斗死了。
春燕倒是在縣城看到過一次師傅,師傅正拿著大掃帚掃大街,一見她,連忙走到另一邊去掃,腿一瘸一瘸的,好像不認(rèn)識她似的。師傅的腿怎么瘸的,她能猜到,因為師傅也站在臺上被批斗過。她又去看了劇團(tuán)原先的地方,那祠堂也被砸得不成樣子了,站在原先君華給她吃紅薯的地方,只有冷風(fēng),吹得那紅的白的紙“瑟瑟”地響,不知道上面寫了什么,但畫了大叉叉。她忽然覺得,許多古色古香的東西好像都變得亂七八糟的了,不知道是什么緣故。
那天堂叔根旺來家串門,她把這事跟堂叔說了,堂叔沒有說什么。只聽他對著老爹根財說:“其實縣上來人問過春燕的事,我說春燕根正苗紅,又沒有當(dāng)過主角,只是搬搬東西打打下手,還是個小娃娃,和封資修沒有關(guān)系,這才沒有事?!?/p>
在臨走的時候,,堂叔根旺又對春燕說:“好在你沒有當(dāng)過主角,要不我也保不住你!那就慘了!”
她看著堂叔離開的背影,不知道縣里來的人問過她什么事,也不懂和當(dāng)主角有什么關(guān)系。她的想法和堂叔根旺說的不一樣,其實她真的有點后悔沒有當(dāng)主角,因為一想到君華和雪草被批斗時的眼神,就好像欠了他們什么似的。
日子晃晃悠悠地過,她嫁給了縣小水泥廠的一個工人,人們都說春燕福氣好,嫁了吃公家飯的人,小媳婦則說,春燕的眼睛好看,很迷人。嫁過去后,春燕就住在了小縣城,生兒育女,忙著過日子。這一些年歲中她也看過戲,叫樣板戲,還看過一次樣板戲的電影,但她覺得都沒有君華演得好看。
她幫人洗衣服補(bǔ)衣服,補(bǔ)貼點家用。后來政府允許可以賣菜了,她就在菜市場擺了小攤子,賣蔬菜,菜都是自己父母家和老鄉(xiāng)家里種的。坐在攤子前,看著過往的人,她的眼神是詢問,要買菜啵?
過了很多年,兒子出息了,也孝順,就在縣城買了房子,是在一個小區(qū)里一幢樓房的六樓,有個很大的平臺,她經(jīng)常在陽臺上曬太陽。還有就是用笸籮曬南瓜干茄子干之類的東西,南瓜茄子之類有的是老鄉(xiāng)親送的,有的是她閑著的時候就去下午的菜市場淘的,便宜著呢。有時小鳥會停在笸籮上轉(zhuǎn)轉(zhuǎn)啄著什么,她就趕鳥,鳥飛起離開,她就看看或翻曬她的東西,沒去看鳥往哪兒飛,她懶得去看,只要它們不啄食笸籮里的東西就行。
她有時會回村里看看,老爹根財和堂叔根旺不在了,父輩大多不在了,村里人大多叫她姨或婆婆。村里到縣城的那一大片田,已經(jīng)是一條大道,路邊還建了許多小樓房。她回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村里的古戲臺又重新建了,只是沒有過去那種古色古香的味道,她也不知道為什么還要修,她站在古戲臺前空蕩蕩的小廣場上,看著眼前空蕩蕩的戲臺,覺得上面少了什么東西。
縣城里的老太太們喜歡跳廣場舞,她嫌鬧,那音樂很快,沒有老戲的悠長和韻味。偶爾也能看到有唱戲的,在公園或小區(qū)晨練的小河邊,但唱的都是大戲,像京劇越劇什么的,本地的戲好像沒有什么人唱了。她想想也是,畢竟幾十年了,自己也沒有唱,一些戲文差不多快忘了。
那天,她正在平臺上的藤椅上坐著,守著她的幾個笸籮,還不時地驅(qū)趕著鳥兒,然后瞇眼打盹。兒子領(lǐng)來兩個干部模樣的人,一個中年人,一個小年輕,都提著黑色的公文包,中年人說是他們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工作的。她聽不懂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是什么,但聽懂了他們要她演戲。中年人懇切地說,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人會演我們地方的老戲了,好不容易找到了她,還有另外幾個人,想讓她們演出戲,要拍下來上電視。他們還說,要請她演主角。
她沒有答應(yīng)也沒有不答應(yīng),中年人一瞧,有點焦急的神色,就說:“燕姨,您要是唱幾出戲,是功德無量啊,后代子孫都會感謝和記得您?。 毙∧贻p也連連說,是的,是的,燕婆婆演,我們小輩都感激著呢。
來人走后,她照著鏡子,端詳著,感覺自己已經(jīng)沒有了很久以前的那種眼神,更沒有君華眼神中的那種神韻,那很遙遠(yuǎn),無法捕捉。
她要兒子去做件事情,兒子聽了,有點詫異,不知道老母親為什么喜歡起這個東西,老人家以前好像從來沒有喜歡這個東西的跡象。兒子雖然納悶,但只要老人家高興,他都愿意照辦,好在也不難辦到,如今的縣城什么東西都有。
她對兒子說,去買幾個馴熟了的鴿子來,放到六樓的平臺上。
剃? 頭
山里人把城里說的理發(fā)叫做剃頭,剃頭的人叫剃頭匠。
柳爺就是一個剃頭匠,且是方圓十幾里幾個村莊唯一的剃頭匠。柳爺并不老,四十多歲,只是因為他人好心善,人們極尊敬,便稱他為爺,這是極難得的榮耀。柳爺?shù)睦掀旁缇蜎]了,膝下只有一個六七歲的兒子,叫寶兒,煞是可愛,讓柳爺疼得不行。
柳爺每日挎了一個木盒子在幾個村莊走門串戶,木盒子里放著一把剪子和梳子,一把用起來聲音不那么好聽的推子,再就是一把剃刀和蕩刀布。山里人沒錢,柳爺剃頭就收雞蛋或地里種的一些東西,大人們一個頭一個雞蛋,娃兒們則是半個,等第二回剃再收。如果某某家實在苦得不行,柳爺也不計較白干。
到了誰家,柳爺常在一木凳上坐下,歇口氣兒,然后拿出家什,邊剃邊嘮嗑,樣子很隨和。剃完后,接過雞蛋或是其它什么,總像做了什么虧心事的,對主人家是千感萬謝?;氐郊?,柳爺總要煮個雞蛋給寶兒甜甜地看著他吃。當(dāng)然,更多的是把雞蛋拿到鄰村唯一的供銷社去換點鹽之類的東西。只是山里人太窮,把那只雞蛋就看得很貴重,故而大人們總是等到長毛賊一般再剃,娃兒們則是大人們要柳爺把他們剃個光頭,免得過了不久又再剃,所以,柳爺不是每天都能收到雞蛋。好在柳爺很勤勞,也種了幾片地,日子倒過得去。
柳爺家屋子前邊有一個小院子,用竹子做的柵欄,院子埋了幾根相對著的很粗的竹竿,有杈,幾根細(xì)細(xì)的竹竿橫放在竹杈上,預(yù)備曬衣服用的。屋子的后面有幾壟菜地,種了一些常見的農(nóng)家蔬菜,菜畦上還用樹枝和竹子搭了幾個架子,上面爬上了一些絲瓜。小院子前面不遠(yuǎn)處有一水塘,夏日的晚上,柳爺搬一把躺椅,一把竹椅,放在小院子里的空地上,手拿一把已經(jīng)分了杈的大蒲扇,一邊給睡在躺椅上的寶兒打蒲扇,一邊講故事。那天,寶兒有點迷迷糊糊,半睡半醒間,見柳爺坐在竹椅上望著天上的星星。寶兒就問,爹,你還不睡?是不是想娘了?柳爺撫摩著寶兒的頭,輕搖著大蒲扇,說,寶兒好好睡,爹在給寶兒趕蚊子呢。說完,柳爺吸了口旱煙,那煙霧和月輝在空中漂浮……
柳爺剃頭也能剃出一點讓村人們開心的事情來,柳爺常常要用梳子幫人梳頭,拿梳子的手就會不自覺地翹起蘭花指來,旁邊就有閑著無事的女人說,柳爺翹蘭花指好看,就像村里過年唱大戲里的那個青衣,就那么俊。其他女人聽了就都在一旁起哄地笑。有時,后生小伙看到柳爺剃頭的模樣,或半蹲,或馬步,或欠身。就說,柳爺年青時肯定練過功夫,看那馬步扎得多好。每當(dāng)聽到這些,柳爺臉上總有一種害羞的表情,嘴里連連說,哪有的事哪有的事。然后總是把手中的剪子和梳子互相擦擦碰碰,抖落抖落上面的頭發(fā),似乎是用這個動作或聲音來掩飾那種害羞。這些,都成了村人們善意的開心話題。
當(dāng)然,也有例外,那就是唐大爺在場的時候,他和族長同輩,比族長還大一歲。有女人說柳爺翹蘭花指好看,他在旁聽了,就會很嚴(yán)厲地咳嗽一聲,女人們就閉了嘴散了。唐大爺?shù)目人圆粌H僅是顯示威嚴(yán),還因為柳爺,可不能讓大家開玩笑讓人覺得柳爺是輕浮的人。
唐大爺心里琢磨著,柳爺?shù)睦掀旁缇蜎]了,一個人拉扯個娃兒挺不容易的,村里石根去年得病死了,石根媳婦現(xiàn)在也是一個人,唐大爺就想撮合他們倆。當(dāng)然,自己出面不合適,他就把這事告訴了金花婆婆,讓她去說說。
金花婆婆一聽,高興地答應(yīng)了,一來她很喜歡做這種牽線搭橋的事兒,覺得這是積德,二是長輩開了口,事情準(zhǔn)成。于是,她踮著腳兩頭說合,但事兒居然沒成,因為她沒有想到,一開口就讓柳爺回絕了。
“你說,為啥這事就不成?就因為石根媳婦要你做上門女婿?讓你這個男人受不了?”金花婆婆不解地問柳爺。
“那倒不是,但這事不能答應(yīng)?!绷鵂?shù)脑挷欢?,但語氣很堅定。
金花婆婆急了,忙說,“我知道你是怕委屈了寶兒,不會的。你看啊,石根媳婦要你做上門女婿,就是為了方便照顧她原來有病的公婆,這樣的女人多好啊,多孝順?。≡僬f了,你看石根媳婦低眉順眼的,面相就是一個善主,肯定會對寶兒好的?!?/p>
“我相信石根媳婦是個好女人,只是還是不成。”柳爺依然回絕。
“那又為啥哩?說句不好聽的,她原來的公婆也活不了幾年,她公婆也答應(yīng)了立字據(jù),到時候房子啊和水牛啊什么的都是你們的啊,這個賬你應(yīng)該會算吧?”金花婆婆依然耐心地勸。
“還是不成!”柳爺堅決地說。
金花婆婆聲音陡然提高了問道:“那到底是為啥哩?”
“寶兒娘臨死前,我想,她跟我這么久,沒有享過什么福,我總得做件事讓她放心,她肯定記掛寶兒,我就說,我不會再娶,你就別擔(dān)心后娘對寶兒的事了。她當(dāng)時是點了頭的。”柳爺眼睛有點紅。
“那時她已經(jīng)糊涂了,想搖頭也沒有力氣了?!苯鸹ㄆ牌乓廊徊环艞?。
“不成,我說了的,她又點了頭的,這不能改,我要對得起她!”柳爺斬釘截鐵。
“真是個倔疙瘩!”金花婆婆一甩手,走了。
這件事沒有影響什么,柳爺照例出去剃頭。他大都中午、黃昏的時候出去,因為那時候村人有空。有時也會帶寶兒出去,柳爺一聲喊:“寶兒,走嘍……”寶兒清脆地應(yīng),背上一個小布包,里面有些小玩具,還有破舊的小人書,這些不只是讓寶兒自己玩,還要逗剃頭的娃兒,免得他們鬧,不肯剃頭。柳爺走在前面,寶兒在后面蹦蹦跳跳地,有時還揀瓦片打水漂兒。他們住的旁邊就有個水塘,柳爺有時也會學(xué)著寶兒的樣子打,爺兒倆比賽,寶兒打得遠(yuǎn),就刮柳爺?shù)谋亲?,柳爺摟著寶兒呵呵地笑?/p>
那天柳爺一個人出去,回來得稍晚了些,見家里的水塘邊圍滿了許多人,大人孩子都有。他一驚,大呼寶兒,但寶兒始終沒有應(yīng)。有個娃兒說,見寶兒跳到水里玩,在水里咕嚕幾聲就沒了影兒。柳爺便知曉了,像發(fā)瘋一般,圍著水塘喊,人們勸也勸不住。
打那以后,人們經(jīng)常見柳爺坐在水塘邊發(fā)呆。那天柳爺正在水塘邊坐著,忽見遠(yuǎn)處走來了打卦算命看風(fēng)水的唐二,便迎了上去。
過了幾天,人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柳爺和唐二經(jīng)常在一起,經(jīng)常一起出村,就心想,柳爺也干起了打卦算命看風(fēng)水的營生?后來的事情也似乎證實了他們的猜想。某日人們在一起議論這事情,老一輩的唐大爺聽了,吐出一口濃濃的煙霧,說,你們別凈瞎說,看這情形柳爺是信了命,可剃頭這活他是不會丟的,那是他祖上傳下來的手藝,他和唐二在一起也挺好的,都有個伴。人們聽了,心想也是,唐二的兒子都成了家,自立門戶了,他便一個人居住在院子里的一間小屋子里,也孤單著呢,后來人們也見柳爺出來剃頭。人們就說,唐大爺是前輩,琢磨事兒就是透。
過了三五月,唐二帶柳爺?shù)洁彺迦タ匆患艺氐娘L(fēng)水,主人要起新宅子,不知道該在路的哪一邊。走到宅基地旁邊,主人殷勤地拿出香煙,那是待貴人用的,請?zhí)贫更c。唐二用手里棍子一指,說,讓我徒弟說說。主人瞧瞧柳爺,露出不信任的神情。柳爺瞇著眼,說,東有大路,貧;北有大路,兇;南有大路,富貴。主人聽完,用詢問的眼光看著唐二,唐二說,我徒弟說得不錯,聽不聽在你。主人立馬滿臉堆笑,說,這哪能不信,我信我信。唐二心里想笑,柳爺識不了幾個字,這都是自己說,柳爺死背了幾回才記下來的,有一回還正好把方向給背反了。
一來二去,柳爺也有了點小名氣。那天中午,柳爺正在唐二的小屋里坐著,唐二上午崴了腳,他就陪著說說話。正說著話,進(jìn)來一個人,說是要請?zhí)贫タ达L(fēng)水。唐二斜躺在床上,說,你瞧,我怎么去???抬著去不成?我看還是讓柳爺先去看看再說。柳爺連連推辭。來人露出為難而又可憐的模樣說,村長交代如果請不到,就別回去了,村長還說這事和娃兒們有關(guān)呢。柳爺一聽,想了片刻,便答應(yīng)一同前去瞧瞧。
柳爺跟來人走了二十多里山路,來到了一個叫王村的地方,剛走到村頭,一個拿長煙桿的老人連忙迎上來,他就是村長,也是王姓族長。柳爺隨村長在村里轉(zhuǎn)了兩圈,破舊的茅屋,窄窄的山路,十幾個娃兒在村前村后、山坡上、水塘邊玩耍。村長說,村里想建座廟,想給后輩們帶來福氣,可不知建在哪兒好??!柳爺一邊聽一邊瞧,走到村西,他突然一驚:“哇!”村長一愣:“怎么了?”只見柳爺兩眼放光:“一塊好風(fēng)水寶地??!”說完,指著前面的一塊空地。
村長打起了精神:“當(dāng)真?”
“當(dāng)真!王村要出貴人了?!绷鵂斦f得毫不含糊。
“那就在這兒建座廟?”村長欣喜地問。
“不!王村出的貴人是在那些娃兒堆里,他們得識文斷字,這兒該建個小學(xué)堂!”柳爺說得斬釘截鐵。
“唔?”村長先是有點疑惑,但接著就斷然說,“前些時候上面來人說要建小學(xué)堂,為的是不讓王村再受窮,咱不信。你說的,咱信,就建小學(xué)堂?!?/p>
兩個月后,王村建起了小學(xué)堂,其實就是兩間房,一間做教室,一間是老師住的。房間前面有一小塊空地,用石塊泥巴糊了一圈就有了一個小院子。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去,唐二突然覺得最近柳爺來他小屋的次數(shù)少了,他去找過柳爺幾回,也不在。那日,他看完風(fēng)水路過王村,見柳爺坐在小學(xué)堂邊的山坡上,癡癡看著在小院里玩耍的娃兒們。唐二便明白了。當(dāng)晚,唐二和柳爺在一起喝酒,柳爺喝多了,流著淚說想見寶兒。唐二便勸了幾句。
第二天,柳爺就背著木盒去剃頭,精神氣兒挺足,也依然隨和,依然是邊剃邊嘮嗑。只是過了不久,人們對柳爺有點另眼相看了,也終于有了金根和柳爺?shù)囊淮螤巿?zhí)。
“你為啥不肯給我娃兒剃光頭?”金根的娃兒的頭剛剃完,柳爺把娃兒的頭發(fā)只修短了些,金根很不滿意,便瞪了眼問。
柳爺手里還拿著梳子,沒來得及放下,解釋道:“眼看天就要涼了,甭凍著娃兒了?!?/p>
“往年不都是那樣嗎?今年你就變了不成?”金根的聲音提高了許多。
“你?……”柳爺先是臉憋著通紅,接著說:“咱不收你錢,也不收雞蛋什么的,還不凍著娃兒,這還不成?”
旁邊已經(jīng)圍了一些人在瞧,幾個女人嘰嘰喳喳地議論,有的說,柳爺是不是想讓娃兒頭發(fā)長得快些多剃一回好多收雞蛋?看的人當(dāng)中正好有唐爺,他一聽,便大聲咳嗽了一下,很威嚴(yán),人們便靜了下來。
“我說金根啊,柳爺說了又不收你什么,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吵啥?”
“說是不收,可他在小本子上畫了很多道道呢?!苯鸶廊淮舐曊f,“那也沒啥,人家干了活,收點東西按理也應(yīng)該?。 碧茽斖鲁鲆还蓾鉄?,接著說。
金根一想,覺得也是這么個理兒,便不作聲了,大不了下回不要柳爺剃頭就是了。
后來,有人告訴唐爺,柳爺?shù)男”咀由蠈懥嗽S多“正”字,那是記數(shù)的,可是沒有姓名。唐爺也納悶,那能算在誰的名下?多了怎么能分得清?后來又有人議論,柳爺每天都會出去,很勤快,有人還見過柳爺?shù)胶苓h(yuǎn)的村莊和鎮(zhèn)上去剃頭,以前柳爺是從不去的,而且柳爺還會從鎮(zhèn)上弄些水果糖和小彈子球,水果糖紙和小彈子球五顏六色的,可招娃兒們喜歡呢,都喜歡柳爺來剃頭,可剃完頭后柳爺什么都不收只是用那半截鉛筆在破舊的小筆記本上畫橫豎的“正”字。人們都想不透,不明白是咋回事兒。
兩年后的一個傍晚,柳爺不同往日地穿著整齊,在村東頭的一棵大樹下給財旺的娃兒剃頭,手微微地顫,神情很是專注,剃完后,梳子從他手里落下,人像虛脫了一般跌坐在地上,嘴里念叨著什么。
第二天,柳爺在村莊里溜達(dá),沒有背剃頭的木盒,但手里拿著寶兒用過的小布包,見著娃兒,就把布包里花花綠綠的水果糖和彈子球掏出來,娃兒們見了,都蹦蹦跳跳地哄搶著。有了彈子球的娃兒就蹲在或趴在地上彈,柳爺也彈了幾回,彈出去的球就讓娃兒搶去了,柳爺還裝著要去追的模樣。漸漸地,那小布包也癟了。
第三天中午,人們從水塘里撈起了柳爺?shù)氖w,脖子上還系著那只小布包。柳爺在村里無親無戚,人們便合伙給他辦喪事。唐二一邊鑿石碑一邊嘆息,“柳爺真是、真是癡?。∵@么長時間都緩不過勁兒來?。 比藗兟犃?,便問為何。
唐二說,那天晚上喝酒,柳爺問我,什么時候能見到寶兒?我見他那神情,又想起他在小學(xué)堂旁邊的可憐模樣,便信口說給娃兒們剃頭滿一千個就功德圓滿就能見到寶兒,我原想時間一長柳爺就會緩過勁兒的,你們想,給娃兒剃滿一千個頭得費(fèi)多長的時光啊,不想他竟然信了,看來他給財旺的娃兒剃頭是第一千個了,嗨,我真沒有想到??!
人們聽唐二這么一說,都恍然大悟,都不斷地嘆氣。
人們這才明白柳爺為啥不愿意給娃兒們剃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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